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代的书院教育与赋学批评

2022-11-22 06:32禹明莲
关键词:书院

禹明莲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 贵州 贵阳 550001)

清代辞赋作家众多, 至今仍无确切的统计。 清赋数量高达15 000篇以上, 超出历朝辞赋总和几近一倍。[1]149其中书院所贡献的力量不容忽视。 作为有清一代影响最大的教育机构, 书院对中国赋体的发展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许结先生结合清代的课赋制度, 指出众多的书院赋对清赋创作繁荣的促进作用, 并揭示其深层理论内涵, “从赋史看清代书院赋艺术, 其对词章之学的促进、 清代学术的含容、 律赋鉴赏体系的构建以及清赋由宗唐到自立的变化, 均有一定的积极作用”[2]。 就其日常活动来看, 书院教学对清代赋家队伍的培养、 对提高赋体创作水准的尝试及对馆阁赋作、 赋集的促进、 对学术风向的贡献等, 亦是清代赋学批评体系值得关注的一环。

1 奠基与引流: 书院山长与清代赋学

山长之名始于宋代, 亦称院长、 山主, 主管书院的讲习之职。 《宋史》载:“理宗景定四年, 何基为婺州教授, 兼丽泽书院山长; 徐玑为建宁府教授, 兼建安书院山长是也。”[3]884而宋代的书院教育, 影响亦是深远。 “昔朱子设书院以讲学, 后世效而行之, 砥砺观摩, 学业自易为进”[4], “在昔, 鹅湖、 鹿洞大儒设教, 阐理学, 敦品节, 酝酿经济, 名重千载。 自是而后, 代有名贤, 必崇书院”[5]。 宋代鹅湖、 鹿洞、 岳麓、 应天等著名书院能够绵延不息, 均得益于大儒执教的影响力。 可见, 山长的学问声名、 品节志气等直接关乎书院的兴废与传播。

宋元以来, 凡名儒讲学之所, 后代大多设立为书院。 一方面, 为众多生徒提供了以文会友、 群居切磋的场合; 另一方面, 作为考课之地, 书院也承担着培育人材、 为国家选拔士子的重任。 因此, 从山长、 生徒到讲师的选聘, 均有相当高的标准。 如乾隆元年(1736年), 清高宗《训饬直省书院师生》曰:“凡书院之长, 必选经明行修、 足为多士模范者, 以礼聘请; 负笈生徒, 必择乡里秀异、 沉潜学问者, 肄业其中。 其恃才放诞、 佻达不羁之士, 不得滥入书院中。”[6]857乾隆三十年(1765年), 又有《慎选书院山长谕》, 再次强调对山长选聘的重视。 为保证书院的教学品质, 古人对讲师的要求也相当高。 如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 孙景曾《重修定武书院碑记》:“吾乡杨砚雨先生,品端学粹,名师也。 余延主书院讲席。”[7]书院对山长的出身尤为重视, 据统计, 清代无论是主办书院的地方学政, 还是督、 抚选任的书院山长, 大多翰林出身[8]317, 山长的科名关系到讲学水准及书院生徒的规模与质量。

赋在书院讲习中的地位, 明显与山长的科举经历有关。 清承明制, 常科举人、 进士的乡、 会、 殿试考试均考制义, 特科取士则有博学鸿词考一诗一赋。 此外, 翰林院中庶吉士的朝考、 肄业三年期满的散馆试及决定翰詹升黜的“大考”, 均用赋。 然清代科举教育最低级的童生县试、 院试、 地方学政的官试及书院课士均有律赋或古赋, 其直接原因是学校或书院希冀士子博取翰苑功名的教育目标。 因此, 多数山长将翰林院考赋之习带入书院, 即为生童日后的晋级大考打下良好的基础。 而书院士子的课赋之篇, 往往不乏佳作。 如路德评陕西关中书院谷逢钧《焦尾琴赋》曰:“一、 入题醒而用笔甚轻。 二、 有神。 三、 此二段部位俱在题前。 琴字, 焦尾字, 最易冷落, 却万万冷落不得。”[9]评阎敬铭《焦尾琴赋》曰:“一、 起势凌空, 二、 入题处以轻为妙, 三、 巧切, 四、 押官韵生新, 五、 韵脚不苟, 六、 反振, 七、 情事宛然, 八、 轻圆, 九、 比例精, 十、 精巧而出以活脱, 减尽铁线之痕。”[9]在示以作赋关键的同时, 满是对年轻士子的褒扬和奖掖。 山长的此类举措, 在培养大批人才的同时, 为清代馆阁赋作、 赋集的大量出现打下良好基础。 值得提出的是, 清代与翰林院考试相关的同馆赋集、 律赋集尤为突出, 其中, 以馆阁命名的赋集就有20余种, 如程恂《本朝馆阁赋》、 法式善《同馆赋钞》等, 这些赋集赋选同样多数有圈点与评论, 至今是清代赋学研究值得关注的领域。

