王 昱 李学辰
(浙江海洋大学 师范学院,浙江 舟山 316022)
杜甫在安史之乱期间到成都避难,在友人的资助下于浣花溪畔建起草堂。唐上元二年(761)秋八月,茅屋被秋风刮破,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杜甫身后之名极隆,宋代就有“千家注杜”的现象,而这首诗的名家点评也不胜枚举,褒贬不一。笔者将对关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以下简称《茅》诗) “措大想头”与“格近鄙陋”的争议进行综述,并结合文献和史料,分析、探究学者评价的合理性与客观性,对争议部分进行再评价。
诗言志,是我国古代文论家对诗的本质特征的认识。诗能抒发人的思想感情,是诗人心灵世界的呈现。然而“言志”也需把握好度,太过空泛、不切实际会让诗歌失去本真。
“措大想头”的评价来源于明代李沂的《唐诗援》:“‘安得广厦千万间’,发此大愿力,便是措大想头。”[1]认为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想法是在不切实际地说大话。针对这种观点,学者发表了各自的见解,兹择要综述如下。
郭沫若[2]在《李白与杜甫》一书中持赞同观点,认为建造广厦是杜甫异想天开的美梦,杜甫没有考虑到建造千万间广厦需要耗费人民很大的劳役。书中同时指出,若真的建起广厦,杜甫早就搬进去住了,又怎会挨饿受冻。看似慷慨的牺牲精神和大同理想不过是士大夫们不着边际的主观臆想。杜贵晨[3]在《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献疑》一文中,进一步论述“广厦千万间”办不到、只是空想的理由,指出杜甫无力也无心去建广厦的事实。杜甫两次科举不第,困守长安十年,最终靠着向玄宗进献三大礼赋才换来九品小官。其后仕途一直不顺,终不过得到检校工部员外郎的微职。杜贵晨认为,杜甫属于不在其位而谋其政,是一种虚妄的想法。回到《茅》 诗本身,面对茅屋受灾,杜甫尚且只能“倚杖叹息”,那肯定也就无力成就建起“千万间广厦”的事业;而受风灾的不只杜甫一家,《茅》诗所忧却只有“吾庐”,对邻家茅庐尚无关心,推己及人到“天下寒士”不过是一句戏言。另外,杜贵晨[3]阐述杜甫的《茅》诗有邀高名之嫌,“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基础是建立在杜甫一人冻死的痛苦之上,“寒士”定不能心安理得地住进“广厦”;同时“寒士欢颜”与儒家提倡的“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孟子·公孙丑上》)的思想相违背,杜甫实是陷“寒士”于不义之境地。
汤江浩[4]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异说集解》中表达了对郭沫若看法的反对。他认为应该从一个作家的一生言行来评价诗中蕴含的思想。杜甫诗歌的人民性是经得起考验的,杜甫具有忧国忧民的情怀是毋庸置疑的。王鑫[5]也对杜贵晨的观点提出了反对,认为杜甫并非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去完成“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的想法,而是诗人向上苍真诚地祈求,希望唐王朝出现一位明君来实现自己的愿望。随后,他否认“杜甫陷寒士于不义”的说法,提出结尾句是诗人因看不见国家的未来而向上天的真诚祷告,充满了悲壮和苍凉之感。张青波[6]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二解》中提出,这是杜甫的一种乌托邦式的理想,并进一步说明尽管杜甫的愿望是建立在“莫须有”和“仅仅是希望”的基础上,却是对人类生存状态的终极性叩问,是希望全人类都过上美好生活的真诚关怀。
格调,即体格声调,包括情感意象和声韵格律两层含义。《文镜秘府论研究》中阐述“意是格,声是律,意高则格高,声辩则律清”[7],就是从这两层含义入手的。诗歌的格调是依据诗歌的主旨而定的,不能与主题相背离。
清代施补华在《岘佣说诗》中最早提出了对“南村群童”句“格近鄙陋”的说法:“后段胸襟极阔,然前半太觉村朴,如‘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四语,及‘娇儿恶卧踏里裂’语,殊不可学。”[1]“村朴”二字有朴实和俗陋两层含义,施补华认为《茅》诗前半段的格调太过俗陋,是不能学习、效仿的。而具体到诗歌内容,“格近鄙陋”是针对诗人责骂“南村群童”并视其为“盗贼”所作的评价。如何看待诗人的态度,学者发表了各自的见解,兹择要综述如下。
