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理”与“人情”
——《寻乐堂日录》中窦克勤的阅读与人际网络

2022-11-21 18:00李娅杰
唐都学刊 2022年5期
关键词:书院书籍日记

李娅杰

(复旦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433)

日记因内容真实、丰富、数量巨大等特点颇受学界的关注,近年来日记被政治史、社会文化史、思想史、书籍史、日常生活史、医疗史等领域广泛利用(1)近30年日记材料的研究回顾,参见陈岭《“顶级资料”:日记开发与历史研究新境》,载于《理论月刊》2018年第2期。。日记属于私密性文件(Private document),真实性是日记的生命[1],许雪姬称之为“历史研究的顶级资料”(2)参见许雪姬《日记与台湾史研究:林献堂先生逝世50周年纪念论文集》,台湾史研究所,2008年第3页。。日记中有很多阅读、购书、借书的记录,这是研究阅读史的直接材料。目前国内学者较多利用名人日记进行阅读史研究,似未见到将阅读史与人际网络相结合的讨论。《寻乐堂日录》详细记载了清初理学家窦克勤的阅读,更有对阅读情境、方式、时间、地点等许多阅读细节的描述,是阅读史研究的绝佳材料。阅读、借书等活动为窦克勤缔造了一个交友网络,同时交友网络亦拓宽了其读书世界的“版图”,二者相互影响,相辅相成。

学界关于窦克勤及《寻乐堂日录》的研究较少。就笔者管见,研究者多从书院史角度讨论窦氏的朱阳书院(3)参见王树林《窦克勤与朱阳书院》,载于《商丘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3期;郑颖贞《窦克勤家族与朱阳书院》,载于《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10年第4期;程嫩生《朱阳书院雅集活动与文学创作》,载于《大学教育科学》2010年第5期。,或是介绍其丁忧、就医等日常生活(4)参见张博《清代士人非常时期的日常生活——以窦克勤丁忧时期为例》,载于《青海民族研究》2015年第2期;《从理学家窦克勤看清代士人的病痛与治疗》,载于《中华医史杂志》2013年第6期。。张博的博士论文《清代士人的生活世界:关于三位士人日常生活的研究》依据《寻乐堂日录》系统梳理了窦氏的人生节点,但对相关话题均浅尝辄止,仍有进一步论述的空间。本文从窦克勤的阅读活动入手,探讨窦氏的阅读是如何影响其日常生活,尤其是人际网络的建立以及人际网络反过来又如何影响窦氏的阅读与思想。

一、窦克勤与《寻乐堂日录》

窦克勤是清初河南地区的理学家,中州学派中“中州八先生”之一[2]。窦克勤(1653—1708),字敏修,一字艮斋,号静庵,河南柘城(今商丘)人。康熙十一年(1672)中举人,后历任泌阳教谕、翰林院庶吉士等职。康熙二十八年(1689)丁母忧,窦克勤回乡与父亲窦大任共同创立朱阳书院,与百泉书院、嵩阳书院并称为清初中州三大理学教育中心。康熙三十八年(1699),窦克勤还京就职,四十七年(1708)猝然逝世,卒年55岁。窦克勤极为崇尚程朱性理之学,与大儒孙奇逢之门生汤斌、耿介等名儒交游密切,汤斌逝世时还曾邀窦氏为其撰写传记。窦克勤的主要作品有《理学正宗》《寻乐堂日录》《朱阳书院志》《孝经阐义》等,《寻乐堂日录》是窦克勤的日记,记录了其日常生活的不同侧面。

《寻乐堂日录》共二十五卷附录一卷, “《寻乐堂日录》乃先子一生文行,实际自顺治癸巳至康熙戊子,凡五十六年”。日录起始于顺治十年(1653),是窦氏出生之年,终于康熙四十七年(1708),正是其去世之年。且窦氏在23岁时才形成写日记的习惯,“是年始为学,随所诵读,有会日札记之。”[3]卷1,409可见该日录前后部分有其事后回忆的补充,也有后来者在其去世后追记的内容。鹿祐(5)鹿祐(1648—1718),字有上,号兰皋。康熙二十一年(1682)进士,清代著名治世能臣,曾巡抚河南,著有《天方礼经》等书。在日录的序言中交代了当时之人记录日记的初衷,“任道在人,而载道又在书,此日记之所以不可已也。”[3]序,340认为日记对于承载一个人的学问,乃至道统的传承都有重要意义。明清士人形成的撰写省身日记的风潮,主要是对内心世界与读书修身的记录(6)参见王璐《明代儒家省过工夫的发展脉络——以儒家修身日记为中心的考察》,载于《史学月刊》2020年第6期。,窦氏的日录亦属于此。“一言一动、应事接物日札记之,以验学之得失,命曰《日录》……凡省身寡过之要,与性命精一之旨皆备于是焉。”[3]序,350《寻乐堂日录》在窦克勤辞世14年后,由其子孙及学生刊刻出版,收录于《窦静庵先生遗书》之中。