山长本人的学识见解, 对书院生徒也颇有影响。 师生朝夕相处, 无论是学术的涵养, 还是生活中的容止起居, 均是生童的效法典范。 “夫为子弟延师, 必将使朝夕与居, 亲承讲画, 瞻仰其容止起居, 以资效法。”[10]多数山长本身有较高的赋学造诣, 对生徒有着潜在的影响。 如俞越, 字荫甫, 浙江德清人。 道光三十年(1850年)进士, 曾在紫阳、 正谊、 诂经精舍等书院讲学。 俞樾本人虽无赋体创作, 然经其署检的《历代赋汇》乃“石印袖珍本, 型制小, 内容多, 便于携带, 且与一般石印本不同, 纸墨甚佳, 赏心悦目”[11], 为生徒学习带来极大的便利。 其他如董国华, 字琴南, 一字琴涵, 号荣若, 吴县人。 嘉庆十三年(1808年)进士, 选庶吉士, 授编修, 以御史出知山东莱州府,官至广东雷琼兵备道。 后主江苏云间、 苏州紫阳诸讲席。 著有《云寿堂诗文集》 《香影庵词》 《绿溪笔谈》 《欲寡过斋诗赋钞》各若干卷, 多未刊行。 吴锡麟, 字上麒, 号竹泉, 嘉兴人。 乾隆乙酉举人, 官遂安教谕, 改广东盐大使。 有《自怡集》 《岭南诗钞》 《律赋清华》 《有正味斋赋集》等。 潘遵祁, 字觉夫, 一字顺之, 号西圃, 吴县人。 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进士, 改庶吉士, 授编修。 有《西圃集》 《唐律赋钞》等。 这些山长本人均有赋作或赋选, 无疑是生徒学习的最直接的范本。 在山长的带领下, 书院甚至发展成为各文学流派的大本营。 如曹虹指出:“与桐城派凭借书院造就传人相映成趣, 清代常州派骈文的兴盛也颇得益于地方书院的教育氛围。”[12]赋体虽然没有出现较知名的流派, 却也藉此得到长足发展。

2 激励与范本: 书院的藏书与刻书

钱穆认为:“清代书院有窗课, 仅是学者作文送山长评阅, 薄有膏火, 如近代之有奖学金。 其时书院之主要贡献, 乃在藏书与刻书。”[13]259书院有藏书之例, 其因在于书院肄业生童, 多为寒士, 购书艰难。 “使平日诵习无经籍以供其研讨, 无书史之以供其考证, 则虽有奋志向学之士, 而启迪无由, 囿于闻见, 终不能成其才。”[14]因此, 早在书院建置之初, 即花费大量银两购置书籍以供师生使用, 并安排专人管理, 只准内部阅读, 不可外借。

书院购书、 藏书以经史百家及举业之书为多, 个别书院兼有一些赋论著作。 如清代云南五华书院, “雍正九年, 总督鄂尔泰始迁今地之……购置经史子集万余卷庋诸楼, 曰‘藏书’”[15]。 而清代汉口紫阳书院以藏书丰富著称:“一登斯阁, 见夫玉轴牙签、 青箱缥帙, 煌煌乎大观也。 适徘徊其中, 抽甲乙之编, 检丙丁之籍, 循循乎伊然与圣贤相酬酢, 即俨与夫子相晤对。”[16]所谓甲乙之编、 丙丁之籍, 指经、 史、 子、 集煌煌大观之意, 可见藏书之多。 又如黄璟《仙堤书院藏书记·书院藏书目录》题下曰:“道光十二年六月十八日贮藏书籍, 止许向书院中披读, 不许出借, 以防遗失。”[17]其藏书可分三类: 一是经类, 如《三十名家》 2套共12本, 《五经大观》 2套共10本等; 二是史类, 如《分国左传》 1套共8本, 《乡党图考》 1套共6本等;三是举业类, 如《小题嘉言》 1套共8本, 《试贴偶余》 1本, 《试赋偶余》 1本共1套, 《律赋会心》 1套共4本, 《律赋新研》 1套共6本。 此书院所藏三部赋论著作, 今皆不见, 从书名即可推知是为指导生徒律赋创作之类的书籍。

