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奇
一
我最早居住过的那座城市人口不多,算个小城,当时人最多的时候,也不过三四万人。城区不宽不窄,大约也在万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最早出版的地图上,标有它的名字。如果在分省的地图上,形象更见生动,从图上可以看到苍茫的沙漠,蔚蓝的湖泊,银白的雪峰,还有森林一样的井架……其神秘使人不可捉摸!
20世纪50年代末,这座小城成了热门的地方,虽然没有园林水榭让人赏心,也无名胜古迹供人寻幽,却吸引了祖国四方八面的男女青年,许多文人和科学家也慕名而至。著名作家李若冰在这里住过,著名诗人徐迟也去过这里。他们为这座小城都写出了很多脍炙人口的佳作,给了很高的评价。徐迟这样歌颂它:
阳光照耀茫崖,一座帐篷城市,拓荒者居住在这里,在美丽的理想中。千百个帐篷,像白色的羊群紧挨着,后面高耸雪峰,像白发苍苍的牧人。突然大风卷起砂石滚滚而来,震撼这城市,但是它早已经受考验。风沙遮去了雪峰、阳光,天昏地黑,却遮不去倏然点亮的几千盏电灯。我们冒风沙驰车回来,回到了家,饱餐一顿之后,热水淋浴洗掉风沙。浴罢,谈起计划中登昆仑山雪峰,猎野马,看地形,准备向它大进军。
这座神秘而又让人流连的小城,就是柴达木盆地西部半是戈壁半是沙漠的帐篷城市——茫崖。它的美名,曾一度变成铅字,在祖国辽阔的土地上飞翔。你想在这座小城找到粼粼红瓦的高层建筑,肯定会大失所望。放眼望去,一色的绿色活动帐篷,井然有序地组成了偌大的一片市区: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四条街是这座小城的脊骨,还有许多条脉络般的小巷,显然是设计师的匠心独运。
没有铺上柏油的街路,狂风怒吼,飞沙走石;鼓荡着的帐篷,好像颠簸在排空浊浪中的帆船。由于地处没有植被的戈壁沙漠,海拔又高,故一日乍寒乍热,早晚炎凉骤变……
然而,这小座城于我有磁石般的引力。
它是一座开拓中的城市。表面看,它确实有许多地方不大像一座城市,但它拥有一座城市的物质和文明。就市区划分来说,南街属商业闹市,各种商号标新立异,帐篷商店货物琳琅满目。人流不绝有如蚁阵,昼夜不减,顾客全是那些戴铝盔下班的工人,手执地质锤的勘探者。
东街是工业区,日日夜夜,敲打声、轰鸣声交织着,无止无休。那时茫崖有好几家工厂,如:汽车修配厂、火力发电厂、氯化钾厂、制氧厂、选矿厂,调动着这座帐篷城市的生活节奏。
西街是居民区,居民中大多是随职工别乡而来的家属。有些人也干点零活,叫临时工,更多的人操持家务。那时我常喜欢去这条街区流连,听鸡鸣犬吠,看四起炊烟,在这里可以感受到乡情。
北街算是文化区,那是年轻工人们的去处,青春的旋律使这座帐篷城充满生命的欢笑和斑驳的色彩。
二
在城外,还有两处我每日里常去流连的地方,一处是城郊下首的自流井,井泉水喷一尺来高,水质清甜。井旁水流汩汩,丛生的芦苇,斑斓的花朵,甚至浮游于水中的生物,构成了一幅极美丽的画图。
提起自流井,我想起了柴达木罕告诉我的一段现实中的神话。
