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防性战争:英国应对海权威胁的惯性思维*
——基于三大历史案例的考察

2022-11-22 10:15:28
边界与海洋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费希尔海权哥本哈根

胡 杰

预防性战争(preventive war)是国际关系理论,特别是国际关系史研究中耳熟能详的一个概念,对这一现象的探讨经久不衰。迄今为止,提到预防性战争,人们通常会以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德国、日俄战争和太平洋战争前的日本、1981年突袭伊拉克核设施的以色列、2003年入侵伊拉克的美国为主要讨论对象,但甚少提及历史上英国所发动的预防性战争,(1)如Jules Lobel,“Preventive War and the Lessons of History”,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Law Review,Vol.68,No.307,2006,pp.307-339;Jack S. Levy and William Mulligan,“Shifting Power,Preventive Logic,and the Response of the Target:Germany,Russia,and the First World War”,Journal of Strategic Studies,Vol.40,No.5,2017,pp.737-769;Robert A. Pape,“Soft Balancing against the United States”,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30,No.1,2005,pp.7-45;梅然:《德意志帝国的大战略:德国与大战的来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等。一般只对英法未能在20世纪30年代对纳粹德国发起预防性战争感到遗憾。(2)Norrin M. Ripsman and Jack S. Levy,“The Preventive War that Never Happened:Britain,France,and the Rise of Germany in the 1930s”,Security Studies,Vol.16,No.1,2007,pp.32-67.对于以海权为安全基石的英国,学界一般认为其受到海权局限性的制约,导致其战争哲学偏重于防御导向,(3)David French,The British Way in Warfare,1688-2000,London:Routledge,2015,p.130.特别是强调英国自击败拿破仑法国并确立海上霸权以后就奉行“守成”战略,到19世纪下半叶更是疲于应付各种挑战。(4)[英]约翰·古奇:《疲惫的巨人:英国的战略和政策(1890—1918年)》,载[美]威廉森·默里等编:《缔造战略:统治者、国家与战争》,时殷弘等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4年版,第294—299页。无疑,这种认识在相当程度上忽视了英国具有着眼于主动消除威胁的预防性战争思维。

在概念的界定上,杰克·利维对预防性战争的定义代表了学界较为流行的看法,即预防性战争一般指在国际权势结构中占优势的国家,为阻止本国与其潜在敌人之间发生不利于己方的权势转移,而使用军事力量主动对敌人发起的战争行动。预防性战争与先发制人行动(preemption)有着密切关系,但两者并不能划等号,它们的区别主要有两点:第一,先发制人是预感到敌人即将发动突袭而采取的反应,是面对迫在眉睫的威胁做出的选择,着眼于“先下手为强”以掌握优势,而预防性战争则是为了阻止权势不利于己方的转移;第二,先发制人者并不想要战争,但别无选择。预防性战争的发动者则早已计划开战,只不过希望速战速决以防夜长梦多,避免拖延时日而无法在最有利于己方的条件下开战。此外,预防性战争的发动者没有必要总是主动挑起战争,有时它们可以引诱敌方发动战争,如此则可以将责任推到敌方身上,由此占据道义高地,收获丰厚的外交和内政利益。(5)Jack S. Levy,“Preventive War:Concept and Propositions,” International Interactions,Vol.37,No.1,2011,pp.87-88.先发制人者则强调要“打第一枪”。(6)Jack S. Levy,“Declining Power and the Preventive Motivation for War”,World Politics,Vol.40,No.1,1987,p.91.科林·格雷也指出,发动先发制人攻击的前提是敌方已经决意开战,本方要么选择先下手为强以阻断敌方的进攻,要么选择坐以待毙。(7)Colin S. Gray,The Implications of Preemptive and Preventive War Doctrines:A Reconsideration,Carlisle,PA:Strategic Studies Institute,US Army War College,2007,p.v.

通常认为,预防性战争是非正义和违反国际法的。它仅凭发起者的主观判断就去挑衅一个主权国家,本质上是一种侵略行径。(8)Colin S. Gray,The Implications of Preemptive and Preventive War Doctrines:A Reconsideration,Carlisle,PA:Strategic Studies Institute,US Army War College,2007,p.31.尽管如此,预防性战争在西方战略学界却颇有市场,成为备受争议但一直被津津乐道的理论范式,甚至有不少学者倾向于同情、理解和接受预防性战争。(9)葛汉文:《预防性战争:逻辑、伦理、美国经验及启示》,《和平与发展》2019年第6期,第60—61页。有学者指出,预防性战争或预防性军事行动曾是一种普遍的历史现象。例如,历史学家泰勒就认为,1848—1914年间的大国战争基本上都是以一场预防性战争开启的,而并非征服性的战争。(10)A. J. P. Taylor,The Struggle for Mastery in Europe,1848-1918,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4,p.166.

具体到英国,鉴于海权是18—20世纪英国国运的支柱和霸权基石,海洋利益构成了英国的核心利益,因此英国对威胁的判断很大程度上是从对英国海权的威胁出发,其预防性战争思维主要针对海权威胁,这一点尤其体现在三个历史案例上,即1807年炮轰哥本哈根的行动、1899—1915年对德国进行预防性打击的构想以及1940年的米尔斯克比尔事件。由此可见,英国从未放弃以优势海权力量在敌人做大前对其进行预防性打击,并在条件许可时积极予以实践,这逐渐形成了一种惯性思维。(11)以笔者所见,无论是国际关系理论还是国际关系史著述,尽管在不同程度上承认炮轰哥本哈根和米尔斯克比尔事件带有预防性战争行动的特点,但鲜有将英国作为预防性战争的发起者详加研究。国内外学者主要关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德国对俄国发动预防性战争的心理冲动,却淡忘了英国也一直谋求对德国公海舰队发动突袭,以彻底消除德国带来的海权威胁。当然,也有少数学者通过分析一战前英国基于主动进攻思想而设计的一系列对德作战计划,在不同程度上默认了费希尔的对德预防性战争构想。See Arthur J. Marder,From the Dreadnought to Scapa Flow:The Royal Navy in the Fisher Era 1904-1919,Introduction by Barry Gough,Volume II,Barnsley:Seaforth Publishing,2013;Barry Gough,Churchill and Fisher:Titans at the Admiralty,Barnsley:Seaforth Publishing,2017. 此外,个别学者也有关于英国“哥本哈根化”德国舰队可能性的只言片语,如William Mulligan,“Restrains on Preventive War before 1914”,in Jack S. Levy and John A. Vasquez(eds.),The Outbreak of the First World War:Structure,Politics,and Decision-Making,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4,p.130.

