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祖信仰的海外传播与中日人文交流考论

2022-11-22 01:45徐以骅盖含悦
关键词:妈祖信仰交流

徐以骅 盖含悦

(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 上海 200433)

近年来随着国际关系学界对宗教问题关注的升温,如何通过宗教信仰关系促进中外交流成为一项议题。发源于福建省的妈祖信仰因其海洋性特质,历史上在中日两国交往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商贾、移民等群体中的妈祖信众在对日交流中逐渐使妈祖信仰民俗化、产业化、实用化,并使其成为独特的文化符号。基于中日人文交流的发展现状,回溯妈祖信仰在日本的发展历史及其作用,探析妈祖信仰如何串联中日共同的海域文化和历史记忆,追溯其作为具有长期外向运动基础的民间信仰如何完善“信仰中国”(1)徐以骅、邹磊:《信仰中国》,《国际问题研究》2012年第1期。构图、整合海外华裔的信仰资源及柔化中日关系的作用,是本文探讨的问题。

一、14—17世纪妈祖信仰对外传播以及在日本和琉球的实践

妈祖信仰本是我国地区性的民间信仰,但借助行业神属性不断提升影响力,中央统治者也多次通过册封妈祖来加强对信众和东南沿海地区的控制。官方赋予的合法性使妈祖作为中国主要海洋神的地位得到巩固,信众群体也从普通渔民扩大到从事对外贸易和外交活动的商户和官员。

根据滨下武志、藤田明良等日本学者的研究,随着中国海洋活动的拓展,妈祖信仰在14世纪末传入琉球,16世纪中至17世纪初随着中日、日琉间的人员流动进入日本南部的鹿儿岛、长崎等地,17世纪末沿海岸线逐渐向东北发展,延伸到东部的水户藩、茨城的矾原一带,最远达本岛北端的青森下北地区。(2)[日]滨下武志:《中国、东亚与全球经济:区域和历史的视角》,王玉茹、赵劲松、张纬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132页。 [日]藤田明良:《由古妈祖像看日本的妈祖信仰》,见彰化县文化局:《2008年彰化研究学术研讨会——妈祖信仰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08年,第198-199页。

到目前为止,还存在的妈祖祭祀公庙或场所在15—50座之间。(3)不同的日本学者和机构给出的现存妈祖庙数据差异较大。据樱井龙彦统计,现存的于江户时代以前来到日本的妈祖像共有30座,藤田明良认为有15座,日本长崎文化体育振兴部认为有50座。参见[日]樱井龙彦:《日本的妈祖信仰——其分布和现状》,节选自莆田学院妈祖文化研究院:《中华妈祖文化论坛》,2006年,第28-33页;[日]藤田明良:《由古妈祖像看日本的妈祖信仰》,见彰化县文化局:《2008年彰化研究学术研讨会——妈祖信仰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08年,第198页。总体而言,妈祖信仰的海洋性特征、和平庇护功能和中国文化优势,使得琉球和日本沿海地区较易接纳该信仰,并将其吸收进本土海神系统,服务渔业、航运和朝贡等活动,妈祖文化圈由此逐渐向外扩展,包纳日琉两地。

(一)琉球:基于航海需求的吸收内化和主动推动

14世纪末,妈祖信仰随民间航行活动零散传播琉球。明洪武年间,明太祖册封琉球国王,册封使和朝贡使等各类人员,派遣制度使两国人员往来规模化、制度化,妈祖信仰随多次官方外交和海洋贸易活动传入琉球,其中知名度较高的“闽人三十六姓”移民便留下了琉球第一座妈祖庙“上天妃宫”。同时,官派移民进入琉球政治精英团体也自上而下地促进了妈祖信仰的传播。

