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如嵩
(军事科学院,北京 100091)
公元前600年前后,是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古巴比伦、古埃及、古印度和中国四大文明古国以及古希腊、古罗马等文明勃然兴起,涌现出孔子、老子、释迦牟尼、苏格拉底等一批文化巨匠,他们著书立说,创立自己的思想体系,奠定了人类精神文明的基础,塑造了不同的文化传统。在轴心时代群星闪耀之中,诞生于中国春秋时代晚期的《孙子兵法》尤为耀目。因为在此时期其他文明古国中,都没有专门的军事学理论著作。大约与《孙子兵法》同时,古希腊虽然有希罗多德的《希波战争史》、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色诺芬的《长征记》等著作问世,但这些著作都是战争史的记述,并非军事理论专著。《孙子兵法》不但是中国兵学的元典,也是世界军事学上的第一座丰碑,是人类轴心时代在兵学上最重要的文化突破。
《孙子兵法》一经问世,便石破天惊,以其系统的兵学理论、深邃的哲学思辨、精妙的兵法信条,奠定了兵学始祖的地位。在中国,《孙子兵法》哺育了历代明君贤将,涵养了传统兵学,古人谈兵论战,无不奉之为圭臬。在世界上,《孙子兵法》自公元7世纪前后走出国门,东传西渐,受到世界各国人民的称誉。这座兵学的丰碑巍然屹立两千余年,非但没有在岁月的长河中消减魅力,反而随着时代的演进而不断凸显出历久弥新的永恒价值。
《孙子兵法》虽然只有十三篇,约六千言,却言简意深,逻辑严密。清初著名孙子学者邓廷罗在其所著《兵镜备考》中说:“孙子一书,自始计以迄用间,如同条,如共贯,原始要终,层层井井,十三篇如一也。至一篇之中,节有旨,句有义,亦靡不纲举目张,主宾互见。”这还只是就其篇章结构的布局而言。从内容上看,《孙子兵法》揭示了军事斗争的一般内在规律,涵盖了兵学方方面面的内容,举凡运筹之方、作战之术、治军之法、地理之利、后勤之要,等等,莫不包举完备,构成了一个博大精深的兵学体系。
《孙子兵法》作为一部军事理论著作,充分而完备地反映了孙子关于战争和军队等问题的理性认识,基本内容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孙子对战争持十分慎重的态度。《孙子兵法》开篇第一句即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计篇》)。银雀山汉简《见吴王》中记载,孙子正告吴王阖闾说:“兵,利也,非好也。兵,[火也],非戏也。”在他看来,战争是非常严肃的事,兵不可戏,兵不可玩。他认识到,“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因而主张对待战争必须“慎之”“警之”,“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提倡“安国全军之道”(《火攻篇》),主张加强战备,增强实力,“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九变篇》)。
孙子将决定战争胜负的主客观因素概括为道、天、地、将、法“五事”,居“五事”之首的“道”既指修明政治(“修道而保法”),也包括争取民心(“上下同欲”)和振奋士气(“并气积力”)。他意识到爱惜民力、争取民心的重要性,高度重视政治和民心在战争中的重要作用。孙子也十分看重军事力量在战争中的作用,强调“霸王之兵,伐大国,则其众不得聚;威加于敌,则其交不得合。是故不争天下之交,不养天下之权,信己之私,威加于敌,故其城可拔,其国可隳”(《九地篇》)。他论述军事实力,注意到了经济因素,提出“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数,数生称”(《形篇》),从土地、物产、兵源推算出军事力量的强弱。他用“形”这个范畴来表示客观存在的军事实力,“胜者之战民也,若决积水于千仞之谿者,形也”(《形篇》),形象地说明了其内涵和作用。他充分肯定主观能力在战争中的作用,指出:“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而制权也”(《计篇》),即通过主观努力,把静止的“形”变为运动的“势”,能动地创造和运用有利的态势,克敌制胜。
