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会力量与政治制度之间:亨廷顿论美国政治极化的底线与走向*

2022-11-22 22:02胡金光
教学与研究 2022年5期
关键词:亨廷顿信条极化

胡金光

政治极化不仅是当今美国政治的显著特征,也是美国历史上经常反复出现的现象,主要表现为美国两党及其支持民众在党派、利益、舆论和政治议题等方面相互对立、拉锯甚至撕裂的社会现象。虽然美国历次政治极化之间引发的历史背景不同和极化的强弱程度有所差异,但是在它们背后依然存在一些共同因素和逻辑在其中发生作用。著名的政治学家塞缪尔·P.亨廷顿(Samuel P. Huntington)曾经针对美国在1960—1975年间(era of sixes and sevens, S&S Years)的政治极化现象阐述了一系列的理论思想。作为世界最负盛名的政治学者,亨廷顿对美国问题的观察和理解都洞若观火,并向来以构建政治学范式而著称,其构建的理论范式具有很强的解释性、前瞻性和指导性。因此,研究亨廷顿的政治极化理论无疑可以为我们理解和分析当今美国政治极化现象提供参考,也可以为我们预测美国政治极化的可能走向提供思想资源。

一、垂直极化:美国20世纪S&S时期的特有现象

学术界一般把20世纪S&S时期当作美国政治极化历史的一个重要分水岭。历史周期论者老阿瑟·施莱辛格(Arthur M. Schlesinger, Sr.)认为美国的历史大概以12年为周期在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之间来回摆动,他预测自由主义将在1962年结束,保守主义的高潮将在1978年到来。(1)参见Arthur M. Schlesinger, Sr., Paths to the Present, Houghton Mifflin,1964, pp.89-103.政党重组理论者认为1968年美国发生了一次关键选举和政党重组。1964年共和党一举拿下美国南部的五个州,标志着民主党多年来在美国南部的绝对地位被彻底改变。1968年的选举结果显示民主党已成为五大湖地区和两岸地区的主导力量,而共和党则成为南部地区和中西部地区的主导力量。区域主义者认为到1960年末期,自新政以来北方与南方结成的自由主义联盟已经瓦解,南方与中西部结成了保守主义联盟,东北部工业基地则与两岸的沿海地区结成自由主义联盟。(2)参见谢韬:《从大选看美国的历史周期、政党重组和区域主义》,《美国研究》2012年第4期。历史周期、政党重组、区域重组是亨廷顿所说的“信条激情”的循环表现,也是政治极化时期的突出表征。还有很多学者认为当今美国愈演愈烈的政治极化现象始于20世纪60、70年代,到特朗普当选前后政治极化达到历史最激烈程度。例如,美国学者阿兰(Alan I. Abramowitz)和凯勒(Kyle L. Saunders)认为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大众之间、精英之间的意识形态两极分化在急剧增加,民主党人和共和党人之间、红色州选民和蓝色州选民之间、宗教选民和世俗选民之间存在很大的观念差异。(3)Abramowitz, Alan I., and Kyle L. Saunders,“Is Polarization a Myth”,The Journal of Politics,2008,70(2):542-555.国内学者刘瑜认为文化冲突是包括美国在内的西方国家政治极化的重要成因,这场文化冲突始于20世纪60年代被称为“权利革命”的文化巨变。(4)刘瑜:《后现代化与乡愁:特朗普现象背后的美国政治文化冲突》,《美国研究》2018年第6期。

