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舒劼
(福建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福建福州 350001)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三国演义》气势磅礴的开篇断论,与卷首词中“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感叹共同揭开了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诸多英雄豪杰以不同的方式登场又谢幕,诠释着历史“变”中“不变”的张力与魅力。往事越千年,近三十年来,历史循环叙述重新在一批小说里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如《生死疲劳》《日光流年》《故乡天下黄花》《公猪案》《百年密意》《白鹿原》《罂粟之家》《孔雀的叫喊》《第九个寡妇》等等,这份名单尚属简略。不能简略放过的,是历史循环叙述重现所携带的一系列疑问。考察这些疑问,就将从现象本身的问题化开始,经由历史循环的认知逻辑在文学叙述中的展开,思考近三十年来的文学叙述如何通过历史循环的观念装置,表达对作为历史产物的“当代”的认识,同时也在当代和历史的对话中反观传统认知思维的当代活力。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思考历史话语如何讲述当代,同时也是思考当代为何以及如何重启某些曾经无限风光的历史资源。
历史循环观在20世纪80年代末之后的小说叙述中大规模出现,何以成为问题?无需借助文学史的佐证,大众的日常阅读经验对历史循环的文学叙事毫不陌生,轮回与转世活跃在街头巷尾的话语空间中。当然,文学叙述之中的历史循环,可以是历史观念的抽象把握、个体经验的直觉表达、美感营造的形式结构,包括但远不局限于生死轮回、转世再生等内容。鲁迅《在酒楼上》对话中的蜂蝇“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是一种历史循环叙述;《三国志平话》将把三国鼎立的缘由归结为被刘邦所杀之功臣的转世复仇,这也是一种历史循环叙述。二者的历史循环观显然旨趣迥异,也各有自身的话语属性。
相对而言,大众更为熟悉《三国志平话》里的历史循环叙述。汉献帝的江山被曹刘孙三家瓜分,原本是刘邦在向被屈杀的韩信、彭越、英布偿还孽债,诸多现实的历史因素及其复杂的相互作用,被文学叙述删减成因果报应主导下的历史循环。对总是在日常生计中疲于奔命的百姓来说,信息缩减、逻辑简化确有必要。漫长的历史中,因果报应、生死轮回影响了一代代民众的认知,在潜移默化中左右着民间日常生活的行为举止。类似于《三国志平话》中的历史循环观,就是思想史上的“一般知识与思想”。所谓“一般知识与思想”,是指“最普遍的、也能被有一定知识的人所接受、掌握和使用的对宇宙间现象与事物的解释,这不是天才智慧的萌发,也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当然也不是最底层的无知识人的所谓‘集体意识’,而是一种‘日用而不知’的普遍知识和思想,作为一种普遍认可的知识与思想,这些知识与思想通过最基本的教育构成人们的文化底色,它一方面背靠人们不言而喻的终极的依据和假设,建立起一整套有效的理解,一方面在日常生活中起着解释与操作的作用,作为人们生活的规则和理由”(1)葛兆光:《中国思想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4页。。作为“日用而不知”的思想认知,历史循环是古代小说钟爱的内容题材和结构形式,不断地在阅读和传播之中实现观念的自我生产。“三世因果、轮回相报的观念……对包括小说在内的我国通俗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种影响不仅表现在它为我国古代小说提供了一个最为广泛而普遍的主题,同时也为我国古代小说找到了一种常见的结构形式。”(2)孙逊:《释道“转世”“谪世”观念与中国古代小说结构》,《文学遗产》1997年第4期。某种意义上,历史循环观就是传统文化常识的一部分。