孙子认为,“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谋攻篇》),从而提出了不以直接交战的方式达成政治目的的“全胜”战略。为达全胜目的,在战略谋划上要胜敌一筹,“庙算胜者,得算多也”(《计篇》);在力量对比上要处于优势,“胜兵若以镒称铢”;在战争准备上要周到细致,“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胜兵先胜而后求战”(《形篇》);在实行方式上则是“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谋攻篇》)。总之,要达到“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谋攻篇》)。
在作战指导上,孙子主张积极进攻:在实施战略进攻时,要秘密决策,“厉于廊庙之上,以诛其事”;隐蔽准备,“形人而我无形”;突然袭击,“敌人开阖,必亟入之”,“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打敌要害,“先其所爱,微与之期”;大胆深入,“凡为客之道,深入则专”;速战速决,“兵贵胜,不贵久”。孙子在进攻作战方面主张速战速决,反对旷日持久,“久暴师则国用不足”,一旦“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在后方供应上,要求“因粮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作战篇》)。孙子强调进攻,但也不忽略防御,认为“不可胜者,守也”,要求“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以求“自保而全胜”(《形篇》)。如果处于劣势,则应“逃之”“避之”。
对于作战谋划,孙子强调“知彼知己”,“知天知地”,“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要看到地有“六形”、法有“九变”、谍有“五间”、将有“五危”“六过”以及“五事”“七计”等诸种因素。作战指挥,强调争取主动权,明利害,识众寡,辨分合,察虚实,善专分。战术运用,要示形惑敌,奇正多变,因敌制胜。
孙子的治军指导思想是“合之以文,齐之以武”(《行军篇》)。“文”指厚赏、爱卒,“武”指重罚、严刑,二者相辅相成,“爱而不能令,厚而不能使,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卒未亲附而罚之,则不服,不服则难用也。卒已亲附而罚不行,则不可用也”。对士卒平时要严格训练,严明纪律,战时才能步调一致,服从命令。因此,他主张“令素行以教其民”。他还注重将帅的选拔和任用,认为将帅是“生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作战篇》),要有“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唯民是保,而利合于主”的政治品格(《地形篇》),具备“智、信、仁、勇、严”的为将标准(《计篇》),练就“静以幽,正以治”的德才修养,深怀“视卒如婴儿”“视卒如爱子”的爱兵情怀(《地形篇》)。
《孙子兵法》军事理论上的辉煌成就,与其在哲学思想上充满朴素的唯物论和辩证法密不可分。《孙子兵法》并没有完整的哲学体系,但是它所反映的军事辩证法已经达到了所处时代的最高水平,有着丰富的内容和卓越的命题,从而成为孙子兵学永恒的基石。
《孙子兵法》秉持唯物主义的自然观。孙子对“天”做了明确的唯物主义的解释:“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计篇》)在战争中,他竭力反对用迷信的方法预测胜负,主张“禁祥去疑”(《九地篇》),“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用间篇》)。他认识到自然界的物质运动是有规律的,“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虚实篇》),而这种运动变化可以被运用于战争,如“发火有时,起火有日。时者,天之燥也;日者,月在箕、壁、翼、轸也,凡此四宿者,风起之日也”,“火发上风,无攻下风。昼风久,夜风止”(《火攻篇》)等。