亨廷顿并没有直接把美国20世纪S&S时期的政治特征定性为政治极化,而是把这个阶段定性为“信条激情”时期。在亨廷顿看来,美国的国家认同来自政治信条,包括自由、平等、个人主义、民主、宪制等。它们被称为美利坚信条(American Creed)的政治价值和理念。但是,现实中美国的政治制度并不能完全体现美利坚信条的政治理想。因此,美国的政治理想与政治制度之间存在一个鸿沟。当美国人采用激进的道德主义来消灭政治理想与政治制度之间的鸿沟时,就出现了所谓的“信条激情”时期。亨廷顿把美国历史上的革命时期、杰克逊时期、进步时代和20世纪S&S时期划分为四个“信条激情”时期。与此同时,很多学者认为极化时期也是美国历史上反复出现的现象,如张业亮认为美国历史上出现过内战时期、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进步时期、新政时期以及20世纪60年代中期至70年代等多次政治极化现象。(5)参见张业亮:《“极化”的美国政治:神话还是现实?》,《美国研究》2008年第3期。节大磊认为美国历史上在19世纪60年代的内战时期、19世纪末20世纪初进步主义时期、20世纪30年代经济大萧条时期、20世纪70年代之后都产生过重大政治对立和两极化。(6)参见节大磊:《美国的政治极化与美国民主》,《美国研究》2016年第2期。从历史发生的时间来看,信条激情时期与极化时期有交叉也有重合。例如进步主义认为美国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特征是以经济和财富为基础的穷人与富人之间的对立和冲突,但亨廷顿认为进步时期的特征是政治理想与政治制度之间的鸿沟,进步主义把贫富差距作为美国社会政治分裂的首要原因是不准确的。无论是哪一种划分,20世纪S&S时期在美国历史上都占有特殊的位置。这个时期既是亨廷顿眼中的信条激情时期,也是很多学者眼中的极化时期。这说明美国的20世纪S&S时期很可能是一个同时存在水平极化和垂直极化的重大历史变革时期。

亨廷顿本人也区分了这两种不同类型的变革时期:信条激情时期的鸿沟存在于政治理想与政治制度之间,是一种以政治观念为分野的更为垂直化的分裂;而以新政为代表的两极化则存在于社会力量的角色之间,是一种沿着经济阶级分界线发生的水平化分裂。与很多学者不一样,亨廷顿认为美国的政治极化虽然存在于党派之间,但并不一定会导致选民或社会分化。亨廷顿强调,两党制虽然有可能导致政治体系内部和政治参与方面造成严重分裂和对立,削弱政府的效率和能力,但社会力量的分歧是众多的,社会舆论可能会两极化也有可能会碎片化。各种社会力量和集团之间的两极化,最关键的原因是政治体系内部的朝野之分。“自然的两极化并非左翼和右翼之间的社会分化,而是当朝和在野的政治分化。”(7)[美]塞缪尔·P.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王冠华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60页。左翼和右翼等社会力量之间的分歧和冲突经过制度化渠道的过滤,部分地转变为政治机构之间的斗争。20世纪S&S时期的政治极化不是以经济阶级为分界线,而是以是否拥护更加纯净的政治观念为主要标志,存在于支持变革的人与倾向保持体制现状的人之间。因而,“意识形态共识是政治冲突的源头,极化更容易因道德问题而非经济问题发生。”(8)这种垂直性的政治极化有以下两个特点:

第一,极化双方都打着同一政治名义。无论是左派自由人士还是右派保守人士,无论是草根派还是建制派,都打着美利坚信条的名义开展政治活动。无论是哪一派,利用美利坚信条的语言定义自身既有利于统一目标和团结联盟,又可以让反对派处于守势。激进的道德主义试图按照美利坚信条改造现实制度,保守的现实主义质疑实现美利坚信条的方式和进度。美利坚信条不是一套充满逻辑自洽的系统理论,内部的各个价值之间没有优劣排序,也没有对价值实现手段的详细说明。不同的社会群体在不同时期强调美利坚信条的内容和认真程度都不同。“如果更为具体地阐述价值体系内容,并将其同特定场合下的实际应用联系起来,人们的支持率就会迅速下降,使分歧看起来比共识更加突出。”(9)这也就是说,不同的价值内容一旦与特定的社会和经济基础相结合,便会对美利坚信条产生冲击,比如南方地区与奴隶制相结合就发展出了美国的保守主义,内战后的北方工业化发展和无产阶级的出现为美国的社会主义运动奠定了基础,美国大量的移民涌入为多元文化主义创造了环境。

第二,极化双方都寄托于现存政治体制。20世纪S&S时期的垂直政治极化不是像欧洲国家那样在两种不同的意识形态之间爆发,而是在坚守政治理想的一方与认可政治现实的一方之间或反建制与建制派之间爆发。社会分歧主要存在于那些与现行政治体制有直接联系的人与那些开放或瓦解现行政治体制的人之间。在政治实践中,尤其表现为在支持反对党一派与支持以总统为代表的执政党一派之间爆发对立冲突。然而,由于美利坚信条同时是反对现存体制和进入现存体制或提升体制内地位的有效武器,他们都认为自己代表了最纯正的美国政治理想,只不过他们在现行政治制度是否完全体现了美利坚信条方面存在差异。“一派认为,自身的利益在于立即改变现行制度,使其符合政治原则的要求;另一派虽然接受政治原则的有效性,但认为现存制度仍然与政治原则保持着一致,因此可予以保留。”(10)[美]塞缪尔·P.亨廷顿:《美国政治:激荡于理想与现实之间》,先萌奇、景伟明译,新华出版社,2017年,第17、29、57页。政治极化的双方都把自己的诉求和主张与现存政治制度相挂钩。他们的分歧往往体现在对于现存政治体制的变革可行性、变革时机和变革速度方面。