一、炮轰哥本哈根与“哥本哈根综合症”

近代以来,英国以预防性战争思维应对海权威胁的实践,首推1807年英国舰队炮轰哥本哈根(bombardment of Copenhagen)的行动,这一行动往往被视为英国预防性战争思维的奠基之作。当然,在1807年的炮轰行动之前,英国舰队在1801年也曾在哥本哈根附近击败过丹麦舰队。不过,丹麦对英国的海上威胁并未因此消除。1806—1807年,丹麦—挪威联合王国是欧洲第五大海军强国,其海军实力仅次于英国、西班牙、法国、俄国。(12)Hans Christian Bjerg,“‘To Copenhagen a Fleet’:The British Pre-emptive Seizure of the Danish-Norwegian Navy,1807”,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Naval History,Vol.7,No.2,2008,p.4.

在拿破仑战争中,为阻止丹麦加入法国的“大陆封锁”体系,特别是担心丹麦在法国的压力下封锁对英国至关重要的波罗的海,利用其可观的海军力量阻断来自波罗的海的商品和海军造船材料供应,甚至与法国并肩作战,直接挑战英国的海上霸权,(13)John Arquilla,“An Ounce of (Virtual) Prevention?”,in George Perkovich and Ariel E. Levite(eds.),Understanding Cyber Conflicts:Fourteen Analogies,Washington D.C.: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2017,p.100.英国蓄意制造了炮轰哥本哈根的行动。1807年7月18日,英国内阁一方面对丹麦政府发起外交攻势,要求其交出舰队,另一方面决定派遣詹姆斯·甘比尔海军上将率领规模庞大的舰队进入波罗的海,对丹麦进行监视和恫吓。8月2日,英国舰队完成了对哥本哈根所在西兰岛的封锁,切断了其与大陆的联系。除海军外,卡斯卡特勋爵率领的英国陆军也挫败了丹麦军队的微弱抵抗,从陆上包围了哥本哈根。兵临城下的英军共有2.7万人,装备至少65艘战舰和377艘运输船。(14)Christopher T. Golding and Christopher T. Goulding,“Amphibians at Heart:The Battle of Copenhagen (1807),The Walcheren Expedition,and the War Against Napoleon”,Journal of the Society for Army Historical Research,Vol. 90,No. 363 (Autumn 2012),pp.169-170.

在丹麦最终决定拒绝交出舰队后,英军突然于1807年9月2日炮轰哥本哈根。攻击一直持续到9月5日,其间英军还使用了新式的康格里夫火箭。英方估计,持续不断的炮火至少让哥本哈根四分之一的城区化为灰烬,1800栋房屋被毁,约1500名市民丧生,伤者则不计其数。(15)Edward Pelham Brenton,The Naval History of Great Britain from the Year 1788-1836,Volume I,London:H. Colburn,1837,p.177.英军的伤亡则微乎其微。9月7日,丹麦被迫屈服,同英国签署投降协定,交出了残存的舰队。10月21日,英国舰队带着俘获的丹麦舰只撤离。

英国突袭哥本哈根的行动表面上是针对丹麦舰队,以避免在拿破仑大陆封锁的重压下,波罗的海通道对英国关闭,(16)A. N. Ryan,“The Causes of the British Attack upon Copenhagen in 1807”,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Vol.68,No.266,1953,pp.38-39.但实际上是为了挫败拿破仑法国在特拉法尔加海战失利后继续寻求在海上挑战英国的努力。这一行动有力地巩固了英国的海权优势,奠定了最终击败拿破仑法国的基础。(17)John Arquilla,“An Ounce of (Virtual) Prevention?”,in George Perkovich and Ariel E. Levite(eds.),Understanding Cyber Conflicts:Fourteen Analogies,Washington D.C.: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2017,p.102.不过,英国做出这一决定的依据并不可靠。1807年7月,力主夺取丹麦舰队的英国外交大臣乔治·坎宁声称,他从秘密情报源得知法国和俄国将联合对丹麦施压,要求获得其舰队以用于对抗英国,但面对反对党在议会下院的质询,他始终无法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证明法俄采取了实际行动,而丹麦也确实臣服于拿破仑和亚历山大一世。面对汹涌而来的质疑和批评,坎宁拒绝公开其情报来源。(18)A. N. Ryan,“The Causes of the British Attack upon Copenhagen in 1807”,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Vol.68,No.266,1953,p.37.他在给英国驻俄大使高尔勋爵的私人信件中暗示,这一情报来自参加了法俄皇帝会晤的在场人员。(19)Thomas Munch-Petersen,“The Secret Intelligence from Tilsit in 1807”,Napoleonica. La Revue,n° 18,décembre 2013,pp.26-27.

