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安徽词史论略〔*〕

2022-11-21 23:29马大勇
学术界 2022年9期

马大勇, 王 敏

(吉林大学 文学院, 吉林 长春 130000)

尽管随着近百年现代化进程的雨骤风疾,飚轮突进,“地域”作为文学史研究一维的重要性在逐渐涣散,但地域文化盘根错节、坚韧绵延的特质仍然赋予了它相当靠前的席位,近年来不断高涨扩充的文学地理学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以文学地理学视角溯观词史,清代皖地词风甚弱是一桩深可玩味的事实。按说作为广义“江南”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江苏、浙江两处“词薮”鼓荡起的倚声氛围必然会氤氲至皖山南北,然而终有清一代,皖地词人数量既不多,大家、名家更是屈指可数,载诸词史者,大约仅有方以智、薛时雨等二三子而已。〔1〕非要探究其中奥秘,则姚鼐写在《惜抱轩全集·诗后集》卷尾的一段题记或许透露出一点信息:

词学以浙中为盛,余少时尝效焉。一日,嘉定王凤喈语休宁戴东原曰:“吾昔畏姬传,今不畏之矣。”东原曰:“何耶?”凤喈曰:“彼好多能,见人一长辄思并之。夫专力则精,杂学则粗,故不足畏也。”东原以见告,余悚其言,多所舍弃,词其一也。〔2〕

姚鼐在《诗后集》末尾编入了乾隆三十一年(1766)至三十二年所填的八首词,并写下上面这段识语。王鸣盛(凤喈)之言很能代表当时一般学者大儒对词的鄙夷态度,戴震转述此语,其实也是同意王氏“词害于道”“雕虫小技”之类潜台词的。以戴震、姚鼐在学界文坛的崇高地位和巨大影响,他们对词的这些意见不可能不在乡邦引发“蝴蝶效应”,皖地重文诗、轻词曲的文学格局之形成肯定与此关系匪浅。

下迨清末民初,皖地词坛始呈现挺拔之势。令人稍感意外的是,这一上扬趋向竟发端于女性之手。吕碧城不仅“以一弱女子自立于社会,手散万金而不措意,笔扫千人而不自矜”,〔3〕越轶闺闼,跨入广阔社会的前台,成为女界革命的中军渠帅,而且与秋瑾一道,共同拉开了女性词史“后李清照时代”的大幕。

一、吕碧城的“江山奇气”

吕碧城(1883—1943),原名贤锡,更名碧城,字遁天,号圣因,安徽旌德人,父凤岐乃光绪进士,历任国史馆协修、山西学政等,于碧城十二岁时病卒,遗产遭强族瓜分。寡母孤女遭禁闭后只能舍产避祸,碧城所谓“空记藐孤家难日,伊谁祸水翻澜”“登临试望乡关道,一片斜阳惨不开”,〔4〕纪实语也。数年后,碧城北上直隶塘沽投靠舅氏,因欲去天津探访女学遭舅叱骂,遂一怒出走,其畅诉愤懑一信被《大公报》经理英敛之所见,遂邀至报社任职,“由是京津间闻名来访者踵相接,与督署诸幕僚诗词唱和无虚日……予之激成自立以迄今日者,皆舅氏一骂之功也”。〔5〕

自此吕碧城正式跨入了广阔社会的前台,她与英敛之、傅增湘等筹办北洋女子公学,自任总教习,辛亥后任袁世凯总统府秘书。及1920年赴美留学时已凭藉“略谙陶朱之学”所获厚利而“习奢华,挥金甚巨”,〔6〕其后更加入南社,晚年皈依佛法,倡议断屠护生,观念风采倾动欧美诸国。如此姿采斓斑的一生不仅在当时中国西方罕有匹敌,即便置之当下后世,“前卫度”、先锋性也毫不逊色。

吕碧城的传奇一生中,最为时人后世艳称惊诧者厥为“常作欧西之行,谒纳尔逊像及巴黎拿破仑墓,荡桨瑞士之日内瓦湖……驻足意大利,一吊罗马之夕阳,更赴美利坚,参观好莱坞诸明星……之宅墅”等行迹,〔7〕需要特别指出,吕碧城绝非一个流连风月的旅游者或寓居者。她发愿游历西方,已经是有感于“欧美自由之风潮,掠太平洋而东也,于是我女同胞如梦方觉,知前此之种种压制束缚,无以副个人之原理,乃群起而竞言自立”的时代消息,〔8〕旅美后未久,即翻译出版《美利坚建国史纲》,编纂《欧美之光》等。尽管她没有提出鲜明完整的民主自由思想体系与目标,并把诸多新知纳入到旧有的儒释道框架中去认同,〔9〕但也还是毫不含糊地指出“美为自由苦战”之事“值得黄金范……筚路艰辛须求己……翻史册,此殷鉴”,〔10〕客观上成为新学新知的有力播散者。晚清民国女杰之能够睁眼看世界、领略“江山奇气”者,康同璧为第一人,吕碧城虽稍后,然论广度、深度,则能驾而上之。

这种“江山奇气”当然首先丰沛地显呈在吕碧城久负盛誉的“海外新词”之中,从而为“花残春去”的女性词史续写出远振高扬的大音新曲。试读:

灵娲游戏,把晶屏十二,排成巇崄。簇簇锋棱临万仞,诡绝阴森天堑。雨滑琼枝,光迷银缬,鸾鹤愁难占。羲轮休近,炎威终古空瞰。

——念奴娇·游白琅克MONT BLANC冰山

一片斜阳,认古甃颓垣,蝌篆苔翳。倦影铜驼,催入野花秋睡。尽教残梦沉酣,浑不管、劫余何世。看凄迷、废垒萝蔓,犹似绮罗交曳。

——玲珑四犯·意国多古迹,佛罗罗曼Fororomano为千余年市场遗址,断础残甃,散卧野花夕照间,景最凄艳,赋此以志旧游之感

混沌乍启,风雷暗坼,横插天柱。骇翠排空窥碧海,直与狂澜争怒。光闪阴阳,云为潮汐,自成朝暮。认游踪、只许飞车到,便红丝远系,飙轮难驻。一角孤分,花明玉井,冰莲初吐。

——破阵乐·欧洲雪山以阿尔伯士为最高……极险峻,游者必乘飞车Teleferique……东亚女子倚声为山灵寿者,予殆第一人乎?