二、美国20世纪S&S时期政治极化的源起

国内外学者大多从政治制度、经济不平等、多元文化主义、意识形态等视角去分析当今美国政治极化产生的根源、表现以及影响。在这些因素当中,有些是美国政治历史上一直就存在的不变因素,如三权分立、政党制度、政治参与扩大等。那些诱发美国政治极化的一般性原因早就在亨廷顿关于20世纪S&S时期垂直政治极化的论述中出现了,它们依然在当今美国的政治极化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因此,亨廷顿分析20世纪S&S时期垂直政治极化的原因对于我们理解当今美国政治极化现象有重要的参考意义。

(一)政治参与的扩大

20世纪S&S时期是一个政治参与爆炸的时代,当时美国民众的政治参与水平达到历史最高程度。原来那些沉默的大多数被激发。其中以黑人和青年人的政治参与为主力,同时刺激了包括妇女、印第安人、同性恋者等边缘群体,还包括草根群体和反体制群体在内的社会底层人士的政治参与。“权利革命”引发了黑人和青年人的政治参与率急剧上升,成为最为敏感的群体。在总统选举中,1952—1960年的美国公众选举参与指数平均值为13.3,而在1962—1976年的四次大选中,这个数字达到了17.3。(11)[美]塞缪尔·P.亨廷顿:《美国政治:激荡于理想与现实之间》,先萌奇、景伟明译,新华出版社,2017年,第295页。在政治参与方式方面,不仅常规合法的参与渠道得到拓展,如选举、结社、组织新政党等,还有大量非法的和暴力的抗议、游行、冲突。亨廷顿认为,由于政治活跃分子或政治精英对政策问题持更加一贯、更加系统的观点,在政治参与扩大的前提下,不仅政治舆论的两极化被增强,群体意识的两极化也被大大增强,而这又将进一步促进政治参与的扩大。政治参与的扩大不仅在横向上扩展群体之间的政治分歧,而且在纵向上表现为草根阶层与现有体制之间的矛盾。同理,政治参与的扩大与当今美国的政治极化也存在紧密联系。美国中西部白人群体这些“沉默的大多数”被激活,是共和党候选人特朗普当选2016年总统的主要支持者。2016年和2020年的两次总统选举的投票数分别为1.366亿张和1.598亿张。2020年的投票率达66.8%,是1900年以来的历史新高投票率。除了常规的政治参与途径之外,美国不断爆发各种抗议、游行、示威,从“我也是”(Me Too)到“黑命贵”(Black Lives Matters)和“白命贵”(White Lives Matters)再到持续升级的美国国会暴乱事件,都证明了政治极化与政治参与扩大的相互关系:“政治参与的增加导致社会内部政策两极分化的增加。”(12)[法]米歇尔·克罗齐、[日]绵贯让治、[美]塞缪尔·P.亨廷顿:《民主的危机》,马殿军等译,求实出版社,1989年,第75页。

