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审视库车出土舍利容器上的龟兹乐器图像

2022-11-22 15:09柘植元一著旦译
音乐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箜篌舍利龟兹

文◎〔日〕柘植元一著,王 旦译

日本大谷光瑞探险队1903 年在中国新疆库车的苏巴什佛寺西寺遗址发掘的舍利容器(TC557),现收藏在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该探险队在伯孜克里克石窟切割下的一部分壁画“众人奏乐图”(TC554),也收藏在同馆。这些文物对古丝绸之路音乐的研究者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音乐图像资料(见彩版图1、2)。

关于这件舍利容器的研究,学界已有几篇美术史和考古学的研究报告,①〔日〕熊谷宣夫《クチャ将来の彩画舍利容器》,东京文化财产研究所《美术研究》1957 年总第191 期,第1—27 页;《中国音乐文物大系·新疆卷》,大象出版社1996 年版;〔日〕苔信祐尔《大谷光瑞と西域美术》,《日本の美术》(总434 期),至文堂2002 年版;〔日〕胜木言一郎《舍利容器(表纸解说)》,《博物馆》(Museum)2015 年总第656 期,第61—68 页。但这些研究报告并未对其作音乐图像资料的考察。本文从乐器学的角度,对东京国立博物馆所藏舍利容器上的乐器图像进行考证。这件圆筒形舍利容器直径为38.3 厘米,有一个圆锥形的盖子,总高32.3 厘米,是一件相当大的木制容器;容器的上盖部分贴着麻布,筒身部分用红色、黄色和绿色颜料着色,表面还附了一层油脂(采用密陀绘技法制成)。②〔日〕熊谷宣夫《クチャ将来の彩画舍利容器》,《美术研究》1957 年总第191 期,第6 页。

一、盖上描绘的奏乐天使

从顶部俯视上盖可见,中间较大的三个重叠圆环周围,均匀地配置了四个圆形图像,每个图像中绘有一个演奏着不同乐器的带翼天使(见彩版图3)。左上方图像,绘制了一位白色肌肤的天使演奏着筚篥。右上方图像,绘有一位黑色肌肤的天使在演奏四弦曲项琵琶。右下方图像,画的是一位白色肌肤的天使在演奏竖箜篌;这是一架萨桑朝波斯典型的竖型锐角竖琴,虽然琴弦没有画上去,但是乐器的基本构造已经很明确地被描绘了出来,这部分图像提示了其所绘乐器与萨桑朝波斯乐器的近缘关系。左下方图像,是一位黑肤色的天使在演奏五弦琵琶。令人惊奇的是,这四种乐器的特征被明确地区分开来,四弦曲项琵琶和五弦直颈琵琶不同的勾画一目了然。更为重要的是,通过该四弦曲项琵琶图可以证明,四弦曲项琵琶(日本乐琵琶的祖型)其时是使用较大拨子来演奏的。

二、舍利容器侧面的伎乐行列

舍利容器本体的侧面,绘有21 人组成的伎乐(舞人和乐人)行列,其中,拍手伴唱的少年3 人,用木棍抬着吊挂大鼓的少年2 人(见彩版图4)。由于色彩的劣化和颜料的剥离,加之是复制的照片,所以图片相比实物还是有不够鲜明的地方。为方便解释,这里借用《中国音乐文物大系·新疆卷》发布的线描复原展开图予以说明。这张展开图分为上下两段,我们用罗马数字从Ⅰ—ⅩⅪ给行列内的人物逐一编号,本文重点关心的是乐器,所以希望读者特别注意下段Ⅹ—ⅩⅦ号的人物。Ⅹ和Ⅺ号人物是两个少年,肩扛杠子吊起的大鼓。紧跟其后的Ⅻ号是一名鼓手,两手各持一支鼓槌击打鼓面;此鼓两面都张有鼓皮,鼓皮用绳子相互收紧,为了调整鼓皮的张力,绳索与鼓身之间使用了楔子;绳索和调整音律的楔子,都被精密地绘制出来,使人联想到今日精密调律的印度鼓(见彩版图5)。

但是,熊谷宣夫所著《库车带回的彩绘舍利容器》,将这个大鼓叙述为“由暗红色的木片缝合而成,两端附加了黄色的金属件”③同注②,第11 页。。而美术史学家(熊谷)把这一精心绘制的大鼓图像想象成了用细长的木板缝合制成的樽一样的鼓身,而且还曲解成两面鼓皮是用金属件来固定的。