《孙子兵法》坚持唯物主义认识论和实践论。通观《孙子兵法》十三篇,其根本内容就在于认识战争规律、把握战争规律。“知胜”之道是孙子兵学思想的基础,孙子提出,“胜可知”(《形篇》),“故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用间篇》)。他说:“知吾卒之可以击,而不知敌之不可击,胜之半也;知敌之可击,而不知吾卒之不可以击,胜之半也;知敌之可击,知吾卒之可以击,而不知地形之不可以战,胜之半也。故知兵者,动而不迷,举而不穷。故曰:知彼知己,胜乃不殆;知天知地,胜乃可全。”(《地形篇》)“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谋攻篇》)。毛泽东同志在他的著作中两次提到孙子的“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思想。在《论持久战》一文中,他指出:“战争不是神物,仍是世间的一种必然运动,因此,孙子的规律,‘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仍是科学的真理。”[1]490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一文中,他说:“中国古代大军事家孙武子书上‘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这句话,是包括学习和使用两个阶段而说的,包括从认识客观实际中的发展规律,并按照这些规律去决定自己行动克服当前敌人而说的;我们不要看轻这句话。”[2]182这两段话从哲学高度揭示出了孙子思想唯物主义认识论和实践论的本质特点。
除了“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的战争规律之外,《孙子兵法》还揭示了大量其他战争规律,如“避实而击虚”“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致人而不致于人”“形人而我无形”“我专而敌分”“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以正合,以奇胜”“因敌制胜”“避其锐气,击其惰归”“以分合为变”“静以幽,正以治”“爱卒”“善俘”“因粮于敌”,无一不是至今仍富生命力的科学真理,无一不是制胜之道,也无一不是孙子朴素唯物主义思想的生动体现。
《孙子兵法》中还蕴含着丰富的辩证法思想。孙子通过对战争矛盾现象的洞察,提炼出一系列兵学概念和范畴,诸如攻守、强弱、奇正、虚实、形势、众寡、劳逸、治乱、勇怯、利害、主客、迂直、远近。这些彼此矛盾的范畴并非孤立的、静止的,而是互相依存、普遍联系的,可以在一定条件下向对立面转化的。孙子说:“是故智者之虑,必杂于利害。杂于利而务可信也,杂于害而患可解也。”(《九变篇》)这是他认识和解决战争中各种矛盾的一把钥匙。比如敌人防御,“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虚实篇》)。因此,如果避其实而击其虚,敌人的主动地位就转化为被动地位了。所以孙子肯定地说:“敌逸能劳之,饱能饥之,安能动之”(《虚实篇》),“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势篇》)。这种触及矛盾转化的朴素思想,揭示出矛盾双方相生相克、对立统一的关系,衍生出对各种作战方式的描述,推动着军事思想和军事学术的发展。而对于以弱敌强、以少敌多、以小敌大的国家和军队,矛盾转化的辩证法思想无疑更是一件锐利的思想武器,有着重要的进步意义。
《孙子兵法》一经问世,很快受到世人瞩目,成为先秦兵家学派的经典力作,也成为中国两千余年兵学发展的根基和核心。
战国至秦汉,孙子兵学为一时显学。《韩非子·五蠹》说:“境内皆言兵,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中也说:“世俗所称师旅,皆道《孙子》十三篇。”足见《孙子兵法》传播之广,声誉之盛。西汉时期,官方组织了三次大规模兵书校订。第一次是汉初,“张良、韩信序次兵法,凡百八十家,删取所用,定著三十五家”;第二次是汉武帝时,“军政杨仆捃摭遗逸,纪奏兵录”;第三次是汉成帝时,刘向主持校理国家藏书,“命任宏论次兵书为四种”。(《汉书·艺文志·兵书略》)在第三次兵书校理中,《孙子兵法》被列为“兵权谋”之首,奠定了兵学圣典的崇高地位。
东汉末年,著名政治家、军事家曹操成为第一个孙子注家。曹操鉴于传世本《孙子兵法》“世人未之深亮训说”“况文烦富”“失其旨要”等状况,亲为《孙子兵法》做注解,即为《魏武帝注孙子》。曹注简明扼要,切中要旨,且多独得之见,对后世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曹操不仅是孙子兵学的研究者,更是孙子兵学的践行者。史载:“其行军用师,大较依孙、吴之法,而因事设奇,谲敌制胜,变化如神”。(《三国志·魏志·武帝纪》裴松之注引《魏书》)