妈祖信仰在琉球的传播主要基于两方面原因。其一,琉球王国的对外发展高度依赖于海洋活动,中国的朝贡体系和海神信仰对之提供了经济利益和安全保障。(4)[日]上田信:《海与帝国:明清时代》,高莹莹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64-167页。据统计,明清期间琉球一共向中国朝贡884次(5)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台湾文献丛刊第二八七种《使琉球录三种》,台北:大通书局,1970年,第9页。,中国向琉球派遣技术移民以增进后者的航海技术。由于妈祖信仰在闽人主导的航海业中已制度化,以及琉球王室对中国文化的推崇,琉球在学习航海技术的过程中吸纳了妈祖信仰,使其在文化上进入中国主导的海域圈。此外,海洋贸易高收益和高风险兼备,不断加强信仰黏性。因此,当中日均采取海禁政策时,以“舟楫为万国之津梁”的琉球王国通过双向朝贡联通“东南亚—中国—日本”,成为妈祖信仰的传播推力。滨下武志进一步指出,基于海洋的不稳定性,中琉“漂风难民”互助制度也提供了民间信仰的传播平台。(6)[日]滨下武志:《中国、东亚与全球经济:区域和历史的视角》,王玉茹、赵劲松、张纬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140页。其二,琉球社会的多神论环境和同为女神庇护的姊妹神信仰在一定程度上使妈祖信仰更容易被接受,并影响了香火祭祀的方式。同时妈祖信仰也发生了本地化适应,如妈祖起源的伦理内核从儒家思想下的父兄秩序转变为姊妹神信仰下的兄弟守护秩序(7)[日]藤田明良:「近世琉球における媽祖信仰と船方衆—那覇若狭町村の新参林氏とその媽祖像を中心に」,见武田佐知子:『交錯する知—衣装·信仰·女性—』,日本,思文阁,2014年3月,第233页。,琉球本地独特的御岳祭祀也与妈祖信仰融合,出现被称为“唐船御岳”的祭祀场所。

简而言之,尽管存在一定的本土变迁,但基于共同信仰内核的航行祭祀等宗教实践使妈祖信仰成为基于权力和文化等级制格局下的中琉交往中重要的宗教资本。妈祖信仰不仅随着琉球王国对中国文化、技术的需要进入琉球社会,也受到该王国的官方推崇和华人影响,发展为将琉球纳入中国朝贡体系和中华文明圈的宗教信仰力量之一。

(二)日本:海神系统下的妈祖信仰“神佛一体化”

日本方面,由于中日朝贡关系的高度不稳定,妈祖信仰传播主体的民间性更加显著。最早出现于离中国较近的鹿儿岛地区的妈祖信仰,如知名的萨摩半岛西南的野间权现社等,被藤田明良等认为可能由海难幸存者传入。当地大名将妈祖与神道神合祀,较早发展为本土化的妈祖信仰,吸引中日人员参拜。日本禁海后依旧有中国船只从长崎来此捐赠妈祖圣像,周边信众为获得妈祖圣像也增进了与妈祖诞生地福建莆田的贸易往来。(8)林明太、连晨曦:《妈祖文化在日本的传播与发展研究》,《太平洋学报》2019年第11期。(9)吴伟明:《和魂汉神: 中国民间信仰在德川日本的在地化》,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135-136页。至17世纪末,明朝遗民、闽籍商人等通过长崎进入日本本岛后亦成为妈祖信仰的传播力量。

随时间推移,受日本丰富的海神信仰和吸纳佛教的影响,妈祖信仰在日本的发展出现了在东日本地区更为本土化、神道化和附属于海神系统的特点,以及在西日本地区中国元素较浓、部分佛教化、附属于东亚华侨圈等特点。(10)[日]樱井龙彦:《日本的妈祖信仰——其分布和现状》,见莆田学院妈祖文化研究院:《中华妈祖文化论坛》,2006年,第28-33页。