有历史学家认为,英国在法俄和解之前就已在酝酿对丹麦的攻击,而《提尔西特和约》与其说是导致炮轰哥本哈根的动因,毋宁说是促成英国对丹麦动武的催化剂。(20)Hans Christian Bjerg,“‘To Copenhagen a Fleet’:The British Pre-emptive Seizure of the Danish-Norwegian Navy,1807”,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Naval History,Vol.7,No.2,2008,pp.5-6.这种说法在某种程度上是成立的,原因有二:第一,在拿破仑如日中天、英法矛盾最为尖锐的19世纪第一个十年中,丹麦想在两大强国之间保持中立无疑是一种奢望,而它与葡萄牙同为拿破仑大陆封锁体系的两大缺口,也使得英法都想将其控制在手中,更何况丹麦曾加入反对英国的武装中立同盟,英丹不睦由来已久;第二,丹麦同样拥有发达的海上贸易,它与英国持续的贸易摩擦导致两国关系十分微妙,尤其是英国限制中立国船只运送法国商品的政策损害了丹麦利益,(21)A. N. Ryan,“The Causes of the British Attack upon Copenhagen in 1807”,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Vol.68,No.266,1953,p.46.两国围绕商船拿捕问题产生的矛盾随着普鲁士在耶拿战役中惨败和拿破仑大陆封锁体系的推行而不断加剧,(22)Carl J. Kulsrud,“The Seizure of the Danish Fleet,1807:The Background”,The Americ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Vol. 32,No.2 (Apr.,1938),p.295.因此英国具备以武力压服丹麦的经济动机。

不过,即便英国有种种理由,但都无法否认炮轰哥本哈根在道义上是站不住脚的。在法国明确向丹麦提出要求之前,英国即向后者发出最后通牒,并无缘无故地攻击一个毫无恶意的中立国,足以证明炮轰哥本哈根具有明显的非正义性。(23)N. A. M. Rodger, The Command of the Ocean:A Naval History of Britain,1649-1815,London:Penguin Books Ltd,2006,p.549.此举在英国国内引起了诸多非议,甚至英王乔治三世也对其嗤之以鼻。(24)Hans Christian Bjerg,“‘To Copenhagen a Fleet’:The British Pre-emptive Seizure of the Danish-Norwegian Navy,1807”,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Naval History,Vol.7,No.2,2008,pp.11-12.英国突袭哥本哈根、强夺丹麦舰队的主要依据,就是所谓“来自提尔西特的绝密情报”以及由此衍生的猜疑和恐惧,而在决策过程中发挥主要作用的就是坎宁。此后,“哥本哈根式打击”(Copenhagen Attack)作为预防性战争理论的著名案例而被写进国际关系史,特别是海军史的著述之中。美国学者乔纳森·斯坦伯格由此创造出“哥本哈根恐惧症”(Copenhagen Complex)这一概念,用以描述德国决策层因为担心遭到英国突袭(coup de main)而陷入极度恐慌和焦虑,进而盲目追求绝对安全的病态心理。(25)Jonathan Steinberg,“The Copenhagen Complex”,Journal of Contemporary History,Vol.1,No.3,1914,1966,pp.23-46.

二、费希尔的对德预防性战争构想

约翰·费希尔在1904—1910年和1914—1915年两次出任英国第一海务大臣,他以对英国海军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著称,特别是一手掀起了划时代的“无畏舰革命”(Dreadnought revolution)。同时,费希尔也一直积极筹划对德国的战争,费希尔改革的核心内容之一就是重新调整英国海军的全球部署,以集中力量应对德国对英国本土的威胁。不仅如此,费希尔还着眼于对德国发动预防性战争,即“哥本哈根化”德国公海舰队,以一劳永逸地消除德国对英国海权带来的威胁,这从他一系列对德战争构想中就可见一斑。(26)费希尔是否真的有意对德国发动预防性战争,学界对此存在较大争议。不少学者,如马修·塞利格曼、安德鲁·兰伯特、拉多克·麦凯、肖恩·格莱姆斯等人,认为费希尔不过是在虚张声势,主要目的是在威慑和警告德国的同时,为英国海军改革赢得更多支持。不过,这种观点无法解释费希尔为何要两次向英王爱德华七世建议“哥本哈根化”德国舰队,以及早在英德关系尚好时就主张威慑甚至对德国动武,并制定了一系列奉行主动进攻精神的对德作战计划。有鉴于此,阿瑟·马德、巴里·高夫、罗尔夫·霍布森等人虽然不能肯定费希尔想法的真实性,但也未简单地将其否定。因此,本文认为,费希尔确有“哥本哈根化”德国舰队的想法,虽然他也深知短时间内不具备实施这一构想的条件,但他在一系列对德作战构想和计划中融入了预防性战争的思想。

早在1899年,时任英国地中海舰队司令的费希尔就曾考虑在未来的对德战争中对距柏林仅90英里的波美拉尼亚海岸发动两栖突袭行动。在1905年的摩洛哥危机中,费希尔曾主张派出英国海峡舰队前往波罗的海演习,以在德国近海展示英国压倒性的海军优势,从而威慑德皇威廉二世的冒险倾向。(27)Barry Gough,Churchill and Fisher:Titans at the Admiralty,Barnsley:Seaforth Publishing,2017,p.297.他甚至提出,英国舰队在必要时可以将演习变成真正的战斗。(28)“Fisher to Corbett,July 28th,1905”,in Arthur J. Marder,ed.,Fear God and Dreadnought:The Correspondence of Admiral of the Fleet Lord Fisher of Kilverstone,Volume II,London:Jonathan Cape,1956,p.63.这番建议非常耐人寻味。1905年时,德国公海舰队显然还羽翼未丰,不会主动挑起战端。而英国舰队在德国近海举行演习至多会招致德方的抗议或警告,双方“擦枪走火”的可能性很小。如果英德真的爆发冲突,英国舰队对德国主动发起攻击几乎是唯一能令人信服的解释。由此可见,费希尔至少在1905年就有意触发英德冲突。

如果说费希尔在1905年的主张还是以威慑德国为主的话,那么他主持制定的1907年英国海军作战计划就旗帜鲜明地体现了其主动进攻精神。这份作战计划中的核心理念,就是要充分发挥英国的海军优势以挫败德国的海岸防御,继而为后续部队登陆扫清沿海地区的障碍。(29)Lieut-Commander P. K. Kemp,ed.,The Papers of Admiral Sir John Fisher,Volume II,London:Spottiswoode,Ballantyne and Co. Ltd.,1964,p.316.这份计划首先提出夺取德国近海的博尔库姆岛,由此使英国在德国眼皮底下牢牢地嵌入一颗钉子,便于英国夺取波罗的海的制海权。同时,此举还可使英国掌握战略主动权,迫使一直坚守不出的德国公海舰队出港同英国展开舰队决战,为英国彻底摧毁德国海军创造机会。不仅如此,英国以博尔库姆岛为钉子,还可扰乱甚至切断德国近海的交通线并对德国的侧翼构成威胁。(30)Lieut-Commander P. K. Kemp,ed.,The Papers of Admiral Sir John Fisher,Volume II,London:Spottiswoode,Ballantyne and Co. Ltd.,1964,pp.349-351,pp.418-430.在1909年3月23日的帝国防务委员会会议上,费希尔再次建议在柏林以北90英里地区派遣一支陆军部队进行登陆作战。(31)Barry Gough,Churchill and Fisher:Titans at the Admiralty,Barnsley:Seaforth Publishing,2017,p.298.

