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建华
(闽南师范大学闽南文化研究中心,福建 漳州 363000)
妈祖是海上丝绸之路影响最大的神祇。与海上丝绸之路的西洋航线诸国不一样的是,东洋航线上的琉球王国,在明初便与明廷建立极为稳固的朝贡关系,一直持续到1879 年被日本吞并,琉球与明清政府保持了500 多年密切的官方关系。妈祖信仰随着闽人36 姓,明清政府23 次遣派的册封琉球使团,以及多达884次①谢必震、陈硕炫:《琉球天妃信仰状况及其嬗变》,《莆田学院学报》2005 年第3 期。琉球进贡使团,传播到了琉球,对琉球社会产生了持续的历史影响,并实现了一定程度的在地化。此为学界的主要关注点,研究代表者如谢必震、陈硕炫②谢必震、陈硕炫:《琉球天妃信仰状况及其嬗变》,《莆田学院学报》2005 年第3 期。侯培杰:《论天妃信仰在琉球的传播与嬗变——兼与琉球姊妹神信仰比较》,延边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 年。,连晨曦、孙家珅③连晨曦、孙家珅:《论妈祖信仰在琉球久米村的社会功能及其演变》,《妈祖信仰研究》2018 年第1 期。,李宏伟、阳阳④李宏伟、阳阳:《妈祖信仰传入琉球研究》,《八桂侨刊》2016 年第2 期。等,他们对于妈祖信仰在琉球的传播历史、具体形式、内容及其在地化情况分别进行了梳理与阐释,但是对近代妈祖信仰在琉球急剧式微的问题则几乎没有涉及。然而琉球被日本幕府逐步蚕食,乃至于被彻底吞并后,妈祖信仰很快就式微,一度销声匿迹,仅存留在闽人36 姓后裔家中神柜里,这是显而易见的历史事实。对此,被称为妈祖信仰研究先行者的旅日华人李献璋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问题,甚至仔细描述了琉球上、下天妃宫于近代被废弃后的情况⑤[日]李献璋著:《妈祖信仰研究》,郑彭年译,刘月莲校,澳门:澳门海事博物馆,1995 年版,第232 页。,只可惜引而不发;林晓玫也注意到这个问题,但只是将其简单地归结为“随着中国册封琉球活动落下帷幕,(琉球)妈祖信仰也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⑥林晓玫:《琉球民间信仰文化社会功能的演进》,《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18 年第4 期。这显然是不够全面的。业师林国平教授曾于2003年前往冲绳做中国福建与冲绳民间信仰比较研究课题,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反观琉球的妈祖信仰,她和观音信仰一样也是外来的神灵,同样得到了琉球国王的扶植,建造了上天后宫、下天后宫,久米岛天后宫,定期祭拜。每逢册封使来琉球时,必定要举行隆重仪式,祭拜妈祖,真是风光无限。但是,妈祖信仰在琉球民间的影响并不大,不能与观音信仰相比拟,至今冲绳人已经很少人知道妈祖信仰了。琉球的妈祖信仰与观音信仰为什么会有如此之大的反差呢?”①林国平:《琉球观音信仰研究》,《海交史研究》2010 年第1 期。林教授后来虽然将研究的重点落在琉球观音信仰上,但他敏锐地指出了妈祖信仰在琉球传播的历史局限性:“妈祖信仰是册封制度的产物,主要通过册封舟传入琉球的,其来源比较单一,随着中国册封琉球活动的终止,妈祖信仰在琉球走向衰落也在所难免。另外,妈祖的信仰群局限于久米村三十六姓后裔,未能在更大的范围内融入琉球的民俗活动中;虽然妈祖的主要职能是保护航海平安,非常适应琉球社会的客观要求,但只得到册封使和久米村三十六姓后裔的认同,琉球渔民和航海者并没有多少人奉妈祖为海神。”②林国平:《琉球观音信仰研究》,《海交史研究》2010 年第1 期。同样可惜的是也没有进一步展开论述。因此,本文在进一步阐述林教授指出的妈祖信仰在琉球的传播与发展历史局限性的同时,结合明清时期中、琉、日三国之间的关系,认为日本幕府对于琉球的蚕食与吞并直接造成了琉球妈祖信仰的衰微,从而较为全面地阐述妈祖信仰在琉球后续发展乏力,乃至式微,无法与观音信仰相媲美的具体原因。
