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宇 王晓俊
在《景观之想象》(The Landscape Imagination)的作者詹姆斯·科纳(James Corner)看来,风景园林设计方法和风景园林理论不可等而视之,前者是后者在现代世界的某种简化[1]57。若认同这样的区分,或许可以说,我们对风景园林理论的探讨在过去不短的一段时间里略显沉闷。2000年前后,国内曾出版了一批引荐20世纪欧美风景园林师及其作品的著作[2-3],这些重要的研究使我们对其设计方法及作品有了基本理解,也为认识现当代欧美风景园林设计打下了基础。然而,这些被引荐的风景园林师在其论述中主要关注设计方法的操作,甚少理论化地论及从观念到营造之间的关系问题。简而言之,设计方法与知识构成(discursive formation)[4]之间的分离状态很少受到关注。这两者的分离,使得营造难以置入相应的历史语境中而被理解,助长了静态而形式化的历史认知。这是现代性(modernity)在知识领域的表现,也是空间营造领域专业论述的缺憾[5]1-4。在这个问题上,20世纪末崭露头角的科纳与此前的欧美风景园林师不同,其风景园林理论论述的底蕴深厚,广泛涉及现象学、阐释学、先锋艺术、后现代理论等诸领域[6],可以被视为风景园林领域对这一问题进行探索的先行者,这也是我们需要研究其著作的原因所在。
科纳的理论论述由于广泛涉及人文社科知识而稍显晦涩,然而其丰富的理论内涵却又不断吸引着专业人士的阅读兴趣。那么,找到解读科纳风景园林理论论述的切入点,并以此拨开其理论论述的迷雾,对风景园林学科有着积极的意义。科纳在写作中曾明确认同世界的本质在于“建构性”(constructedness),因此本研究就以“建构性”作为切入点来对《景观之想象》进行文本解读,从而将其相对松散的理论论述进行串联,并为进入更广阔的社会与文化理论层面提供接口。此外,“建构性”这个关键词既可以帮助剖析科纳的理论建构路径,还可帮助读者一窥其理论论述中的创新与冲突。
自启蒙运动以来,尤其19世纪之后的知识生产中,重视实证而轻视思辨的趋势日益强烈。在实证主义(positivism)哲学家奥古斯特·孔德(Auguste Comte)看来,知识必须“以被观察到的事实为基础”,其最高形式是对经验世界中存在的可见、可闻的现象进行描述,而不是对原因和意义的追问。这样的信条放弃了形而上学的思辨,但其唯物主义内涵却对自然科学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同时也影响到其他人文社科领域[7]。在社会学理论研究领域,爱米尔·迪尔凯姆(Émile Durkheim)认为考察社会事实的第一准则就是要“把社会事实当作物”。这种取向的理论将社会学研究对象“物化”并尽可能排除主观因素,通过表格、数据、模型来客观准确地反映社会事实[8]39-71。在史学研究领域,利奥波德·冯·兰克(Leopold von Ranke)同样秉持“如实直书”的原则进行历史研究,力求最大程度排除史学家的影响而达至最为真实客观的史学写作[9]6。这些都是源自启蒙运动的实证主义观念。
实证主义在20世纪,尤其六七十年代之后受到了许多严格的批判。彼得·L·伯格(Peter L. Berger)认为社会学家的研究范式理应包含他们对人类命运的引导,他倡导“现实的社会建构”,直陈实证主义社会学理论的缺陷[10]1-24。吕西安·费弗尔(Lucien Febvre)和马克·布洛赫(Marc Bloch)所引领的年鉴学派提倡“带着问题去研究历史”而非“直情径行地认识历史”,反对缺失史学家能动性的历史考证[11]92-122;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的阐释学理论立足于对人文学科的辩护,同样抛弃了那种客观化、抽象化的历史认知,而注重历史阐释所建构的当下意义[12]56-58,[13]102-103。