1915年初,费希尔又提出“波罗的海计划”,进一步完善了对德进攻方案。1914年12月19日,时任英国海军部高级顾问的海军史学家科贝特受命向费希尔递交了备忘录草案,这份草案随后更名为《波罗的海计划》(TheBalticProject)。1915年1月25日,费希尔将这份备忘录呈递给了海军大臣丘吉尔。这份备忘录较为完整地阐述了费希尔对在波罗的海开展登陆作战的构想,其主要内容有两点:第一,由英国舰队运送大批俄军在波美拉尼亚海岸登陆,迫使德国出动公海舰队驰援波罗的海,为英国利用优势力量开展舰队决战创造机会;第二,俄军登陆后直插德国腹地,而部署在西线的德军主力难以及时回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俄军攻占柏林,重演七年战争的一幕。(32)关于“波罗的海计划”的详细内容,可参见“The Baltic Project-Lord Fisher”,The National Archives,Kew,CAB 21/5,另可见ADM 116/3454。由“波罗的海计划”观之,费希尔实际上一直反对单纯的海军进攻行动,而主张充分发挥陆军的作用,有效开展陆海协同,此举可以被认为是模仿英国在1807年炮轰哥本哈根的同时占领西兰岛的战略,终极目的是迫使德国同英国进行舰队决战。(33)Andrew Lambert,“An Edwardian Intellectual at War:Julian Corbett,and the Battle for British Strategy”,in David G. Morgan-Owen,ed.,Jutland,History,and the First World War,Corbett Paper,No.18,London:The Corbett Centre for Maritime Policy Studies,King’s College London,2017,p.22,https://www.kcl.ac.uk/dsd/assets/corbett-paper-no-18.pdf,visited on 30 July 2020.

费希尔提出“波罗的海计划”之时,虽然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爆发,但在协约国陆上战场陷入僵局的同时,海上的形势也不明朗,特别是英国一直未能盼来舰队决战,德国公海舰队对英国仍然是如鲠在喉的巨大威胁,而且其力量还在不断增长。因此,“波罗的海计划”仍然带有明显的预防性战争色彩。当然,这一计划无法撼动英国首相阿斯奎斯对达达尼尔海峡作战方案的偏爱。除“波罗的海计划”外,费希尔还提出英国海军可配合并运送75万陆军在荷兰登陆,由此迫使德国公海舰队出港同占据绝对优势的英国大舰队进行舰队决战。同时,在荷兰登陆的协约国陆军可从背后痛击西线的德国陆军,从而奠定胜局。(34)“Fisher to Churchill,January 18th,1915”,in Arthur J. Marder,ed.,Fear God and Dreadnought:The Correspondence of Admiral of the Fleet Lord Fisher of Kilverstone,Volume III,London:Jonathan Cape,1959,pp.132-133.

除提出一系列作战构想和计划外,费希尔还至少两次直接提出“哥本哈根化”德国舰队的设想。1904年底,费希尔在同英王爱德华七世的私人谈话中首次提到在德国舰队壮大之前应对其进行预防性打击,即重演拿破仑战争中英国舰队突袭哥本哈根的丹麦舰队的一幕。1908年初,费希尔再次向爱德华七世提及在基尔“哥本哈根化”德国舰队的设想。当然,费希尔的提议因为被斥为“太疯狂”而遭到了爱德华七世的拒绝。(35)Arthur J. Marder,ed.,Fear God and Dreadnought:The Correspondence of Admiral of the Fleet Lord Fisher of Kilverstone,Volume II,London:Jonathan Cape,1956,p.20;Admiral of the Fleet Lord Fisher,Memories and Records,Volume I,New York:George H. Doran Company,1920,p.22.尽管费希尔从未公开宣称要“哥本哈根化”德国舰队,但从1899—1915年费希尔关于对德作战的一系列构想看,他确实一直在谋划对德国舰队进行预防性打击,谋求一劳永逸地消除这一对英国海权的最大威胁。

从德方的反应看,我们也可以认为,费希尔“哥本哈根化”德国舰队的设想并非空穴来风或完全是别有用意。在英德海权矛盾急速激化的年代,“哥本哈根式打击”已成为萦绕在德国决策者心头的梦魇,“费希尔要来了”更是德国人挥之不去的心病。(36)Hans Christian Bjerg,“‘To Copenhagen a Fleet’:The British Pre-emptive Seizure of the Danish-Norwegian Navy,1807”,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Naval History,Vol.7,No.2,2008,pp.1-2.为防备英国,早在1904年,德国海军就在演习中模拟了英国在易北河对德国舰队的突袭。演习结果是,英国舰队成功地阻止了易北河的德国舰队同来自挪威的增援舰队会合。(37)Shawn T. Grimes,Strategy and War Planning in the British Navy,1887-1918,Woodbridge:The Boydell Press,2012,p.58.德国决策层弥漫的这种恐慌和焦虑就是斯坦伯格所描述的“哥本哈根综合症”。如果德国主动在陆上对法国发动预防性战争,则英国更加有理由在海上突袭公海舰队,让德国也成为预防性战争的受害者。(38)William Mulligan,“Restrains on Preventive War before 1914”,in Jack S. Levy and John A. Vasquez(eds.),The Outbreak of the First World War:Structure,Politics,and Decision-Making,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4,p.130.为避免出现这种情况,蒂尔皮茨提出了著名的“风险理论”(risk theory),而这也符合预防性战争理论中崛起国一方倾向于采取的韬光养晦策略,其本质上是一种“争取时间”(buying time)的权宜之计,以避免过早激化同守成大国的矛盾从而招致后者的预防性打击。(39)Jack S. Levy and William Mulligan,“Shifting Power,Preventive Logic,and the Response of the Target:Germany,Russia,and the First World War”,The Journal of Strategic Studies,Vol.40,No.5,2017,p.732.