“雨滑琼枝,光迷银缬”的白琅克冰山,断础残甃、野花夕照的佛罗罗曼市场,“直与狂澜争怒”的阿尔伯士雪峰,更有“怒飓鸣骹,急帆驰箭”的风雪英吉利海峡,槎浮碧汉、天际葬花的日内瓦湖……如此“江山”辐射出的“奇气”怎能不使吕碧城从“人替花愁”“花替人愁”的泪眼愁眉中突围出来,〔11〕铸造成“英姿奇抱,超轶不羁”的“豪纵感激”境界?〔12〕若有意,若无意,时代风会的转移、历史更迁的契机总要落在某些秀出群伦的杰出人物身上,吕碧城的“应运而生”就恰恰证实了这一点。

《金缕曲》可视为“江山奇气”的另一层面表现,其序略谓影星范伦铁诺(R.Valentino)之死,世界亿万妇女赠以涕泪香花,而无黄金之赙,竟不克迁葬。其理事人发乞助之函千封于范氏富友,答者仅六函。于是碧城赋之寄慨,并偿梦中索诔文之夙诺。〔13〕对于这位“欧洲柳永”的凄凉终局,碧城唱叹有情,新瓶旧酒融于一手,亦可称奇作:

孰肯黄金市。叹荒丘、尘封骏骨,一棺犹寄。知否恩如花梢露,花谢露痕晞矣。况幻影、游龙清戏。人海茫茫银波外,问欢场、若个矜风义。原惯态,事非异。 征轺曾访鸣珂里,黯余春、小桃零落,绮窗深闭。旧梦凄迷无寻处,消息翠禽重递。算吟债、今番堪抵。记取仙槎西来夜,荐灵风、倦枕惊涛里。残酒醒,绛灯炧。

此种“陆离炫幻,具炳天烛地之观”的词作,诚然深得异域江山之助力,〔14〕同时,那些“奇气”又必然贯穿在吕碧城的全部创作当中。诸如“十年迁客沧波外,孤云心事谁省”“鼎尚沸然,残膏未尽,腐鼠犹瞋”“啼鸟惊魂,飞花溅泪,山河愁锁春深”“入世早知身是患,长生多事饵丹砂。五千言外意无涯”“闻鸡起舞吾庐,读奇书,记得年时拔剑斩珊瑚”“何人袖手?对横流沧海,一样无情似湘水。任山留云住,浪挟天旋,争忍说、身世两忘如此”等句,皆能直追易安居士之“神骏”,〔15〕非大胸襟大手笔不能为之。不妨整首再读:

彗尾腾光明月缺,天地悠悠,问我将安讬。一自鲁连高蹈绝,千年碧海无颜色。 容易欢场成落寞,道是消愁,试取金尊酌。泪迸尊前无计遏,回肠得酒哀逾烈。

——蝶恋花

梦笔生花总是魔,昙红吹影乱如梭。浪说鬘天春色靓,重省,十年心事定风波。 但有金支能照海,更无珊网可张罗。西北高楼休着眼,帘卷,断肠人远彩云多。

——定风波

沧海成尘浑见惯,人天哀怨休论。韶华回首了无痕。行云空吊梦,残梦又如云。 花外夕阳波外月,凭谁说与寒温?凄迷同度可怜春。流莺犹自啭,不信有黄昏。

——临江仙

凤德何曾衰末世。半壁丹山,十树红桐死。哀郢孤累空引睇,微波未许微辞递。 夜有珠光能继晷,见说仙都,不作晨昏计。石破天惊知底事,闲供玉女投壶戏。

——鹊踏枝

《蝶恋花》一篇乃为“文字因缘,缔来已久”之杨圻“纳新姬”而发,〔16〕遂有“天地悠悠,问我将安讬”之语,自伤身世而出以“激昂悲壮”之笔,〔17〕亦确乎罕觏。至如《定风波》之“十年心事定风波”、《临江仙》之“行云空吊梦,残梦又如云”、《鹊踏枝》之“石破天惊成底事,闲供玉女投壶戏”等句,尤为旁人笔下之所无。怀抱奇,人事奇,笔墨遂不求奇而自奇,此真女性词史未有之奇观也!

1943年初,吕碧城预感大限将至,嘱遗体火化,骨灰和面为丸,投诸海中,结缘水族。其先,已将初刊《信芳词》复自删订,益以后来所作,汇印为《晓珠词》四卷,卷尾自识云:“慨夫浮生有限,学道未成,移情夺境,以词为最。风皱池水,狎而玩之,终必沉溺,凛乎其不可留也”。又有绝笔诗云:“护首探花亦可哀,平生功绩忍重埋。匆匆说法谈经后,我到人间只此回”。或者晚年究心内典之故,她真的攀升到了以词为“理障”的境界,故有“沉溺”“凛乎其不可留”的严峻语,然而终究是“移情夺境,以词为最”,在依旧充满了“奇气”的遗嘱中,词难道不是她最为牵挂眷恋、难以割舍清净的那一部分生命?

二、吕碧城“近三百年之殿军”辨补

吕碧城晚年好友龙榆生名著《近三百年名家词选》中最后一家即为吕氏,时人后世因有“殿军”之目。

此“殿军”有不难理解处。以论年辈,吕碧城堪称清代最后一批跻身词坛者。辛亥鼎革之时,吕氏年未而立,而早成大名,依龙榆生精选“清词”之初衷,〔18〕以之“殿”清代词坛之“军”,诚然是很理想的选择。只是,仅如此阐释“殿军”二字,未免简浅。既隔膜低估了吕碧城,也小看了龙榆生的眼光用心。

还应该明确两点:

第一,吕碧城以奇丽之才、腾跃之笔记录下了动荡时代的诸多面相,从而使自己的词作深含“大题目”与“大意义”,成为能够挥别闺襜、屹立前台的“大”词人。可读《二郎神·杨深秀所画山水便面,儿时常摹绘之,先严所赐。杨为戊戌殉难六贤之一,变政之先觉也》:

齐纨乍展,似碧血、画中曾污。叹国命维新,物穷斯变,筚路艰辛初步。转日金轮今何在,但废苑、斜阳禾黍。矜尺幅旧藏,渊淳岳峙,共存千古。 可奈鹰瞵蚕食,万方多故。怕锦样山河,沧桑催换,愁入灵旗风雨。粉本摹春,荷香拂暑,犹是先芬堪溯。待箧底、剪取芸苗麝屑,墨痕珍护。

词既咏“山水便面”,而尤重“戊戌殉难”“变政先觉”,故多“国命维新,物穷斯变,筚路艰辛初步”“鹰瞵蚕食,万方多故”之大感喟,字里行间对国运民步忧患殷重。《浪淘沙》一篇则作于1915年袁世凯政府承认“二十一条”而举国震怒之际,其时碧城正在总统府秘书任上,殆为此事“目击者”之一。词中“江山”“华年”云云便非浮泛皮相之语,两个“如此”更是令人难复为情:

百二莽秦关,丽堞回旋。夕阳红处尽堪怜。素手先鞭何处著,如此山川。 花月自娟娟,帘底灯边。春痕如梦梦如烟。往返人天何所住,如此华年。

迨人到中年,遨游四海,而心系故国,不无伤时念乱之感。《鹧鸪天》笔力奇重,那种沉醉问天、高丘独立的姿态可直接屈子心志:

沉醉钧天吁不闻,高丘寂寞易黄昏。鲛人泣月常廻汐,凤女凌霄只化云。 歌玉树,滟金尊,渔鼙惊破梦中春。可怜沧海成尘后,十万珠光是鬼燐。

近三百年词史精光四照,非寻常手笔可以“殿”之,而吕碧城恰能以传奇阅历、悱恻襟怀、奇丽笔墨而为时代所选择,成为“特殊历史节点”上的“特殊人物”,〔19〕因而可以毫无愧色地“压住”这段词史高峰的“阵脚”。