作为“日用而不知”的常识的历史循环观,有其坚实的自然和社会经济形态基础。“春耕、夏种、秋收、冬藏长期相对固定的劳动、生活方式,它不能不影响中国传统哲学的思维方式的形成”,“中国的地理位置、自然条件和人民的生活、劳动条件,给中国传统哲学的思维方式,形成了一个循环往复的循环特点”。(3)张岱年、成中英,等:《中国思维偏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第104、106页。在西方学者看来,“儒家学者倾向于用循环论的观点看待历史,这在受季节变化支配的农业社会中大概是很自然的。盛—衰理论深嵌于中国人的世界观之中,并包容人类的一切。”(4)[美]柯文:《在传统与现代性之间——王韬与晚清革命》,雷颐、罗检秋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03页。漫长的帝制时代中,无论是朝代更替的必然,还是历代王朝间制度的大体延续,都与循环观紧密呼应。“必须承认,中国人对王朝循环的看法自然有其道理”,“历代的赋税、行政和军事制度都有着惊人的相似。”(5)[美]费正清:《中国:传统与变迁》,张沛、张源、顾思兼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3年,第63页。历史循环观体现了传统中国生产力、文化制度与思想观念之间的和谐稳定。
晚清民族家国的危机让历史循环观狼狈不堪。西方文化在军舰、火炮和洋枪的掩护下冲破了高耸而厚重的城墙,历史循环观无法有效地解释来自异质文明的蛮横凶残,中华文明被甩出了原先自我掌控的运行轨道。“19世纪中叶以前,中国人的观念世界中没有‘进步’信仰。主流意识的世界观、历史观背景是循环论,甚至是历史衰退论”,但历史在此大转折,“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等新词汇踏破了历史循环观“万变不离其宗”的描绘,“大批知识分子先后接受了进化论,根本改变了中国人传统的‘天不变,道亦不变’的世界图景和历史循环论。从此,历史进化论占据了思想界的王座,并且成为中国人接受其他各种现代意识形态的支援意识。进化论的广泛传播,造成了某些新的民族心理和共识。其中的一个核心观念,就是‘进步’”。(6)高瑞泉:《进步与乐观主义》,许纪霖、宋宏编:《现代中国思想的核心观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28页。由农业经济形态和帝制政治模式共同支撑起的历史循环观,将让位给与工业经济形态和现代民主制度所相匹配的“进步”/“进化”观。在此过程中,西方现代科学技术更是时常以令当时中国民众瞠目结舌的实效,冲击着包括历史循环观在内的传统认知模式。东方文明已然如此清晰地自惭形秽,传统文化低于西方现代文化的格局自然是顺理成章。“五四”时期,“进化”已经成为简洁却无情的思想铁律:现在必定胜于过去,不同意“进化”就是复古,复古就是不合时宜,理应被清算。(7)湛晓白:《时间的社会文化史:近代中国时间制度与观念变迁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333页。社会发展如此,文化建设亦然。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但这种决定并非立竿见影。整个近现代文学的根本性转变,也不意味着传统文学完全退出历史舞台。“晚清以来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根本性转变中,佛道‘转世’‘谪世’的结构模式也逐渐为小说家所舍弃”(8)孙逊:《释道“转世”“谪世”观念与中国古代小说结构》,《文学遗产》1997年第4期。,这只是情况的一面。