《明太祖实录》记载:“洪武五年甲子,遣杨载持诏谕琉球国。诏曰:‘昔帝王之治天下,凡日月所照,无有远尔,一视同仁。故中国奠安,四夷得所,非有意于臣服之也。……朕……即皇帝位,定有天下之号曰:大明,建元:洪武。是用遣使外夷,播告朕意。使者所至,蛮夷酋长称臣入贡。惟尔琉球,在中国东南,远处海外,未及报知。兹特遣使往谕,尔其告之。”③《明太祖实录》,卷七十七。琉球中山国积极响应,于同年年底遣使进贡,与明廷正式建立朝贡关系,即“杨载使琉球国,中山王察度遣弟泰期等奉表供方物,诏赐察度大统历及织金文绮纱罗各五匹,泰期等文绮纱罗袭衣有差。”④《明太祖实录》,卷七十七。从此,中琉官方往来长盛不衰。
明清时期,琉球创建了三座著名的天妃宫,几乎都与明清两朝统治者派遣册封使前往琉球国公干有关,其中上、下天妃宫都是在明代创设的。《天妃显圣录》记录了明代洪熙元年(1425 年)内官柴山出使琉球时载妈祖香火以行,遇险得到妈祖显灵庇佑的故事⑤蒋维锬、周金琰辑纂:《妈祖文献史料汇编》(第二辑)《著录卷》(上编),北京:中国档案出版社,2009 年版,第99 页。。据萧崇业《千佛灵阁碑记》可知,从洪熙元年到宣德八年,柴山先后奉命四次出使琉球⑥[明]萧崇业:《使琉球记》,载《台湾文献史料丛刊》第 287 种《使琉球录三种》,台北:大通书局,1984 年版,第 134 页,第133 页。,并以其太监身份在琉球留下了他的佛教信仰痕迹,对于妈祖信仰在琉球的传播亦有不小的影响。万历七年(1579 年)册封琉球使萧崇业《使琉球录》有《大安禅寺碑记》,记载了宣德五年(1430 年)柴山再次出使琉球时在琉球修建了大安禅寺,以酬报其崇佛之心;并在宣德八年(1433 年)出使琉球时重修了琉球的弘仁普济天妃宫以酬神恩,且在天妃宫南侧凿井并添建大安千佛灵阁⑦[明]萧崇业:《使琉球记》,载《台湾文献史料丛刊》第 287 种《使琉球录三种》,台北:大通书局,1984 年版,第 134 页,第133 页。。据李献璋考证,此弘仁普济天妃宫当为琉球唐营的上天妃宫⑧[日]李献璋:《妈祖信仰研究》,郑彭年译、刘月莲校,澳门:澳门海事博物馆,1995 年版,第127 页。。《球阳》载“尚巴志王三年创建下天妃宫。杜公录云:‘天尊庙,昔闽人移居中山者创建祠庙,为国祈福。以此考者,上天妃庙、龙王殿亦此时建之欤。’又曰:‘龙王殿,旧是建在于三重城,经历即久,移建于唐荣上天妃庙前矣。’”⑨[日]球阳研究会:《球阳》,东京:角川书店,1974 年版,第 169 页。很显然,琉球久米村上天妃庙与明初明太祖朱元璋赐琉球闽人善操舟者36 姓有直接关系,即洪武二十五年(1392 年)明廷遣送福建晋江、南安、龙溪、长乐及福州河口人三十六姓至琉落户,负责操舟入贡①吴壮达:《琉球与中国》,《“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1985 年版,第76 页。。航海接贡十分依赖闽人36 姓的琉球国王庭自然也十分支持唐营上天妃宫的妈祖信仰,景泰五年(1454 年)即位后不久的琉球国王尚泰久便向上天妃宫敬献梵钟一口:
“琉球国王,大世主,(庚寅)庆生,兹现法王身,量大慈愿海。而新铸洪钟,以寄舍本州上天妃宫。上祝万岁之宝位,下济三界之群生;辱命相国安灊,为其铭。铭曰:‘华钟铸就,挂著珠林。撞破昏梦,正诚天心。君臣合道,蛮夷不侵。彰凫氏德,起追蠡吟。万古皇泽,流妙法音。’