(二)特定政治议题的引发

20世纪S&S时期的政治极化显然与当时政治议题的本质问题有关。伴随着黑人民权运动、越南战争、水门事件等政治议题的爆发,政治活跃人士和社会民众对公共政策议题更加持一贯的和有系统的自由或保守态度。美国学者在1974年做的相关统计指出,大众的思想一致性指数在1956—1960年只徘徊在15%之间,而到了1964年上升到40%,1972年也一直保持着相同的水平。从1964年开始,大众对社会福利、黑人社会福利、学校种族融合、冷战等政治议题的态度是高度相关的,即对某个问题持自由主义立场的人倾向于在其他领域也持自由主义立场,这种态度连续性和一致性在保守立场的人中也是如此。(13)Norman H.Nie and Kristi Andersen, “Mass Belief Systems Revisited: Political Change and Attitude Structure”, The Journal of Politics,1974,36(3): 540-591.人们往往把对特定政治议题的立场与对政治思想的立场紧密联系起来。政治议题的本质和真相并不重要,人们也不会根据事情的是非曲直做决定。政治立场不仅决定了人们对特定政治议题的看法,而且还决定了人们在对待特定政治议题之间保持连续性和一致性的看法。“美国公众中的大多数人对政策问题采取了愈来愈极端的立场。”(14)两极分化的民众一旦采取极端立场,就会对政府的妥协和中间立场感到不信任,这又进一步激化政治极化。可以说,当今美国愈演愈烈的政治极化也无不围绕着特定政治议题和遵循着同样的逻辑在上演。美国的移民问题是持续横梗在民主党人与共和党人之间的关键议题。左派支持放开移民政策,给予移民同样的权利和待遇,而右派认为移民带来的多元文化主义侵蚀了美国正统的白人文化,移民抢夺了本土白人的就业机会。特朗普在移民问题上做足了文章,他主张限制移民,加大打击非法移民的力度,严格执行移民的审查制度,禁止穆斯林移民进入美国,在墨西哥边境修筑隔离墙以试图阻止中美洲难民的进入。美国民主党人和共和党人在移民议题上长期陷入两极分化状态。

(三)新闻媒体的推波助澜

新闻媒体是造成公众舆论分化的重要技术力量。亨廷顿认为,无论哪个信条激情时刻,媒体都是政治理想挑战政治制度的工具。革命时期的小册子、杰克逊时期的廉价报纸、进步时期的大众媒体和杂志、20世纪S&S时期的电视业在增强政治影响力、塑造政治力量和动员政治意识方面都起了很大的作用。在媒体的推波助澜之下,政治参与突破了原有的体制渠道形式,而大量采用暴力的和非法的抗议、曝光、静坐、游行、示威、罢工等各种激烈形式。新闻媒体行业抛弃客观和中立的规范而被在政治生活中持“支持”或“反对”态度的新规范所取代,必定会大大增强公众舆论的两极分化。政治领袖和政治活跃人士对特定政治议题持连续的、一贯的立场经过新闻媒体的放大,又再次使社会公众的舆论分化。政治领袖对于新闻媒体的运用使得在总统选举中突破了以政党为中心的传统,而转为以候选人为中心和以政治议题为中心。“在60年代,电视网组织受到了‘高度信赖’,在政治上成为不屈不挠的反对党,一个独行其事的第三党,它绝不需要面对冷静的统治体验。”(15)[法]米歇尔·克罗齐、[日]绵贯让治、[美]塞缪尔·P.亨廷顿:《民主的危机》,马殿军等译,求实出版社,1989年,第70、70页。这表明,媒体也是反建制的有力武器。同样,学界都认为特朗普成功当选2016年总统无疑与互联网技术的普及和社交媒体的流行不无关系。“特朗普成功当选美国总统时,正是美国社交媒体迅速上位而传统媒体开始失势的时代。”(16)胡文涛、吴茜:《特朗普的“推特执政”:美国政治极化与社交媒体政治上位》,《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9年第10期。特朗普对推特媒体的运用,几乎完全匹配以候选人为中心和以政治议题为中心的竞选风格和执政风格。另一方面,推特等新媒体也是右翼保守主义、草根阶层释放反精英、反建制情绪的平台。候选人和总统在新媒体上释放的信号完全迎合了民粹主义和本土主义的需求,进一步分裂和极化了美国社会。很多民众要求特朗普为近期发生的歧视美国亚裔民众的暴力事件负责,正是因为特朗普在推特上随意将新冠病毒冠以种族的称呼导致了社会民众之间的分裂与仇恨。