东日本地区以水户藩为代表。水户德川氏推崇中国文化和儒释道三教一致论的宗教观念,邀请明朝遗民讲习中国宗教文化,之后出现妈祖与本土海神弟橘媛混同习合的现象,妈祖被赋予神道称号,并被供奉于神佛混同的祭祀场所“天妃妈祖大权现”中。(11)张丽娟、高致华:《中国天妃信仰和日本弟橘媛信仰的关联与连结》,《宗教学研究》2011年第2期。由于地方海洋航运业发展的需求,妈祖信仰的信众扩大为本地渔业和航运业从业者,信众本土化使祭祀方式由中式转变为日式。同时,东海岸沿线本地航运的发展也为妈祖信仰的扩散提供了平台。据19世纪末期日本文献《寿昌山祇园寺缘起》和《天妃大神社录》记载,水户藩的天妃信仰模式逐渐远播至东北地区,并出现将天妃与稻荷神合祀的变化,仙台藩也因为与水户藩在船运贸易方面的合作分灵水户妈祖信仰。(12)李献璋:《妈祖信仰研究》,郑彭年译,澳门:海事博物馆,1995年,第265页;潘宏立、林雅清:《日本青森县大间町“天妃样行列”的调查研究》,《妈祖文化研究》2019年第4期。可见,海洋活动风险导致的庇护需求使妈祖信仰在由华人引入后出现自主发展的本地化趋势,最终使东部地区的妈祖信仰被编入神道系统。(13)[日]藤田明良:「東アジアの媽祖信仰と日本の船玉神信仰」,历史民俗博物馆研究报告,2021年,第97-148页。此外,妈祖的海神神格也被日本渔民附会为本土船灵信仰的实体,成为日本民间信仰的一部分。(14)吴伟明:《德川日本妈祖信仰与神道习合的文献研究》,《汉学研究》2018 年第6期。

西日本地区以长崎为代表。由于长崎是日本政府开放的中日贸易唯一口岸,日本政府的宗教审查也更为严格,形肖基督教圣母的妈祖被包装为佛教形态,供奉于佛寺中以规避被视为异教的打压风险。(15)[日]藤田明良:《由古妈祖像看日本的妈祖信仰》,见彰化县文化局:《2008年彰化研究学术研讨会——妈祖信仰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08年,第203-205页。17世纪中叶至末期幕府对华人管控加强,建设唐馆限制其活动范围,不过在妈祖祭祀日可开放中日人员流动。长期以来,华人社群与日本人民的共同生活和贸易活动使妈祖信仰缓慢进入日本民间社会,以华人社会文化民俗的形态成为长崎地区文化多样性的组成部分,如延续至今的长崎“重九祭”中的“唐船祭”就开始于华商入港后的妈祖安置仪式。(16)王维:《华侨的社会空间与文化符号:日本中华街研究》,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3-74页。

总结14—17世纪妈祖信仰在琉球和日本的发展,可见其充分发挥海洋性向外传播的优势,经由航行和贸易实践中的祭祀不断积累宗教实践,增强信仰资本,通过中日琉航行活动、文化互动形成了以妈祖信仰为中心的海域圈系统,实现了西方宗教社会学中讨论的宗教资本向权力资本增殖。正如滨下武志所言,虽然各国商人有各自的海神系统,但由于分享共同的妈祖信仰,各国的航行和贸易活动均被纳入中国的朝贡体系之中,这便使妈祖信仰成为东亚构建区域海洋记忆的文化因素。(17)[日]滨下武志:《中国、东亚和全球经济:区域和历史的视角》,王玉茹、赵劲松、张纬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176-180页。

二、18—20世纪妈祖信仰在日本的式微和复苏

(一)政治、经济、文化环境波动导致海洋灵力边缘化

琉球妈祖信仰的衰弱起始于18世纪初,远洋航行的逐渐减少使海神信仰在缺少宗教实践后走向沉寂。18世纪初琉球被日本征服成为双朝贡国后,当地以中转贸易为特点的海洋贸易模式被经济作物种植模式逐步取代,这使通过海洋活动维持信众的妈祖信仰受到冲击,一些华人后裔开始转向儒学和提供儒学教育,妈祖神转为教育神。19世纪中,中琉贸易衰弱,琉球王国大航海时代结束。1879年,日本占领琉球设冲绳县,朝贡体系的崩坏和身份认知的冲击使琉球社会进入失序状态,妈祖信仰经历琉球近代史的涤荡逐渐演变为文化遗产。