第二,龙榆生《词选·后记》有云:“词学中兴之业,实肇端于明季陈子龙、王夫之、屈大均诸氏,而极其致于晚清诸老,余波至于今日,犹未全绝……物穷则变,来者难诬,因革损益,期诸后起。继此有作,其或别创新声,以鸣此旷古未有之变迁乎”?〔20〕当“此旷古未有之变迁”,龙氏本着“物穷则变,来者难诬”的信心,期待后人“继此有作”或能“别创新声”,表现出通变因革的眼界与预见。其实吕碧城也有类似的表态,她“深韪”叶恭绰的词学通变之说,因有《浣溪沙》云:“斯道尊如最上峰,楼台七宝未完工。故疆休被宋贤封。 音洗琵琶存正始,律调宫羽变穷通。万流甄采汇词宗”,“故疆”“存正始”“变穷通”云云皆与龙氏若合符节。碧城又有“年来……于词境渐厌横拓,而耽直陡”之新异说法,〔21〕“横拓”或指平白甜熟之铺排,“直陡”则谓生新特异之境域。凡此皆能看出她“在传统模式的缝隙间寻找回避因袭性的途径……对普泛性经验作了有限度的反抗”的努力。〔22〕

虽然看出了这种“寻找”与“反抗”,刘纳还是作出如下“判决”:“吕碧城在内的末代词人的出色表现,证明文言确实已被使用得老旧熟烂,它的词语与所传达的精神情感之间的联系已经紧密得定型了,因此……处于古典文学长链尾部的诗人词人即使拥有超越古人的才情也不可能再实现古人曾经实现的成就。”〔23〕类似说法很容易为人接受,却并没超出“五四”时代的认识水平。毋论诉诸理念抑或实证,近百年诗词研究都已经雄辩地说明:吕碧城并没有简单扮演一个“终结者”的角色。她不仅可以为古典词史之“殿军”“终曲”,更为走向“现代”的又一次词史辉煌演奏出了“前章”“序曲”。从此意义上说,龙榆生选择吕碧城为“殿军”诚然别具心裁,那是传递出了近百年女性词坛与安徽词史即将远翮高扬的“报春第一声”!

三、“银河孤月向谁明”:刘凤梧的《绿波词稿》

在《近百年词史》的当代开篇部分,我们取张伯驹、马一浮、刘凤梧并称,名之曰“词苑三奇峰”。〔24〕“三奇峰”中,张伯驹无疑声华最盛,他以“民国四公子”之一的显赫身份崛起为“当代文化高原上的一座峻峰。从他广袤的心胸涌出了四条河流,那便是书画鉴藏、诗词、戏曲和书法”,〔25〕因而最得文化界普遍瞩目;马一浮虽毕生持隐逸形态,却也誉满台阁,声震海内,〔26〕论名声、地位、学养,伏处草野、奔走皖鄂山林间的一介病叟刘凤梧当然不能与蠲戏老人相比,然而两者也有诸多相似处:都重儒学,都清高自守,都孤峭冷冽,都与纷乱时世内心疏离……如果说马一浮代表着那一代儒学宗师的沉潜与挣扎,刘凤梧则代表着传统底层知识阶级——寒士命运的现代遭际。在这一点上,不但刘氏的认识意义不弱于马氏,而且由于他对国运民瘼的殷切思考、诚挚记录,这位湮没于时间风尘中的蕉窗病叟尤值得后人投入关注的眼光。

刘凤梧(1894—1974),谱名国桐,字威禽,晚年自号蕉窗老人,安徽太湖(今岳西)人,幼承家学,弱冠始入高小,三十余岁自省立师范考入安徽大学,从姚永朴、刘文典、陆侃如等受业,毕业后的1935年至1937年,任安徽省教育厅地方教育视导。抗战期间,在安庆各县任高中教师、教导主任。新中国成立,因教师整编而退职还乡,行医为业,又被划为地主成分,举家沦为“贱民”。虽被省文史馆聘为馆员后境遇稍佳,而“私巡仓廪无儋石,误读诗书富五车”,〔27〕艰辛生涯,斑斑可见。1964年,凤梧因出诊跌伤,遂成风痹之疾,卧床十年后逝世。其著述颇富,毁于劫火者多,今幼子刘梦芙搜集诗、词、文、联等编成一集,尚得诗两千余,词三百余,可见才力,而作于共和国时期者居大半。

自民国至共和国,凤梧均无显达际遇,然而“位卑未敢忘忧国”的传统文人精神深入骨髓,能将一切目击身历、可惊可骇者形诸纸端,以“血泪篇”记录下他眼中的这段“风雨江山”。〔28〕其诗如“历城烽火烛天红,济水春波因不绿”“风鹤军声惊草木,生灵尸血染弓刀”“红旗昨报湘南捷,喜极翻教涕泪多”“一人难觅兼人食,十室堪怜九室空”皆展呈出真切的民国历史。〔29〕至于新中国成立,凤梧亦未尝为时代风潮所左右,而是以“环堵萧然剩此身,举跬寸步遇荆榛”“驮来薏苡冤难雪,击碎珊瑚恨未移”“一顶玄冠重泰山,十年生命系刀环”等变徵之音直抒胸臆,毫无粉刷窜动地保存了那个特殊时期的一种真实形相,〔30〕从而与聂绀弩、朱庸斋、陈永正、寇梦碧等共同组构成了精英智识群体最为珍稀的心路影像。

与此遥接杜甫诗史神髓的大量诗作相比,其四卷《绿波词稿》未免显得纤弱一些,然而仅以词史视角论之,刘凤梧亦心灯孤擎,大声鞺鞳,高耸起词苑的一座奇峰。

据《绿波词稿自序》,凤梧学词较晚。当其诗早斐然有名,就读安徽大学时,乃受李大防、周岸登等点拨,从事倚声,此时已年近不惑,因此现存《词稿》前二卷大抵为蹒跚学步、风格未成之作。虽有《六州歌头·感事》《沁园春·遥听辽东》《八声甘州·记春初》等较佳篇目,亦仅小词人而已,自家面目风骨并不清晰。真正具家数造诣还要等到20世纪50年代以后,也即凤梧年逾花甲之时。且看这一组《鹧鸪天》“除夕词”:

栗陆风尘兴已差,黑貂将敝始悬车。踟蹰马足关河贱,消瘦鸢肩鬓已华。 甘寂寞,怕喧哗,桃符新换属谁家。屡惊夜雨摧蕉叶,休盼东风嫁杏花。

——丁酉除夕

初闻葭管已飞灰,争说阳春有脚来。远地音书经岁断,个侬怀抱几时开。 宾客谢,姓名埋,风尘憔悴不羁才。潜踪空谷惊猿啸,戢影深山怕鹤猜。

——己亥除夕

虚度韶光七二旬,残年何幸又逢春。难沽绿酒千杯醉,剧爱红椒一味辛。 婴疾痼,患家贫,旧时交友不相亲。已离槐国无萦梦,莫获桃源敢问津。

——乙巳除夕

归田廿载久悬车,羞向侯门浪曳裾。晚岁几罹文字狱,荒溪难觅武陵渔。 悲暮景,泣穷途,那堪浩劫燬诗书。时人不识春消息,今夕何从问紫姑。

——辛亥除夕

丁酉至辛亥,即1957至1971年。在这些“除夕词”里呈现了很多耐人寻味的东西:刘凤梧笔下的“寂寞”“飘泊”“憔悴”“旧时交友不相亲”“几罹文字狱”“浩劫燬诗书”与满世界的锣鼓战斗声相比,又是哪一个更恳切地记录下了真实的音像?显然地,刘凤梧操起的是并不弯斜的直笔,更是锋锐雄劲的史笔。所以,他在民国时期的创作固也可贵,但那只是彼时常见的爱国文人情怀,到了这个时代,不要说敢于“单身鏖战”“韧性反抗”者已经凤毛麟角,就是不违心地自吐冷焰、写几句真感受也很珍稀难得了!〔31〕那时也正是大肆张扬杜甫的现实主义精神的高潮期,可真正继替了少陵野老者是那些夸夸其谈者还是这位蕉窗病叟呢?答案似不难寻得罢。