思想史的研究同时也指出,如历史循环观中的“生死轮回”等成分,作为“儒家、道教与佛教彼此有微妙差异而又彼此通融的地方,它在近代逐渐被科学思想所摧毁和替代,但是,仍然在一般知识、思想和信仰世界有影响力”(9)葛兆光:《什么才是“中国的”思想史?》,《文史哲》2011年第3期。。留在一般知识和思想的世界,历史循环观必须付出代价。时光磨洗之后,历史循环观更适合以个体经验、审美感悟、叙事形式等面目出现在文学叙述之中,它应该知趣地回避开历史认知或社会发展规律的把握等危险地带。然而,在文学叙述的鼓励和放纵之下,即便是历史又迈入了一个新时期,历史循环观还是时常情不自禁地遗忘了这些。
历史的回顾方便了问题的出场,它始终在提示,某种思想观念或认知模式的合法性,与其所处的历史语境有极大的牵连。一些评论从不同的角度注意到历史循环观在新时期之后的复兴,如“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历史小说,不管是关于较大时间跨度的家族历史叙事,还是关于较小时间跨度的个体历史叙事,我们都能从中找到循环论那时隐时现的身影”(10)唐孕莲、余中华:《“变”与“不变”:当代长篇历史小说中的“鏊子”叙事——以〈白鹿原〉〈生死疲劳〉〈活着〉〈第九个寡妇〉为例》,《创作与评论》2013年第24期。,以及“二月河、凌力、唐浩明这些作家不会放弃进步的历史观念,但和循环的历史观念相比,作者进步的历史观在作品处于潜在和次要的地位”(11)李建国:《无望的轮回——新时期文学历史叙事的历史观》,博士学位论文,山东师范大学,2006年,第41页。。历史循环观复兴令人好奇之处在于,历经现代性百余年的淘洗,又身处快速发展的当代中国,这批文学叙述如何跨越近代以来思想史发展的警告,同时为历史循环观找到在新时代发言的依据?它们又将怎样表述自身所处的时代?《生死疲劳》《日光流年》《故乡天下黄花》《公猪案》等等,这些小说显然无意于用历史循环观来增加街头巷尾的奇闻逸事,李杭育《公猪案》开篇就说,“间隔了一百五十年还做同样的事情落得同样的结果,这就让人很有想法了”(12)李杭育:《公猪案》,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年,第1-2页。,这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这批小说的叙述姿态,它们显然有弦外之音。
当代文学的历史循环叙述之中,“当代”既是叙述的主体,也是叙述的对象和内容。文化研究思潮的兴起为文本的意识形态分析提供了一套逻辑,追问包括话语的主体、客体、生产机制、裂隙等在内的一系列环节,说什么、谁在说、在怎样的语境中说、怎么说都将接受反复拷问。《公猪案》开篇所宣示的“让人很有想法”,已经在指引读者穿过故事情节的水面,潜探那些为水底泥层所覆盖的东西。“历史循环”或是这批小说反复言说和呈现的主题,或还兼任小说形式结构的角色,但“历史循环”恰恰不是叙述所真正意欲停留和展示的终点。“历史循环”是个必要的认知装置,它通过在人生体悟、美学把握、心理认知、行为模式等渠道上的反复叙说,将读者的目光引向被自己有意无意地掩盖着的地方。
看清历史循环叙述究竟遮蔽了什么,还必须回到历史循环叙述究竟说了些什么的起点之上。这些小说的共性之一,就是所叙述的历史时空相对漫长。《生死疲劳》《百年密意》《孔雀的叫喊》等以轮回转世作为历史展开的线索,而《日光流年》《故乡天下黄花》《公猪案》更强调不同时代之间事件发生逻辑与结果的惊人相似,无论如何,一代人的时空幅度远不够用。正是在足够宽阔的时空舞台上,叙述者才能充分掩藏和释放自己,满足各自不同的叙事意图。《生死疲劳》里被冤杀的地主西门闹先后以驴、牛、猪、狗、猴以及一个患有先天性不可治愈疾病的大头婴儿转世,在转世之前西门闹发誓要把所有的烦恼和仇恨装进心里,让复仇的烈火穿越轮回转世而燃烧不熄。当代历史的走势变动之剧烈、转折之复杂,实际上超出了个体生命所能承受的极限,只有借助生死轮回才能展示这种烈度对个体体验限度的反复冲击。然而至少从西门闹转世为猪十六开始,他的活动就日益与宏大的政治话语和重大的社会事件脱钩,历经转世所积淀下的人物间复杂关系和情感,逐渐取代了尖锐的政治斗争和顽固的复仇执念。