《中国音乐文物大系·新疆卷》对这面大鼓是这样说明的:“大鼓描绘得比较细致,鼓身为弧形条木拼制,条木之间有燕尾榫连接。两端鼓面周沿有铆钉一圈。”④《中国音乐文物大系·新疆卷》,大象出版社1996年版,第179 页。显然,该卷也误认为此鼓的鼓身是由一条条细长的木板拼连制作而成。

大家对这幅大鼓图像的认识,存在两个问题。第一,认为大鼓的鼓身不是由一块完整的木头抠挖出来的,而是像酒樽一样由一条条木板拼接而成。还有,把连接两张鼓面的绳索看作木条之间的缝隙;再将调律用的楔子误认为邻接条状木板间的补强金属件。

第二,认为鼓皮是用铆钉固定的。这一观点更不合理,看上去像铆钉一样的黑点难道不是鼓皮前端穿绳索的孔吗?中国的大鼓一般来说是用铆钉来固定鼓皮的(打铆钉鼓),这种鼓在演奏中无法调律和改变张力。而印度的大鼓是用绳索来固定鼓皮的(绳紧鼓),可以做到音高和音色的微小调整。这些是音乐学者的见解,同时也是乐器分类学的共通理念。

人物ⅫⅠ,描绘的是演奏竖箜篌的乐人,该竖箜篌和上盖右下方图像描绘的带翼天使演奏的竖箜篌完全相同。但是,这种站立的演奏方式很有趣——竖箜篌的腿别掖在演奏者的腰带里,如此,演奏者可以一边行走一边用双手拨动琴弦,并保持着乐器的稳定。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吐鲁番博物馆,展示有海洋出土的箜篌,博物馆在解释如何站立演奏持琴姿势的说明时采用了这种说法,估计展览策划人可能就是从舍利容器上的竖箜篌演奏图(见彩版图6)得到了启发。

人物ⅩⅣ演奏的乐器,因为颜料剥落很难判别具体是什么,演奏者左手拿着的,好像是绷着皮的一个细长共鸣腔体(见彩版图7)。但是,这个看上去是乐器的物件,角度有些倾斜,演奏者左手所持的位置比肩高一些;右手像是在敲击,又像是在拨弦。熊谷“想象(它)是Tambourin 手鼓”⑤同注②,第11 页。,如果是这样的话,高扬的左手提着的,可解释成是吊起来的框鼓。另外,《中国音乐文物大系》的著者判断其为弓形箜篌。但是笔者认为,左手提着的或许是答腊鼓(摩擦鼓)。关于这张图的内容,目前无法做出准确判断。

人物ⅩⅤ手持的是排箫,这部分图像同样颜料剥落得甚为严重,一部分的麻布都已经脱落了。但箫管清楚可见,十二根箫管从演奏者的左手向右手延伸,管的长度则是依次由长变短,左手方向的箫管音律低,右手方向的箫管音律高(见彩版图8)。

人物ⅩⅥ的颜料同样剥落得较为严重,细节部分不是很明显,演奏者左手拿着小型鼓,右手持一根弯曲的鼓槌做击打状。《中国音乐文物大系》可能将这个小型鼓判定为鸡娄鼓和鼗鼓。⑥《中国音乐文物大系》的复原图中,鼓槌的弯曲前端没有忠实地再现出来。

人物ⅩⅦ明显是在吹铜角——从形态上看是青铜喇叭(lip-reed instrument,见彩版图9)。熊谷称之为“长的暗红色角笛”⑦同注②,第12 页。,“角笛”之称在这里并不适合。