(四)后工业社会的身份与价值

在亨廷顿看来,20世纪S&S时期的政治极化与前期社会经济的繁荣发展和公众教育水平的提高有很大的关系。一方面,经济繁荣同时造成了经济发展不平衡和不对称问题。当一个团体的社会经济地位得到提高却没有得到政治决策中心的重视或者感觉到在原有权力结构中的地位在下滑,他们会举起信条的大旗,向现存政治制度发起冲击。另一方面,经济繁荣造成普遍的乐观情绪和幸福感为大家关心道德和政治问题创造了前提条件。受教育水平的提高会影响人们的政治态度和政治意识。因而,美国经济繁荣给特定群体带来“地位焦虑”的同时,也带来了后工业社会价值观。亨廷顿认为,“地位焦虑”或“地位政治”无关经济,而是对权力与尊严分配不公感到忧虑。而后工业价值观的政治意识和政治态度,更容易在富裕阶层、高知阶层和青年阶层中产生。最为典型的群体是新左派,他们不再和旧左派一样以经济地位和经济议题来定位自己,而是更加强调追求政治意识和道德问题。类似的,很多学者同样认为“身份政治”与“后物质主义”在当今美国政治极化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福山认为,20世纪的政治很大程度上是由经济问题决定的,而规定当今政治的是左派和右派同时关注的身份问题。左派更加关注如何促进少数民族、移民、难民、妇女和LGBT群体的权益,而右派更加关注传统的种族身份、民族身份和国家身份。“当今世界各地的政治领袖都凭着这样的观念动员支持者,即他们的尊严被冒犯了、必须恢复这种尊严。”(17)Francis Fukuyama, “Against Identity Politics”, Foreign Affairs, 2018,97(5):90-114.支撑身份政治的背后是英格尔哈特所称的“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后物质主义不关心经济发展和物质追求,而是追求自我表现和生活质量等精神食粮,同时淡化对国家、民族、宗教、家庭等权威性代表的重视。有学者据此认为,以特朗普主义为代表的政治极化主要发生在通过逆全球化战略强调经济安全的右翼与强调后物质主义的左翼之间。“特朗普现象属于由现代社会向后现代社会转变时期的保守主义,是抵制美国社会激进的后现代主义和走向民粹化趋势的力量。”(18)丛日云:《民粹主义还是保守主义——论西方知识界解释特朗普现象的误区》,《探索与争鸣》2020年第1期。

三、美国政治极化的可能走向

很多学者对当今美国政治极化及其带来的不良后果表示严重担忧,并且认为在短期内无法完全扭转进一步极化的趋势。也有部分学者认为政治极化并不一定完全是坏事,因为政治极化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竞争型政治和冲突型政治的本质,“虽然竞争型政治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美国政治极化现象,然而政治竞争并不必然带来政治的分歧与社会的冲突”。(19)徐理响:《竞争型政治:美国政治极化的呈现与思考》,《社会科学研究》2019年第6期。因此,“极化中的冲突本身并不被美国或西方主流政治理念认为是需要克服的要素。”(20)段德敏:《重思美国政治中的冲突与“极化”》,《学术月刊》2021年第1期。美国学者莫里斯·弗里纳(Morris P.Fiorina)甚至认为没有明显的证据表明过去二三十年美国大众之间政治极化加大了,党派分歧确实存在但却被夸大了,区域极化仍然是个开放性问题。精英之间的极化并没有刺激选民更加极化,也没有导致他们退出政治。(21)Morris P.Fiorina and Samuel J. Abrams, “Political Polarization in the American Public”, 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2008,11(1):563-588.面对美国20世纪S&S时期的政治极化,亨廷顿既没有对此表示否认也没有对此表示担忧,而认为这是美国政治特有的现象。在亨廷顿看来,美国的政治共识、政治制度和社会力量都不会让政治极化走得太远。

(一)政治共识:是极化原因也是极化底线

亨廷顿承认,过度的社会分裂会造成政治不稳定,缓和极化、弥合分歧和创造共识有利于增强政治稳定。美国的立国之本是民众广泛信任的洛克式自由主义共识,但是意识形态共识并不意味着没有政治冲突。美国的政治共识也是造成社会分裂和政治极化的原因。亨廷顿声称:“冲突是共识之子。”(22)[美]塞缪尔·P.亨廷顿:《美国政治:激荡于理想与现实之间》,先萌奇、景伟明译,新华出版社,2017年,第57页。基于美利坚信条的政治共识既是民族认同和政治稳定的源泉,又是造成政治动荡的来源。政治信条既是决定与现存政治体制结成联盟或分道扬镳的标准,也是充当政治联盟之间相互攻击的武器。无论是左翼与右翼,还是建制派与反建制派都打着美利坚信条的名义,就不会使政治动荡激化为阶级冲突。美国的政治极化不可能突破美国的共识底线,美国政治始终在自由主义内部的左翼与右翼之间徘徊。“根本共识为变革划定了边界,对变革的诉求被限定在边界内,从一极摆动到另一极。”(23)[美]塞缪尔·P.亨廷顿:《美国政治:激荡于理想与现实之间》,先萌奇、景伟明译,新华出版社,2017年,第237页。美国人的两极分化不像欧洲国家那样源自意识形态的信仰冲突,也不会导致以阶级为基础的社会对抗。