书院刻书有自刻和他刻两类。 其中以杭州诂经精舍最为著名。 嘉庆六年(1796年), 阮元主政浙江时, 选辑杭州诂经精舍创办初期生徒的优秀课卷和主讲者程作, 开清代书院选刻课艺之风气。 除生徒所作课艺文集外, 书院自刻书为数不多, 刘光蕡《陕甘味经书院志·刊书》记载:“光绪十七年, 岁在辛卯, 秋八月, 陕西提督学政武昌柯创立刊书处于味经书院之东……其刊书以十三经、 廿四史为主, 旁及通鉴、 通典、 通志、 通考, 一切子集掌故有用之书。”[18]此志附录专门有藏书,另刻有《味经书院藏书目录》。

从书院的刻书情况来看, 与赋相关的主要是课艺赋集和赋总集选本。 其中, 课艺赋集不仅保留了清代科举生态的原始样貌, 还对生徒习赋有一定的激励意义。 如路德《关中书院课士赋四卷》、 胡敬编《敬修堂词赋课钞》、 冯桂芬等编《金陵惜阴书院赋钞》、 秦际唐编《奎光书院赋钞》、 谷逢钧编《关中书院课士赋》等, 皆为书院士子课艺之作。 此外, 不少书院的课艺文章虽未单独成赋集, 也包括相当数量的赋作。 如嘉庆九年(1799年), 吴锡麟鉴定刊刻的《云间书院古学课艺》分赋、 诗、 骈体、 经解辨考、 策问5部分; 道光四年(1824年), 何南钰将广东粤秀书院生童所作, “或制艺, 或诗赋曾列超等上取者, 录送删定, 详为差别, 存其近于清真雅正者, 得制艺二百二十首, 赋四十首, 诗一百首”[19]。 道光十八年(1838年), 朱珔选定刊刻的苏州《正谊书院小课》在制义之外, 将经解、 诗赋、 杂体以及试帖诗另行编集。 道光二十年(1840年), 史致昌将河南彝山书院一年斋课所积“制艺, 以及诗、 赋、 杂作, 择其理法清、 词意醇者, 得若干首, 出修脯所积, 付之剞劂”[20]。 这些赋作反映了清代士人律赋创作的思考, 至今仍有一定的文献与批评价值。

赋总集是书院山长所辑或重刻的选本, 专门作为生徒学习的范本, 亦是影响最大、 成就最高的本子。 如光绪十二年(1886年), 双梧书屋石印陈元龙《历代赋汇》, 即俞樾校本, 至今是学人治赋的重要参考。 张惠言《七十家赋钞》, 最早有道光元年(1820年)合河康氏家塾刻本, 后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苏州学古堂师生重刻, 标明是“学古堂校读本”。 李元度《赋学正鹄》, 是其在同治十年(1871年)三月在爽谿家塾桃川书院授课所编, “仆寲启寡闻, 于此道向无所得, 迩固告养山居, 闲与生徒子侄言赋, 辄就素所诵习者, 编成《赋学正鹄》, 为家塾课本”[21]。 鲍桂星《赋则》自言:“自周至明人赋甄采为赋选……约为此本, 名曰《赋则》, 存家塾以为始学津梁。”[22]戴纶喆《汉魏六朝赋摘艳谱说》, 亦有清光绪七年(1881年)四川瀛山书院刻本等, 这些赋集在清代赋学批评史上均占有重要地位。 另钱星湖主讲山西大梁书院时, 苏源生曰:“先生教士, 各就所志而导之。 或问性理, 或谈诗文, 因材教督, 不拘一格。 颁日程, 课诸经及语录文字…… 辑《赋选评注》, 刊刘念台《人谱》。”[23]这些均有力促进了清代士人习赋的质量与风气。