事实上,实证主义的谱系也延伸到了空间相关领域的理论建构中,并在20世纪70年代之后受到以段义孚(Yi-fu Tuan)[14]、丹尼斯·E·科斯格罗夫(Denis E. Cosgrove)[15]16-18为代表的人文主义地理学,以克里斯提安·诺伯舒兹(Christian Norberg-Schulz)[16]3-4为代表的建筑现象学等领域的批判。科纳对于建构性的理解可以在上述知识谱系中找到参考系。他之所以将实证主义视为一种“霸权”(hegemony),正是因为它导致风景园林学科在知识生产中侧重方法和技术效率而弱化了对原因与意义的追问。20世纪初诞生的现代主义(modernism),作为启蒙现代性的美学表征[17],就立足于实证主义的知识基础之上[18]246-247,这也是现代主义招致科纳批判的原因所在。在方法论的取向上,科纳不同于迪尔凯姆“把社会事实当作物”的“第一准则”,甚至反其道行之并“把物当作社会事实”来检视,他不认同对事物客观实在性的假定,而认为“世界的本质在于建构性”。这样的“建构性”,强调的其实就是意义的生成、现实的情境性与主体的能动性,即事物的社会性生成与流变。
建构性也解释了科纳何以用“想象”(imagination)一词为《景观之想象》点题。“想象”,是几乎没有在现代主义的话语体系里出现过的词汇[19],然而,它却是人类社会的重要构成要素,它不仅具备解释世界的潜质,更在实质性地建构世界——一个被社会生活所感知的世界。科纳在《景观之想象》中横跨历史、理论与设计方法,因而结构显得相对松散,而“理论”、“图绘”(drawing)、“生态”与“都市”则是其中的4个重要议题。笔者认为,“建构性”可以被理解为串联这4个议题的线索,检视“建构性”与它们之间的内在关联,可以窥见科纳对这4个风景园林学议题的反思与重构。
科纳对风景园林理论的反思虽然不似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那般使其交织在权力关系中[20],但是考古学式的方法仍然是他进行反思的重要策略。科纳的知识考古追溯到古希腊时期,那时的园林常涉及仪式、宗教和宇宙,而园林理论则常追问形而上的意义。千年后的启蒙思想家们却无法接受这种含混的理论状态,他们斥其为“迷信”或“非理性”。正如几何学和数学被简化成中立、客观的科学系统一样,园林的理论此时也发生了改变。它首先将园林“祛魅”成“物”,使其与心灵生活脱离关系。然后,它自身也被简化成设计方法并以规范化的“品味”(taste)来指引园林实践。园林中丰富的感官愉悦与想象被简化成唯美的视觉追求,成为19世纪西方现代风景园林学初创时期的重要特征[21]464。园林的理论与实践自此逐渐弱化对生活世界的指涉,而更加追求空间形式的“自主性”。
立足于启蒙运动前后园林与建筑话语意涵的变迁,科纳又讨论了20世纪初以来风景园林学的知识构成。皮特·科内利斯·蒙德里安(Piet Cornelies Mondrian)等人推动的现代主义艺术进一步演绎了对“自主性”的追求,无论形式还是色彩,都单纯指涉自身,即不表达任何自身之外的东西,形式就是形式本身,色彩就是色彩本身,不象征也不隐喻任何其他东西。对于建筑而言,自主性当然拒绝指涉贵族和王权,但也拒绝指涉宗教、宇宙与生活世界,反而机器成为它最后的隐喻[22]108①。风景园林并没有在这时扳回一城,“哈佛革命”②表现出风景园林师急于向此时的建筑学看齐,对新形式的热情使他们忽略了诸多不可见的复杂性。于是,风景园林理论被简化成探讨风景园林空间形式生成的设计方法,安身于现代资本主义世界的社会分工之中。
在科纳看来,风景园林理论的危险之一就在于“当哲学基础根本不复存在,那些形式和图像却仍然不曾幻灭”。换言之,如果特定的文化内涵在历史情境中消失后,被清空了内部意义的形式仍是主要内容,那么营造将陷入本末倒置的错位状态。如同建筑史学家曼弗雷多·塔夫里(Manfredo Tafuri)一样,科纳对那种忽视历史情境并预设一个先验、静态原型结构的分析方法进行了批判[23]128-133。规范化的历史认知恰恰是反历史的,通过这样的知识考古,科纳解密了风景园林理论的现代主义神话,恢复了它的历史性和文脉性,使它不再是抽象、客观的先验存在,而成为一种情境性的意义体系和建构性的文化系统。