“疲劳”开始侵蚀西门闹,叙事的尾声阶段,西门闹终于和让他轮回不休的阎王达成共识,放下仇恨、接受历史。“我已经没有仇恨了”(13)莫言:《生死疲劳》,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512页。,小说叙述与历史苦难及当下困境就此和解。历史循环同样是《日光流年》借以表现某种隐喻的形式。笼罩在喉堵症阴影之中的三姓村,历代的村长在外援无力的前提下试图通过多生孩子、种油菜、翻土地、修渠引水等方式打破村人活不过四十岁的魔咒,但在付出沉重甚至是惨烈的代价之后,宿命依然。小说结尾、同时也是故事的开端之处,司马蓝的梦想被永远定格在幻境之中:“想人若能长生不死该多好。想村里的男人能长出白的胡子,女人能变成没牙老婆婆该多好。想山坡上的黄土能当粮食吃了该多好。他在转眼之间那能长大成人,而后他就停在成年人的样子上,牛高马壮,力大无比,永生永世不老不死该多好。”(14)阎连科:《日光流年》,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465-466页。三姓村“向死而生”的悲壮正向人类整体命运的绝望靠近。借由历史循环的结构,《百年密意》里的王狗剩成了自己的孙子,桔子做了自己的重外孙女,缘聚缘散之间流露出佛法教化众生的密意;而《公猪案》则由清代、土改时期和当代三个时空中,公猪旺财与其主来福所共同经历的近乎重复的命运,表达出对历史、人性的不信任。动辄跨越的数十乃至上百年,让叙述者得以从容地将复杂的历史情绪与价值认知包裹在循环的繁复形式之下。
《生死疲劳》的愤怒与厌倦、《日光流年》的挣扎与绝望、《公猪案》的荒诞、《故乡天下黄花》的戏谑、《百年密意》的觉悟,都是各自历史循环叙述的导演。历史认知和历史情绪以本质主义的口吻说话,集中指向历史中的灾难、不幸、罪恶或痛苦,人如何在本质化的历史中生存,成为小说关注的焦点。然而,本质主义化的认知和情绪,它的思想动力又来自何方?浦安迪从重复感极强的叙事形式中解读出《西游记》循环叙述的主轴:在参“心”与悟“空”的反复暗示中,包含着“对将整个存在视为等同于有限意识所至的自我范围的危险幻象的关注”,这直接来源于晚明思想和禅宗基本教义。(15)[美]浦安迪:《浦安迪自选集》,刘倩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第207页。那么,当代历史循环叙述的认知与情绪,它们何以厌倦、何以戏谑、何以和解、何以宽恕?《生死疲劳》中蓝脸拒不入社等系列行为被概括为“与历史潮流对抗”“与社会潮流对抗”(16)莫言:《生死疲劳》,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80-81、102页。,令人联想起丹尼尔·贝尔揭示的西方现代主义文化之于西方经济发展和政治改革之间的矛盾:文艺挺身而出剑指历史进步和理性观念,这种冲突常被简约地描绘成审美现代性与工具理性的矛盾。“审美现代性就是社会现代化过程中分化出来的一种独特的自主性表意实践,它不断地反思着社会现代化本身,并不停地为急剧变化的社会生活提供重要的意义”,“它像是一个爱挑剔和爱发牢骚的人,对现实中种种不公正和黑暗非常敏感,它关注着被非人的力量所压制了的种种潜在的想象、个性和情感的舒张和成长;它又像是一个精神分析家或牧师,关心着被现代化潮流淹没的形形色色的主体,不断地为生存的危机和意义的丧失提供某种精神的慰藉和解释,提醒他们本真性的丢失和寻找家园的路径”。(17)周宪:《审美现代性批判》,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70-71页。反抗本身并不自然意味着合法。如果挑战历史进步和启蒙理性,就必须有更出色的理念替代物。考虑到《生死疲劳》《日光流年》《百年密意》《公猪案》这批小说都从历史跨入了当代时空,都对历史进程或当下发展有着异于现代性逻辑的理解,那么,它们又提供了怎样的历史与当代对话的图景,以及解释当代的可能性?