三、同型的舍利容器间之比较考察

法国的东洋学者保罗·佩利奥(Paul Pelliot,1878—1945),把这个东京国立博物馆的舍利容器(TC557),与四个几乎相同的舍利容器(新疆库车以北苏巴希佛教寺院里挖掘出来的)做了比较。这四种舍利容器(EO1094、EO1092、EO1093、EO17697),现收藏在巴黎的吉梅东洋美术馆,无论这四个舍利容器中的哪一个,都比东京国立博物馆的舍利容器(TC557)要小。值得注目的是,其中“舞蹈奏乐童子装饰”的舍利容器(EO1094,见彩版图10,描绘着的裸体童子奏乐器及舞蹈的姿势),与东京国立博物藏的舍利容器有共同点,是很好的比较材料。秋山光和所著《佩利奥带回的苏巴希出土木制舍利容器三种》,对这件舍利容器(EO1094)做了美术史研究。⑧〔日〕秋山光和《伯希和出土的三种木制舍利容器》(ペリオ将来のスバシ出土木制舍利容器三种),东京文化财产研究所《美术研究》1957 年总第191 期,第35—39 页。另外,雅克·吉耶斯(Jacques Giès)对吉梅博物馆的佩利奥收藏有详细的评论。⑨〔法〕雅克·吉耶斯编《西域美术》第2 卷,东京讲谈社1995 年版。下面将东京国立博物馆藏舍利容器(TC557,下文简称“东博舍利容器”)与吉梅东洋美术馆藏舍利容器(EO1094,下文简称“吉梅舍利容器”)进行比较分析。

“吉梅舍利容器”高15 厘米,直径24.5 厘米,远比“东博舍利容器”要小。“吉梅舍利容器”上盖表面中心的图案周围,绘有六幅圆形童子图像(见彩版图11)。

图像Ⅰ画了一个演奏竖箜篌的童子,这件竖箜篌与“东博舍利容器”上竖箜篌的构造相同,都是锐角竖琴。童子的身体朝右,脸转向左。

图像Ⅱ画的是童子挂水平腰鼓两手击打左右鼓面,两张鼓面用绳索系着,这种鼓很像南印度的穆丹迦鼓。

图像Ⅲ上的童子,就像相扑手在四边形场地上站立着一样,右手置于腰部,左手臂水平伸展,身体略偏向左方,脸转向右方。

图像Ⅳ上的童子,右手弯曲,肘部抬到肩的高度,右手所持不明物贴着右耳,左手臂与肩部水平伸展,脸转向左方。

图像Ⅴ中的童子,右手持一根弯曲的棒槌,击打左下侧抱着的小鼓,这个奏乐童子的脸和身体都向着右边,与图像Ⅳ的跳舞童子相呼应。这个小鼓的属性无法确定,可能是一种按下小边可以调整紧固绳索张力的鼓(细腰鼓)。

图像Ⅵ绘有一名拍手的童子,身子和脸都朝向右方。

以上六名裸体童子,合着音乐一边舞动,一边做着特殊手势。可以看出,他们不按行列,朝着特定的方向行进。

四、龟兹乐器

以上考察的两种舍利容器,笔者推断它们都是6—7 世纪之物。从出土地来看,可以考虑它们是从苏巴希到龟兹(今新疆库车)的遗物。有关龟兹,玄奘《大唐西域记》卷一,在三十四国的“屈支国”一节中,有“管弦伎乐,特善诸国”的记载。⑩[唐]玄奘著,〔日〕水谷真成译《大唐西域记》,平凡社1999 年版,第39 页。库车从汉到唐宋时被称为龟兹,龟兹的乐舞在当时西域诸国中被认为是最发达的。隋朝的七部伎、唐朝的十部伎都包含了龟兹乐。龟兹乐使用的乐器有十五种,即竖箜篌、琵琶、五弦、笙、笛、箫、筚篥、毛员鼓、都昙鼓、答腊鼓、腰鼓、羯鼓、鸡娄鼓、铜钹、螺。为什么中文文献龟兹乐器目录里没有含铜角呢,看陈旸《乐书》卷一百二十五中有“铜角高昌之乐器也,形如牛角。长二寸⑪译者注:“二寸”的长度,陈旸《乐书》在出版时可能有误,疑为“二尺”。西戎有吹金者铜角是也”这样的记载。

但是,单凭“东博舍利容器”上的图像资料就可看出,当时龟兹乐中也使用铜角这件乐器。龟兹乐源于印度的佛教音乐,许多千佛洞和佛教寺院的壁画中,都遗留了龟兹乐器的形状和奏乐场面。然而,本文讨论的舍利容器上绘制的龟兹乐器演奏图,跟伎乐天或者迦陵频伽图像里面的内容不一样,它似乎是在生动描绘古代库车(龟兹)的乐伎师及其活灵活现的演奏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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