景泰八年五月初一日施
奉行(与那福中西)大工卫门尉藤原国光”②[日]李献璋:《妈祖信仰研究》,郑彭年译、刘月莲校,澳门:澳门海事博物馆,1995 年版,第224 页。
时至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 年),汪楫《使琉球杂录》载:“天妃宫有二:下天妃宫与天使馆临并,门外即馆垣之左。地宽平可数十亩,前有大石池,那霸居民向以此为市易之所,今徙马市街。宫亦就圯。国之案牍多储于此。上天妃宫在孔子庙之右,深行曲巷,……宫外后埠矗起,墙壁巍然。……使臣朔望必肃谒。香火视下天宫较盛。”③[清]汪楫:《使琉球杂录》,载《故宫珍本丛刊》第 273 册《史部地理类外纪》,海口:海南出版社,2001 年版,第 15 页。其后的徐葆光《中山传信录》对于上天妃宫有更详细的描述:“琉球天妃宫有二:一在那霸,曰‘下天妃宫’——天使馆之东。门南向,前广数十亩,有方沼池。宫门前,石神二。入门甬道,至神堂二十步许。堂内有崇祯六年册使杜三策、杨抡‘慈航普渡’匾,顺治六年招抚司谢必振‘普济万灵’匾,康熙二年(癸卯)册使张学礼、王亥‘普济群生’匾;大门上书‘灵应普济神祠’,则万历二十三年册使夏子阳、王士祯所立也。两旁皆民居,国中案牍多储于此。有钟一架,刻云:‘琉球国王大世主庚寅庆生,兹现法王身量大慈愿海而新铸洪钟,以寄舍本州下天妃宫。上祝万岁之宝位,下济三界之群生;辱命相国安灊,为其铭。铭曰:‘华钟铸就,挂著珠林。撞破昏梦,诚(‘汪录’恶作‘正’字)祷天心。君臣道合,蛮夷不侵。彰凫氏德,起追蠡吟。万古皇泽,流妙法音。’景泰丁丑年月朔旦施。”
上天妃宫,在久米村。夏给谏子阳‘使录’云:‘此为嘉靖中册使郭给事汝霖所建’;他无碑记可证。宫在曲巷中,门南向,神堂东向。门旁亦石神二。进门上甬道,左右宽数亩;缭垣周环。正中为天妃神堂。右一楹为关帝神堂;左为僧寮。阶下钟一所。大门左有神堂,上飨供龙神。天妃堂内,有崇祯六年册使杜三策、杨抡立‘德配玄穹’;康熙三年(癸卯)册使张学礼、王亥‘生天福灵’、二十二年册使汪楫‘朝宗永赖’三匾;副使林麟焻二十三字长联,后称‘裔侄孙麟焻敬题’。盖天妃为莆田林氏,闽中林姓多作此称。梁上有‘灵应普济神祠’之额,乃万历中册使夏中阳、王士祯所立也。始至馆第二天,先诣孔庙行香,次至天妃宫。”④[清]徐葆光:《中山传信录》,载《台湾文献史料丛刊》第 9 辑第 306 种,台北:大通书局,1987 年版,第 44 页。
显见,下天妃宫为琉球尚巴志王所创建的王家宫庙,后兼王家档案馆,管理必然比上天妃宫严格,普通信众难以自由入内奉祀妈祖香火。门前大埕原还为琉球民众交易之所,本有助于下天妃宫香火旺盛,后来也出于某种考虑,干脆迁徙,因此香火不如上天妃宫,亦可想而知,但好处在于,只要王家眷顾,下天妃宫香火必然能够得以长久延续。
上天妃宫则与下天妃宫有所差异,它的创建明显与明初迁琉闽人36 姓有关,因此也就多了常人祭祀的氛围,上天妃宫香火自然旺盛一些。但上天妃宫香火在琉球的推广很有问题,久米村作为闽人36 姓的固定居住地,其固定的职责为中琉的册封朝贡制度提供航海技术与相关礼仪服务,以及为琉球王室提供各种政治社会文化服务,在琉球本土相当于一个十分特殊的外来的士族阶层,受到王家持续的眷顾;久米村闽人及其后裔亦以此为荣,以自身中华文化为荣,因此极力保留了其文化传统,并独立成村社;这虽然有利于其文化传统的保留,但对其融入琉球社会,以及对于妈祖信仰在琉球民间社会的推广却相当不利。