书院有关赋体的藏书、 刻书或选本、 评点等活动, 为生徒习赋创造了良好的氛围和条件, 培养了大批学者, 其中, 不乏清代赋作名家、 大家。 如吴锡麟、 顾元煕、 潘遵祁等本身即为赋学家, 身后都培养有众多弟子。

3 焦虑与思考: 书院课艺与生徒习作

在科举考试的刺激下, 清代书院教学不断在科目和文体上进行创新。 有清科目取士, 承明制用八股文。 因此, 清代官学教育以举业为主, 士子平日“习四书、 五经、 性理、 通鉴诸书, 其兼通十三经、 二十一史, 博极群书者, 随资学所诣”[24]3101。 书院讲学的发展, 甚至超越官学更适应士子的需求, 这种优越性的表现即是书院类型的众多, 培养人才的灵活性上。 虽然部分书院纯粹以举业为主, 尚有不少书院以古文或古学与制义相表里, 甚至还有不以举业为直接目标者。 如道光元年(1821年), 阮元在广州城北粤秀山创办学海堂。 在培育人才上, 学海堂因“资性所宜”, 课业生于《十三经注疏》 《史记》 《汉书》 《后汉书》 《三国志》 《文选》 《杜诗》 《昌黎先生集》 《朱子大全集》中自择一经肄习。 另有上海求志书院设置经学、 史学、 掌故、 算学、 舆地、 词章等 6类专业培养人才。

考课是清代书院管理的主流, 亦称小举场。 每年的二月至十一月, 均为考试之期。 书院考课主要分为官课、 师课两种。 官课又称大课, 省会书院由总督、 巡抚、 学政或布政使、 按察使、 转运使、 道台等轮流主持, 府、 州、 县书院则由道台、 知府、 知州、 知县或教谕、 训导轮流主持, 称之为“轮课”, 官课由这些官吏出题, 一般是一月一次。 师课就是由山长出题, 次数不等。 据钟毓龙《说杭州》记载:“月考二次, 初二日朔课, 由抚、 藩、 臬、 运四署轮流命题。 仍为二文一诗, 限一日一夜缴卷。 十六日曰望课, 由院长命题, 两日缴卷。 二月二日之朔课, 名曰甄别。 盖各书院皆有一定之名额, 而应考者多, 必须有所淘汰。 此次获取者, 此一年中, 每月皆有卷分到, 可以期期应考。 若不取, 则须待来年矣。”[25]385另民国《桂平县志》的记载亦大体相同:“书院考课, 据老师宿儒所传闻及光绪所见, 有官课, 有师课。 课自县官者为官课。 官课有甄别, 有月课。 甄别, 每岁一次, 多以正、 二月行之。 月课, 月一次。 课自山长者为师课。 师课, 每月一次。”[26]每年二月的朔课考试, 又称为甄别, 生徒考中的话, 此后每个月的考试均可以参加, 淘汰的话, 则要待来年再考。

在考试题目上, 以举业为主的书院或仅考制艺, 或为储材计, 偶考律赋。 如浙江学海堂以制艺为主的同时, 亦为生徒的朝考、 馆课作准备, “所课则自制义、 试贴与夫赋、 诗、 疏、 论, 无体不备。 盖预为朝考、 馆课计, 俾习而熟之, 得有合于程式, 诚良法美意之至也”[27]131。 其中, 所课赋题均为律赋, 如《老子犹龙赋》《十八学士登瀛洲赋》 《鸡林贾人购白傅诗赋》等。 又杭州敷文、 崇文、 紫阳书院有专习举业之称。 据今所见课艺汇编, 三书院以制艺为主要考课形式, 偶用律赋题。 敷文书院在同治五年(1866年)至同治九年(1870年)的课艺内容为制艺78题; 自同治九年(1870年)至光绪四年(1878年), 课艺内容为制艺115题。 崇文书院自同治四年(1865年)至同治七年(1868年)的课艺题目为制艺50题; 而紫阳书院的课艺题目亦以四书文为主, 仅屠倬任山长时, 偶及赋题。 “书院旧例, 一月两课, 课以制艺一, 试帖诗一。 余为馆阁储材起见, 月复课以词赋, 择其尤佳者付之剞劂。”[28]所课赋题有《春郊盘马赋》 《苔花赋》 《观澜楼赋》 《弹琴歌南风赋》等律赋题。 又路德《关中书院课士赋》录关中、 宏道两书院课士赋10题、 20篇, 每题选赋1篇-3篇不等, 题目分别为: 《焦尾琴赋》 《细麦落轻花赋》 《铸剑戟为农器赋》 《榴火赋》 《书带草赋》 《浮瓜沉李赋》 《老人星赋》 《秋菊有佳色赋》 《一月得四十五日赋》 《望云思雪赋》等, 亦均为律题。