三、丘吉尔与米尔斯克比尔事件

“米尔斯克比尔事件”(Attack on Mers-el-Kébir)又称“奥兰事件”,它是指1940年7月英国为防止战败的法国将其仍完好无损的舰队交给德国,而对驻泊于法属北非米尔斯克比尔港和奥兰港的法国舰队发起突袭的事件,这次突袭属于英国旨在夺取法国舰队的“弩炮行动”(Operation Catapult)的一部分。尽管英国舰队在发起攻击前,已经以最后通牒的方式进行了外交努力,以求说服法方按照英方要求继续对德作战、解除舰队武装或自行凿沉,但其在进行外交沟通的同时已经做好了随时攻击的准备,而法方虽然有所警觉但并未做好与英国舰队交战的准备,这也是英国以极轻微的代价取得米尔斯克比尔之战完美胜利的重要原因。

虽然从战术角度而言,米尔斯克比尔事件并非“不宣而战”和严格意义上的突然袭击,法方也深知英国人不惜动武的立场,并做出了命令驻土伦和阿尔及尔的舰艇火速增援的决定,但仍然没有完全做好应战准备,而英国舰队则是有备而来且占据攻击位置,这一事件仍然鲜明地体现了英国为预防潜在威胁和对最坏结果的预测变成现实而选择战争的思维惯性,它所依仗的依然是英国占据明显优势的海军力量。法国崩溃后,英国认为德国利用法国舰队对英国发起的入侵迫在眉睫,并且它已准备好利用占领的法国和低地国家海岸打击英国的商船货运,这是依赖海运的英国所无法承受的。(40)Arthur J. Marder,From the Dardanelles to Oran:Studies of the Royal Navy in War and Peace,1915-1940,Introduction by Barry Gough,Barnsley:Seaforth Publishing,2015,p.217.丘吉尔坦言,做出进攻法国舰队的决定是艰难和令人痛苦的,它让人想起了1807年英国海军在哥本哈根港夺取丹麦舰队的历史,是一场希腊式的悲剧。尽管如此,英国的这一决定仍然至关重要。(41)[英]温斯顿·丘吉尔:《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第三卷,李平沤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222—223页。

1940年7月3日,由2艘战列舰、1艘战列巡洋舰、1艘航母、2艘轻巡洋舰和11艘驱逐舰组成的英国H舰队对法国舰队发动了两次攻击,(42)S. W. Roskill,The War at Sea,1939-1945,Volume I,Uckfield:The Naval﹠Military Press Ltd,2004,pp.242-243.共造成1297名法国官兵阵亡或失踪,另有351人负伤。(43)Arthur J. Marder,From the Dardanelles to Oran:Studies of the Royal Navy in War and Peace,1915-1940,Introduction by Barry Gough,Barnsley:Seaforth Publishing,2015,p.275.7月6日,英国战机再次攻击了搁浅的法国海军“敦刻尔克”号战列巡洋舰。在米尔斯克比尔事件中,英国海军击沉了法国海军“布列塔尼”号战列舰,重创了“普罗旺斯”号战列舰和“敦刻尔克”号战列巡洋舰,只有“斯特拉斯堡”号战列巡洋舰逃到土伦。米尔斯克比尔事件前后,英国在朴茨茅斯等本土港口和埃及的亚历山大港分别控制了2艘和1艘法国“布列塔尼”级战列舰,在突袭达喀尔的行动中重创了法国“黎塞留”号战列舰。在卡萨布兰卡的“让·巴尔”号战列舰则一直未完工。(44)Arthur J. Marder,From the Dardanelles to Oran:Studies of the Royal Navy in War and Peace,1915-1940,Introduction by Barry Gough,Barnsley:Seaforth Publishing,2015,p.281;S. W. Roskill,The War at Sea,1939-1945,Volume I,Uckfield:The Naval﹠Military Press Ltd,2004,p.244.这一系列攻击确保法国海军彻底不再构成对英国的威胁,让英国一直担心的海军力量对比失衡的危险不复存在。

丘吉尔的一番话道出了英国在攻击法国舰队时的坚定决心:“一举就消除了法国海军这一影响战局的重要因素……正是这个不列颠无情地打击它昨天最亲密的朋友,把无可争辩的制海权暂时掌握在自己手里。这表明英国战时内阁是无所畏惧的,是什么都会干到底的。”(45)[英]温斯顿·丘吉尔:《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第三卷,李平沤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230页。1940年的米尔斯克比尔事件表明,英国虽然对德国按兵不动,但并不意味着它忘记了哥本哈根的经验,当形势需要时,它仍然有能力重演历史。(46)Jonathan Steinberg,“The Copenhagen Complex”,Journal of Contemporary History,Vol.1,No.3,1914,1966,p.42.