日本方面则主要受民族主义意识和信众群体变化的影响,妈祖信仰在西方知识谱系的冲击下被边缘化。中国船只在幕府时代末期逐渐减少,妈祖祭祀仪式也随之消失。明治维新后,日本政府强化国家意识,妈祖信仰作为外来文化被压制,曾经被妈祖化的船灵也改为本土神灵。信众基础方面,日本开埠和西方文化的传入使原有华人贸易机构被裁撤,华人群体逐渐分散移居,妈祖信仰的制度和信众基础遭到破坏。虽然明治时期在日华人数量明显增加,但由于知识分子和学生群体占比增加,所以在工业社会的知识谱系中妈祖等灵力系统被排除在外,而中国国内政治文化运动迭起、中国相对日本实力的下降也改变了中日文化力量对比,妈祖信仰背后的权力支柱在中日社会均被严重破坏。不过,妈祖信仰并没有消失,而是以与政治权力分割的民俗化的方式进入日本本地文化,东日本地区的妈祖信仰也经过长期本地化与神道系统融为一体。据藤田明良考察,茨城县天妃山附近的一些沿海居民至今仍保留妈祖祭祀仪式。(18)[日]藤田明良:《由古妈祖像看日本的妈祖信仰》,见彰化县文化局:《2008年彰化研究学术研讨会——妈祖信仰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08年,第204页。

(二)妈祖信仰的实用性转向:华侨复兴妈祖文化

近代以来,部分日本华人群体经过代际发展已明显本地化,寻求重建身份认同、恢复中华文化在族群内部和日本社会的影响成为一些华人组织的活动目标。同时,随着科技发展让海洋航行的不确定性显著减少,妈祖信仰在航行庇护之外发展出了符合大众需求的各类庇佑功能,实用性和世俗性增强,双重因素叠加使妈祖信仰获得了重生契机。来自大陆和台湾地区的华侨通过妈祖分灵的方式新建或修复妈祖庙宇,增加与祖国信仰团体的交流互动,宣传妈祖信俗和文化以促进社区经济的发展,具有明显的文化诉求、利益导向和民间互动的特点。

根据各华人社区的实际需求,当代妈祖信仰发展的模式可分为中日结合的长崎模式和聚焦华人群体的横滨神户模式。长崎曾是在日华人首要聚居地,并保有丰富的中国文化信俗。但随着日本政治经济环境变化,长崎华人数量递减,本土化也更为深入。依托唐馆和唐三寺等丰富文化资源,一些华侨精英在20世纪末期复原妈祖祭和妈祖行列习俗,唤起历史上华商与长崎的商贸记忆,并与地区文化资本相融合,展示华人社区的历史、文旅、经济价值,在祭祀活动上也采用日本化的名称“妈祖祭”。(19)王维:《华侨的社会空间与文化符号:日本中华街研究》, 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8-79页。区别于长崎中日结合的方式,明治维新后开埠、华侨居住时间较短但现存人数更多的神户、横滨地区依旧保留“妈祖诞”名称,妈祖信仰与当地文化的融合和互动也较少,更多地表现为凝聚华人社群共识的信仰和文化资源。以横滨妈祖庙为例,其建设宗旨是促进以横滨中华街为核心的华人社群的凝聚力、摒弃意识形态纷争,共同建设横滨中华街和华人社区,以及成为展示中国文化资源的文化符号,因此始终与大陆保持较为紧密的联系,包括建材采购、圣像打造、外事人员参访等,同时在文化宣传方面也注重针对多元群体,促进各方对妈祖信仰文化的认知,并依托横滨唐人街的旅游资源,通过发展文化旅游延续香火,进一步将其发展为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20)[日]饭田树与:「横浜媽祖廟建立の背景から見た中華街における役割」,『メタプティヒアカ』,名古屋大学大学院文学研究科教育研究推进室年报,第5号,2011年2月。

概言之,当代日本华人通过将妈祖信仰民俗化和商业化,重塑族群记忆和身份认知,使其由宗教资本转化为具有品牌效应的文化符号以增加华人社群中的文化资本,帮助身份识别,凝聚社群利益和价值,兼以旅游业的方式向日本社会开放,使妈祖文化及其场所成为中日人员交流的载体和平台。

(三)日本妈祖文化圈的特点和制约因素

日本华侨对妈祖信仰的重新关注使日本的妈祖文化成为当代妈祖文化圈的一块拼图,使东向传播的妈祖信仰重新与以湄洲妈祖祖庙为地理原点的妈祖信仰相连接,通过民间互访、香火分灵、学术交流等活动形成互动网络。