南北朝时期,刘勰《文心雕龙·程器》曾说:“孙武兵经,辞如珠玉”,第一次把《孙子兵法》誉为“经典”。
隋唐五代时期,孙子兵学研究进一步发展。《李筌注孙子》《贾林注孙子》《杜牧注孙子》《张昭制旨兵法》等各有千秋,从不同角度阐发了孙子思想。《唐太宗李卫公问对》是“武经七书”中最晚出的一部,唐太宗与军事家李靖就兵学问题讨论问难,对《孙子兵法》的“奇正”“虚实”等概念范畴深入辨析,将孙子兵学推上了新的高度。
宋代是孙子兵学大发展的时期。魏鸿博士《宋代孙子兵学研究》一书中对这一时期的兵学做了系统深入的研究。概略地说,北宋中期,官方纂修《武经总要》,建立武学、武举,以《孙子兵法》等兵书作为武学教学和武举考试的教材。元丰三年(1080),宋神宗诏令国子司业朱服等校定《孙子兵法》等“武经七书”,镂版颁行。《孙子兵法》取得官学地位,并被尊为武经之首。宋代兵书著作很多,何去非《何博士备论》、许洞《虎钤经》、辛弃疾《美芹十论》、陈规《守城录》等兵书,都从不同方面丰富和发展了孙子兵学。[3]
明代孙子兵学持续发展。代表性兵书有刘寅《武经直解》、李贽《七书参同》、赵本学《孙子书校解引类》等,其他如张居正、王守仁、王世贞、俞大猷、戚继光、孙承宗、茅元仪、黄献臣等重臣、名儒、能将,都有孙子兵学论著。抗倭名将戚继光所著《练兵实纪》《纪效新书》,将孙子思想与军事实践相结合,求真务实、不尚空谈,为孙子兵学研究开出了新的路径。
清代前期,孙子兵学著作多为武闱读物。随着乾嘉考据学派兴起,孙星衍、毕以珣、章学诚等乾嘉学者考订孙子其人其书、校订《孙子兵法》文句、辑录整理佚文,取得了可观的成绩。孙星衍以华阴《道藏》本为底本,校订刊印了《孙子十家注》,成为清代后期最重要的《孙子兵法》版本。
The hydraulic natural frequency of the EHA system is
进入近代,由于受到西方兵学的强烈冲击,孙子兵学出现了近半个世纪的休眠。甲午战争前后,孙子兵学开始复苏,逐渐摆脱传统研究范式,尝试与西方近代兵学融合。蒋方震、刘邦骥《孙子浅说》以近代军事理论诠释《孙子兵法》各篇篇题,并创分段注释、按节解说的新体例。蒋方震因此被誉为以近代方法研究《孙子兵法》的第一人。萧天石、李浴日等人更紧密结合抗战实际,写出直接服务于军队和战争的孙子兵学著作。
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的人民军队,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研究《孙子兵法》,使孙子兵学研究别开生面,更深入更科学,开启了孙子兵学研究的崭新篇章。以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孙子兵法》,毛泽东同志是第一人。他不但亲自研究《孙子兵法》,而且亲自部署和指导《孙子兵法》研究。1939年八九月间,他指示郭化若将军:“要为了发扬中华民族的历史遗产去读孙子的书,要精滤《孙子兵法》中卓越的战略思想,批判地接受其对战争指导的法则与原理,并以新的内容去充实它。研究孙子,要批判和反对那些曲解孙子思想和贻误中国抗战戎机的思想。首先要深刻地研究孙子所处时代的社会政治经济状况、哲学思想以及包括孙子以前的兵学思想,然后对《孙子兵法》本身做研究,才能深刻地理解《孙子兵法》。”[4]651939年11月至1940年1月,《八路军军政杂志》连载了郭化若《孙子兵法之初步研究》一文,首开以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研究《孙子兵法》之先河,将孙子兵学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境界。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其他高级将领,如刘伯承、叶剑英、陈毅、彭德怀、徐向前、林彪、彭雪枫等,也都对《孙子兵法》有精到的研究,并在实战中运用孙子谋略克敌制胜。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孙子兵学的研究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历史时期。先后出版了郭化若《孙子今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杨丙安《孙子集校》(中华书局1959年版)等著作以及任继愈《〈孙子兵法〉中的辩证法因素》等重要论文,在国内外产生了重大影响。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任继愈《中国哲学史》等都设专章论述孙子的哲学思想,从而确立了孙子在中国哲学史上的地位。