四、海权与英国的预防性战争思维

从上述三个历史案例中,我们可以概括出英国秉持预防性战争思维应对海权威胁的基本内涵和主要特征:

第一,英国始终具有通过预防性战争方式消除海权威胁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源于英国在海权问题上强烈的不安全感,由此催生出追求绝对安全的心理需求。对安全感的极度追求往往会导致一个国家采取侵略行动,(47)[美]罗伯特·杰维斯:《国际政治中的知觉与错误知觉》,秦亚青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3年版,第56页。英国正是如此。作为一个海权国家,英国对其他国家海军力量的增长有着本能的高度敏感。在感受到他国海军带来的挑战和威胁后,英国通常会有三种应对选项,即开展海军竞赛、通过谈判要求他国裁军或放缓海军建设速度,以及通过预防性战争“哥本哈根化”其舰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面对快速崛起的德国海军,英国一方面采取多种举措强化自身海军力量,另一方面也寻求与德国谈判,就英德主力舰数量比例同德方达成一致,但谈判未能取得成功。德国在以“无畏”舰为中心的新一轮海军竞赛中,仍然对英国保持了紧紧追赶的压力,这持续加剧了英国的不安全感。因此,费希尔“哥本哈根化”德国舰队的提议,也是英国为获得绝对安全感而考虑的终极选项。从结果上看,英国在1807年和1940年的行动分别成功地打断了拿破仑法国和纳粹德国海权力量增长的进程,减轻了它对遭到权势持续增长的敌人打击的恐惧。(48)Sam R. Bell and Jesse C. Johnson,“Shifting Power,Commitment Problems,and Preventive War”,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No.59,2015,p.125.

1899—1915年,英国对是否发动对德国舰队的预防性突袭及制定何种计划来展开这一行动犹疑不定,结果就是英国对来自德国的海权威胁如芒在背,恐慌情绪持续上升,直接导致1909年“海军恐慌”(Navy Scare)现象的出现。(49)胡杰:《1909年“海军恐慌”与英国的海军备战》,《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2年第5期。从某种意义上说,英国惯于采取预防性战争应对海权威胁也是追求绝对安全心态的体现,而这种追求很多时候都是徒劳的。(50)Colin S. Gray,The Implications of Preemptive and Preventive War Doctrines:A Reconsideration,Carlisle,PA:Strategic Studies Institute,US Army War College,2007,p.45.此外,无论是作为英国假想敌的德国还是作为旁观者的美国,都认为英国“哥本哈根化”崛起中的德国舰队是预料之中的事。德国自不多言,其决策层因为笃信英国舰队某天会突然从天而降而患上“哥本哈根综合症”。他们从炮轰哥本哈根的行动中认识到英国“冷酷的商业利己主义”(the hard commercial egoism),并认为英国的这种思想自然会导致其对德国施加高压。(51)Jonathan Steinberg,“The Copenhagen Complex”,Journal of Contemporary History,Vol.1,No.3,1914,1966,p.25.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也曾在私人信件中透露,他理解并支持英国对德国发动预防性战争。(52)George H. Quester,“Two Hundred Years of Preemption”,Naval War College Review,Vol.60,No.4,2007,p.26.这从反面印证,英国确实基于追求绝对安全的心理需求而有充分的理由发动预防性战争。

第二,英国以预防性战争应对海权威胁的惯性思维,主要受到假想敌的动机和实力两大因素的制约。由于英国长期掌握海上霸权,因此动机因素对英国决策和形成预防性战争惯性思维的影响更大。就动机因素而言,杰克·利维概括了决定守成大国是否会对潜在敌国发动预防性战争的主要因素,包括崛起中的敌国的意图、守成大国对自己权势相对衰落的预判及对衰落后果的恐惧等,而这种后果主要体现为三个方面,即守成大国同假想敌讨价还价的资本锐减、实力膨胀的潜在敌国可能会漫天要价,以及守成大国可能会冒险在未来更加不利的环境下开战。(53)Jack S. Levy,“Preventive War:Concept and Propositions,” International Interactions,Vol.37,No.1,2011,p.87.一旦守成大国认为,潜在敌人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随着权势的增长,其将来如果会动武或以战争相威胁迫使守成大国做出重大让步,则守成大国发动预防性战争的可能性将大增。(54)Jack S. Levy,“Preventive War:Concept and Propositions,” International Interactions,Vol.37,No.1,2011,p.91.丹麦在拿破仑法国的压力下封锁波罗的海或将其舰队交给法国、威廉德国建成一支实力接近英国海军的舰队,以及法国舰队加入纳粹德国对英作战,对英国而言都是无法接受的后果。倘若拿破仑得到了丹麦舰队或希特勒得到了法国舰队,英国都将有直面被入侵的危险。即便威廉二世和蒂尔皮茨并不着眼于同英国开战,而是谋求以海军为资本迫使英国在殖民地、商业等方面对德国做出让步,同样会严重削弱英国的权势。在英国看来,前两者无疑意味着敌人会选择对英动武,而后者同样是以战争相威胁迫使英国做出重大让步。

实力因素是指英国对发动预防性战争的风险和成本的评估,即英国能否以可接受的成本来成功实现其打断潜在敌国发展势头的目标。具体来说有两点:其一,对象国的军事实力,特别是海军实力是否能给英国造成难以接受的损失;其二,英国是否能承受打击对象国可能引发的政治后果,即打击范围和战争烈度是否可控。简言之,英国能否有把握挫败敌人的防御和反击,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速胜,并且不至于导致冲突不断升级。哪怕这样的预防性打击只是暂时打断了敌国的发展势头,英国仍然有机会通过国内经济、政治或军事改革等方式来挽回自身衰落的颓势,以及采用其他选项来改善自身处境,包括寻找盟友、改善同潜在敌人的关系、通过调整以适应变动的权力分布格局、等待并观察预想中的威胁是否会成真,以及在今后时机更成熟时发动预防性战争等。(55)Jack S. Levy,“Declining Power and the Preventive Motivation for War”,World Politics,Vol.40,No.1,1987,p.91.