小说中的历史循环叙述引导阅读的目光穿过形式的表象,走向自己预设的历史情绪与价值认知。本质化的历史表述展开过程中,一些历史因素或场景得到了凸显,而更多的东西可能被悄悄地删除了。阎连科把《日光流年》的写作视为寻找人生原初意义,“草木一生是什么?谁都知道那是一次枯荣。是荣枯的一个轮回。可荣枯落到了我们头上,我们就把这轮回的过程,弄得非常复杂、烦琐、意义无穷。……我想,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至少在生命面前,不该是这个样子。倘若任何结果都等于零的话,那么等号前的过程,无论如何千变万化,应该说都是那么一回事儿”(18)阎连科:《日光流年》,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1-2页。。“都是那么一回事儿”的减法思维,是历史循环叙述所持的本质主义立场的必然结果,但“理解轮回是由表述时省略的东西来决定的。在轮回史中呈现出的事实之存在及方式是为了对该叙述有意支持的‘轮回’予以肯定”(19)曾锋:《轮回对历史叙述的支配——〈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及周作人论之一》,《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4期。。删繁就简为了艺术上的标新立异,而还原删除过程,就将复现观念意识的走向与意图。
当代,或者说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社会发展和深层转折,在《生死疲劳》《日光流年》《公猪案》《百年密意》中被削减或隔离。读者不可能要求完稿于1990年的《故乡天下黄花》写出南方谈话后的社会结构转型,但压抑当代的表现空间——删减、削弱关于20世纪90年代后中国大陆地区高速发展的叙事——却是《生死疲劳》等文本的一致取向。有着明确时间意识的《生死疲劳》在开篇和结尾处都明确宣告“我的故事,从1950年1月1日讲起”,然而这部终结在新世纪之前、属于整个20世纪后半叶的历史叙述,却让它的主人公们在80年代中期起就逐步摆脱了历史环境的掌控,社会转型简化为小说中一些符号的闪烁。《日光流年》对当代现实的压抑方式,是将社会转型发展与三姓村做实质性的隔离。整个社会的物质文明发展被小说叙述像透明的玻璃幕墙一般阻断在外,一代代三姓村的村民虽然可以自由出入,但三姓村既不在行政上有明确归属,也无法真正有效地从外部援助中获得改善。三姓村无法摆脱恶劣的自然环境,又承受了社会现代性发展的负面影响,还不能从当代巨大的发展中获得红利,这是文学将个案抽象为人类命运共同象征的权力,当然也是文学审美对社会发展逻辑的强行覆盖。《公猪案》尽管展示了三个时空中三组“人—猪”关系的相同命运,但当下时空只是土改时期的点缀。2016年完稿的《百年密意》在佛法因果报应、生死轮回的思维结构中展开叙述,虽然浓缩了中国城市从乡村到城市的历程、正面呈现了十余年来的社会经济生活,却明显无意于探究20世纪90年代以来支配社会经济发展的结构性因素。总体看来,尽管这批小说的叙述横跨数十乃至上百年,可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当代历程总是小说中的配角。有趣的是,《百年密意》倒是对包括自己在内的历史循环叙述提出了这样的疑问:“我们用三十年的时间,走完了西方三百年的路。这种人间奇迹难道不值得我们大力颂扬吗?”(20)杨志鹏:《百年密意》,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年,第217页。这种疑问的存在同时表明,“对时代的理性认识与对事实的感性经验无可挽回地分裂了”(21)汪晖:《进化的理念与“轮回”的经验——论鲁迅的内心世界》,《广东社会科学》1989年第4期。。
“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如何解释当代中国的飞速发展?《生死疲劳》和《公猪案》的故事到新世纪之后怎样讲、还能不能讲?《日光流年》的三姓村宿命是否在新世纪中有打破的可能?《故乡天下黄花》的循环格局在新世纪后还存在吗?除了像《百年密意》这样的宗教信仰叙述,所有的文本都要在新时空中重新审视晚清历史循环观危机时的那个问题:感性经验如何面对客观现实和理性认识。当代发展被压抑之后,人的主体性同样岌岌可危。由于承认自己不是历史演进的支配者,历史循环叙述中的人的主体性先天不足,再刨去对当代社会经济发展的深究,留给人的主体性表现的空间益发逼仄。