《寻乐堂日录》现存两种版本,即康熙六十一年(1722)初刻本与光绪四年(1878)重修本(7)《寻乐堂日录》现存两种版本,康熙六十一年(1722)朱阳书院藏板为初刻本,目前藏于国家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清华大学图书馆等公藏机构。光绪四年(1878)朱阳书院版,藏于吉林大学图书馆。。本文选用的是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康熙六十一年刻本,现收录于《历代日记丛钞》第10-14册。北大本每半叶七行行十八字,行多双行小字,白口,单黑鱼尾,板框高18.8cm,宽13.7cm,左右双边,内封面镌“朱阳书院藏板”,版心刻有“日录”二字及卷数、页码等。书题页后内容依序为:康熙五十三年(1714)鹿祐所作序一、作者自序一、康熙六十年(1721)其仲子窦容庄作《校刊目录纪略》、康熙六十一年叔男窦容遂作《校刊目录志言》、助梓姓氏、门人参阅姓氏、寻乐堂日录目次等,之后便进入日记正文。“寻乐堂日录目次”每卷以天干地支表示的年份为区分,从卷一癸巳至卷二十五戊子,凡二十五卷。卷末有附录,包括行略、志铭、传、行状、纪略、拾遗、祭文、挽诗等。日录所载内容非常丰富(8)《寻乐堂日录》的内容囊括了日常生活史研究的各个方面,包括生活琐事、读书交友、科举考试、讲学教授、访友巡游、生病问诊、礼仪活动、官场经历、地方事务等。,且其中多处都可与正史记载相吻合。日录为我们提供了少年读书科考、中年北京任官晚年返乡办学的士绅真实的日常交往与阅读细节,可以全方位地了解清代早期中原士人的思想及日常生活。

二、“天理”——窦克勤的阅读世界

《寻乐堂日录》中有许多窦克勤阅读、借书的记载,是研究阅读史的直接资料。罗伯特·达恩顿认为阅读史最应着力探讨六个问题:是谁读、读什么、在哪儿读、何时读、为何读,以及怎么读[4]。本节将依循达恩顿所提问题,多方位地讨论作为阅读主体的窦克勤的阅读世界。

(一)书籍与阅读

首要的是读什么的问题。对于人物的文化素养史(history of literacy)、教育史的解读,可以帮助探索其阅读技能习得的过程。日记中所见窦克勤的读书生活可大致分为求学和为官两个阶段,不同时期阅读书籍的类型与状态都有所不同。

求学时期,窦克勤的阅读大致可归纳为由经入史,再到性理之学的路径。窦氏5岁发蒙,自此便接受了正统儒学的教育。父亲授其“四书”等儒家经典,“春,大人始命学授四子书。”[3]卷1,3878岁授易经,“是年大人授易学为文。”[3]卷1,388这是其以后为学的重要基础。13岁读《左传》、秦汉诸文,“是年读左国秦汉诸文。”[3]卷1,39114岁,窦克勤开始了八股文写作的学习。“先生为予讲制艺古文体,甚畅。”[3]卷1,39116岁,加入了史学的阅读,“是年读史汉八家并先正大家之文。”[3]卷1,39222岁,窦氏开始阅读举业之书,“是年治举子业,岳子芃先生时经指授,益肆力于先辈大家之文。”[3]卷1,39723岁的窦克勤始求性理之书,“夏五月,读朱子《大学章句序》始知学求为己。遂奋志圣贤之学,求小学性理诸书读之,”[3]卷1,398甚至一度痴迷到“不复功举子业”的程度。逸庵先生多次以忠孝之理劝说,使其继续攻举子之业。自此之后,窦克勤就以程朱理学的传承人自居,力行居敬穷理,言必谈及天理。窦氏所作《泌阳学规》中,列出了理学修习所必须阅读的“书单”:(能读)小学、孝经、五经、程朱书、性理诸书、通鉴等[3]卷4,215。窦克勤学本程朱,对宋明理学的阅读与体认,深刻地渗入他的人生,思考一切问题都深深烙下天理的印记。他先后创作了六要、学规、《驱鼠文》《窒欲铭》《寻乐堂家规》《崇俭约》《理学正宗》等文本用于自省功过得失,寡欲以求放心。在此阶段,窦氏的读书生活十分丰富,出现了对阅读状态的多样化描述。

