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经典咏流传》为例浅谈诗词与音乐的融合

2022-11-21 22:24王宇琼
黄河之声 2022年11期
关键词:流传诗词音乐

王宇琼

2018年初,一档名为《经典咏流传》的综艺节目乘着传统文化节目的热风,以经典诗歌名著入词,通俗流行音乐为体,在冬天里发酵出馥郁的美的享受。与此前《中国诗词大会》等文化节目的“观众高门槛”——即观众需要一定的诗词储备和鉴赏能力才能观看——相比,《经典咏流传》几乎包揽了全龄段各行各业的观众。这档国内首档大型原创诗词文化类音乐节目至今播出了四季共44期,由撒贝宁担当主持人,高校文学教授、音乐教授、知名主持人等组成鉴赏团,邀请专业歌手、演员、民间团体及代表性人物作为“经典传唱人”,用“和诗以歌”的形式让传统经典诗词与新时代流行元素相结合,挖掘诗词背后的深厚内涵,讲述文化知识、阐释人文价值。节目效果不可思议地激发了普通观众对经典作品的热情,有人热衷于节目中的歌曲,有人好奇地翻阅典籍查找原文,还有人像学生时代抄歌词一样,开始誊抄相关诗词作品。古典诗词与现代音乐以外碰撞出火花,反倒各自焕发生机。

一、诗词与音乐的历史渊源

诗词与音乐的结合并不罕见,从历史渊源和艺术形式来看,倒不如说诗词与音乐水乳交融。诗词与音乐有很多共同之处:都以抒情见长;都讲究格律和韵律美。中国近现代诗人闻一多先生曾经在《诗的格律》中提出中国诗歌的“三美”——建筑美、音乐美、绘画美。诗的韵律、格式都蕴藏着音乐美。而音乐家也常常从诗词中汲取灵感,或直接以诗文为词,重新谱曲。

《尚书》曰:“诗言志,歌咏言,声依咏,律和声。”诗用来表达人们情感意志的,歌用来咏唱那些表达思想情感的言辞,五声旋律紧紧依附着歌唱,而律就是用来调谐五声的。可见“言志之诗”和“歌唱”关系之密切。在中国古代文化中,“音乐入诗”是个热门话题;大量诗歌也以音乐传唱的方式得以记载、流传、普及。

(一)《诗经》—和歌而唱

三千多年前诞生的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在当时可并不是单纯的文字记载,而是可以和着曲调唱出来的,只是后来口耳相传的曲调渐渐丢失,只有编纂成书的文字得以流传。《诗经》中的诗篇大多以四言为主,也有少数二言到八言。我们一般把《诗经》的内容划分为风、雅、颂三个部分,这便是按照它们的音乐特点分类的。其中“风”是从民间收集的普通民歌;“雅”则为宫廷宴会中的歌曲;“颂”是帝王、天子祭祀仪式歌曲和舞曲。《史记》曾记载“三百零五篇(诗歌),孔子皆弦歌之”,《诗经》中的作品可歌可颂可奏可舞,流传下来的书面文字便相当于“歌词”吧。诗是可以唱,甚至本应唱出来的,战国时代的《楚辞》也是合楚的音乐而作的,例如屈原所作《九歌》就是按照音乐曲调来写新辞。

(二)汉乐府—以诗配乐

我们现在学习诗词的时候常常遇到“乐府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文字通俗可爱,叙述性强,格律整齐,朗朗上口。它们大多数也是汉代的“歌词”,也曾唱出来的。“乐府”原本是汉武帝设立的一个官僚机构,专门找一些人收集、编纂各地的歌谣、文人的诗文,拿来配上音乐,整理后就可以为宫廷宴会演绎。这个机构就负责给收集来的文字配乐,或者给民间音乐配上歌词,又或者把民歌拿来重新编排,总之最后是以歌唱舞蹈的形式呈现给宫廷的。因此乐府诗自带音乐性和传唱性。有趣的是,这是经由统治者授意的民歌收集改编,以诗词配乐,以诗文入词,使得大量的民歌得以保存流传,而那些留下来的歌词,就是今天我们熟知的“乐府诗”。