《故乡天下黄花》《公猪案》和《百年密意》里,人都是受牵制的木偶。共和国早期的文学作品总是洋溢着蓬勃的主体性气息,在革命的号召和鼓舞下,人民对改造自然世界、实现预期目标充满信心和干劲。杜鹏程的《夜走灵官峡》记录了整个宝成铁路建设的场面宏大而复杂、热情而有序,革命建设时代的主体精神面貌昂扬奋发,几十名工人在漫天飞雪的深夜里开山打炮眼,就像开凿登天之梯。《夜走灵官峡》清晰地展示出,自然景观、幼童的姓名和观念、家庭妇女的职责等等都被纳入了革命的生产机制,一度盛行的革命文化观念也曾引起反向的思考:革命塑造的主体是否真实?无论如何,革命观念乐于通过主体的奋斗改变世界:“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相比之下,历史循环叙述中的主体并非英雄、劳模或人民。《生死疲劳》甚至否定了因果报应本身的精准,但它不否定历史荒诞感的重复。阎王爷承认西门闹死得冤,同时明确告诉西门闹自己无法改变这种事实;备受左倾政策之害的蓝脸为毛主席逝世而痛哭,他半生坚持单干和洪泰岳等人强烈要求他加入集体生产同时丧失了意义。“历史所造成的是两败俱伤的局面。正反是非丧失其价值与意义,不管是站在历史浪潮起伏的哪一端……都为此而付出了巨大沉重的惨痛代价。”(22)吴耀宗:《被叙述,所以存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论想》,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58页。《日光流年》表面上看就像是西绪福斯模式的中国化,一代代的三姓村民通过不同的方式、付出了惨烈代价,彰显了不屈服于“喉堵症”的意志。然而,看似强烈的改造自然的主体意志也有一副权力欲望的底色。以司马蓝为代表的历代村长,究竟是想通过获取村长的权力来解决“喉堵症”,还是想通过“喉堵症”的事端来获取村长的权力,已经难以分清。在时间回流的倒叙走向之中,读者无从得知司马蓝的死是否终结了三姓村民的反抗史,而这寓言叙事中人的主体性,更多地体现在生存本能的层面之上。三十多年前的评论界就已经意识到,“所谓内在统一的、完整独立的、具有绝对纯粹的本质、在宇宙及社会中占有不可替代的稳固位界的‘主体观’恐怕是个幻觉”,“社会文化具有多少种符号系统,主体就有多少种异化的方式和可能性”,(23)孟悦:《语言缝隙造就的叙事——〈致爱丽丝〉〈来劲〉试析》,《当代作家评论》1988年第2期。但在这批当代的历史循环叙述之中,有目的地改造自然、改变历史的主体性是欠缺的。
无法深度展示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社会重大转型与飞速发展,无法鲜明塑造当代社会变革中的主体性形象,同时还要面对当代公共文化意识中启蒙理性潜在而强大的质疑,面朝历史却又立足当代的历史循环叙述身处认知和认同的双重文化危机之中。“自然科学正在重塑这个世界,经济学、社会学或者法学正在与社会频繁互动,那些没有现实意义的知识必将逐渐枯萎。”(24)南帆:《没有现实意义的知识必将枯萎——谈文学理论的现实品格》,《光明日报》2017年9月18日,第12版。文学审美的宽容度并不意味着可以终日沉溺于白日梦式的心理消遣而无视社会历史结构的存在。
近三十年来文学的历史循环叙述若想在新的历史起点上有所作为,至少要考虑两个问题。其一,如何超越简单的心理慰安。当历史循环论靠近神秘主义或信仰叙事时,它往往表现出鲜明的当下精神痼疾诊疗意图。然而由于历史循环叙述无法有力挑战启蒙理性和现代科学的阐释能力,这种心理慰安有时显得力不从心。有研究指出,中国的悲剧里的冲突“不是思想的冲突,而只是既定的思想和悲惨现实的冲突”,这种冲突的宿命感“主要是给失败者以安慰,一切都可以得到解释,当然最终也可能没办法解释”。(25)邓晓芒:《中西文化心理比较讲演录》,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573、571页。《日光流年》屏蔽了所有外来思想和现实力量对三姓村的正面影响之后,就可能留给读者这样的疑惑。即便是小说在历史循环中安排了异质思想间的冲突,仍须经过仔细的考察。《公猪案》把人性的原始欲望当成解救自由的良方,小说不止一次地将公猪旺财的阳具悬挂于竿头、让其在穿越时空的乡道上来回展示,本身就值得思考与警惕。其二,如何克服循环结构自带的重复模式及其所产生的叙述疲惫。历史循环的文学叙述常用小说人物的变化和故事情节的改变来调整叙述节奏和主题内容,可其本质主义的认知又往往冲淡这种努力。单调的循环重复无法长时间挽留有经验的读者,这也是《水浒传》在七十一回后叙述征讨辽国、田虎、王庆、方腊之事时难见喝彩的缘由,《生死疲劳》同样给人相似的阅读体验。