万秀凤[8]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指瑕》中提出,杜甫对“南村群童”的思想态度与整首诗歌的情感基调不相吻合,从艺术角度讲,《茅》诗算不得上乘之作。“欺我”“为盗贼”“公然”等词语表现了诗人对孩童恶作剧的极大不满和愤慨,着墨较浓反而冲淡了诗歌对“屋破”“老无力”的刻画。这种情感游离于全诗由忧个人转向忧天下人的感情主线之外,一定程度上破坏了主旨的统一性。侯柳[9]在《关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几个问题》中也表达了类似的看法。《茅》诗的主题若是单纯通过“南村群童”来描写生活日常的琐事,并未赋予高度的寓意,则怒怼群童就能体现诗人的真性情而无违和;但《茅》诗的主旨在于抒发杜甫对底层人民的悲悯和对理想愿望的追求,那么“南村群童”之笔就给人以怪异感,且败坏了诗格。杜贵晨[3]也从三个方面论述了“南村群童”句格调近于鄙陋的理由。首先,杜甫对儿童捡拾天上掉下的茅草表示不满有小题大做、上纲上线之嫌;对比诗人对“娇儿恶卧”的怜爱之情与对“南村群童”的斥责愤懑,认为杜甫有失仁厚慈爱之心。其次,他抓住诗中“茅飞渡江”的关键信息,提出茅草已过江,纵然儿童不捡,诗人也无力取回,实是一种苛责。再次,比较分析诗人对待“群童”与“寒士”截然不同的态度,质疑诗人一“茅”尚且不舍,又怎能舍“千万间广厦”给天下寒士,诗人厚此薄彼的态度令人生疑。
王鑫[5]反对“格近鄙陋”的观点,认为“南村群童”句的目的并非为表达诗人对儿童的愤恨,而是意在突出诗人窘迫至极的境遇。诗人骂“群童”为“盗贼”是一种艺术加工而并非生活真实,是为达到一定创作效果而进行的艺术化表达。汤江浩[4]表示不能武断地将杜甫笔下的“群童”视为“流氓团伙”。杜甫居草堂时与邻里关系融洽,以为抱茅草的孩童不过是为了游戏;而孩童对诗人的骚扰不过是游戏活动的需要,并非为生活所迫或是良心坏了。同时,汤江浩提出“盗贼”是杜诗幽默风格的体现,不过是一句戏言。如表达沉重主题的《清明二首》中有“右臂偏枯半耳聋”句,“半耳”实是作“两耳聋一半解”,可见《茅》诗的幽默与其有异曲同工之妙。吴瑛[10]在《走出〈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解读的误区》一文中,提出作者骂顽童为盗贼是生活真实的写照,表现的是诗人对蜀地缺乏教化的忧思。他提出杜甫的救世之法在于人民受到教化,而承担教化之责的知识分子却与诗人同样身处寒风中忍饥受冻,这是诗人“叹息”中暗含的深层内容。
上文已对《茅》诗“措大想头”与“格近鄙陋”的评价争议进行了综述,笔者将结合文献和史料,分析、探究学者评价的合理性与客观性,对争议部分进行再评价。
归纳各学者的看法,赞同“措大想头”方主要的观点是:杜甫牺牲精神是假,妄想是真;杜甫低微的职位和老迈的身体办不成建起“千万间广厦”的事;杜甫的感慨是在邀高名。而反对“措大想头”方主要的观点是:杜甫一生的言行是一致的;杜甫的感慨是一种无奈的祈祷;结尾句是杜甫乌托邦式的理想和对人类生存状态的终极性叩问。
1.知人论世的整体评价观
汤江浩“评价诗歌中的思想应从诗人一生的言行来考量”的观点是值得肯定的。古人讲究知人论世,就是指将文学作品代入到诗人的人生经历和时代背景的全局中去宏观考量,不能断章取义,片面地认识诗人所要传达的思想。因此,认识杜甫的思想,需要了解杜甫的生平后再对《茅》诗进行评判。杜甫一生秉持“奉儒守官”的家训,儒家“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论语·雍也》)推己及人的思想根植在他的内心。而这正是《茅》 诗中舍己为人思想的鲜活体现,是对推己及人思想的升华。由此,郭沫若所提出的“看似慷慨的牺牲精神和大同理想”的观点便站不住脚,有“以小人之心而度君子之腹”之嫌。
2.由认识转变引出的无奈祈祷
杜甫诗歌的认识随着他亲身经历唐王朝的由盛转衰而发生重大转变:从《丽人行》反思统治阶层内部的黑暗,到《兵车行》批判国家政策,再到安史之乱作“三吏三别”转向对广大民众痛苦生活的反映,认识的转变其实也是诗人对社会底层人民身份认同的转变。杜甫由自身怀才不遇,延伸到对整个社会的认识发生重大转变,进而认识到社会的广大底层的命运。欧阳修在《梅圣俞诗集序》中提出:“穷而后工。”《茅》诗中所表达的对底层人民的同情和对社会的反思来源于诗人真实经历后思想的感悟。诗人内心明白,唐王朝已经病入膏肓,在腐败黑暗的统治阶级领导下百姓是没有出路的。“安得”二字深刻反映了杜甫的无奈,正如王鑫所述“结尾句是诗人因看不见国家的未来而向上天的真诚祷告,充满了悲壮和苍凉之感”。而杜贵晨“邀高名之嫌”的论调则与杜甫的思想认识不符。