柴达木罕是柴达木元老——被誉为“第一号地质尖兵”的乌孜别克族向导阿吉老人的小女儿。阿吉老人在以前是个做买卖的生意人,是他奇迹般地开辟了从新疆若羌到甘肃敦煌这条迢迢千里的金色沙漠之路,是他第一个发现了这眼自流泉水,泉边成了他风餐露宿的地方。新中国成立后,他带领最早进入柴达木盆地的地质勘探队员,奔波在杳无人烟的戈壁和沙漠上。是他告诉了勘探者关于柴达木的许多秘密,秘密之一便是这个自流井。据说茫崖帐篷城选址在自流井附近,就是出自阿吉老人的高见。
自流井是茫崖帐篷城的生命之水,当初全城数万人口,全饮着这井的清波。大小几条水管,从井边向市区伸展,通向千家万户,通向厂房车间。
自流井实在是沙漠一大奇观,一个宝藏,它的引人入胜自不待言。那时候,每天不知有多少来来去去的人,临井观光,畅饮甘甜,看水草飘摆,听鸟鸣声声,换一身清爽。
这里有春之声,有春来冬去的信息,大自然在这里表现了它的得天独厚、难能可贵之美。
另一处胜地便是帐篷城上方的沙梁。在那儿我眺望四方,冉冉升起的昆仑日出,阿尔金山上晶莹的积雪,尽收眼底。
更绝的是入夜看满城灯火。不等晚霞将尽,仿佛有一只神奇的手,一下子将上万盏电灯点亮,偌大一片土地霎时亮如白昼。千万顶帐篷千万盏灯,灯光透过绿色的帆布,有如满湖的嫩荷,正迎着夜露开放,柔和而朦胧。光的海,灯的叶,夜的宁静,美化了这个风卷沙石的神秘世界。
哦,我又怎能不恋茫崖,这一座如诗如画的帐篷之城呢!茫崖,我怀念你!
三
汽车在燥热的沙漠上冲刺。
太阳毫不吝惜它的热量,向沙漠喷射着火焰。天空一碧如洗,干净极了。唯有前边天际一隅,雾蒙蒙的遮天蔽日,有人说:“茫崖新城就要到了。”
茫崖啊,这烟雾,让我看不清你的真面目。我记忆中的老茫崖,不是这样遮着脸面的。那时,茫崖天上一片蓝,地上一片绿,那绿的便是帐篷,历历可辨地袒露在苍穹下、大漠上,时时都像在召唤人们向它走来。
像有人回答我似的,我又听到有人说:“茫矿就是富呢!每天开矿放炮,炸药就得用几吨,从开始开采到现在还只是采了些边边角角……”
这里所说的“茫矿”,就是在国内外市场极享声誉的茫崖石棉矿,它的产品俗称“茫棉”。20世纪50年代中期,在柴达木盆地西部,勘探者不仅发现了石油,而且发现了石棉和昆仑山中珍贵的水晶。当时,柴达木工委决定就地建立石棉矿和水晶矿,进行开采。1958年进矿山的工人只有18个人,号称“十八勇士”,到了第二年,职工人数猛增到3000余人。但是,好景不长,到了第三年,饥饿之风刮到了遥远的柴达木盆地,被迫下马的矿山,使一批又一批的工人,弃矿远走。帐篷拆下了,茫崖,陡然一片空寂。
二十年!沧桑岁月,就像此刻眼前天际的烟雾,朦朦胧胧,又是是非非。然而,那座曾经充满着青春朝气的、喧嚣一时的帐篷城,在我的记忆里,有如沙漠里的圆月,那般清朗。
我的帐篷之城!你之所以使我感到无比亲切,是因为在青年时期,我曾在你的怀抱里住过,建设过。我和那些戈壁开拓者,享受过劳动的欢乐,度过那些难以忘怀、迷人的沙漠之夜啊!更主要的一点,这个昙花般的帐篷城市,是千千万万个拓荒者,历尽千辛万苦建设起来的,它是一个时代的脚印,是生活的屐痕啊!
哦,我又怎能不恋茫崖,这一座沙海明珠般的帐篷之城!茫崖,我怀念你!
四
有人问我:“你这回来茫崖,是初访,还是重访?”