人类无法认知那些超越经验之外的事物,如果承认这一点,那么作为理念(idea)的景观能被感知的前提就是需要特定类型的再现(representation)。即便如此,再现所呈现的也并不是实证主义者所追寻的“真相”。比如,19世纪中叶摄影术刚出现时所声称的客观性[24]1-2,在深入图像生产的社会语境后就会消解[25]6-12。我们需要认识到,摄影师拍下的风景图像,是经过特定调整、剪辑之后的再现,并非“客观的”风景本身,它叠加了摄影师的特定意向。因此,这种风景图像本质上是建构性的,并具备叠加主体意向的能动性(agency)。作为“真相”的风景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被建构出的各种类型的再现[26]10-15。在这基础上,我们就能理解科纳对现代测量学的批判,因为无论现代地图如何宣称自身的精确性,它都在对信息进行某种遴选之后叠加了特定的意向。除此之外,在科纳的理论论述中还有一种再现形式尤为重要,即图绘。
在现代世界的通常流程中,风景园林师通过图绘这种再现形式指引真实建造的发生。从某种程度上说,图绘相比花草树木、山石水系等建造媒介更接近风景园林师直接的实践对象。风景园林中的图绘与关于风景园林的言辞、文学、电影,甚至也与实质建造的景观一样,都是再现的类型——它们都是概念性(schematizing)的自然。区别在于,建造的景观所使用的媒介就是其自身——花草树木、山石水系,而并非颜料、字词或胶片。总之,风景园林中的图绘和建造的景观,都是特定类型的再现或再现特定理念的媒介。在此基础上,科纳指出了风景园林中对图绘的2种误用:1)以自身而非真实营造为目的的艺术创作,比如常见的一些效果图;2)纯粹以建造为目的的工具性、技术性的客观存在,比如常见的一些施工图。他认为,通过对图绘隐喻性(metaphoricity)的理解,可以恢复图绘的诗意与想象。这里所强调的,不仅是图绘所绘制出来的、可见的视觉内容,更包括图绘被绘制的方式以及背后的观念语境,而后者甚至比前者更重要。
如果将图绘视为实际建造中对理念的“翻译”,那么由图绘所建构出的能动性正是发轫于这样的“翻译”之中[27]109——不是客观实在地绘制了什么,而是风景园林师怎么绘制以及怎么思考绘制,以及这样的绘制与思考方式与将要绘制的内容是否统一。举例而言,建于16世纪初的拙政园是园主文人情怀的再现,而文徵明同样以再现文人情怀的传统山水画形式绘制出系列《拙政园图咏》[28]6,两者之间存在一种内在统一性。然而,在20世纪中叶以客观实在的正交投影法绘制出来的拙政园测绘图中,这种统一性和图绘的隐喻性就不存在了。所以,科纳才认为,空间的再现(representation of space)——风景园林师以图绘构想出的空间,与再现的空间(space of representation)——叠加了特定意象后的生活空间,两者不应分离。这样,风景园林中的图绘才可脱离纯粹的工具性,更多表达风景园林师的主体意向,进而产生扣人心弦的能动性以助力设计实践。
20世纪60年代西方的社会危机发生时,现代主义建筑学转向文学、符号学、现象学甚至自组织理论等外部知识话语来化解自身的正当性危机(legitimacy crisis)[29]ⅹ-ⅺ。风景园林学刚从“哈佛革命”的欢呼中回过神,便被雄辩的伊恩·伦诺克斯·麦克哈格(Ian Lennox McHarg)历史性地带入了生态学的话语体系中。诞生于19世纪中叶现代性之下的生态学,其知识底色实际上与现代主义建筑学并无二致,都衍生于实证主义知识传统。换言之,风景园林学与一次可能化解自身正当性危机的机会失之交臂。
理解这样一段历史,我们就可以知道科纳何以对生态学的看法与主流思想保持了一定距离。在这种主流思想里,生态学是一种科学客观的工具模型,可以修复工业化社会带来的自然与环境问题。为了动摇这种已经规范化的观念,科纳再次将它追溯到启蒙时代的知识谱系中,那时的二元范式(dualistic paradigm)开始将环境理解为外在于人类的客体存在,催生了现代主义者的自然观。这使得将自然当作对象、工具、资源与修复的实证主义生态学与关于自然的文化想象分道扬镳。在这样的文化想象中,深究自然的本体论意义不如追寻自然的文化形式——人类的社会生活如何感知自然。旁落于实证主义“霸权”主宰下的“再现”于是以新的形式重新获得了正当性,关注自然的生态学由此成为一种隐喻性的、象征性的、建构性的存在。