上述这些因素对于妈祖信仰在琉球航海世界里的影响显然具有很强的影响力,但对于妈祖香火在琉球民间社会的推动却显得原动力不足,后续乏力。更大的问题在于,闽人36 姓入琉球,只是阶段性的。“明洪武二十五年赐闽人三十六姓”是对前此闽人移居琉球的正式认可,是其后逐年移居琉球的法律依据。……是明朝以前的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次由政府派遣的大规模中国移民移居海外的活动①谢必震:《明赐琉球闽人三十六姓考述》,《华人华侨历史研究》1991 年第1 期。。明代以闽人36姓为代表的福建沿海移民持续进入琉球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对于文化相对落后的琉球社会的持续影响也是毋庸置疑的,尤其是对于琉球上层文化的影响可谓全方位。但是,这种大规模移民并没有维持很久,据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 年)册封琉球使夏子阳《使琉球录》记载:“余闻诸琉球昔遣陪臣之子进监者,率皆三十六姓;今诸姓凋谢,仅存蔡、郑、林、程、梁、金六家,而族不甚番,故进监之举,近亦寥寥。……三十六姓者,昔所居地曰‘营中’,今强半邱墟,过之殊可慨焉。”②[明]夏子阳:《使琉球录》,载《国家图书馆藏琉球资料汇编》(上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0 年版,第487—489页。可见闽人36 姓入琉后自立成村,享受特殊社会地位的同时,亦孤立于琉球社会,很难融入琉球其他阶层之中;更重要的是琉球并非明代中后期中国海外贸易或者移民的主要落脚地,也就是说地薄人稀的琉球,极端依赖中琉朝贡商品的转口贸易,此贸易一旦陷入困境,单薄的琉球也就很难与广袤且自然资源丰富的南洋诸地相媲美;而对于后续的源源不断出洋“讨生活”的福建沿海移民来说,也很难有什么吸引力。《历代宝卷》载:万历三十五年(1607 年)琉球尚宁王上奏请求朝廷“照洪永年间恩例,再赐拨三十六姓入球,仍效劳差役。”远非雄图大略的洪武、永乐朝可比拟的万历朝明廷礼部婉拒了此事:“善良之族重去他乡,欲强中国以就外邦,必非民情之所乐从者。若沿海奸民营谋投入,始贪货卖之利,渐咨交构之端,事情叵测。”③夏敏:《寻找琉球“闽人三十六姓”》,《民族艺术》2017 年第 4 期。实质上,“薄来厚往”的朝贡制度对于明中后期的明廷来说,已渐成负担,因此,明廷官方遂以冠冕堂皇的借口不准允此举,而贫瘠的琉球对于中国沿海移民又着实没有什么吸引力。琉球久米村唐营显然缺乏福建祖籍地移民对其后续新鲜血液的持续注入,外加久米村唐营长期独立于琉球社会,自然难以维持长期性的兴盛发达,其迟早凋零是历史的必然。那么对于他们所供奉的妈祖香火,自然也就无法全面推广到琉球社会各个角落。
琉球国除了明代建立的上、下天妃宫,在清代还创建了唯一的一座天妃宫,即姑米岛天后宫,为清乾隆年间册封琉球使周煌、全魁倡建,得到琉球国王配合才建立起来。周煌《续琉球国志略》详细记载他们出使琉球时封舟触礁而得妈祖拯救的经过:
“伏念臣等始渡海时,以六月初十日出五虎门;十三日已见琉球姑米山。十四日近山下椗,守风之次,适当暴期,波浪兼天。……臣等屡祷于神,神出筊示,谓宁泊此,毋舍去也。……延至二十四日夜,颱飓大作,椗索皆断,舟走触礁,龙骨中断,底穿入水。……呼吁之倾,忽神火见于桅顶,又海面灯光浮来,若烟雾笼罩状,……乃胥呼曰:‘天妃救至矣。’须臾舟稍向岸,赖一礁石透入舟腹,得不沉溺,不得漂流。以故解放本舟小船,次第救免。……”④[清]周煌:《续琉球国志略》,载王有立主编:《中华文史丛书》第十二,清乾隆二十二年刊本,台北:台湾华文书局,1969 年版,第 399—400 页。
明清时期的册封琉球使大多以耕读起家,科举出身,不谙海事,孔子所谓:“不语怪力乱神”的回避态度对他们的神明信仰观影响甚大,但正因为其亲身经历过远涉琉球的“百无一生”的航海生涯,这些仕宦无一例外地转变了对妈祖的信奉态度,周煌与全魁也不例外,因此他们十分推崇妈祖信仰,以至于在琉球的遇难处捐俸倡建天妃宫。