1972年,在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出土了《孙子兵法》和《孙膑兵法》的竹简,成为孙子学史上划时代的重大事件。两部孙子书同时出土,不但平息了学术界聚讼千余年的争论,证明孙武、孙膑各有其人,各有兵书传世,而且为《孙子兵法》研究提供了一个最早、最有价值的版本。吴九龙先生主编的《孙子校释》是体现竹简本研究成果的代表作,其文献价值值得高度重视[5]。还要看到,当地政府对此十分重视,投入了大量人力财力进行开发研究,成绩斐然。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学术思想得到解放,涌现出一批高质量的孙子兵学研究成果,在版本、校勘、训诂、军事思想、哲学思想、其他领域应用等方面均有创获,表现出较高的学术水平。20世纪80年代以来,出现了世界性的“孙子热”。值得特别提到的是,1989年,军事科学院战略研究部组织成立了中国孙子兵法研究会,当年5月在孙子故里山东惠民县隆重召开成立大会,名誉会长有郭化若等将军,会长谢国良将军,孙子学界的著名学者杨丙安、吴九龙、李零、霍印章、黄朴民、刘庆、于汝波等人出席了大会,发表了论文,会议开得十分成功,影响深远。既后,组织开展各类研究和宣传活动,尤其是先后举办了九届孙子兵法国际研讨会,主题涉及《孙子兵法》的思想体系及其现代价值、《孙子兵法》与国际安全、《孙子兵法》与战略文化、《孙子兵法》的现代应用等重大问题,参会代表来自中国、美国、俄罗斯、日本、加拿大、英国、法国、马来西亚、越南、伊朗等二十余个国家和地区,影响越来越大,受到世界各国的广泛关注。毫无疑义,该会的成立极大地推动了孙子研究的蓬勃发展。继中国孙子兵法研究会之后,山东、苏州、天津、深圳等地也先后成立了孙子学会,其中尤以孙子的故乡山东省与孙子建功立业和归隐之地的苏州,孙子兵法研究开展得最为热烈,成果巨大。
《孙子兵法》诞生后的两千多年来,孙子兵学因应不同时代的政治、文化环境而发展变化,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源远流长,生生不息,缔造了独具特色的古典兵学文化,也为世界兵学宝库贡献了东方智慧。
孙子是兵家鼻祖,也是语言艺术的大师。《孙子兵法》是武经的冠冕,也是文学的杰作。古人云:“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思想性与艺术性的完美结合、高度统一,作者运用和驾驭语言的卓越才能和高超技巧,正是《孙子兵法》名闻遐迩、流芳百世的重要原因之一。
宋代学者郑厚明确指出:“《孙子》十三篇,不惟武人之根本,文士亦当尽心焉,其词约而缛,易而深,畅而可用,《论语》、《易》大传之流,孟、荀、扬著书皆不及也。”(《艺圃折衷》)李耆卿更是对《孙子兵法》的语言艺术推崇备至,称“孙武子一句一语,如串八宝珍瑰,间错而不断,文字极难学。惟苏老泉数篇近之,《心术》《春秋论》之类是也”(《文章精义》)。这些评价充分说明,古人很早就认识到《孙子兵法》在语言文学方面具有极高的美学价值。
《孙子兵法》语言艺术方面的成就是多方面的,表现在词语的选择和锤炼、句式的搭配和调整,以及丰富多彩的修辞方式的运用上。可以说,《孙子兵法》十三篇,处处闪耀着修辞艺术的夺目光彩,语言明快,辞彩绚丽,感情充沛,论事说理纵横反复,曲尽其意,具有巨大的说服力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20多年前,我与妻子王振筑教授联袂撰写《孙子兵法的修辞艺术》一文,收入拙著《孙子兵法新论》中。文中对孙子的修辞艺术有详尽的探讨,在此仅举其数种典型手法,一窥孙子的文采风流。[6]