包含了生死轮回、因果报应、万变不离其宗等观念的历史循环叙述,具有鲜明的民族传统文化色彩。“中华文化为政以德、修齐治平思想,性善论、天良论、良知良能论思想,形成了一种循环认同,具有从一而定、定之于一、一以贯之的特色。”(26)王蒙:《旧邦维新的文化自信》,《人民日报》2017年8月15日,第24版。具有鲜明的传统色彩不等值于成功地实现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实际上,对传统文化的学习、继承、转化、创新,都来自于当代视角如何发现问题并试图解决之。“只有现在生活中的兴趣方能使人去研究过去的事实”,“当生活的发展需要它们时,死历史就会复活,过去史就会再变成现在的。罗马人和希腊人躺在墓室中,直到文艺复兴时期欧洲人的精神有了新出现的成熟,才把它们唤醒”。(27)[意]贝奈戴托·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英]道格拉斯·安斯利英、傅任敢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2、12页。传统本身从来不是问题的症结,关键在于当代激活传统的方式。对于喜欢借鉴传统因素的当代文学来说,重要的是能否真正学习到传统解决问题时的创新精神和方法,传统的能量可能远远超过刻板的想象。虽然面临着现代启蒙观念的强劲质疑,历史循环观照样可以对当下的社会经济发展有所贡献。只要循环观从历史本质主义的决绝中略微后撤,它的思考仍能启发大众注意那些反复在历史长河中出现并发挥重要作用的因素。经济学是最为贴近社会历史发展的学科之一,但对当下经济的分析和走势预判,往往能从历史中汲取能量。有研究认为,统一和自由的平衡、权益和财富的分配等问题是历代经济社会发展所必须考虑的,建立在这种宏观把握之上的分析,可以得出带有循环论色彩的结论:“1978年之后中国经济的复苏,以及在未来的二十年内,中国经济总量超过美国而再度成为全球第一大经济体,似是周期重演,乃‘必然’发生的大概率事件。”(28)吴晓波:《历代经济变革得失》,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36-237页。历史循环观并非一无是处的辅助工具,关键看怎么在新的历史和问题语境中理解;同时,传统的再细读也能为发现和解决当代问题提供新的动力——当代和传统的相互对话、相互启发才能迸发出巨大的思想能量。
历史循环观内容繁杂。“《周易》中反映的阴阳五行概念、老子对宇宙图式的建构、孟子对三王社会理想的推绎、汉儒董仲舒‘三统三正’的历史循环论,都是历史循环论的内容。”(29)傅兆君:《进化还是复古:对中国史学中几种历史循环论的剖析》,《社会科学》1995年第3期。数种历史循环观之中,又以《易经》的循环往复观最为大众所熟知。传统哲学的研究同时指出,历史循环往复富有中国民族文化特色,它是个具有弹性和包容性的思想观念。“中国的自然——历史循环论由于天人感应的信念,使历史循环可以容纳进步和发展的内涵,一个个循环链环构成了一整条环环相扣、无限延展的链条,体现了一种乐观主义精神。”(30)安延明:《历史循环理论的两种模式》,《哲学研究》2015年第8 期。如何体现循环基础上的发展,恰恰是当代文学中历史循环叙述所欠缺的。时间“循环”和“前进”的形象融合,有两种有趣的比喻。其一是“轮子上的马车”,“一辆金泽闪闪的马车,在一直向前,而它的轮子,却又在作相对的圆周运动——一个时间向前,一个时间在循环。这大概是东方人的智慧——东方人发现了时间的隐喻”。(31)曹文轩:《小说门》,北京:作家出版社,2002年,第126页。其二就是著名的比喻“历史总是螺旋式地上升”,历史发展时常是前进性和曲折性的统一,旧的复辟实质上隐藏着新的变化、充满了矛盾的张力。讲述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经济变革与社会发展历史的长篇小说《大江东去》,通篇的时间线性意识在小说的结尾时突然转向了一幅历史循环感十足的场景:群星在天幕运转,年复一年,生生不息。长时段的把握总会不自觉地带出历史循的感叹,但仅有感叹是不够的。志在锻造新时代民族风格的当代文学,其历史循环叙述必须在新的历史起点与语境下,考虑循环与发展的结合、否定与肯定的辩证,实现历史与当代的精彩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