(三)宋词元曲—为韵填词

到唐宋时代,诗词体裁发展到了一个巅峰。近体诗以韵律分为绝句和律诗,有严格的格式和声调规定,七言或五言,两联或四联,无出其右;而宋元时期虽然不再要求整齐的句式,但却是真正意义上的“根据音乐填词”。

唐代诗人风格迥异,写起诗来却都是一样挥洒自如,一觞一咏皆能成诗。唐时有一首送别名曲《阳关三叠》,其歌词正是当时王维所作的一首送别诗《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唐代的音乐海纳百川,与外来音乐文化相融合,乐器品类繁多,并且在宫商角徵羽的基础上诞生了燕乐二十八调等多样化的曲调。在这样的发展过程中,曲调和乐谱繁复多变,所唱的内容自然也需要适应乐曲的韵律和表情达意的需要,“长短句”应运而生,宋时发展到巅峰,宋词也是因此命名的。要写一首词,必须要按照音乐的特点“填空”,又被称为“倚声填词”;后来更是走出宫廷成长于民间,情绪更为丰富,内容贴近生活,文字具有比较强烈的个人特色——可能是词曲作者的,也可能是演绎者的。这样的文字显然更加好唱,并且非常好听,非常适合抒情和叙事。那些固定的曲调便是“词牌”或“曲牌”。而后来元曲、元杂剧的出现,更是让诗词从纸页上的文学作品跃然耳畔,随着戏曲艺术不断发展日渐成熟,最终曲调也得以流传。这种强大的音乐性同时也增强了诗词的影响力和传播性。

(四)现代音乐—重谱经典

现代通俗音乐对古诗词的执着与热爱丝毫不逊色于汉唐宋元。尽管现当代音乐的种类更为丰富,但仍有一些耳熟能详的音乐作品立身于经典诗词,带着骨子里的中国文化传承创新。经典诗词在现代华语音乐的应用大致分为两类:一是运用诗词中的典型意象。如《卷珠帘》中的“夜月明,此时难为情”便是化用了唐代诗人李白在《秋风词》中的“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而流行歌曲《发如雪》中的“邀明月,让回忆皎洁”与唐诗《月下独酌》中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颇有渊源。这种借鉴和启发最为常见,经典诗词以零散的元素形式创造新歌曲的意境。二是沿袭主题稍改词句,或干脆为诗词重谱新曲。如电影《七剑》的主题曲《明月光》,保留了李白《静夜思》的全文和主题,扩写了新的内容。亦或《但愿人长久》或《清平乐》这样完全以原诗作为歌词的音乐作品,最大程度保留了经典诗词和意境,几经翻唱,流传甚广,反而迅速在各个年龄层带火了两篇经典诗词作品。

二、诗词与音乐融合的现代范式

诗可以成文,以纸制品的形式保留下来,便于携带,易于流转,即使世殊时异,凭借文字也能完整地流传至今。曲子则不然,大多数口耳相传,大量曲调当时就已流失;或有记载在册的,也因为时代久远而很难完全还原;尽力还原的古曲,却因音乐风格和时代审美的“千年代沟”而无法被普通人欣赏,姜夔的《扬州慢》还原曲谱后,配词演唱,大多数听众也只能从中感受些许模糊的哀愁,绝谈不上享受。

于是越来越多的古诗词与现代音乐进行跨时代合作,一时间“国风歌曲”盛行。收效显著的有周杰伦方文山合作的中国风流行音乐、盛行于网络平台的二次元国风歌曲、由央视制作推出的文化音乐电视节目《经典咏流传》。其中论影响力、传播力、认可度和包容性创新性最佳的,当属《经典咏流传》这档节目。它从2018年2月16日起至今,已推出四季节目近百首歌曲,其中一些音乐作品雅俗共赏,当真把诗词与音乐结合得天衣无缝,袅袅动人。笔者大致归纳出其中几个重要的创作原则:

(一)词致:诗词即歌词

直接以现代音乐为古代诗词重新谱曲,诗词原文不删不改,就是歌词本身。与其文不达意,不如借着诗歌的节奏韵律,化用在音乐中。

《经典咏流传》第一季曾邀请音乐人陈彼得演唱南宋词人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相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在这首词中,辛弃疾一改“剑气已横秋”的豪壮气魄,用相对细腻的笔触描绘了上元佳节灯火流转、人声鼎沸的热闹场面,又于喧闹中刻画了一个一眼千年、气质独立的人物。整首词看似笔墨婉约,实则依然掩不住诗人超群拔俗的心性,在原词上修改文字,很可能会失去作品应有的气度和表达效果。宋词的长短句结合原本就暗合了音乐韵律,最适合直接谱曲。而陈彼得先生的音乐创作也非常有趣。音符悦动,铿锵有力,旋律欢快而不欢脱,年过七旬的老人蓦然回首,还能看到自己意气风发的模样,初心不改,一如当年辛弃疾。

整首诗词作为歌词,对创作者的编曲能力和文学解读能力都有一定挑战,但无疑是最贴合原作品的融合方式。正如陈彼得先生所言:“我发现最美的歌词,就是我们的诗词经典。”

(二)情致:保留金句再解读

有句式贴合音韵的宋词,自然也有不那么好编曲的诗歌。有的诗歌篇幅短小,如五言绝句,寥寥二十字难以单独成曲;有的诗歌年代久远,如楚辞,虽然自有民歌韵律,却因意象繁杂生僻字众多而难以直接入曲;还有的诗词尽管可以拿来做歌词,但只适合作为副歌或节选一部分。那就意味着音乐人要在符合立意的基础上填写新的歌词,还要保证旋律的契合度。

《经典咏流传》中大部分作品都属于这种情况,最著名的当数胡夏与郁可唯合作的《知否知否》,化用了李清照的《如梦令》(其二):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原词是写李清照的一个生活片段,有情境,还有对白,还有情感起伏。写歌词的时候,作者保留了这样巧妙的问答关系,也借用原作品的情感跌宕起伏,直接将诗词作为副歌,反复多次将整首歌曲的情感推向高潮。而主歌则重新填词,既有“纵饮朝霞半日晖”和李清照“不消残酒”内容呼应,又有“无余岁可偷”与“绿肥红瘦”的情感递进和句尾押韵。男女对唱的形式,呼应了原诗词问答的人物关系,也是音乐人情境具象化的创新,使歌曲蒙上一层爱情的悲剧色彩。

这类歌曲旨在保持音乐作品与诗词的内核高度统一,情感相通,则唱之有理。

(三)乐致:多元声音的融合

现代音乐的包容性理应是最强的。从历史发展来看,现代音乐踩在巨人肩膀上演奏;从时代观念来看,音乐创作没有死板的框架限定,艺术作品可以海纳百川。音乐与诗词的融合,除了填词谱曲之外,还有许多创新形式。

歌手张杰曾在《经典咏流传》的舞台上演唱一首李白的作品《蜀道难》: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李白写蜀道有多难?全诗强调了三遍:这条路比登天都难啊!途径山有多高?“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路上多危险?他说“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还有“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匪兵。全文大量运用神话传说,夸张比喻,句式参差不齐,是李白一贯潇洒肆意又栩栩如生的浪漫风格。这样的诗词如何与音乐融合?只凭精巧的旋律是唱不出《蜀道难》的,自然也表达不出青年李白所崇拜的,兼收并蓄的大唐气象。

于是歌词改由四川方言演唱,开口化用原诗句“管你天上的神仙兵,也难入得我蜀道行”,巴蜀精神已经出来一半。紧接着穿插了川剧帮腔和戏曲念白,高腔的音调与李白夸张的笔法不谋而合。而后高潮部分以说唱弱化旋律,强化节奏感,霸道险峻的气势跃然耳边。整个音乐作品加入了大量戏曲和说唱段落,错落有致,从音乐角度与李白的丰富浪漫的艺术风格相呼应,高潮迭起,听来也心潮澎湃。