层递。例如,“是故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三十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军争篇》)它用这种逐层递减的修辞方式,把远道争利与近道争利的利弊逐层深入地揭示出来,给人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顶针。这种词语之间首尾相连、上递下接的修辞方式,很富有表情达意、深化思想的作用。如:“近于师者贵卖,贵卖则百姓财竭,财竭则急于丘役。”(《作战篇》)把军队远征所造成的物价飞涨、百姓财竭、赋役苛繁之间的内在关系十分严谨而准确地表达了出来。又如:“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数,数生称,称生胜”(《形篇》),这一句更是利用语言形式上的前顶后接、首尾蝉联的特点,仅仅用15个字,就把战场地理、战场地幅、战役容量、兵力数量、力量强弱之间内在的连锁关系,条理清楚地揭示出来了。
《孙子兵法》的语言艺术还体现在音韵之美上。《孙子兵法》的体裁不是诗歌而是散文,但若以先秦音韵考之,韵语迭呈。比如,“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知天知地,胜乃可全”(《地形篇》)一句,“己”“殆”押“之”韵;“地”“全”则属“歌”“元”通韵。其音律十分优美,读来铿锵有力。
《孙子兵法》在谋篇布局上也十分讲究,不仅全书如常山之蛇,首尾呼应,而且每篇又各有其结构艺术,讲求行文之变化,极具美感。
总之,孙子不愧是语言艺术的大师,《孙子兵法》在语言文学上的造诣和成就,对战国诸子及后世作家,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宋代孙子注家、诗人梅尧臣“爱其文略而意深”,“其言甚有次序”(《欧阳修全集·孙子后序》引梅尧臣语)。大文豪苏洵就曾自称,“孙吴之简切”是他学写文章的模范(《嘉祐集·上田枢密书》)。《孙子兵法》理应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研习其兵学精义的同时,也可兼习其为文之法,领略其文学魅力。
孙子兵学作为一个独特的知识和思想体系,揭示了军事斗争领域的一般规律,这些规律性认识建立在对战争对抗性深刻认识的基础之上,不但适用于军事领域,对人类社会诸多具有矛盾、对抗性质的活动同样具有指导意义。因此,孙子兵学在发展过程中,其文化精神、思想、原则、方法等不断扩展到社会文化的其他领域,构成了孙子兵学的一道独特风景。
孙子兵学与商战的关系十分密切。商业活动与战争一样,以求“利”为目的,以“争”为核心,以“寻机”为要务,都具有强烈的竞争性。早在先秦时期,与孙子大约同时的越国政治家范蠡就曾以《孙子兵法》思想指导经商实践。他的理论是“治产积居,与时逐而不责于人。故善治生者,能择人而任时”(《史记·货殖列传》),此说显然脱胎于《孙子兵法》“故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势篇》),只是将兵家的“势”换成了商家的“时”而已。战国时期白圭也是成功运用孙子兵学经商的典范。他说:“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故其智不足与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强不能有所守,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史记·货殖列传》)他所说的优秀商人应具备的“智”“勇”“仁”“强”,明显是仿《孙子兵法》“智、信、仁、勇、严”的“将之五德”立论。遵循这些原则,白圭经商取得巨大成功,被后世尊为“治生之祖”。
时至近代,随着《孙子兵法》的对外传播,《孙子兵法》在企业经营领域的价值受到各国的重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日本出现了“兵法经营学派”,以《孙子兵法》为企业管理的圣经。兵法经营学派的代表人物大桥武夫在《企业经营的诀窍》一书中说:“经营法正以迅猛之势不断创新,我确信,将来使企业家受惠的新的经营法必定是兵法。”不少日本企业将《孙子兵法》列为培训企业管理人员的必读书。美国的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等也将《孙子兵法》纳入学校教材。
20世纪70年代以后,我国企业经营领域研究、运用《孙子兵法》取得了重大进展,出版了李世俊等编著的《孙子兵法与企业管理》、加拿大学者陈万华、我国著名管理学家陈炳富合著的《孙子兵法及其在管理中的一般应用》、杨先举的《兵法经营十谋》等一批论著,促进了《孙子兵法》在企业界的普及和运用,涌现出一批通兵法、精管理的企业家。在众多兵法经营类著作中,北京大学宫玉振教授所著《取胜之道——孙子兵法与竞争原理》一书,独具慧识,令人耳目一新。这部书清晰地论述了兵法经营的制胜轨迹和脉络,创造性地拓展了“兵之道、商之用”的取胜观,揭示了兵法经营的基本原理,从战略的层面揭示了《孙子兵法》在企业竞争中的应用价值,堪称我国《孙子兵法》经营学的创新之作。[7]