如此类比不应该算作牵强攀附,因为刘凤梧的《鹧鸪天》“除夕词”创作绝非无心的点缀,而是刻意为之,惨淡经营。一方面,自1957年到1972年,刘凤梧在除夕至少写下六十七首《鹧鸪天》,〔32〕很明显地,他在力图建构一个以除夕作为时间节点的晚年生命序列。另一方面,刘凤梧诗歌造诣绝高,故填词也多作诗手段。这个以词体书写的个体生命精神与杜甫直面惨淡现实的“诗史”情怀与沉郁顿挫的艺术特质均心香遥祭,脉络相承,对此,刘凤梧有着清晰的自白:“青莲曾爱鹧鸪词,我亦填成当小诗”,〔33〕在他的理念里,这些《鹧鸪天》词——当然也应包涵其他的词篇——是与诗全无隔阂、界限和区划的。

不妨再接读几首这样“填成”的“小诗”:

廿载别乡关,乱后归来古木残。垂老纵知春有意,楼边,数朵梅花向我妍。 啼笑总无端,但觉孤衾梦不安。谁分跌伤成废疾,凄然,僵卧危楼已二年。

——南乡子

薄暮春风拂面迎,夜阑衾枕峭寒生。小窗红烛泪纵横。 病后旨甘皆乏味,梦中啼笑总无名。银河孤月向谁明。

——浣溪沙

鸳为共命鸟,蝶是可怜虫。身与梧桐相似,叶叶怯秋风。卅载朱楼巾帼,七秩苍颜夫婿,辛苦记曾同。相思明月里,愁绪落花中。 困吴蚕,悲蜀魄,泣寒蛩。几见风狂雨骤,树底剩飞蓬。看到十分憔悴,为我百般怜惜,衰老念梁鸿。可堪残梦夜,相对一灯红。

——水调歌头

词里自然不乏古人——诸如辛弃疾、朱祖谋、纳兰性德、蒋士铨——的意趣,可古人有谁曾写过“身同牛马任人呼”“僵卧危楼已二年”“病后旨甘皆乏味”么?即便是“困吴蚕,悲蜀魄,泣寒蛩”“看到十分憔悴,为我百般怜惜”这样的句子,也不再是古代寒士口吻的老调重弹了,我们完全可品读出,他沦肌浃髓的自尊自信夹杂于自嘲自怜之间,有如孤月独明,心光熠熠。如果不是后人有胆力保留下这些“寒蛩”之“泣”,谁能想到大别山深处的“僵卧”病叟能够吟唱出这样强劲的独一无二的心音!〔34〕倘要真正读懂那一段并不算遥远的历史,尤其是“寒士”阶层的心灵历史,刘凤梧的认识意义当然是足资参照、无可取替的。

《绿波词稿》四卷仍是以《鹧鸪天》“除夕词”作结的,时在壬子,也即1973年初,这已经是蕉窗老人卧病的第九个年头,大约可视为绝笔:

天运循环靡有穷,一年容易又春风。花光红照梅枝上,山色青来梦境中。 扶病榻,倚薰笼,白头憔悴望虚空。满腔幽愤凭谁诉,更比屠苏酒味浓。

“花光”“梅枝”,“春风”“山色”,词里不乏生命的律动与明媚的希望,然而它是以“天运循环靡有穷”的感喟开篇,以“满腔幽愤凭谁诉”的叹息煞拍的。浓浓的化不开的幽愤,这就是耄耋老人在人生末端品尝到的味道,思之能免扼腕唏嘘?

四、蕉窗护旗骁将吴则虞、宛敏灏

皖地近现代诗家颇多而词人较少,得一刘凤梧如古南岳支拄其间,尚不觉寂寞。其实除刘凤梧外,吴则虞、宛敏灏两家皖籍学人也自成格局面目,足为蕉窗病叟之护旗骁将。

吴则虞(1913—1977),〔35〕字蒲庼,泾县人,早年从学陈衍、章太炎,并加入章氏“国学讲习会”,历任西南师院教授、中科院哲学所研究员等,其学博通四部,而尤精子、集与版本目录。其《淮南子集释》入校九十九种本,引用二百余书,五易其稿而后成,是为集大成之作。另如《晏子春秋集释》《论衡集证》《晋会要》《续藏书纪事诗》《安吴年谱 著述考》等亦久负盛誉,足称一代通儒。则虞治词学亦称大家,校辑整理之《清真集》《山中白云词》《花外集》《稼轩词选》等皆学者案头必备书。自作诗文词甚夥,则秘藏箧中,鲜以示人。《曼榆馆文集》四卷与《诗集》二卷,学界知者极罕,《曼榆馆词集》数百阕亦迄未版行,赖施议对《当代词综》、刘梦芙《二十世纪中华词选》披露数十篇,能大体识其面貌。〔36〕

刘梦芙《五四以来词坛点将录》点吴则虞为“没羽箭张清”,评价特高:“兼梦窗之矞丽与碧山之沉郁,不愧名家。其铸语命意处,往往迥不犹人,幽微若蚁穿九曲之珠,轩翥如凤振九霄之羽,于百年词坛中,足可高张一帜矣”,〔37〕所说甚是,亦有未搔到痒处者。则虞高处在于“矞丽沉郁”中自有一份清疏流宕,因而不密晦,不闷损,他走的并不全是吴王一路。如小令词就颇多白描见巧、直截苍凉者:

鳌峰峰下春无价,凉绿画银塘。落花时节,草薰蝴蝶,雨老鸳鸯。 可堪沾臆,不堪回首,最是难忘。掀帘一笑,销魂半霎,人影灯藏。

——人月圆

虎丘山下寻春处,草与裙齐。裙与衫齐。履底香泥污凤鞵。 门前半剪淞江水,花送春归。春送人归。梦里青山月又西。

——采桑子

楼头鼓声,桥边柝声。城中鸡犬无声,只风声哭声。 空篝火明,荒村鬼行。看来还似升平,每沉思涕零。

——醉太平

一室他乡罄似悬,居然笑语到灯前。荒年儿女偏加饭,乱世文章不值钱。 门外路,比登天,橐穿准拟典衣旋。南州幸是无霜雪,十月征途勿用棉。

——鹧鸪天·妇挈两儿女就食曲江,隔岁往视,居贫食约,难乎为余怀也

“掀帘一笑,销魂半霎,人影灯藏”“花送春归。春送人归。梦里青山月又西”“城中鸡犬无声,只风声哭声”“荒年儿女偏加饭,乱世文章不值钱”,如此笔墨,性灵洋溢,未假涂饰,似纳兰,似渔洋,似湖海楼,似两当轩,都不是梦窗碧山所能制限。其实《曼榆馆词》长调也多格调骏爽者,如《百字令·过琴高台》之“一笠斜阳,半肩行李,路入青霄上。先生休笑,世间如此流宕”,如《声声慢·和邵次公》之“不为吟商,商声递入零缣”,如《声声慢·西湖礼曼殊上人塔。上人尝云身世有难言之痛,余诵其言而悲之》之“身世谁堪诉与,听伤心人语,我亦心伤”,如《摸鱼儿·蜀中闻杜鹃,分韵得悟字》之“崎岖世路,正三月三巴,三更三点,叫彻千门户”,如《南浦·梁秋水夕阳感逝图》之“谁打销魂画稿,画裙裾、偏要画长亭……我亦略工感慨,便香消、花落也心惊……未到死时犹别,纵不思、前事也伤情”,以此等好句杂入“矞丽沉郁”之中,乃能不仅“幽微蚁珠”,而且“轩翥凤羽”,熔铸成其特出的艺术品貌。

则虞天性“仁厚乐易,平生未尝忤于物。以为君子之处世也,轻重之衡,当在于我,决不以一时之所遭而身与之沉浮”,〔38〕再加未花甲年即病废,故较疏离于浪尖风口,但晚年所作《鹧鸪天·病中四唱》隐约中不乏郁愤,智者从来就不是自外于时世人心的。读一、四两首:

十载春明鬓已华,仙源入梦路云赊。偶传秘帙如闻呗,遂覆深杯怯见蛇。 风剪剪,雨些些,乌衣巷口燕迷家。买花前度朱门女,又傍朱门叫卖花。

三月暄春尚褐衣,幸逃沟断且矜持。每惊灯烬悲生事,畏听棋声远杀机。 分药裹,量刀圭,年年病苦作僧栖。虚堂那识春风面,几片残花带鸟归。

“买花”二句是写尽了世态的冷眼旁观语,“遂覆”“畏听”二句又何尝不是对诡谲现实的冷峻一针?曼榆馆生涯总体而言是宁静的,但严迪昌先生赐弟子书尝有言曰:“能于世道如此之今日谋心安,亦谋稻粱,我以为即大豪杰。一座森林绝不能仅有枭鸮或仅有黄鹂。总是百鸟丛集,是则各为其鸟可也。拿起勃朗宁者,是英雄,然非必握耙耨者乃庸人也。”〔39〕于吴则虞“宅有泊,酒无徒,渐从平等泯荣枯”“且莫莫,任悠悠,青山青史壑移舟”的词句〔40〕以及悼念黄公渚、龙榆生等篇章中其实不难领略这位大学者内心的万丈狂澜。他的“耙耨”之“杀伤力”又岂在“勃朗宁”之下?吴则虞因词作秘藏、声名未彰而屈居蕉窗老人之护旗,实则论造诣心志,亦是可以与其双峰并峙,共同标示出皖省百年词坛的高度线的。

与刘凤梧、吴则虞相比,另一位与夏承焘、唐圭璋并称的词学大家宛敏灏(1906—1993)走平顺清浅一路,醇厚回味有所不及,是亦擅言词者未擅填词之一例。敏灏字书城,与凤梧同学于安徽大学后历任安徽师范大学教授等,治二晏及张孝祥词最称精绝,《词学概论》亦久为学界推重,自作有《晚晴轩诗词稿》。兹录其较沉郁者《满江红·牛棚夜雨,僵卧默诵杜诗,感怀得此》一首以见风概而已:

八月秋高,西风急、飞蓬卷席。恨儿辈、抱茅径去,公然为贼。广厦万间清梦冷,愁肠百结床头湿。叹诗人、愿望总成空,今犹昔。 天地转,从不息;晨昏变,恒相及。问盈虚消长,孰能移易。穷士应怀修竹节,楚囚漫对牛衣泣。励冰霜、早晚必春回,冬难塞。

五、蕉窗传人刘梦芙

当下皖地词坛的大纛应持于蕉窗老人幼子、“啸云楼主”刘梦芙手中。梦芙(1951—)字蓉卿,安徽岳西人,因受老父“另册”身份牵累,1966年初中毕业即被迫辍学,回乡务农。1978年后历任中学教职,1999年始调入安徽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专事研究工作。

作为学人的刘梦芙是“二十世纪诗词研究”方向的重要开拓者、奠基人之一。以言文献,则编有《二十世纪中华词选》及别集数十家;以言论著,则有《二十世纪名家词述评》《近现代诗词论丛》《二钱诗学之研究》《近百年名家旧体诗词及其流变研究》等煌煌百余万字;以言旨的,则提出“爱国情怀与忧患意识”“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悲悯人生与博爱宇宙万物的终极关怀”三点作为二十世纪诗词的突出特质,〔41〕堪称精当。在这几个关键性维度上,刘梦芙都较早地站在了最前沿,其卓绝贡献早在当代学界为人推尚,亦应当为未来的学术史所铭记。

刘梦芙之诗词观散见于上述诸种论述中,可简单概括为“重学崇雅,求正容变”八字。在作为《二十世纪中华词选》前言的《百年词综论》中,梦芙特地拈出“学人之词——词人学者化和词作典雅化”一节,以为近百年词的主要特色。文中以为“二十世纪词坛……多数为著名学者……或是编纂、校勘、笺注古典词籍;或是研究词的图谱、声调、用韵、乐律;或是鉴赏批评古、近人词,写成专论、词史,著述数量之丰与质量之精,皆已大大超越前代……另有一部分词家,或本身是学人而无词学理论,或只喜创作而极少论词……但无不学殖深厚……词皆典雅深醇,绝少浅薄空疏之病,具有明显的学者化特色”,〔42〕这既是文学史论,同时也可视为自家审美理想的基本路向。所以他在后文明确指出:“当今诗词界一味强调作品要‘通俗化、大众化’,视典雅为大忌,殊不知‘大凡通俗的东西都是数量多的,价值贱的’(钱钟书《论俗气》)……要求诗词家降低品位,去迎合大众文化的低级趣味,恰恰是颠倒引导者和被引导者的关系,其结果是使诗词退化到原始阶段……这应该是有识之士深为忧虑的。”〔43〕

对知识分子、精英文化以及“典雅”化的判断,无疑有着乃父、乃师与大批文坛前辈同人身影的折射,同时更带有特属于刘梦芙个人的忧患使命感,那么其诗学观念也必然趋于阳春白雪一种。如对于火热一时的“声韵改革”方案,刘梦芙就痛下针砭,指出“改革的结果势必使后人难以学习、接受古典诗词的格律,斩断了诗词声韵的承传关系”;〔44〕对于百年来风起云涌的新诗创作,则严厉地批评道:“以现代汉语写作的新诗极少用典,未曾‘雅化’……大量‘象征派’、‘朦胧体’新诗,语言生硬晦涩,意象怪诞离奇,不要说人民大众难以卒读,就连专家学者也无法解释。”〔45〕