相较于东南亚的妈祖文化圈,日本则有其特殊性,主要表现为较为显著的信俗观光化和妈祖本土化(21)林晶:《妈祖信仰在日本的传播与转型》,《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使其在与中国的妈祖信仰互动时存在独立性。以长崎市的“妈祖巡行”为例,这一活动已成为长崎市宝贵而独特的文化资源,其观光价值远远超越信俗祭祀的意义。此外,在部分妈祖信仰本土化较为成功的地区,妈祖祭祀活动兼顾中日海神系统中的信仰符号,对于中日双方而言均是增进了解对方文化风俗的渠道。

因此,在拓展妈祖文化圈时应考虑日本妈祖文化的特殊性,从其独特性和限制性出发形成促进友好的人文交流机制。纵观妈祖信仰在日本的历史变迁,外向的海洋性、灵活的民间性、温和的实用性构成了影响基于信仰的人文交流的主要因素。海洋底色促进了妈祖信仰不断向外拓展影响范围,民间性带来的分散与灵活性也使其积极地顺应信众需求和政治环境变动,以规避异国权力阶层的打压。因此,妈祖信仰虽为外来宗教信仰,却以追求实用的行业庇护得到了琉球和日本本土特定群体的认可,成为超越香火祭祀等信俗规范的文化符号。

另一方面,上述特点也使妈祖信仰在日本的发展受到制约。其一,中日之间的海域阻隔和政治波动使交往活动主要通过民间方式进行,这就出现了民间活动和官方管制之间的张力。正如李向平教授所言,公共崇拜框架如何认可私人信仰,最终将影响宗教的行为方式。(22)李向平:《信仰、革命与权力秩序:中国宗教社会学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2,57-58页。这意味着妈祖信仰作为民间主导的活动,其发展有赖于积极且宽松的国家制度环境。近现代以来日本政治环境的变化使妈祖信仰逐渐退出大众视线,而当代中日妈祖信仰互动的增强也需要政策支持,这便使中日妈祖文化的长久发展存在波动性。其二,相较于东南亚华侨社群的强凝聚力,日本华人社群较为分散且与当地社会的联系比与祖国的联系更为紧密,年轻一代日裔华人存在身份认同模糊的问题,使年长者颇为担忧。因此,重建文化身份成为当前一些华人社群支持妈祖信俗发展的原因,而文化身份建立的有效与否则可能影响未来中日妈祖文化互动的广度和深度。

三、当代中日人文交流中妈祖信仰的角色和作用

当前,基于区位相邻、文化亲缘、历史关系等优势,中日两国的人文交流较其他地区更为密切,且形成了一定程度上能抵御政治波动的习惯性交往路线。(23)俞沂暄:《人文交流与新时代中国对外关系发展——兼与文化外交的比较分析》,《外交评论(外交学院学报)》2019年第5期。但在文化交往中也存在着不对等关系,日本文化在中国的知名度和受欢迎程度均优于中国文化在日本的影响力。日本文化已具备鲜明的符号特征,并通过规模效应获得经济收益,但日本大众对中国文化和信息的认知有偏差、渠道单一,对中国文化产品的消费有限。因此,唤醒具有悠久历史的妈祖信仰,为妈祖文化圈赋予现代活力,发挥其文化和信仰价值,对推动中日人文交流将起一定的铺垫和润滑作用。

(一)突出民俗特色,兼顾信仰特点的人文交流资源

妈祖信仰在当今人文交流中的角色定位是以追求和平、守望相助的民间信俗为特色的文化资源。近年来依托国家整体人文交流战略,我国各界也加强了对日人文交流的统筹规划,更加强调围绕中华优秀文化的交往活动,但也存在内容单调、不够深入等问题,如集中于少数文化符号和项目,丰富的历史文化资源未得到充分开发,缺少面对大众的文化产品,通常止步于一次性短期活动而未形成长效文化效应,等等。