将《孙子兵法》谋略思想应用于医学,最早可追溯至《黄帝内经·灵枢经》。《灵枢经》引伯高之语论针灸之法,曰:“兵法曰:‘无迎逢逢之气,无击堂堂之阵。’刺法曰:‘无刺熇熇之热,无刺漉漉之汗,无刺浑浑之脉,无刺病与脉相逆者。’”(《逆顺》)所引《兵法》源于《孙子兵法·军争篇》“无邀正正之旗,无击堂堂之阵”。至宋代,“用药如用兵,用医如用将”已经成为一种非常普遍的观点。张纲以兵法论医理,由兵法的“出奇应变”引申出了习医、行医的原则问题。他说:“用药当如用兵,药有方犹兵之有书。”用兵与行医一样都是既有理论又有实践,理论可以写在兵书、药方之中,但其“精微之旨”及运用之妙则需学习者“变而通之”“斟酌损益”。他又说:“古人有言:‘知兵之将,人之司命’,今余所集二十八条皆安乐国中兵也。”(《华阳集·安乐国序》)他认为,用兵与行医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差之毫厘,可能夺人性命,因此一定要慎重。由孙子的“慎战”引申到了“慎医”。至于清初,名医徐大椿撰《医学源流论·用药如用兵论》,援引孙子的用兵之道推论用药之法。总括曰:“孙武子十三篇,治病之法尽之矣”,对孙子兵学与医学的关系做了一个精辟的总结。
以弈棋与用兵相喻,在兵学与弈棋理论中都是很常见的现象。早在东汉时期,马融《围棋赋》即曰:“三尺之局为战斗之场,陈聚士卒,两敌相当。……营或窘乏,无令诈出,深念远虑,胜乃可必。”(高似孙《纬略》)这完全是以用兵论弈棋。中国古代围棋理论的建立和完善在很大程度上借鉴了孙子兵学。唐王积薪著《围棋十诀》明显借鉴《孙子兵法》思想。宋张靖《棋经》十三篇更是仿照《孙子兵法》而著成的系统的围棋理论著作。张靖在《序》中说:“围棋之戏,或言是兵法之类。”(《四库全书总目·元元棋经》提要)该书不但在谋篇立意上与《孙子兵法》十三篇相同,在思想上也多以孙子观点为张本,很好地阐释了“棋道如兵法”的一般原则。
进入现代,在体育竞技中借鉴孙子兵学的现象越来越多,正如静柔在《孙子兵法与竞技体育谋略》中所言:“翻开《孙子兵法》十三篇,从开篇的‘诡道十二法’到末篇的知人、用间,无不闪烁着谋略的光电”[8]。在日本的棒球场上,运动员们能脱口说出孙子的警句箴言,说明孙子用兵之法已成为他们争胜夺冠的奇谋妙计。佟庆辉、万怀玉在其《散打与孙子兵法》一书中,运用孙子谋略思想分析散打竞赛实例,令人信服地说明,《孙子兵法》是“运动员智慧的源泉,取胜的法宝”。[9]
孙子兵学对于其他社会文化也有着广泛的影响。如王羲之以用兵喻书法,曰:“夫纸者,阵也;笔者,刀矟也;墨者,鍪甲也;水砚者,城池也;心意者,将军也;本领者,副将也;结构者,谋略也;扬笔者,吉凶也;出入者,号令也;屈折者,杀戮也。”(张彦远《法书要录·王右军题卫夫人〈笔阵图〉后》)又如,古代儒家论修身、处世,也往往以兵学为喻。苏轼论静坐修身,则以商君法、孙武令“事在必行,有犯无恕”(《东坡全集·修养》)为口诀。民国时期,张廷灏著《从孙子兵法到做事的方法》,将孙子有关自强、先知、秘密、诡变、统御、组织等用兵原则作为为人处事的借鉴。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足见孙子兵学对各社会文化领域的广泛渗透和影响。
《孙子兵法》在非军事领域的应用,是孙子兵学的理性主义、用兵之道、战术原则等的外延,因各领域特点不同,借鉴孙子兵学的内容和程度也有所不同,不能做无区别、无界限的移植。由于时代条件的不同,孙子兵学与各非军事领域的关系也在发生变化。如国家之间的贸易、金融争端,在某些情况下可能成为另一种形态的战争,其适用的兵法准则也会不同。这也正是孙子兵学与时俱进、不断焕发生机的动力所在。
孙子既是慎战者,也是和平论者。以战止战才能安国全军。阶级和私有制一日不消亡,战争的阴魂就一日不会散去。未来的战争会提出新的问题、新的挑战,我们对孙子兵学的“制胜之道”也还需深入思考,从不同视角阐释孙子兵学的文化特质和丰富内涵,使之更好地服务于东西方军事文化交流,服务于新时代的军事斗争需要。用鲁迅先生的话讲,“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文化偏至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