我们看到,英国在面对丹麦和法国时发动预防性打击毫不手软,但在面对威廉二世的德国时却不得不考虑再三,即便是费希尔也不敢公开承认有“哥本哈根化”德国舰队的想法。尽管客观而言,丹麦和法国舰队的威胁对英国而言是迫在眉睫且很难有军事选项以外的解决办法,英德关系则尚未发展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且英国倾向于通过谈判解决两国间矛盾,但在政治考虑之外,英国政府和军方对通过一场速胜来彻底消除德国的海上威胁缺乏信心,才是费希尔的一系列对德作战计划难以付诸实施的关键原因。(56)即便不考虑英德开战的政治风险,单从军事角度而言,费希尔设计的从波罗的海进攻德国的多个方案也难以解决如何应对德国重兵反击及英国舰队怎样安全通过水雷封锁区域的问题。英国舰队可能因为过于冒险而损失惨重,而且控制北海和波罗的海的多处海上交通线也存在诸多困难。See Arthur J. Marder,From the Dreadnought to Scapa Flow:The Royal Navy in the Fisher Era 1904-1919,Introduction by Barry Gough,Volume II,Barnsley:Seaforth Publishing,2013,pp.194-195.相比之下,英国能凭借压倒性的海军优势实现对丹麦和法国的速胜,即便突袭法国舰队可能导致维希政府与英国为敌,但这一政治风险不足为道。

第三,英国发动的预防性战争遵循了其一贯的有限战争模式,这种有限性主要体现在目标有限和规模有限两个方面。在目标方面,英国的预防性战争思维主要体现在应对海权威胁上,即局限在海权层面,并未如德国和日本发动的预防性战争一样上升到赌上国运的高度。换言之,尽管海权是英国的核心利益,英国应对海权威胁的预防性战争同样具有不惜代价维护国家安全的意义,但它在战略高度上无法与德日的举动相提并论。英国的预防性战争更多地表现为海军的战术行动,其背后的战略深意和决策思维特点往往被人们所忽视,这也是1807年炮轰哥本哈根和1940年突袭法国舰队的行动很少被视为预防性战争案例的重要原因。

在规模方面,英国发动的预防性战争(preventive war)与其说是战争,不如说是预防性作战(preventive warfare)或预防性打击(preventive military attack)。这也符合“英国战争方式”(British way of warfare)的有限性特点。英国并不寻求通过预防性战争推翻敌国政权或进行军事征服,而是着眼于最大限度地削弱敌方的权势,消除其对英国海权和国家安全的威胁,将战争规模和烈度限定在一定范围内,这也是控制成本和风险的理念的体现。德国在1914年针对俄国的预防性战争导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浩劫,日本在1941年偷袭珍珠港点燃了太平洋战争的导火索,美国在2003年发动的伊拉克战争也是一场典型的局部战争。相较之下,无论是炮轰哥本哈根还是攻击米尔斯克比尔和奥兰的法国舰队,英国发动的预防性打击均未导致大规模战争,其本身也是“短平快”的小规模军事行动。

第四,决策者个人因素对英国以预防性战争思维应对海权威胁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它决定了英国是否能按照预防性战争思维制定政策,以及在关键时刻是否有决心发起预防性战争行动。坎宁是促成英国炮轰哥本哈根的关键人物,尽管其更希望以外交胁迫和武力恫吓迫使丹麦屈服,而非真要让哥本哈根陷入一片火海,但他派出陆海军的决定表明,英国已做好了对丹麦采取军事行动的准备。在波特兰内阁中,首相波特兰公爵年事已高、体弱多病,内阁大权实际上掌握在外交大臣坎宁、陆军及殖民大臣卡斯尔雷子爵和财政大臣斯宾塞·帕西瓦尔手中,对丹麦政策显然属于坎宁的职权范围。在敌友转换只是一念之间、“密室外交”大行其道的19世纪初,坎宁本就对丹麦充满猜忌和不满,外交官、商人等发回的关于丹麦有助法反英迹象的报告加深了他的恐慌,即便这些观察得出的结论不乏相互矛盾之处,(57)A. N. Ryan,“The Causes of the British Attack upon Copenhagen in 1807”,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Vol.68,No.266,1953,pp.43-51.而“来自提尔西特的绝密情报”更加佐证了坎宁的想法,哪怕这种想法有先入为主之嫌。尽管自1801年以来,英国一直对丹麦存有戒心,伦敦朝野上下也不乏同坎宁持相近看法之人,但在如何研判丹麦立场和处置丹麦的问题上,掌握外交系统情报网和消息源的坎宁无疑最有发言权,他也一贯以政治手腕强硬著称。或许英国可以坐等法国对丹麦发出最后通牒甚至入侵丹麦南部的荷尔斯泰因,这样严阵以待的英军可以理所当然地支援丹麦,从而实现将丹麦拉入反法阵营、避免丹麦舰队与英国为敌的目的,但这么做将面临极大的政治和军事风险,特别是如果进入深秋和寒冬,桑德海峡和大贝尔特海峡的天气将不利于英国舰队作战。(58)A. N. Ryan,“The Causes of the British Attack upon Copenhagen in 1807”,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Vol.68,No.266,1953,p.55.1807年7月13日,坎宁召集举行内阁会议,这次会议决定对丹麦采取“未雨绸缪”之举。7月18日,内阁会议通过了对丹麦的要求,即丹麦要么选择与英国结盟并将其舰队置于英国麾下,要么将其舰队交给英国直至战争结束,以作为丹麦在英法间保持中立的保证。(59)Ole Feldbæk,“Denmark in the Napoleonic Wars:A Foreign Policy Survey”,in Jeremy Black,Frederick C. Schneid(eds.),Warfare in Europe 1792-1815,London:Routledge,2007,pp.91-92.这一系列决定的做出,既有英丹历史积怨的原因,更是瞬息万变的对法战争形势所致,而英国对后者的判断很大程度上就来自坎宁提供的法俄联合反英的情报。可以说,英国“对丹麦先动手”的决策深深地打上了坎宁的个人烙印。