“臣等姑米遇飓风,仰藉皇上威灵,神光护佑,全船二百余人,无一亏损。易舟到港,谒庙(上天妃宫)行香。臣煌谨安‘愿大能成’匾一;‘神为德其盛乎,呼吸回天登彼岸。臣何力之有也;忠诚若水证平生’联一;敬抒微忱,稍答神贶。有钟一,镌文与下天妃宫同。一在姑米山,系新建。兹役触礁,神灯示见;且姑米为全琉门户,封、贡海道往来标准;臣煌谨同臣魁,公启国王,代建新宫,崇报灵迹。中山王尚穆,现在遴员卜地鸠工。臣煌使旋有日,恭制匾、联各一:匾曰‘玉山仙姥’;联曰‘凤舸灿神光,一片婆心扶泰运;龙津标圣迹,万年福曜镇安嘉。’米、姑各地更为立碑,以纪其事。”①[清]周煌:《续琉球国志略》,载王有立主编:《中华文史丛书》第十二,清乾隆二十二年刊本,台北:台湾华文书局,1969 年版,第 389 页。
姑米岛天妃宫的创建依然是传统的官方渠道,但这是清代妈祖信仰传播在琉球的新突破,得到了琉球王室以及姑米岛民的信奉,姑米岛民俗称之“船菩萨”。清初的妈祖信仰在清朝统治者的重视下,因庇佑清军将士收复台湾有功,被康熙皇帝敕封为“天后”,香火兴盛达到新顶点,在此背景下,册封琉球使周煌等人在琉球创建这座天妃宫,明显也受到了此潮流的影响。然而,对于琉球妈祖信仰而言,新天妃宫的创建本是妈祖香火在琉球进一步兴盛的大好机会,可惜没有什么迹象显示其时妈祖信仰突破了前两座天妃宫存在时期的香火境地,除了凸显明代以来妈祖信仰在琉球传播与发展的历史局限性,还不得不考虑到其时琉球两属清廷与日本萨摩藩的尴尬境地。
自明洪武朝伊始,册封琉球制度建立,赐闽人36 姓入琉,对于琉球社会产生了空前的影响。琉球王室亦以此为契机,经济上利用明廷朝贡制度“薄来厚往”的原则,频繁进贡,获取巨大的赏赐,进而利用这些物资从事海外转口贸易,获取双重财富,大大提升了琉球的经济发展速度;政治文化上依赖闽人36 姓,频频派遣官生来华留学,努力向明廷看齐,亦陆续完善了自身的政治社会体系的建构。故琉球国在抵抗日本吞并时有言:“交通服属中国,有如前述,五百年来,受彼册封,向彼进贡,在彼处设置官邸,以至于今,绵绵不绝。受彼之恩德,蒙彼之爱顾,原本为天朝所洞知、万国所观察者。”②米庆余:《琉球历史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 年版,第164 页,第166 页,第169 页,第70 页。“尊用中国年号、历朔、文字,惟国内政令,许小国自治。”③米庆余:《琉球历史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 年版,第164 页,第166 页,第169 页,第70 页。主张琉球“废藩改县”的日本人松田道之亦认为“(琉球)其政治以文教人伦为主要,……有敬神信佛之风,……文学以讲究孔孟之道为主,门阀子弟及久米村人(闽之人种),学习清国书法。”④米庆余:《琉球历史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 年版,第164 页,第166 页,第169 页,第70 页。
然而,对于妈祖信仰在琉球的传播与发展问题上,学界还是低估了日本幕府入侵,乃至最后吞并琉球的一系列影响。
日本庆长十四年(1609 年),萨摩藩岛津氏在德川幕府的默许下悍然入侵琉球,一个月之内席卷整个琉球。米庆余认同宫城荣昌氏的观点,即“特别是由于萨摩岛津氏参加文禄、长庆之役和关原之战,支付了大量的军费,苦于填补。为了解决这一危机,除了将琉球至于领国之下,使之作为对明贸易的中介而自由颐使之外,别无他策。”⑤米庆余:《琉球历史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 年版,第164 页,第166 页,第169 页,第70 页。