这些意见不尽能为人赞可,我们曾多次引诸前贤之说以为一定程度的声韵改革甚有必要。至于新旧诗的关系,我们也有“不薄新诗爱旧诗”之说,以为“新旧诗是友军,是同盟,而非不共戴天的对手和敌人”,〔46〕但对于梦芙的肃穆态度与雅正追求,包括我们在内的学界同道显然都是持尊敬与理解态度的。同时还应该看到,梦芙在“求正”的同时亦有着鲜明的“容变”倾向,如对某些作者鼎力宣扬的“四声词”,他就在缕述多家看法的基础上给出“若徒有复雅之名,羌无真善之实,仅求音律辞藻,而考其内涵,无非流连光景,则较诸俚俗之作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之异耳”“词之四声遵守与否,当由作者视自身情况而定,不须悬此以为高格,使人人效之,转生买椟还珠之弊也”的通达结论;〔47〕又如《二十世纪中华词选》中单设“网上诗坛”一部分,且对钱之江、如月之秋、发初覆眉等颇致好评,也足见“容变求新”的眼光与襟怀。

以上讨论自然是作为研究其词创作之背景的。梦芙《冷翠轩词》深得诸老宿名家之好评,其中周退密所说最中窍要:“(刘梦芙、王蛰堪、熊盛元三君)……大抵盛元之作时近苏、辛,蛰堪专事梦窗、中仙,而梦芙能斟酌四家,出以高骞之笔,有鹤鸣霜天之概”,〔48〕“斟酌四家”已见具眼,“高骞”“鹤鸣霜天”二语尤能抉发梦芙特质。如20世纪80年代所作《八声甘州·登采石矶太白楼》:

任天风、骀荡送轻舟,吹上最高楼。正残霞红绚,澄江碧酽,放我吟眸。几欲扪星摘斗,珠玉一囊收。情共长江水,浩瀚东流。 千载骚坛无敌,想云霄意气,凌轹王侯。叹飘零湖海,寂寞侣沙鸥。锁鲲鹏、乾坤何窄,是英雄、同抱古今愁。龙蛇动,啸悲风处,犹有吴钩。

词虽歌咏李白的“千载骚坛无敌”“云霄意气,凌轹王侯”,其实配饰而已,真意乃在“飘零”“寂寞”“窄”“愁”数语。梦芙怀才不遇,处县乡中学教席数十年,故发语激切,剑气纵横,诚可谓“鹤鸣霜天”、独抱孤怀的力作。类此“高骞”者在《冷翠轩词》中比比皆是,即便“眺九华山”“中秋怀友”“登长城”“颐和园万寿山远眺”“莫愁湖”等常题也都写得声色浓足,情韵丰赡。至当具体人事触发,则又沉郁逾恒,能摧百炼钢为绕指柔。如《烛影摇红·读分春馆词悼朱庸斋前辈次咏其海边落叶词原韵》:

劫海茫茫,骚魂莫恋人间世。当年影事倩谁传,岭表啼鹃泪。太息明珠逝水,卷沧波、西风怒起。那堪肠断,飘泊愁红,凋零寒翠。 孤馆分春,惜春难借春阴庇。萧条身世托金荃,暂作埋忧地。旧梦依稀尚记,谱灵箫、昏灯黯倚。凄凉一卷,夜雨秋心,声声吟碎。

本篇自注:“据云朱于三十年代末曾恋汪精卫之女,事未克谐而后以此屡遭冤陷,乃作《烛影摇红·咏海边落叶》自伤身世,哀艳绝伦,传诵一时”,故词有“影事”“萧条身世”云云,其情致低黯,千回百转,几不弱于庸斋原作,至“孤馆”二句,尤能令人放声一恸。《台城路》二首系“读老辈劫中诸作,纵笔书感”者,虽自为摇曳,谦称“未能幽婉,不足言词”,〔49〕实则感触坌涌,不能自已,实有自家“萧条身世”寄寓其间。钱仲联称许梦芙《水龙吟·登长城》“昂头天外,掷笔空中”,〔50〕其实真能当此八字评语的是这两篇。所谓“一编青史斑斑血,书生竟成牛鬼”“兰枯蕙死”云云已极高亢奋厉,至“虎豹磨牙,龙蛇起陆”“宝章惟四卷,红耀寰内”等句更是痛快淋漓,刺皮见骨。如此干将出匣、精光冲斗之绝大文章,又何贵乎“幽婉”二字?而世人或不及见,或不敢见,对此竟无赏会,诸多好评恐也难免皮相敷衍罢?

梦芙长调最精多,盖才性宜于铺叙也,小令数量质量均远不及,但也不少“俊逸浏亮”之篇。〔51〕《鹊踏枝·随意写之,漫无章次也》一组芬芳悱恻中骨力峥嵘,周笃文、徐晋如等称其词格于项莲生、蒋鹿潭为近,〔52〕或亦有见于此。读三首:

瑟瑟秋风寒渐紧,小苑嫣红,一夜经霜刃。安得锦旛仙籙镇,护花长葆花容嫩。 若有人兮垂绿鬒,悄散芬芳,双颊胭脂晕。欲诉幽衷身又隐,梦边知是花魂近。

一寸横波流媚眼,舞断纤腰,歌尽桃花扇。宜喜宜嗔休再怨,羊车已到昭阳殿。 破镜重圆秋亦暖,海誓山盟,细说千千遍。从此双飞双宿燕,不愁天外蓬莱远。

弹指神通施帝力,幻作瑶池,嘉会迎宾客。已命双成频鼓瑟,还教小玉来吹笛。 蓦地风云惊变色,凤散鸾飘,一片乾坤黑。都道天心真不测,东方竟有愚人国。

毋论哀红悼绿、宜喜宜嗔,抑或小玉双成、鸾飘凤散,都写得浑厚生新,确乎“得北宋余绪”,〔53〕最后一章更是前引《台城路》的“微缩幽婉”版,蕴藉中字字生棱,特著见地,足可觇“家学渊源”“世代心绪”也。

六、网络词界高手嘘堂、潘乐乐

网络时代的皖地词坛尚有两位高手,他们以兼容多元的笔法添献出瑰丽清越的乐章。请先谈嘘堂。

嘘堂(1970—)本名段晓松,合肥人,弱冠年有感时事而出家,历任开元镇国禅寺监院、岭东佛学院教务长,编撰出版《永嘉证道歌·信心铭》等。十年后还俗,从事传播业,又倡为衡门书院,自任山长。嘘堂早岁主攻新诗,2001年始以网络为平台,戮力诗词写作,倡导“文言实验”,欲以“旧体”与“真想”相溶,代表着当下诗词一种极为重要的路向。〔54〕嘘堂创作以诗为主,各体兼擅而五古成就最高,其现代意象的荒谬错杂与古典诗体的简净典雅有机融合到极致,较之新诗、旧诗均别有一种奇异的“越界”味道。网络诗词之可“惊为天人”者,嘘堂必居其一。体裁篇幅限制,仅引《自由之白日》以觇之:

自由之白日,秘密我已悉。自由之秋天,炎阳犹赫赫。楼道静悬钟,眩晕复沉溺。若有偷窥者,收听而返视。既已厌葳蕤,谁其辨五色。连空蝉声疲,呻吟孰可抑。裸妇肌胜雪,想象于禁闭。树叶转欲黄,暂停内分泌。偶尔闪微光,庄严如悲剧。观众固无言,悲伤或战栗。悲伤我不能,战栗亦乏力。我在自由中,自由独寂寂。乃入地下室,轰响发我侧。七彩球碰撞,一局斯诺克。

此种满溢现代感的手笔在词中也常常可见,如《玉蝴蝶》与《生查子》:

人潮来去仓皇,遁入旧时光。口号漫红墙,寒星如冷枪。 当空抛硬币,吹面晚风凉。邀个死魂灵,默然谈死亡。

疾雨乱翻梭,今日为何日。一十五年间,坚硬如荆棘。 何物在深心,夜以黑纱织。一十五年前,一瞬停呼吸。

将“实验”诗笔略加剪裁而为小词,自是举重若轻,精悍如剑出匣。《减字木兰花三叠》笔调略同,而以组词形式出之,新意更为浓足:

眼中金屑,研出深宵花与叶。春雨微凉,砂纸摩平乌有乡。 小楼谁待,稳系青丝春雨外。造物休耕,余我独听簌簌声。

锗黄灯晕,深嵌高楼如锈盾。扑碎琉璃,攥紧虚空一假肢。 听风听雨,听到人间离别苦。爱是词根,欲偕死亡共出奔。

灯红酒绿,已隔长街休再续。堤上无人,暗夜如钳锻藏银。 漫浮小艇,腻水无声拍拱影。肯又重来,似荡肮脏旧纸牌。

三词其一风韵独绝,二、三则诡诞荒霾,“爱是词根”“肮脏旧纸牌”云云即便置之新诗中也是难得之语,“扑碎”二句更是带有个人体验的形上妙品。

“如果我们的文言诗不能说出我们是谁,我们居住在哪里,我们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中并如何真切地体验着这些情境,那么任何经营都无意义”,〔55〕嘘堂的这一句宣言比任何喋喋不休的理论都有力量。他也正是以这些杰出特异的诗词“说出”“我们是谁”等一系列核心命题,从而最有力地突显出了“网络诗词”的特有气象的。在具体技法层面,嘘堂也有毫不含糊的倾向:“目前俺最看好的文言突围之利器,仍是在杂言、五古一类文言自由体上,而所以尚措意于格律诗及词……是觉得广义的格律诗体……毕竟是唐代以降诗体之大宗,自有其极高的文体价值……倘能寻得一转身,死中求活……也还是很有意义的事……它们还是实验品,在新旧意识和古今语境的对接上都还存在种种问题。俺唯一能自豪的是俺就这样写了,提示别人格律诗或许并非铁板一块,还有松动、腾挪的余地。余地所在,其实还在以古入律,即以古体所蕴的自由意识,破格律之外在桎梏”,〔56〕如此建立在出色的创作实践台基上的提醒阐发无疑是值得认真寻味的。

正如其诗之多元化杰特表现,嘘堂词也自有纯粹“守正”之佳作,即便以保守一些的正宗眼光审视亦绝无“异端”之嫌。如出家时所作《贺新郎·邀友同赴武林吊曼殊大师,及期不至,作歌寄之》:

白眼平空放。散千金、买些烟水,倩谁倜傥?莫谓青天无雁过,九万余里莽莽。稼共甫、几回抵掌。草木形骸当同朽,问何人、同来还同往。君之罪,再三爽。 长歌要与西风抗。多少情、付诸江海,可为绝唱?昔日曾听胡僧语,见我毋以身相。遂无端、狂哭一场。零落衣冠原不整,笑君子、逝也不可罔。樽俎物,是吾党。

禅林之词虽为流量甚小之旁支,亦是词史光辉一脉,其千古翘楚当推明清之际的今释澹归(1614—1680)。澹归本为南明御史,怀亡家灭国恨遁皈释氏,外披袈裟而内忧天下,其《遍行堂词》“苍劲悲凉,极痛切凄厉。他好次稼轩、竹山韵,而比辛弃疾多苦涩味,较蒋捷为辛辣,这是遭际身世大悲苦心境的表现,所以,即使他常有勘破尘世的禅门话头,骨子里却绝不是四大皆空”,〔57〕严迪昌先生对于澹归的这一段判语恰可引为对嘘堂的参照。这两首空门之作能于冷眼中蕴一副热肠,冷寂中藏一分热烈,心事种种,正如偈云花雨,纷纷飘落,“遂无端、狂哭一场”句更见人间情怀。至20世纪末脱还红尘,又有《贺新郎·赋归》之弹剑高歌:

大道谁堪许。记当年、灵山一啸,落花如雨。却怕人间成枯寂,独自白衣击鼓。只赢得,星沉霜聚。我视释迦为知己,奈双林、灭后无抔土。琴已焚,鹤当煮。 爪尘散尽何从数。对空门、来犹未来,去焉能去。世有佳人应迟暮,还忆黄初赋否。料不会,深情密语。久病唯余骨鲠在,叹古之、淡水今之乳。歌未彻,梦中补。

本来是躲避“人间枯寂”,愿以“释迦为知己”的,可惜空门也只是煮鹤焚琴、大煞风景之况味。这份感喟真也是沉甸甸令人徒呼负负的!词人当然不是讥嘲禅林,那是因为自己“久病唯余骨鲠在”,对人间世终难忘情而已。“还俗”而曰“归”,在词题中就已清晰显示出了这一点。

当下皖地词坛应以潘乐乐(1973—)为殿军。乐乐巢湖人,故词中多有记咏巢湖时事者,如《鹧鸪天·秋蝶》自注:“远游归,睹撤市后巢湖,百业萧条,零售、餐饮、服务、地产、交通各行无不日趋艰难……”,同调《秋燕》自注:“巢湖市拆分,各级官员大批调离矣”,虽多婉曲,亦云实录。《台城路·过柘皋北闸老街,李鸿章当铺故屋圮于风雨矣》与《减兰·偕晦窗、颖庐二先生登姥山,淮军旧地也》二首咏怀家乡史迹,前者萧瑟,后者激壮,皆具有一种“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纵深感:

一椽留梦沧桑影,堪怜梦还吹去。草积虚栏,苔斑颓壁,谁认花深前路。秋虫最苦。正篱角微霜,海天重诉。泪洒春帆,断魂雪浪更何处。 烟寒翠篁漫倚,对荒檐瑟瑟,能几风雨。燕别庭空,星垂木老,剩拾愁痕无数。残天未补。甚寂寞枯坪,恨余今古。夜气沉沉,乱云嘘暗浦。

峭崖积铁,兀出苍茫千尺雪。拍岸涛腥,犹作英雄歌哭声。 云腾似火,孤塔难支天欲堕。如此山川,风雨飘摇付倚栏。

自上引词篇已可见出,潘乐乐擅怀古,尤擅以疏爽笔调传达沉郁心绪。《高阳台·过扬州二十四桥》上片云:“去雁沙寒,牵藤石老,我来秋色堪伤。瑟瑟西风,蒹葭吹恨微霜。行人莫向桥头倚,倚桥头、怕认沧桑。最销魂,抚遍阑干,立尽斜阳”,大有朱彝尊、李良年一辈意趣。同调《秦淮雨中登媚香楼》生新感似能更胜一筹:

古柳围津,疏英倚石,萧萧暮雨阑干。一片伤心,迷蒙剩水残山。朱楼莫恨笙歌杳,便笙歌、不是当年。黯销凝,几度西风,一舸秋烟。 繁华梦里匆匆散,认亭林岑寂,巷陌荒寒。扇底飘零,流红今到谁边。沉沉天海无情隔,任徘徊、望断人间。莫重来,万缕清霜,吟鬓苍斑。

《鹧鸪天·西藏旅中》也是潘乐乐笔下佳作,诗词得江山之助,信然:

踽踽苍茫照鬓丝,三生梦绕石边谁。转经人遇林间笑,落日歌驮马背飞。 云哈达,水琉璃,巉岩积雪插天低。格桑花只高寒发,不惜风尘迹更西。

以嘘堂、潘乐乐二位的词笔,暂结近百年安徽词史之局应是毫无愧色的。

注释:

〔1〕此就本籍而言,流寓扬州之马曰琯马曰璐兄弟、流寓贵阳之江闿等皆不在此数。

〔2〕姚鼐:《惜抱轩全集》,上海:世界书局,1936年,第477页。

〔3〕樊增祥:《手书二则》其二,《吕碧城集》后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724页。

〔4〕吕碧城:《临江仙》《感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96、252页。

〔5〕吕碧城:《欧美漫游录·吾之宗教观》,《吕碧城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42页。

〔6〕吕碧城:《吕碧城集·题词》自注。上海:中华书局,1929年。

〔7〕郑逸梅:《吕碧城》,《吕碧城集》后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703页。

〔8〕吕碧城:《女子宜急结团体论》,《吕碧城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75页。

〔9〕关于吕氏思想格局,可参见徐新韵:《吕碧城三姊妹文学研究》第三章第一节、第二节,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

〔10〕吕碧城:《金缕曲·纽约港口自由神铜像》,全篇见本书绪论征引。

〔11〕吕碧城之名作《浪淘沙》云:“……奼紫嫣红零落否,人替花愁……来日送春兼送别,花替人愁”。

〔12〕〔17〕孤云:《评吕碧城女士〈信芳集〉》,《吕碧城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747、97页。

〔13〕梦中索诔事见吕氏《欧美漫游录》。

〔14〕沈轶刘:《繁霜榭词札》,第四十九,引自孙克强等编著:《清人词话》,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151页。

〔15〕分别见其《霜叶飞》《丑奴儿慢》《高阳台》《浣溪沙》《相见欢》《洞仙歌》。

〔16〕云若:《隔一重洋各自愁》,《北洋画报》第243期,转引自《吕碧城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97页。

〔18〕龙氏此书实即《清名家词选》,因以抗清志士陈子龙冠首,遂以“近三百年”标目,为免玷污也。

〔19〕马大勇:《“二十世纪诗词史”之构想》有云:“古典诗歌乃是一座停止了喷发的火山,一条干涸了的旧河道……它默默地蓄积着极其汹涌的气派和能量,一旦处于某些特殊的历史节点,或与某些特殊的人物灵犀暗通,就会破茧而出,洄漩激荡,奏出或昂扬慷慨、或凄婉悱恻的异样音调和旋律”(《文学评论》2007年第5期)。

〔20〕龙榆生:《龙榆生全集》第八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53页。

〔21〕吕碧城:《晓珠词跋》,《吕碧城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646页。

〔22〕〔23〕刘纳:《风华与遗憾——吕碧城的词》,《中国文学研究》1998年第2期。

〔24〕马大勇:《近百年词史》,全书待刊,其中部分内容以《晚清民国词史稿》之名于2016年由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25〕转引自楼宇栋:《尘劫难移爱国志》,《回忆张伯驹》,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2页。

〔26〕蒋介石尝“顾问”马一浮,周恩来称其“理学大家”,陈毅亦与之交好,皆见丁敬涵:《马一浮先生年谱简编》,《马一浮全集》第六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

〔27〕刘凤梧:《雪夜不寐,赋此写怀》,《蕉雨轩诗钞》,合肥:黄山书社,2012年,第81页。

〔28〕刘梦芙:《蕉雨轩诗钞前言》题为《风雨江山血泪篇》,合肥:黄山书社,2012年。

〔29〕分别见刘凤梧:《哀济南》《秋兴》《端午感怀》《和张嵩焘兄书怀原韵》。

〔30〕分别见刘凤梧:《辛卯除夕书怀》《春日抒怀》《落帽书怀》之一。

〔31〕鲁迅:《这个与那个》,《新版鲁迅杂文集》,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22页。

〔32〕据《绿波词稿》统计,其中有些篇章删汰未面世。

〔33〕《思佳客·秋夜衾寒,苦弗成寐,起赋小词,聊以自遣》。

〔34〕凤梧幼子梦芙将老父作品藏于屋瓦缝隙,因而躲过抄毁,得以保全,见刘梦芙:《蕉雨轩诗钞前言》。

〔35〕刘梦芙《二十世纪中华词选》记则虞卒年作1981,误,见吴受琚:《悼念我的父亲吴则虞教授》,《四川图书馆学报》1979年第4期。

〔36〕据网载刘梦芙著述目录,该书已整理列入安徽近百年诗词名家丛书,计划2012年出版,而迄今未见成书。

〔37〕《中国诗学》第十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

〔38〕吴受琚:《悼念我的父亲吴则虞教授》。

〔39〕1994年5月18日赐马大勇札。

〔40〕《鹧鸪天·病中四唱》二、三。

〔41〕刘梦芙:《近百年名家旧体诗词及其流变研究》,北京:学苑出版社,2013年,第17-21页。

〔42〕〔43〕〔48〕〔50〕〔51〕〔52〕〔53〕刘梦芙编著:《二十世纪中华词选》,合肥:黄山书社,2008年,第35-37、38—40、后附、1994、1994、1994、1994页。

〔44〕〔45〕刘梦芙:《当代诗词的发展历程、创作成就与存在问题》,“中华诗词六十年”高峰论坛暨创作研讨会论文,国学网, http://sino.newdu.com/a/201801/20/221979.html。

〔46〕马大勇:《二十世纪旧体诗词研究的回望与前瞻》,《文学评论》2011年第6期。

〔47〕刘梦芙:《论四声词》,天天文库,https://www.wenku365.com/p-37241754.html。

〔49〕《台城路·读老辈劫中诸作,纵笔书感,未能幽婉,不足言词也》,见赵松元主编:《诗词学 》第3辑,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2页。

〔54〕胡晓明:《嘘物成灵——须弥座跋》中语,见《须弥座——嘘堂诗文集》,2009年自印本。

〔55〕嘘堂:《时语入诗小议》,“衡门之下”微信公众号发布。

〔56〕《昨夜微霜初渡河——嘘堂访谈录》,诗词在线,http://www.chinapoesy.com/gongxiang9059d596-0ba0-4416-8f82-510340598938.html。

〔57〕严迪昌:《清词史》,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9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