3.理想与现实的距离
杜甫一生仕途不顺,但诗人并未被现实压垮,而是“窃比稷与契”,怀揣济世利民的远大理想。现实的苦难反而让诗人更接近社会底层,思想达到了对社会整体反思的高度;现实的不幸让诗人的思想逐渐成熟,并以复杂的情感看待战争的后果、人民的苦难和国家的行为,以负责任的态度看待整个唐王朝所发生的一切,用笔作武器抒发自己的人道主义关怀。张青波提出杜甫的愿望在残酷的现实下是“莫须有的、仅仅是一种希望”,但诗人的理想却是崇高的,是“对人类生存状态的终极性叩问,希望全人类都过上美好生活的真诚关怀”。尽管理想与现实二者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但杜甫依然如实地记录和表达所见所感,这也正是其“诗史”“诗圣”之名的由来。相比之下,杜贵晨“杜甫低微的职位和老迈的身体办不成”的观点,只看到了现实的无力而忽视了理想的力量。
归纳各学者的看法,赞同“格近鄙陋”方主要的观点是:诗人责骂群童的行为游离于全诗的情感基调和主旨之外;诗人的斥责愤懑有失仁厚之心;诗人对待群童与寒士的态度截然相反。而反对“格近鄙陋”方主要的观点是:“南村群童”句通过艺术加工,意在突出诗人窘迫至极的境遇;诗句是杜诗幽默风格的体现;诗句表达了寻求教化的深层内涵。
1.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
生活真实是指生活中客观存在的人和事,是艺术真实的来源和基础。而艺术真实则是对生活真实的形象认识。衡量一个作品是否真实,不能以生活原貌来要求。这是因为从生活到艺术,需要创作主体的选择、提炼、加工和改造,对生活现象概括、缀合、生发和熔铸。[11]王鑫提出的“‘南村群童’句是为达到一定创作效果而进行的艺术化表达,意在突出诗人窘迫至极的境遇”这一观点深刻认识到了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间的区别。杜甫并非真的要责骂孩童为盗贼,这几句诗不过是诗人对生活现状的自嘲,是诗人生活困窘的写照。诗人在《又呈吴郎》中所写的“不为困穷宁有此”也能印证这一观点,诗人表面上的责骂行为究其深处是对困苦生活无奈的感慨。这与《茅》诗中杜甫由个人遭受苦难联系到“天下寒士”的主旨是相吻合的,可见万秀凤和侯柳认为“责骂群童的行为游离于全诗的情感基调和主旨之外”的看法是错误的。
2.严肃主题下的戏谑式幽默
汤江浩关于“诗人责骂顽童是幽默手法”的说法也符合情理。“忍能对面为盗贼”不过是杜甫的一句戏言,现代人常称淘气的小孩为“小土匪”,虽有责备之意,但更多包含的是戏谑之意。杜甫居住在成都草堂,暂时摆脱了颠沛流离和窘困的生活状态,实际上是诗人中年后最安逸的一段生活。但诗人入川并没有完全置身事外,身在草堂,心却仍系着家国天下。杜甫戏谑式幽默的创作手法,是对自己心中难以具名的悲怆的一种排解,解嘲自己对改变现实的有心无力。而杜贵晨提出“诗人的斥责愤懑有失仁厚之心”的观点是对杜甫诗歌的机械理解,未能领略到《茅》诗中暗含的戏谑式幽默以及诗人无可奈何的自我解嘲。
3.表象下的深层内涵
诗歌想要表达的内容往往不会局限于字面意思,而是暗藏在字里行间,需要读者去挖掘。理解诗歌,需要结合具体的语言环境、诗中陈述内容间的逻辑关系、上下文的联系以及诗歌中蕴藏的暗示,来透过表象,分析探索诗中字里行间蕴涵的深层内涵。[12]《茅》诗中的“南村群童”和“天下寒士”看似是两个毫无关联的表象,实则可能暗含诗人希望满腹经纶的“天下寒士”来对未学礼义的“南村群童”进行教化,进而实现孟子“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理想,从而达到改造社会的目的。吴瑛[10]提出“诗人对蜀地缺乏教化的忧思”的推断正是其探索挖掘诗歌深层内涵后得出的结论。相较而言,杜贵晨“对待群童与寒士的态度截然相反”的论断仅看到了《茅》诗的表象,未对诗人想要表达的内涵进行深挖。
针对《茅》诗“措大想头”“格近鄙陋”的两个争议,上文的再评价力求做到客观与合理,通过对比分析学者间相反的观点,依托文学理论、文献和史料,综合探究后得出“措大想头”“格近鄙陋”的观点是不恰当、失之偏颇的。正如杜甫在《戏为六绝句·其二》中所说:“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文学评论者不可浅薄、片面地理解诗词,而要用历史的眼光客观合理地对作品进行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