这类歌曲将多元音乐风格融入编曲,风格迥异却殊途同归,只要相得益彰,便能在耳边再现盛唐。

(四)人致:知己的隔空呐喊

读一首诗,也是与当初的诗人对话,体察诗人的情感和生命思考,从而感受古诗词之美。即使跨越时空,仍是人与人的相逢;倘若相逢为知己,藉由音乐打开了时空隧道,两者隔空碰撞的一点火花,便是这首诗代代相传的真谛,也是这首歌曲的精髓。

《经典咏流传》中收录了一些“不那么专业”的作品,演唱者甚至创作者都不是专业音乐人,但音乐感染力却出乎意料的强大。例如来自贵州山区的青年教师带着一把吉他,一群小学生,共同演唱了他自创的歌曲《苔》。这首歌也在副歌部分化用了清代诗人袁枚的同名小诗: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全诗二十字,即使放在副歌部分,也要重复两遍才够得上旋律长短;创作者不是职业音乐人,仅以朗朗上口的、儿歌般的旋律,用最简单的乐器和最简单朴实的声音完成了这首歌曲。最可贵之处,也恰恰在于这首音乐元素的“简单”。袁枚这首诗言简意赅,意在说明世间万物不分大小贵贱,都应该勇于追求灿烂盛放,生命对此是平等的。而老师质朴的创作意图和孩子们干净澄澈的声音,正如“苔花”一般,身处大山却始终保持着对生活与未来的热情期待。音乐与诗词一样,最终能否流传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以情感人。这首诗与这首歌的情感呼应,正如写诗的袁枚和唱歌的孩子一样,足以跨越时空的鸿沟做知己间的呐喊。

三、诗词与音乐融合的时代意义

(一)促进优秀文化的创新与传播

美的力量就是基于“共鸣”,焕发于“感染力”和“创新”。越是优美的旋律,越能入耳入心,可以让真挚的文字流传下去,成为经典。而真正的经典,必将流传百年。正如《经典咏流传》节目所呈现的一样,好的诗词配乐演唱,歌曲自带风韵;而音乐最大程度地帮助诗词表情达意,更容易与人产生共鸣;音乐激发了诗词的生命力,唤醒了寄托在文字上的人文精神,音乐的感染力和自由度也适用于优秀文化的传承与创新。

(二)提升文化认同感增强文化自信

古典诗词与现代音乐相互融合,也是传统文化焕发生命力的重要契机。出于观念差异和语言差异,我们有时候并不能从字面解读出诗词的乐趣,但音乐却为诗词注入新的生命。那些文字原本就应该与音符一同悦动,眼前是诗词,耳畔是音乐,用音乐解读诗词,以诗词创新音乐,“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国家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视,是对蕴藏其内的当代价值的深度挖掘和实践,也充分体现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当代社会的重要性,是提升民众审美和人文素养的重要路径。《经典咏流传》作为一个相对成功的范式,在证明音乐与诗词融合度的同时,更在这些作品,和欣赏作品的过程中,继承和发扬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增进了对中华传统文化核心思想理念和中华人文精神的认识和理解,在获得美的享受同时,自然而然提升对中华文化的认同感、自豪感,增强文化自信。

诗词与音乐相融合,其精神内涵也要与时代发展紧密结合,既彰显其强大的生命力与影响力,又能够在新时代背景下重新诠释其中的人文精神,并做出深度挖掘,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古为今用”。

古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人文也是道,它是人同自然、社会之间的联系和价值。经典诗词中蕴藏的人文精神被当代青年的歌声唤醒,历史的时空界限在一首歌的时间里被打破,两个时代的火花激烈地迸发着,或是一种遥远的通感,精神由此传递,达成美的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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