“是初访,也是重访。”我说:“初访的是茫崖新城,重访的是老茫崖遗址。”
这一回,当我来访茫崖新城的途中,我执意要在茫崖旧地停住一宿,去凭吊一番早已不复存在、空留美名的帐篷城遗迹。幸好,帐篷城并没有被时代的风暴荡涤干净,虽然风沙早已填平了一座城市的街道和住家的洼坑,如今,这里还留有一些不成排的零星帐篷。茫崖石棉矿在这里设有一个食宿站,供矿区职工往来住宿。西部石油勘探会战指挥部也在这里办有一个简易的汽车修配厂,以便石油系统的汽车半路抛锚修理之用。还有一个小小的气象站和几顶地质队员住的三角形白布帐篷,好像有意继承老茫崖的传统。除了帐篷,仍旧找不出砖木结构的房屋,一切显得那般简朴、严峻、天然。
我的往日帐篷之城,你还记得我吗?我没有忘却你昔日的模样!你的山梁依旧,我仍然看见它孤立无助地屹立在这一块戈壁沙漠之上,独享着迷人的早霞与夕照,听凭龙卷风在梁上旋起烟雾一般的根根沙柱。只是美称茫崖二景之一的自流井,已不再自流喷涌了,井瓶口倾塌了,泉边的水草过去是茵黄翠绿,现在枯萎了,只留些残根败叶的痕迹。鸟儿不再飞来,歌声早已沉寂,当然也就无人再来此享受晨暮,流连忘返了。就好像这块沙漠上,压根儿不曾存在过自流井似的,只不过是人们在沙漠上常有的一种想象罢了。
这时,一种“感时花溅泪”的惆怅心绪,顿袭我的心头。当时有人想邀我重登沙梁,平添雅兴,我婉言谢绝了。人去城空,谁还有登高远望的澎湃激情呢?
茫崖老城业已消失,茫崖新城早已西迁,两地相隔几百公里。如果不是一排排崭新的、宏伟的建筑群屹立在我的眼前,如果不是矿山沸腾的音响传达着卡车驶过的轰隆声、采矿场上的爆破声、车间里的机械运转声,把我从梦忆中惊醒,我会无尽地沉浸在充满一丝忧郁的情感里不能自拔。
五
我独步在茫崖新城的中心——丁字形的宽街链接着一个有着喷泉的广场。新城当然不似旧日帐篷城的容貌,它更多了一些现代的特征和气质。帐篷偶有所见,但都荫庇在多层楼群之中。阳台的盆花妩媚而嫣红,整条街两旁的树木,尽管还幼小,但都枝繁叶茂,生机盎然。这些花,这些树木,也和拓荒者们在大戈壁上探宝,在沙漠上建楼,同样是神话和奇迹,因为这是一望无边的、被无情的太阳炙烤着的、干旱无水的沙漠。拓荒者们硬是从辽远的昆仑山下铺设管道,引来清冽的雪水,灌溉着生物,美化新城茫崖的市容。
但是茫崖新城并不幽静、安宁,它整日里充满着奔忙和喧嚣,装载满矿石和石棉的卡车,源源驶过铺着沥青的大街。上下班的矿工,熙熙攘攘,使得大街小巷日夜不眠。采矿场放炮声震天撼地,给城市带来了战斗的噪音,使人感受到矿山新城的气氛和节奏,我又沉浸到往日茫崖帐篷城的日日夜夜。那会儿,生活也像眼前这样的喧闹、匆忙、纷繁,也是这样的充满着火热的旋律和快速的节奏,也是这样展示着创造性的劳动。唯一不协调的是,由于整日炸山采矿所掀起的漫天棉尘,使得茫崖新城空气污染,经年不散。帐篷城茫崖不是这样的,不是大风天气,那里的天空永远蔚蓝明净,空气如过滤过一般清新。矿山养育了茫崖新城,新城也促进了矿山的开发。新城的出现才不过短短几年,现在已经有了上万居民,算得上一个小城镇了。
茫崖,一座矿山城,也有人称它为边城。由于新城处在青海省和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交界线上,新疆若羌县的人民,移步就可踩上青海省境内的土地。维吾尔族兄弟是茫崖城常来常往的客人,那“都塔尔”两弦琴奔放欢快的乐音,油香扑鼻的抓饭,炕桌上的馕饼和清脆可口的哈密瓜,给矿山城增添了几分边塞的情趣。
帐篷城也罢,矿山城也罢,或是边城也罢,于我是旧情新谊。茫崖在我的心中,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永远是一个形象,一个整体,一首豪迈的序歌,一样使我感到亲切。
哦,我又怎能不恋茫崖,这一座拓荒者的创业之城呢!
茫崖,我怀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