鉴于中日交流史上妈祖信仰扮演了持续且重要的角色,激活妈祖信仰在人文交流中的作用,充分发挥其民间性、实用主义、大众化叙事的特点,将有助于为中日人文交流提供历史文化资源和构建社会网络。鉴于当前妈祖信仰中最核心的海神庇护的重要性不复以往,应发掘其包容关怀、互联互通、亲和信众的文化特点加以重塑,加强其文化符号和文化传承的定位。通过香火祭祀等活动连接信众,以增进中国人民与在日同胞以及日本人民之间的情感认同和文化互动。

(二)借助共识和制度支持构建信仰网络,增加跨境交流互动

妈祖信仰具有强民间性和弱政治性,其在回应世俗愿望方面具有较好的公共舆论基础。因此,当妈祖信仰依托的明清时代东亚权力秩序消亡后,四散于中日两国的信仰节点和信众群体在串联共同文化记忆时仍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通过圣像分灵、香火流动、宗教对话等方式,华人社会间的互动,既形成地区、国家内部的信仰网络,也通过信众跨境互动形成跨国信仰网络。(24)张柏韡:《中国民间信仰与民心相通——妈祖信仰网络的跨境互动》,《宗教与美国社会》2020年第1期。如横滨妈祖庙和中国妈祖团体的香火互动、湄洲妈祖祖庙拓展网络连接的经验等,均是通过庙宇节点促进信仰资本增殖,实现妈祖文化圈的形成和扩大。换而言之,妈祖信仰逐渐形成了较为独立的文化影响力,成为推动我国与在日华人社区及更为广泛的海外群体间互动和交流的载体。

国家权力结构和制度秩序对信仰资本场域转移的影响和介入也显著反映在当代妈祖信仰的发展中。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将民间信仰看成由资本、惯习和利益构成的体系,他在解释场域时提出,场域中人们追求宗教资本利益时的条件和环境受制于客观结构,而国家作为资本集中化的产物具有界定各场域中有价值资本的能力,可以形塑或调整宗教资本的动员模式。(25)[法]皮埃尔·布迪厄、华康德:《反思社会学导引》,李猛、李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35-139页。近年来妈祖信仰团体的发展同样也得益于国家主导的制度环境变化,如鼓励保存并发展妈祖信仰的宗教资本以促进对外人文交流。2009年中国推动妈祖信仰申遗并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可,使其由区域信俗提升至全球文化资源。妈祖信仰的民间属性和文化价值不仅获得多方关注,它们在对外文化交流中的意义也通过政府有关文件得到确认。如2015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转发《中央统战部、国家宗教局关于做好民间信仰工作的意见》的通知,从思想认识、基本原则、工作思路、工作任务等方面明确了民间信仰工作推进方向(26)转引自陆永耀:《深化认识认真探索民间信仰事务管理工作的有效途径》,《民族时报》2016年7月7日,第4版;李德伦:《省政协民宗委开展民间信仰工作调查》,《光华时报》2017年4月18日,第1版。;《“十三五”规划纲要》鼓励丰富多样的民间文化交流,发挥妈祖文化等民间文化的积极作用;《“一带一路”文化发展行动计划(2016—2020年)》提出以妈祖文化为代表的海洋文化构建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文化纽带等等。总体而言,在目前政策环境趋于积极的制度结构中,我国已形成了一定的激励机制,以动员民间信仰凝聚共识的潜能。妈祖信仰通过信仰团体、地方政府、文化商业机构、信众和民众等多方参与出现了民俗化、文化产业化以及公共外交化的发展方向。

不过,我国目前对妈祖信仰资源的发掘、宣传、保护以及对妈祖信仰价值的关注尚有提升空间,在较为宏观的政策下,还需要更具可行性的规划和资源支持。宗教资本包含信任、规范和网络三个维度,对于妈祖信仰而言,通过发展信仰组织、传承祭祀典仪、密切信众交流、增进庙宇网点互动,可提高其网络的凝聚力。(27)赵罗英、夏建中:《国外宗教社会资本理论研究进展及对中国的启示》,《宁夏社会科学》2015年第1期。在开展妈祖文化建设和人文交流的同时,可以通过提供民间活动资源、交流平台和咨询建议等制度机制,发展宗教网络结构和信众信任,这样既能促进妈祖信仰的宗教资本发育,也能使其转化为社会资本中的信任资源和文化交流资源,在对外交往中作为整体社会资本的一部分,从而丰富我国对日人文交流的文化资源。