对明贸易的巨大利润足以吸引已经被明朝明令禁止进行朝贡活动,其后又奉行锁国政策的日本德川幕府的注意力,与琉球毗邻的萨摩藩岛津氏更是对此垂涎欲滴。此次军事入侵,对于几乎不设防的琉球王国而言,显得十分迅捷而致命,琉球王家金银财宝,乃至典籍文物被洗劫一空,琉球尚宁王等贵族一百多人被掳走,尚宁王被拘押在敌营长达两年多,被迫出具“誓文”才被放回,从此纳贡称臣并定期遣送质子,还被迫割让北方五岛。更致命的是,岛津氏开始控制琉球对明进贡等海外贸易事宜,并于日本宽永九年(1632 年)在琉球那霸设置“在番奉行”,直接监控琉球内政与督励进贡贸易。据称琉球尚宁王被放回之时,还被出示了十五条规定,可能与妈祖信仰在琉球传播的有:非萨摩之命,禁止购买他国商品;不可使用者,虽旧勋也不可予禄;不可私约主从;不可多设寺庙;商人不带萨摩印契,不许市易;岁税及其他公物,必遵我官吏所定,据法收纳;禁止不经由三司官而任用他人;农商定税之外,有非理征收者,可告发于鹿儿府;不可自琉球向他国发(遣)商舶;斗升用京量,不可用他量;……①[日]岩仓公实际保存会:《岩仓公实记》下卷,1900 年,第569—570 页。转引米庆余:《琉球历史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 年版,第 78—79 页。即使这些规定最终没办法都落到实处,琉球国的治理自主性亦大打折扣。以萨摩藩为代表的日本德川幕府对于琉球的宗主国——明朝一向既恨又爱,恨其强大,爱其富有。长庆十四年后,萨摩藩岛津氏以琉球为踏板,借助明廷册封琉球与琉球进贡明廷等活动实现商业贸易利润的赚取,进一步控制了琉球国。那么对于很明显从明朝传播过来,与明朝册封琉球活动紧密相关的妈祖信仰必然十分警惕,因此,“不可多设寺庙”等规定虽然并非专门限制天妃宫,但妈祖信仰在琉球的进一步传播的可能性大降。而对于琉球普通老百姓而言,“县官不如现管”,从此增加的进贡给萨摩藩巨额的赋税就足够影响到他们日常社会生活各个方面。
1609 年萨摩藩侵入琉球时,明廷并非没有得到相关预警,只不过无法做出合适的反应而已。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 年),夏子阳担任明廷册封琉球使前往琉球公干,在其所居馆舍时,“飓风大作,我众与倭各卫其舟,致有争竞。倭伤首役一人,血流淋漓,众遂大怖,……余验其伤,乃刀背,非刀口,喜曰:‘此急而自救,非乱而相戕也。’宜收众役入馆,徐敕彼之馆伴往谕,倭众必不为祸。……先是,辛酉之使,前导驱倭不退,以鞭鞭之,倭怒,操利刃削其鞭立断,然亦未尝伤人。”②[明]夏子阳:《使琉球录》,载《台湾文献史料丛刊》第287 种《使琉球录三种》,台北:台湾大通书局,1984 年版,第280 页。现在看来,其时萨摩藩为了谋求更大的利益,尚不愿意与明廷使者将矛盾公开化,虽隐忍但骄横跋扈的情状初见端倪。1609 年底,“(琉球)王遣王舅毛凤仪、长使金应魁等驰报兵警,至缓贡期。福建巡抚陈子贞以闻。”③《明史》,卷三十三,列传二二一,外国四。然而,一是隔海出兵琉球并不符合明太祖鉴于元朝穷兵黩武的惨重教训而在开国初就定下来的相对保守的对外国策,二是其时明廷内外交困,也无暇顾及琉球的困境,只是提高了对日本幕府的警惕性而已。这对于把宗主国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的琉球王室来说,不啻是所能得到的最糟糕的一种反应。好在其时中国对于日本幕府尚有一定的威慑力,且日本幕府也急需通过中琉“朝贡制度”带来经济利润,因此,在求救无门的情况下,琉球王室一方面积极引入中国儒学以重塑琉球王室统治,以此自立自强;另一方面,则被迫向日本幕府做出大幅度的妥协,而其时实际的控制者即萨摩藩亦选择暗中操控琉球王室以谋求更大的现实利益。