20世纪S&S时期政治极化的双方都没有跳出共同的讨论框架。因为他们都还没有怀疑“美利坚信条”的普遍哲学,“支持和反对制度改变之间的论战就会参照普遍接受的观念性哲学来进行。每一方都试图表明自己的政策比对方更符合一般的理想。”(24)[美]塞缪尔·P.亨廷顿:《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保守主义》,王敏译,《政治思想史》2010年第1期。在现实意义上,如果说政治共识为美国政治极化设置了底线和边界,那么代表政治共识和公共利益的政治机构及其制度就成为了政治极化行为的共同对象。政治极化双方不会摧毁美国既存的政治制度和统治秩序。美国人总是在改革既存政治制度的希望和失望之间从道德主义走向犬儒主义,他们逐渐承认和接受现实政治制度的不完美性,甚至希望赋予政治制度强有力的权威来领导美国。亨廷顿认为美国人对待政治信条与政治制度之间的鸿沟的严肃程度会陷入一个循环模式,即每隔六七十年爆发一次信条激情。在这期间,美国人会陷入道德主义—犬儒主义—冷漠自满—自我欺骗的应对循环模式。如果用意识循环论来预测美国政治极化的未来走向,20世纪S&S时期源于道德主义的政治极化无法走得太远,而是会走向犬儒主义。政治极化起源于政治共识而在此时又终止于政治共识。

(二)政治制度:改革或重组能够缓解政治极化

在亨廷顿的政治发展理论中,社会力量与政治制度之间的关系是决定一个政治共同体治乱兴衰的重要因素。政治机构及其制度是调节社会力量的支配力量,它从各种社会力量中脱颖而出,处在各种社会力量之上的高超地位。高度发达的政治机构和制度能够柔和、缓解和调整社会力量与支配力量之间的关系。因此,政治稳定取决于代表政治共同体的政治制度与代表社会力量的政治参与之间的关系,“任何一种给定政体的稳定都依赖于政治参与的程度和政治制度化程度之间的相互关系。”(25)在现代政治体系中,政党作为一个组织和制度,在社会力量与政治制度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对于维护政治稳定起了最为关键的作用。政党不仅是超越各种社会集团和维系各种社会力量的纽带,而且使领导权更替和吸收新集团变得程序化和规范化。在这种意义上,亨廷顿认为,“政党就为稳定和有序的变革打下基础,使动荡无由发生。”(26)[美]塞缪尔·P.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王冠华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60、339页。

具体到美国来说,作为一个继承英国都铎王朝政体的“旧国家”,它没有一个统一的至上的政治权威,其政治权威分散于行政、司法、立法、联邦、州、县等多元的政治机构中。同时这些政治机构的职能互相交叉和重复,没有任何一个机构专享独断一项政治职能。许多政治机构都适用于选举范围,大批的政府官员都要经过社会公众批准才能任职。因此,无论哪种社会力量,都能找到通向政府权力和影响政府决策的渠道与方式。在亨廷顿看来,一方是多元的、可变的选民,一方是开放的、多元的和分散的政治机构。美国的政治制度具备足够的弹性和空间适应社会力量的兴起与衰落。极化的双方也可以从美国多个潜在政治渠道中找到自身的利益实现机制。亨廷顿认为,美国在迅速扩大政治参与面前没有发生动乱和暴力,部分原因就是美国的政治制度是相对复杂、适应强、相对自主并具有内部凝聚力的。另一方面,亨廷顿认为,政治两极分化是从派别政治发展到政党政治的前提条件,政党政治是使政治两极分化的制度化方式。政党政治使政治派别冲突、政治议题分歧和政治参与两极化从封闭或秘密状态转向公开化、制度化和程序化。但是一党制缺乏制度化的竞争,没有扩大政治参与的动力。多党制由于在社会力量与政党之间存在复杂的一一对应关系,且新的社会力量非常容易建立新党,就又显得很脆弱。两党制可以确保势均力敌的每一个党都从诸多社会力量中获得支持,同时还不会像在多党制当中那样被某一种社会力量俘获。亨廷顿充分相信,两党制就是使政治两极化的制度体现,并且能够有效缓和政治两极化。美国是世界上第一个发展现代政党制度的国家,也是一个具有稳定的典型的两党制国家。美国政治体系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允许政治制度与社会力量进行周期性重构,包括党派重组在内的政治改革或重组将会大大改变美国政治极化的趋势。