杭州诂经精舍、 江苏娄东书院、 金陵惜阴书院等专考经义、 兼习古文词的书院课士内容, 则宽泛得多。 此类书院所课赋题以律赋居多, 兼有少数古题。 如诂经精舍创办于嘉庆五年(1800年), 停于光绪三十年(1905年), 前后约104年, 除去停废阶段, 实际讲学时间不少于80年。 其课士内容有论、 说、 记、 考、 解、 释、 辨、 赋、 序、 跋、 铭、 颂等上百种之多。 其于赋题多为律赋, 少数古赋题为拟作。 如戊辰年官师课题中二月甄别课题为: 上丁释菜解、 丙吉问牛赋, 以少阳用事未可以太热为蕴、 纸鸢, 得天字、 十字碑, 五律、 五明扇, 五律。 此外, 其赋题还有诸如《拟张衡天象赋》 《拟鲍明远舞鹤赋》 《拟庾子山邛竹杖赋》等少数拟作。 四川尊经书院亦是如此, 其律赋题有《露赋》 《霜赋》 《感秋赋》 《听秋雨赋》等, 古赋题有《拟陆平原文赋》 《拟补陆士衡豪士赋》 《拟陶渊明闲情赋》 《拟班孟坚幽通赋》等。 总体来看, 书院课赋多以律题为主, 仅有极少数汉魏名家赋作拟题。 然书院生徒的应试并不仅仅以此为范围, 他们对创作技巧、 声律、 渊源、 结构、 风格等的省思与争鸣, 彰显出清代时赋对唐宋以来赋体创作的文体焦虑与思考。

4 争鸣与潮流: 生徒应试与赋学辨体

孟森认为:“清一代学人之成就, 多在书院中得之, 此固发展文教之一事也。”[29]53据统计, 书院发展到清代有4 365所, 其数量是唐、 五代、 辽、 宋、 金、 元、 明各朝书院总数的1.49倍。 十八行省的通都大邑无不设有书院, 即便是山村水寨, 也可寻觅到书院的踪影。[30]404可知, 清代书院已是非常普遍。 若翻检清代生徒所习赋论与赋选, 一个明显的现象是除了众多的律赋选本外, 还有不少古赋选本及古律会通选本的出现, 如张惠言《七十家赋钞》、 李元度《赋学正鹄》、 鲍桂星《赋则》、 李元春《古律赋要》、 梁夔普《古赋首选》等。 那么, 古赋为何又在书院掀起热潮呢?

第一, 直指律赋弊端, 以古救律。 就清代科举应试赋来看, 以唐、 宋赋为准绳, 必上至六朝、 两汉之韵味, 否则仅是合体而已, 而无清醒流利、 轻灵典切之味。 侯心斋《律赋约言》云:“唐赋虽正格, 但法疏而意薄, 不必多读。”[31]徐斗光《赋学仙丹》 曰:“唐律法疏而意简。”[32]即清人对唐代赋体有着明确的辨体认知。 从赋体创作来看, 李元度《赋学正鹄序》云:

赋者, 古诗之流, 其体肇于荀卿、 宋玉, 自周、 秦、 汉、 魏至六朝皆古赋也。 唐以诗赋取士, 始有律赋之目。 古赋变为律赋, 犹古文变为时文也。 今功令以诗赋取士, 馆阁尤重之, 试赋除拟古外, 率以清醒流利、 轻灵典切为宗, 正合唐人律体。 特唐律巧法未备, 往往瑕瑜互见, 宋元亦然。