强势人物影响决策的一个更典型例子是费希尔。不同于丹麦和维希法国,威廉二世的德国对英国而言是一个更为强大的对手,而且德国与英国一直保持良好关系,德国舰队的壮大并不像丹麦舰队控制波罗的海和法国海军可能加入纳粹德国对英作战那样,对英国构成迫在眉睫的威胁,因此对德国公海舰队发动“哥本哈根式打击”表面上看是不可思议的。不过,考虑到费希尔的个人经历,这一决定并非毫无可能。费希尔在英国海军内一向以大胆、激进和强硬著称,(60)William Mulligan,“Restrains on Preventive War before 1914”,in Jack S. Levy and John A. Vasquez(eds.),The Outbreak of the First World War:Structure,Politics,and Decision-Making,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4,p.131.他参加过克里米亚战争、第二次鸦片战争、炮击埃及亚历山大港等一系列海军行动,在升任第一海务大臣之前曾担任舰长、舰队司令、第三海务大臣、第二海务大臣等要职,并在各个岗位任上都表现出精力充沛、作风强硬、善于创新、积极进取的个性特征,(61)Barry Gough,Churchill and Fisher:Titans at the Admiralty,Barnsley:Seaforth Publishing,2017,pp.48-49.尤其是他在第一海务大臣任上推行改革时就一再强调要“冷酷、无情和不能有怜悯心”。(62)[英]温斯顿·丘吉尔:《第一次世界大战回忆录》第一卷,吴良健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52页。罗伯特·杰维斯指出,如果政治事件和政治立场使一个人的早期事业获得成功,那么这类事件和立场就会成为他今后决策的重要参照,变成一种成功经验。(63)[美]罗伯特·杰维斯:《国际政治中的知觉与错误知觉》,秦亚青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3年版,第260页。费希尔的海军专业人士和铁血军人形象贯穿了他整个职业生涯,他在多个岗位任上一直积极备战,(64)Paul Haggie,“The Royal Navy and War Planning in the Fisher Era”,Journal of Contemporary History,Vol.8,No.3,1973,pp.114-115.并奉行同敌人作战要“先下手为强、迎头痛击、四处开花”的战争哲学。(65)Arthur J. Marder,The Anatomy of British Sea Power:A History of British Naval Policy in the Pre-Dreadnought Era,1880-1905,London:Frank Cass,1964,p.347.这种性格、经历和偏好决定了他在执掌英国海军时会以个人体验和个性作风来影响其施政,因此其内心始终潜藏着“哥本哈根化”德国舰队的冲动就不足为奇了。

此外,英国在1940年做出坚决消灭法国舰队的决定,也在很大程度上与丘吉尔有关。丘吉尔曾担任海军大臣,深受其搭档费希尔的影响,他也熟知1807年英国炮轰哥本哈根的历史,(66)George H. Quester,“Two Hundred Years of Preemption”,Naval War College Review,Vol.60,No.4,2007,p.17.这种思维惯性很难说没对丘吉尔起到潜移默化的影响。同时,作为一战爆发前夕英德海军关系最紧张、最微妙岁月的亲历者,丘吉尔深知在海权问题上英国不能坐等事态改善,而应发挥主动进攻精神。(67)Barry Gough,Churchill and Fisher:Titans at the Admiralty,Barnsley:Seaforth Publishing,2017,p.324.在同费希尔共事时,他也曾提出在德国近海建立前进基地,以便英国海军进行近程封锁或突袭德国海岸的“博尔库姆计划”(Borkum Project)。丘吉尔原则上也支持费希尔关于主动进攻德国的“波罗的海计划”。(68)Barry Gough,Churchill and Fisher:Titans at the Admiralty,Barnsley:Seaforth Publishing,2017,pp.298-299.可以认为,丘吉尔在决定对法国舰队发动突袭时虽有犹豫,但其剪除对英国海权威胁的决心是无比坚定的,这在很大程度上也源于他的个人经历。

五、结语

近代以来,海权构成了维系英国国运的基石,这决定了英国会不惜代价地维护其海权优势,包括采取预防性战争行动,预防性战争成为英国应对海权威胁的自然选择,从而构成了一种惯性思维。纵观大国发动预防性战争的例子,也只有英国是完全意义上以海权为核心利益诉求而发动或计划发动预防性战争。与之相近的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前的日本,但日本的利益诉求不仅仅是确保在西太平洋的海权优势,更多是为了抵制英美的压力、巩固侵华成果。通过梳理三个历史案例,我们可以发现,英国在海权问题上的预防性战争思维是一脉相承的。正是有1807年夺取丹麦舰队的成功先例,费希尔在一战爆发前才始终存在“哥本哈根化”德国舰队的冲动。“波罗的海计划”便是费希尔“哥本哈根化”德国舰队设想的最新实践结果。尽管有学者指出,德国出于对英国突袭的恐慌而疯狂扩充舰队毫无必要,它在同英国的海军竞赛中毫无胜算,(69)Niall Ferguson,The Pity of War:Explaining World War I,London:Penguin Press,1998,pp.84-85.但我们通过“波罗的海计划”不难看出,德国决策者的担忧是有根据的——英国对德国发动“哥本哈根式打击”并非空穴来风,更不是毫无计划和准备的政治讹诈。1940年的米尔斯克比尔事件表明,“哥本哈根式打击”从来不只是单纯服务于政治目的的虚张声势,它一直是英国应对海权威胁的惯性思维,其思想基础从未动摇过。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难觅英国发动预防性战争应对海权威胁的新案例,究其原因有三:其一,战后英国的首要战略任务是协同西方盟友应对苏联的威胁和挑战,海权虽仍是英国的核心利益之一,但它在英国大战略中的地位已然下降,难以继续构成英国发动预防性战争的强大动机;其二,英国国力衰退,尤其是失去了对海洋的统治地位,它不再具备对潜在敌人的显著海权优势,而军事技术的迅猛发展特别是核时代的到来,也使得发动预防性战争的风险持续上升;其三,英国不再是国际政治的主导者,风云变幻的大国关系和错综复杂的国际格局对其掣肘甚多,它尤其需要与美国协调立场,难以单独行动。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以预防性战争应对海权威胁的惯性思维,随着英国从世界权势的巅峰跌落而就此烟消云散,我们从苏伊士运河战争中仍然可以窥见“英国式预防性战争”的若干踪影,包括战争目的是重新控制作为海权大动脉的苏伊士运河、作战模式是以海空力量为主的速战速决等。尽管严格说来,苏伊士运河战争只能算作较为典型的干涉行动,它不过是英国沉醉于昔日帝国荣光的最后一次孤芳自赏,但这场军事上成功、政治上失败的冒险表明,在余威尚存时,英国仍然会不时迸发出“先下手为强”的心理冲动,而这一切正是预防性战争的惯性思维在作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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