在琉球两属清朝与萨摩藩时期,相对于明清时期中国政府不定期举行一次的册封琉球使派遣活动,以及同样不定期的进贡接贡等琉球王家行为,而地缘相对中国较近,强势的萨摩岛津氏与德川幕府对于琉球国的现实影响显得更为重要。萨摩藩侵入琉球之后,“在尚宁王被放回之后,依然不得不向萨州派遣‘国质’。……这实际上是对琉球王国的挟持。而尚宁王去世后,则被改为每年要向萨州派遣‘年头使’,以行聘问之礼。此外,则是要求琉球遣使谒见幕府将军。此事被称为‘上江户’。据宫城氏的研究统计,……从1634至1850 年的二百余年,琉球先后以所谓‘谢恩使’和‘庆贺使’的名义,派遣‘上江户’的使节,前后合计一十八次。”④米庆余:《琉球历史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 年版,第73 页。琉球当地俗语“皇帝远,拳头近”,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使得长庆十四年以后的日本文化对于琉球社会上下的渗透与影响必然逐渐超过以册封琉球使与久米村闽人36 姓为代表的中华文化对他们的影响。
早在清康熙年间,徐葆光《中山传信录》载有:“前明琉球人,皆不剃发,……至本朝,始剃顶发。自国王以下,皆遵时制留外发一圈,绾小髻于顶之正中;首里与久米人,皆无异。夏子阳‘录’云:‘首里人髻居偏,久米人髻居中。’今不然也。剪唇上髭令齐者,间有之。……国中惟三种人,皆剃发如僧。一为医官,……”①[清]徐葆光:《中山传信录》,载《台湾文献史料丛刊》第 9 辑第 306 种,台北:大通书局,1987 年版,第 222 页。一如清乾隆年间寓居日本长崎的徽商汪鹏《袖海编》所描述其时长崎日人发式:“……至长成,将顶发削去,只留两鬓及脑后者,只梳一角……惟医人、瞽者净发如阇黎。”②[清]汪鹏:《袖海编》,载《丛书集成续编》二二四,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8 年版,第 461 页。清乾隆年间出使琉球的周煌《续琉球国志略》载有:“门窗皆无户枢,上下限俱刻双沟道设门扇,其中为方格,以纸糊之,左右推移以为启关。”③[清]周煌:《续琉球国志略》,载王有立主编:《中华文史丛书》第十二,清乾隆二十二年刊本,台北:台湾华文书局,1969 年版,第 306 页。通过比较中国、琉球与日本的传统住宅形式,黄兰翔甚至认为“就十八世纪初的资料来看,可以发现自从1609 年萨摩藩岛津氏入侵琉球后,琉球建筑很清楚地变成了日本住宅文化体系中的一环。换言之,冲绳住宅属铺上榻榻米的干阑式建筑,与中国传统住宅自然有很大的隔阂。”④黄兰翔:《冲绳群岛与澎湖群岛传统建筑聚落形态之比较》,载福建师范大学中琉关系研究所编:《第九届中琉历史关系国际学术会议论文集》,北京:海洋出版社,2005 年版,第244 页,第243—244 页。以上皆是萨摩藩入侵琉球后日本文化逐渐影响琉球社会生活的具体表象。更重要的是,为了生存,琉球王国上层精英分子开始主动向日本文化靠拢,“自1609 年萨摩藩入侵琉球以后,……羽地朝秀(向象贤:1617—1675 年)于1666 年,当上琉球国王的辅佐摄政职位,进行的各项改革,才恢复了国家秩序。……鼓励各种日本文艺,……或许是因为要与萨摩藩打交道时必需日本文化的教养才需要学习日本文艺,但是对冲绳文化影响很深的向象贤,在萨摩藩的支持下进行了大胆的亲日政治改革。向象贤自幼对日本文化就熟悉,政治思想上亦属于‘日琉同祖论’。”⑤黄兰翔:《冲绳群岛与澎湖群岛传统建筑聚落形态之比较》,载福建师范大学中琉关系研究所编:《第九届中琉历史关系国际学术会议论文集》,北京:海洋出版社,2005 年版,第244 页,第243—244 页。尽管李宏伟认为“向象贤提出的‘日琉同祖论’并不是为了美化日本对琉球的侵略,而是希望通过主动向日本靠拢来改善为保持王国的自主性而日益恶化的王国财政,并以此来维护王国的自主性。”