英语里的“nature”有着极为复杂的词义[30],这种复杂性的原因在于,自然本身就是建构性的文化系统[31]12-68,所以风景园林学需要在庞杂的词义系统中找到可供自身立足的范畴。科纳认为,这个立足点就在于对自然的文化想象或对自然的文化形式进行探讨。例如,20世纪70年代以色列人在干旱缺水的特拉维夫市建设拥有大草坪的如画式的雅孔公园(Yarkon Park),这在实证主义生态学理念下是无法被理解的[32]。然而,当我们透过自然的文化形式来检视,就能理解犹太复国主义、雅孔公园和它所再现的犹太圣经中的希伯来天堂之间的相互关联,这是象征性再现的力量。因此,对生态的理解应当超越实证主义的单一标准,恢复其主体性(subjectivity),并将其扩展到更大的隐喻性文化世界中理解其自身的存在。在科纳看来,自然和文化都是建构性的,二者以及它们的知识都再生于特定的意义操控中。在这样的语境中,本体论意义上的生态学似乎已经无关宏旨,文化建构意义下的生态学及其内在的实践动能才是题中之义。
在关于都市议题的写作中,科纳批评大卫·哈维(David Harvey)关注城市进程(urban process)的观点将“错误地判断实体艺术的本质”,由此科纳仍然强调物质性、形式和设计。因为在科纳看来,风景园林师终归是要通过物质媒介给世界赋予形态的,既然如此,那么通过设计手段来使物质媒介获得“愉悦性”是无可厚非的。这样的取向在现象学的视角下是没有问题的,并且现象学对主体性的强调也确实是质疑实证主义的利器。然而,一方面,科纳似乎没有看到现象学的短板——对社会结构没有足够的处理,无视社会再生产的机制,身体的经验③由此变得非历史化、非社会化[18]248-254。另一方面,强调经验世界中物质媒介的形态,反而使得他的论述又重新披上了“以被观察到的事实为基础”的实证主义色彩,而这种实证主义曾受到他的严厉批判。规划设计是对都市意义(urban meaning)的象征性再现,最终呈现的城市形态(urban form)其实是一个再现系统(systems of representation),它由界定都市意义的历史过程所结构性地决定[33]302-305。在这种结构性之外,是唯美主义的可能空间,但它是局部性的,而非总体性和结构性的[34]27。然而,科纳在对都市议题的讨论中,却回避了结构性的都市意义而直奔令人感官愉悦的形式操作。因此,在触碰到都市议题之后,科纳的理论论述似有滑向唯美主义的危险。
在弗雷德里克·劳·奥姆斯特德(Frederick Law Olmsted)的个人经历中,19世纪下半叶新英格兰地区的都市化发展强烈地改变了乡村地区的空间形态和文化场景。托马斯·杰弗逊(Thomas Jefferson)对都市化的负面态度又近一步强化了奥姆斯特德的这种经历。因此对奥姆斯特德而言,风景园林与都市的对立关系显而易见[35]。科纳不接受这种二元论观点,尽管他很清楚风景园林常被裹挟在资本主义再生产的过程中,但是他仍认为这使得风景园林更接近于都市主义的模式。比如,他认为提升了周边地产价格的纽约中央公园是一种景观都市主义的模式。在这里,他倾向于接受这种模式,然后在这种模式之下寻找解决问题的技术性方案。他既不倾向于提出替代资本主义再生产的其他可能方案或者认为“另一个世界是可能的”(another world is possible)[31]4,也不倾向于在生产方式这个问题的根源上提出见解。因为一旦探讨生产方式的问题,他的立足点便脱离了风景园林而走向了社会理论;而不这样做,他便面临着资本主义再生产的裹挟。在基于货币哲学而运转着的大都市中,建筑与城市在无止境的生产性(interminable productivity)中就已注定了“再现的断裂”与虚无。从这个视角看,科纳所追寻的都市主义,或许也只是一种“虚无主义之完成”(nihilism fullfilled)[36]252-270。
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他在谈论都市议题的时候,为何几乎不再谈及前面努力建立起来的“再现”以及社会生活对特定观念的建构。因为排挤宗教、仪式、文化隐喻等建构性内容的正是资本主义再生产的过程,这是它核心的道德困境[37]198,而对“再现”的讨论将直接指向都市意义——这个在科纳的论述中略显无力的地方。