(三)减少错觉误判,增强人文交流信心

宗教资本通过互动交流形成文化资本和影响力资本,从而构建共识、柔化双边关系的案例在中国对外交往的历史上屡见不鲜。当前,人文交流机制已涵盖宗教交流平台,如举办世界佛教论坛、国际道教论坛,承办世界佛教徒联谊会等国际性宗教会议,以及搭建中美基督教领袖论坛、中新宗教文化展、中日韩佛教友好交流会议等双边或多边对话平台。(28)蒋坚永:《发挥宗教独特优势 推动中国宗教走出去》,见蒋坚永、徐以骅:《中国宗教走出去战略论集》,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5年,第 5页。可见,宗教在人文交流中的作用已通过实践和制度的方式得到认证。对于人文交流而言,宗教中的信仰叙事、价值观呈现和情感互动具有潜移默化的特点,远远具有更持续的草根影响力。(29)徐以骅:《全球化时代的宗教与中国公共外交》,《世界经济与政治》2014年第9期。借助宗教交流展示中国的民族宗教政策,丰富和提高宗教叙事方式和能力,对促进民间互信互通具有独特价值。相比于制度性宗教,具有分散性特点的妈祖信仰以其与生俱来的世俗性、社会性和实用性深嵌于社会关系之中,更深入民众、关注社会公益和经济发展等问题并提供公共服务,因此更有可能实现社会资本的循环和增值,成为开展中日“多轨外交”的载体和增进民间关系的桥梁。

以湄洲妈祖信仰团体和日本公益财团日中“一带一路”促进协会之间的互助互益关系为例,2019年协会顾问、前日本首相鸠山由纪夫率众访问湄洲岛,与我方互相表达希望借妈祖文化加深两国人民民心相通的愿景。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在两国相继暴发时,“妈祖慈善基金会”和日中“一带一路”促进协会向两国人民互赠抗疫物资。来自日本的有“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字样贴纸的抗疫用品和其他支持,在中国引发积极的社会评价。2021年初,协会理事长高邑勉重访湄洲岛完成香火祭祀,并且与中方代表互表感谢和情谊,通过民间抗疫互助的方式实质性地增进了双边友好互信。通过信仰团体在人文交流中的高质量活动,妈祖信仰展示了在创造社会资本、重拾区域历史记忆方面的积极作用,在当前中日民间交流中扮演着积极角色。

四、中日妈祖文化圈的人文交流的拓展和创新

如前所述,日本的妈祖信仰作为妈祖文化圈的组成部分,通过和平性、包容性、开放性和草根性,在中日人文交流中可以发挥贴近世俗生活需求、包容价值观差异等优势,展示中华民族一以贯之的和平文化,扩展社区乃至民族文化的信任半径。(30)[美]弗朗西斯科·福山:《大分裂:人类本性与社会秩序的重建》,刘榜离、王胜利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299页。

目前妈祖信仰在日本的影响较为有限。信众群体不仅规模小且以华裔为主,主要集中于长崎、横滨等少数城市。本土化的妈祖信仰在遭遇社会和政治变迁后也逐渐失去与日本海神系统竞争的能力。因此,妈祖信仰在日本可采取二分的发展路线以图存并拓展。其一,在华裔群体中促进信仰重拾和文化认同,构筑妈祖文化的信众基础和发展潜力;其二,针对当地信众群体和普通民众,以提高妈祖文化的历史知识和知晓度为抓手,使其以重要文化符号的方式参与人文交流,并开发具有当地特色的文化产品。