盖尝论赋学有源有流, 汉魏六朝之古体, 源也; 唐宋及今之律体, 流也。 将握源而治, 则必先学汉魏六朝, 而后及于律体; 将循流以溯源, 则由今赋之步武唐人者, 神而明之, 以渐跻于六朝、 两汉之韵味。[21]

李元度梳理历代赋体流变指出, 汉魏六朝古赋为源; 唐宋及清代律赋为流。 习赋之途, 可由源及流, 亦可循流溯源。 此说上承清初陆葇“古赋之名始于唐, 所以别乎律也”的分类观, 又直指唐代律体弊端, 即体制固定, 内容空疏。 又鲍桂星《赋则》的编选, 以唐代律赋为准绳的同时, 入选周秦至六朝古赋18篇之多, “夫赋有古有律, 为古而不求之古, 无以为法也; 为律而不求之于古, 犹无以为法也”[22]。 古赋以夸饰见长, 文字上生僻晦涩, 奇衒奥博, 律赋则又容易陷入玩弄字词、 庞杂窒塞, 以至毫无灵气可言。 因此, 科场上的应试赋作应是律赋之体, 古赋之魂。 书院在编选此类赋集作为士子学习范本的同时, 山长本人作赋亦是如此, 如吴锡麟《寒鸦赋》之妙在于“以六朝气韵, 就唐贤格律, 逐段分写, 清丽居宗”[33], 顾元煕《春雨五色赋》同样深受六朝三唐赋家影响, “心灵手敏, 音雅节和, 应推体物擅场, 由其功深于六代三唐也”[33]。 山长的推尊与示范, 为生徒立下风向标。

第二, 多读包括赋体在内的古书, 可培养时文的涵养。 “时文虽科举之学, 然非多读古书不能诣极……非根底于经史, 则词烦而寡要; 非胎息于古文, 则绪乱而无章。”[34]为此, 崇文书院山长薛时雨要求:“其法度必宗乎古, 其体裁必合乎今, 其为学也平实而正当, 其为志也洁净而精微, 其为言也光明而俊伟。”[27]清沿明制, 规定“专取四子书及易、 书、 诗、 春秋、 礼记五经命题试士”[24]3099, 八股文在体制上有明确的要求, 其中, 破题要求“代圣贤立言”, 即要模拟圣贤的口气, 但又要“代”, 不能明说圣人名号。 在文辞上亦要求颇高, 方苞《四书文·凡例》说:“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经而切究乎宋、 元诸儒之说, 欲辞之当必贴合题义而取于三代、 两汉之书, 欲气之昌必以义理洒濯其心, 而沉潜反覆于周、 秦、 盛汉、 唐、 宋大家之古文。”[35]578清人为做好八股文, 在文章的理、 气、 文辞上花费相当多的功夫而上下求索。 随着士子对科举考试的谙熟, 有一个特殊的现象便是以赋为时文的出现。 梁章钜曾言:“廖佩香与余同在敏求堂会课, 久困童子试而志节不衰, 年三十六始获一衿, 三十九遽卒。 余与曾禹门及余兄曼云屡资其家, 无子, 余又资其立嗣。 今未知其能成立否也。 生平所作骈体文为最, 古、 近体诗次之, 时文又次之, 小赋尤工, 历任学使者无不击赏之。 作时文亦喜以赋笔行之。”[36]这种情况是较为普遍的。

第三, 古赋是清代汉学家的学术力量。 康乾时期,书院讲学取法汉儒注重考订名物训诂,学风一变而为汉学。 雍正十三年(1735年), 广东宝安书院建成, 与邑中绅士、 诸生行释菜礼, 沈曾同《新建宝安书院记》:“伏读上谕, 有曰: ‘朝夕讲诵, 整躬励行。’ 又曰: ‘黜浮崇实, 以储国家棫朴菁莪之选’。 洋洋乎, 是彝是训, 于帝其训, 三代之隆, 所以民化而俗成者, 由此道也。”[37]乾隆二十年(1755年), 王铭琮《白鹭洲书院学规》:“至于登高作赋, 遇物能名, 咳唾珠玑, 斯称大雅。 拟于每月课期, 或试诗赋一篇, 或论策论一道, 以觇多士学古之力, 切勿视之漠然。”[38]此并未明说是官课或师课, 但学古之风已是大行其道, 其主要宗旨是纠正空疏浮薄之弊。 张大昌《拟诂经精舍四集序》云:

窃以宋代解经, 理甚精也, 唐代词赋, 律甚细也; 而沿习者, 言理蹈于空疏, 言律入于浮薄, ……舍训诂考证之功, 则不通古书, 安得古义; 舍翰林子墨之讬, 则不立奇意, 安有奇文。 阮文达公创立精舍, 惧士习之蹈空疏入浮薄, 故课文一宗汉学, 约选初、 二、 三集以示程式。[39]

清政权建立之初, 根基不稳, 惟恐晚明民族主义者利用书院聚众成势, 反清复明。 故对书院实行压制政策。 顺治九年(1652年), 诏令“各提学官督率教官、 生儒, 务将平日所习经书义理, 着实讲求, 躬行实践。 不许别创书院, 群聚徒党, 及号召地方游食无行之徒, 空谈废业”。 随着康熙大帝的文治武略, 清政权得到巩固, 书院便成为其拉拢、 掌控士人的工具, 康熙帝多次给书院御笔赐书赐匾, 内容上以推崇程朱理学为主。 在这种政治风向下, 书院的讲学内容以解经为主。 如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 周文煊《东壁书院记》曰:“天下书院, 独推白鹿、 紫阳而已。 要皆有大儒挺生, 以兴复洙泗之所传立教, 然后天下讲学之士, 川鸣谷应。”[40]康熙三十年(1691年), 知府朱璘申请大中丞阎公兴邦, 改建南阳书院。 大堂曰“经正堂”, 二堂为讲堂, 东斋曰“主敬”, 西斋曰“存诚”, 门庑庖湢修理略备。 一时, 来学者百余人, 延襄城李孝廉来章教授生徒。[41]嘉庆五年(1800年), 阮元建立杭州诂经精舍之目的, 便是扭转清代空疏的学术风气。 此后, 精舍的历任师徒均延续了此种传统。 《诂经精舍第四集》序云:“说经之文多宗古义, 即诗赋亦古体居多, 非欲求异时流, 盖不敢失许郑两先师之家法, 而盩文达建立精舍之本心也。”也就是说, 古赋亦为汉学的有力支持。 由此观之, 书院在学风上的崇理抑或崇实, 均有着厚重的历史使命感。 它是一代士大夫修齐治平、 传承学术的精神依托, 又是士子展现自我、 追名逐利的阶梯, 还是国家精神导向的传声筒。

书院生徒对古赋的重视热潮, 恰与元明以来文坛的复古思潮一脉相承。 自元代祝尧提出“心乎古赋者, 诚当祖骚而宗汉”的呼声后, 在明代引起诸多回响, 如陈山毓提出“八代无文, 唐室无赋”, 何景明以为“经亡而骚作, 骚亡而赋作, 赋亡而诗作。 秦无经, 汉无骚,唐无赋, 宋无诗”等, 所不同的是, 书院之古赋有与律赋相对之意, 复古家则有突出屈骚汉赋之意。 清人对赋体的辨析似又与汉人赋用论背景下讽与劝的矛盾如出一辙。 当然, 其根本在于赋体创作一方面在辞章上极尽宏衍博丽, 一方面又强调其讽喻劝谏之功用的矛盾。 清人亦是如此, 既在文体上采用律体之制, 又在内容上要求弘丽温雅。 于是, 下至书院生徒, 上至翰苑诸臣, 清人赋作在古、 律之争的潮流中寻求着最完美的契合和诠释。

5 结 语

中国古代的赋学批评, 在诗论的影响下呈现出早熟、 中衰后渐复兴的发展历程。 尤其是清代出现的赋体正变潮流, 虽裹挟在诗文复古浪潮的传统视域之下, 然究其根源, 是科举利禄影响下的文体发展论争。 而书院生徒在其中所起到的实践与推动意义, 是赋体批评的重要组成部分。 大量的书院赋集及评点更是赋学研究的原始重要文献, 是可以进一步开垦的广袤之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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