⑥李宏伟:《东亚社会变迁中的琉球》,北京:海洋出版社,2019 年版,第111 页。但是,由此可见琉球官方对于日本文化的主动吸纳进入了新的层面。尽管其后蔡温等人的改革,使得中国儒家思想进一步强化了琉球的统治,但相对于遥远的清廷的影响力,日本文化在琉球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是必然的发展趋势。外加上前述妈祖信仰在琉球传播与发展的局限性,也就可以比较充分地解释为什么主要依托日本佛教传播来琉的观音信仰与依赖中国朝贡制度传播过来的妈祖信仰,性质相差无几,但深入琉球民间的效果却反差如此之大。
但是,这三座天妃宫的香火依然顽强地延续到1879 年日本明治政府强制“废琉置县”之后。明治末年,久米岛天后宫破败不堪,神像被毁,对联等剥落,香炉等佛具被偷,战后更是荒废不堪⑦[日]仲原善秀:《册封使的遭难与天后宫》,载《历代宝案研究》第6、7 合并号,第62 页。转引林国平:《琉球观音信仰研究》,《海交史研究》2010 年第 1 期。。至于上、下天妃宫,“至大正年间,两宫终于随着时代的要求而被废弃,上天妃宫的遗址建立学校。下天妃宫成为那霸邮政局的用地,其遗址只留在地名上了。但是妈祖由久米村系统的人保存下来,迄今仍收纳于家庭的神柜。”⑧[日]李献璋:《妈祖信仰研究》,郑彭年译、刘月莲校,澳门:澳门海事博物馆,1995 年版,第232 页。日本正式吞并琉球后,根据1951 年琉球那霸人蔡璋《琉球亡国史谭》的回顾,其时琉球实质上成为了日本军国政府的殖民地,除了全面控制琉球的军政大权,还残酷榨取琉球经济,并在琉球实行“皇民化运动”,尤其强调“去汉民族文化”,全面钳制琉球人⑨蔡璋:《琉球亡国史谭》,台北:正中书局,1951 年版,第30 页。。由此可见,彻底占领与同化琉球才是日本的根本目标,对于琉球社会文化的破坏也就可想而知。中琉朝贡制度也随即从此停止,外加其后的多年战乱等因素,久米村闽人后裔与其他琉球人一样陷入困境,甚至处境更加悲惨。失去双重支撑的琉球上、下天妃宫,以及姑米岛天后宫被裁与废弃也就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事了。
1879 年琉球被迫改县,被日本明治政府正式吞并后,琉球三座声名显赫的天妃宫注定走向颓废,标志着妈祖信仰在琉球的传播与影响转入低潮期,但其影响分子依然存在琉球的民间社会,近些年再次修复的琉球天妃宫多少还能看出当年的影子。
显然,明清时期妈祖信仰在琉球的传播与发展太过于依赖中琉朝贡关系,然而,明清册封琉球使与琉球官方都没有足够多的动力将妈祖信仰推向琉球社会的各个层面,这一点与入清后琉球王室大力推广儒学,使得同样来自中国民间信仰的关帝作为儒学实践者典范而深入琉球社会,与妈祖信仰在琉球的浅层次传播,产生了巨大的反差;而闽人36 姓及其后裔亦是中琉朝贡关系的产物,他们倒是虔诚信仰妈祖,然而也因为他们在琉球享有超然的社会地位,也就与琉球上下隔离甚远,当然,他们也找不到向琉球社会推广妈祖信仰的动力所在。如此种种局限性,使得妈祖信仰虽然从明初就传入了琉球,并存在了几百年,却无法真正被普及到琉球社会的上下,其单一的信仰功能性缺陷暴露无遗。在琉球“两属时期”,因为日本幕府另有预谋的隐忍,琉球尚能维持自成一国的假象,妈祖信仰也能正常存在下来,等到日本明治政府亮出“废琉置县”的狰狞面目,作为琉球与其宗主国明清王朝朝贡关系的产物——妈祖信仰,覆巢之下无完卵,自然不会受到日本明治政府的正常待见,土崩瓦解在所难免,最后也只有闽人36 姓后裔还能真切地惦记着他们的这一职业神明与祖籍地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