前文可见,科纳已将自然与文化都理解为特定意义体系中的再现性文化想象,而在碰到都市议题后科纳却又将逻辑反转,认为都市中的风景园林学需要“超越再现性并强化自身的生态廊道功能”。笔者看来,这种“超越”其实可以被置换为“回避”二字,因为这表明在触碰到都市议题后,他很大程度上从侧重思辨的理论立场退回了侧重形式与技术操作的设计方法立场。也就是说,科纳并没有去触碰那个操控特定意义的结构性存在。这一点,在他采用考古学方法分析风景园林理论却又回避权力关系时就已露出端倪。此外,他用以佐证自身观点的伦敦奥林匹克公园,其规划方案在10年间从一个绿色公园变成了主题公园[38];他自己操刀主笔的高线公园,在建成后推高了周边地产价格从而导致“绿色士绅化”(green gentrification)[39]④。风景园林被置入无止境的资本主义再生产之中,这是科纳在他的都市主义理论论述中不能坦荡言明之处。作为实践成绩颇丰的风景园林师,他回避了对于都市意义的思辨,回避了再现和建构性,还回避了对社会生活的感知。他很难不这样,因为他被制度性地束缚在设计师的话语体系里,而在这样的话语体系里实现理论突破自非易事。
科纳对实证主义的批评,将风景园林学纳入了更广阔的文化想象之中,这也是研习科纳的理论论述带来的重要启示。亚里士多德在其著作《诗学》中比较过历史和诗之后认为:“诗所说的是普遍的事物,而历史所说的则是个别的事物”——那种据实记录的历史不能揭示事物的本质,反而超越事物表象和个别特点的“再现”能够揭示出事物的普遍意义。18世纪初的乔瓦尼·巴蒂斯塔·维科(Giam Battista Vico)与20世纪中叶的伽达默尔都承袭了这样的认知传统,科纳也正是在这条知识路径中对建构性展开探索以启迪风景园林学。在实证主义盛行的当代风景园林学领域,科纳所秉持的人文主义立场因此具有鲜明的批判性色彩。然而,作为一名投身当代实践的风景园林师,他在触碰都市议题后又难以坚持这种“无用之用”的立场。经验世界的物质空间营造与知识领域的批判性探索两者如何自洽,涉及风景园林师的社会角色和知识立场,对此值得进行深入的理论思考。显然,科纳的《景观之想象》为风景园林学迈出了重要且极具探索性的一步。
如果我们在讨论中将视线从科纳及其理论论述稍稍偏移,而关注到实证主义这个关键点,或许可以使得我们对问题的探讨更具现实情境性。沿着实证主义知识谱系,不难联系到它在中国近代以科学之名的传播。从最早将其引入中国的严复、王国维,到此后的胡适、冯友兰、金岳霖、傅斯年等,实证主义在中国的传播经历了它和传统哲学之间多种形式的交融和变形。王国维“知其可信而不能爱”的评价体现了近代知识分子对待实证主义的复杂心态,但最终,从大卫·休谟(David Hume)的经验主义到孔德的实证主义的这条知识路径,大体上在中国落地生根了[40]13-34。20世纪上半叶,傅斯年带领历史语言研究所采用二重证据法进行史学研究,就是明显受到了实证主义的影响,这进而也对营造学社的传统建筑研究产生了重要影响。20世纪中叶以来,研究传统园林所普遍采用的正交绘图法、竖向设计中普遍采用的等高线法等,都是前辈学者们在特定历史情境中做出的卓越贡献,这些方法或许也能在与实证主义相关的谱系中找到参考系。当然,这样的知识建构有待更深入的历史阐释与理论研究,然而在理论与知识构成上反身自觉将是中国风景园林学绽放出自身现代性的必由之地。
注释(Notes):
① 以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为代表的现代主义建筑师将机器作为建筑的隐喻,认为房屋是居住的机器,以适应工业化大生产。
② 哈佛革命(Harvard revolution):1938—1941年,在哈佛大学学习风景园林的詹姆斯·C·罗斯(James C. Rose)、丹·凯利(Dan Kiley)和盖瑞特·埃克博(Garrett Eckbo)3人不满于当时巴黎美术学院式的古典主义教学,发表一系列文章,主张风景园林要像当时哈佛的建筑系一样学习现代主义的设计原则。
③ 身体的经验:传统哲学将身体视为次于头脑与理性的存在,现象学对此持批判态度而强调身体。身体的经验就是身体在实践过程中依赖器官接触所获得的经验,如冷暖、味觉、触觉等。然而,现象学并不关注经验描述背后所潜藏的社会与历史结构。
④ 绿色士绅化:环境绿化提升了宜居性,进而导致特定空间范围内地产价格与房租的上涨。这使得更具经济实力的人迁入,而不具备相应经济实力的原住民则不得不搬离,反而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社会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