(三)社会力量:趋向节制与降低的政治参与

由于美国社会没有封建传统和平等多元的性质,再加上美国分散多元的政治权威,美国人民从五月号开始就把政治参与作为向政府提出诉求和实现利益的方式。因此,在美国,政治参与既是一种实现其他价值目标的手段,又是一种被称赞为具有极高价值的美德。

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的经验表明,更高水平的社会经济发展和更高水平的社会经济平等都会有利于扩大政治参与、丰富政治参与形式和复杂化政治参与基础。因为更高水平的社会经济发展能增强个人的绝对政治效能感;更高水平的社会经济平等能增强个人的相对政治效能感。在美国,现代化的社会经济发展普遍提高了人们的收入、教育程度、职业和社会地位。一方面,人们在主观上增加了对政治的认知和关心政治的程度,更加自信能影响政府,从而更有责任地踊跃参与政治。另一方面,社会经济地位的提高也会促使人们更多地参加组织和集体行动。“1955年,美国最高5个社会—经济阶层中,属于某个组织的人占82%,而在最低阶层中只有8%的人加入组织。”(27)[美]塞缪尔·P.亨廷顿、琼·纳尔逊:《难以抉择:发展中国家的政治参与》,汪晓寿等译,华夏出版社,1989年,第92页。无论是个体的自发参与还是涉入组织的集体参与,除了美国黑人的例外,美国政治参与的根本动力主要来自社会经济的发展和个人政治效能感的提高。这一点与发展中国家的动员式参与不同。美国是一个平等而又多元的“新社会”。对于地位低的社会群体来说,美国社会各阶层之间没有难以逾越的界线,到处充满着开放的向上流通机会。对于地位高的社会群体来说,由于对政治效能感存在更清醒的认识,他们有时反而会疏远政治,对政治保持冷漠。因而,在某种意义上,美国是一个扩大政治参与最现代化的国家,但同时也是一个政治参与趋向节制的国家。

当两极化的政治活跃人士与社会大众向政府表达强烈的不满和不信任感,政府又不能回应他们所持一贯和连续的观点和立场时,他们可能就会与政府疏远和冷淡,导致政治效能感的下降。美国人民在经历了20世纪S&S时期的道德激情以后,到了70年代末就耗尽了政治动荡的能量与激情。美国人对自己是否有能力影响政治过程的信心程度下降了,他们觉得自己无力改变现实政治制度的不完美性。政治效能感的下降进而导致人们政治参与水平的下降。亨廷顿断定,在美国多次循环反复的政治极化中存在一种自我抵消的力量,政治参与的扩大刺激政治极化的分裂,但政治极化导致对政府的不信任进而产生政治效能感的下降,人们的政治参与也逐渐下降。随着政治议题的逐渐转移,意识形态的两极分化逐渐减少,最后政治气候和政治行动发生平稳转向。

结 语

亨廷顿向来被学术界称为保守主义学者。在他眼中,美国文明和美国政治秩序不仅受到外部苏联共产主义和非西方世界的威胁,而且还受到美国自由主义内部的挑战。这种内部挑战具体表现为政治理想对政治制度的不满、民主对统治权威的挑战、多元文化主义对美国新教文化的侵蚀、移民对美国白人主体的民族稀释、全球化的世界主义导致美国国家认同的下降。这些挑战最终都可能转化为美国自由主义左翼与保守主义右翼之间的分歧来源,但亨廷顿认为美国政治极化的关键并不是来自这种社会分歧,而是来自党派之间的朝野分歧。无论是出于对美国政治制度的骄傲和自豪,还是出于保守主义大脑的维护本能,亨廷顿对美国政治极化现象并没有表现出悲观的论调。美国的政治共识是导致极化的原因,但是同时也为政治极化设置了底线。美国拥有发达的政治制度和以“两党制”为形式的现代政党制度,能够同化社会力量扩大政治参与活动。极化的社会力量在高度发达的政治机构和政治制度面前会逐渐走向缓和,美国社会不会酿成动乱和暴力。然而,世界的全球化程度和信息技术的发达程度已今时不同往日,美国的政治极化愈演愈烈,党派之间、精英之间和选民之间的两极化在政治领域、经济领域、文化领域、社会领域和意识形态领域全面铺开,给国家治理和社会秩序都造成了严重危机。美国的政治共识和政治制度是否真如亨廷顿所言完全可以化解社会力量带来的挑战与危机,还是一个需要等待时间来验证的论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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