具体而言,中日妈祖信仰交流活动的主要参与者是民间信仰团体,内容主要偏重信俗活动、香火互动等强信仰导向。虽借助数字化平台在宣传和互动方式等方面有所创新,但仍缺少相关文化产品。妈祖信仰在宗教信仰基础设施建设、社会团体培育、组织统筹、人力动员、形成文化品牌等方面尚有发展空间。因此,应吸引具有文化产品创造能力的非信众群体参与妈祖文化建设,利用印刷产品、视听资料、数字媒体等载体促进妈祖文化和历史叙事的建构与完善,提供多元社会服务增进日本社会对妈祖信仰的好感,使其更具社会融入性。在关注促进妈祖信仰团体人文交流制度化的同时,关注妈祖文化的创新,也是促进其适应社会文化发展,提供符合当代价值的大众吸引力的着力点。

此外,妈祖文化资源的创新需要与信仰内核的妥善保存相结合,使其成为与时代发展共进的、具有生命力的民间信俗。当前妈祖团体的交往活动获得了政策支持的红利,虽然这使得信仰的宗教资本通过场域转移形成了社会、文化等资本集合,但也带来宗教信仰属性弱化的问题。如何在建设文化品牌的同时,平衡地考虑政策支持之外的宗教文化信俗自身能力的发展,避免在未来出现发展资源断层问题;通过加强信俗的传承和发展,保留信仰原初的灵力内核,发挥信俗作为社会服务资源和遗产的双重功能,是对外交流中需要规划和考虑的问题。

最后,在对外交流中通过文化影响力潜移默化地培育和塑造民意是一个长期和综合的社会过程(31)俞沂暄:《人文交流与新时代中国对外关系发展——兼与文化外交的比较分析》,《外交评论(外交学院学报)》2019年第5期。,参与妈祖信仰交流和文化建设的各方均应长期规划和评估交流成效。虽然依托互联网等传播渠道,一些大众导向的信仰和文化产品的宣传变得更为迅捷,交通网络的发展也使人员交流变得便利,但这也意味着更多的文化符号竞争和舆论评判。因此相关方应及时调整即时性的文化交流策略,代之以长期性、前瞻性、可持续以及深耕基层的务实方案。

五、结语

通过对具有海洋性和实用性的妈祖信仰在日本的落地、深根、发展和转化过程的梳理,我们可以窥见东亚海洋秩序下中日人文交流的原初历史,基于地缘相近以及政治环境和经贸利益促成的航海往来,福建地区的妈祖信仰经由闽籍商人和移民进入日本,不仅发展出本土化的信俗文化,也成为当前华裔群体进行身份建构的文化符号之一。当代基于实用主义的妈祖信仰网络的形成,也展示了海上丝绸之路的精神资产如何作用于人文交流。

具体而言,通过庇佑领域的不断拓展,妈祖信仰借助回应世俗愿望的实用性扩大了信众基础,实现了宗教资本增值。妈祖信仰作为一个承载历史记忆的文化符号,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中日双方寻求文化共识的载体,其中的祭祀活动、宗教故事、建筑艺术等宗教资源也以文化产品的形式得到发展,使妈祖信俗从宗教资本发展为文化资本。同时,妈祖信仰重焕生机、妈祖文化圈互动方式创新也为社会资本提供了新的网络组织方式,有助于推进实现民间交往的社会目标。换言之,当代妈祖信仰与文化建设相结合,使其实现了由宗教资本向文化和社会资本的转移和增殖,有可能为中日人文交流提供由妈祖信仰网络所培育起来的互信,丰富民间互动的资源和形式。

当代妈祖信仰研究已超越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宗教学范畴,国际关系学者所看到的妈祖信仰与公共外交和人文交流的联系使其在进入跨国关系场域时面临着内容和形式重塑的挑战,妈祖信仰活动被赋予某种国际文化使者的功能,因此可能面临复杂的国际政治风险。针对中日妈祖文化圈的特点,人们首先应关注妈祖信仰的大众性和实用性,采取民间自主、民间先行的交流方式,通过信众间的互信网络整合海外华裔,拓展妈祖文化圈的受众基础。其次,应结合中日海洋交往的历史记忆,提供颇具特色的妈祖文化产品和文化活动,展示妈祖文化的和平内核,唤起区域文化共鸣。最后,通过提供各类支持性资源,帮助妈祖文化向公益服务迁移,使信仰理念内化于中日友好民意基础和交流机制构建的具体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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