这种“日谱”式记录读书的内容自康熙二十五年(1686)后便逐渐减少,窦克勤的阅读生涯出现了转折点。在他34岁时,一个新的阅读文本出现在他的书单,他开始阅读邸报(9)邸报又称邸抄、京报,是一种政府官报文献,逐日刊登皇帝活动、朝政文书和新闻。参见[比利时]钟鸣旦撰,胡涵菡译《18世纪进入全球公共领域的中国〈邸报〉》,载于《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阅邸报,知荣选巩邑,此地人情风土素号朴厚。”[3]卷4,182阅读邸报是清代官员与士人的日常,但窦克勤在担任教谕时日记中才开始有阅读邸报的记录。由此说明,阅读邸报是窦克勤身份转变的一个的信号,窦氏已经退去在乡生员的身份,进入了官场。尤其是在京城为官时,窦克勤闲适的读书生活彻底结束,日记中所记日常阅读的条目便逐渐消失。此后,日记中多是窦克勤处理政务、讲学或与人论学的记载。窦氏的阅读方式由“读”变为“讲”,更倾向于公共性阅读了。如:三月二日,讲耿逸庵先生《太极图疏义》[3]卷4,312。夏四月二日,讲《中庸》,拟讲“天命之谓性章”[3]卷4,317。

进入翰林院作庶吉士之后,窦克勤的日常生活便是继续在诗赋、儒学上用力,以及学习满文,馆课制艺,或翻译清书。“秋七月朔,始入馆读书,学习清书之功多。”[3]卷5,440清书(10)清书开始于顺治朝,迄于道光。清书的发展过程,体现了满语在清朝政治过程中的应用情况,亦可以反映文化上的满汉关系。选拔学习清书的庶吉士在年龄、体貌等方面有一定的要求。参见王敬雅《清代的清书庶吉士》,载于《史学月刊》2015年第4期。即是满文,分派庶吉士学习清书,是清代特有的政治制度。窦克勤的日常工作之一就是翻译清书,“二十五日馆课,翻清书二段。”[3]卷6,463私人的阅读记录已在日记中消失。

(二)阅读方式

其次是在哪儿读、何时读、怎么读的问题。阅读方式如阅读方法、阅读环境、阅读心态容易对阅读主体产生影响,从而产生不同的阅读效果,这是阅读史关注的重点。笔者据《寻乐堂日录》,将窦克勤主要的阅读方式总结为以下八种:诵读、反复阅读(玩读)、立程读书、并读、夜读、病中阅读、敬读、游乐阅读等。

在士人群体中,最常见的阅读方式是诵读、反复阅读(玩读)、立程读书三种。玩读,是指玩味习读,即反复琢磨书中深意。“三月,玩《诗经》《春秋》。”[3]卷3,14“六日,与雷笏山玩《太极图》于学宫。”[3]卷4,352在具体的阅读实践中,诵读、反复阅读常会结合,只有反复诵读才可以将学问融会于心。“十三日,书不熟读烂诵,看义理不融洽,如斯而已焉者,是曾皙见大意之说也。”[3]卷14,528诵读与反复阅读属于精读的范畴,窦氏对儒家经典一般会采取此类阅读方法。如窦氏研习《大学》五个月,“是年读《大学》至五阅月,不能释手。”[3]卷1,439且每日读毕会有日札记录。立程读书,即每天设立阅读的进度。“吾之所志莫大于学,学必读书,读书必立程。”[3]卷23,668受《朱子读书法》《读书分年日程》等读书方法的影响,立程读书是明清士大夫、书院中非常流行的阅读方式,强调的是读书的日程安排,由浅入深、循序渐进。“二十日,立课程读《诗经》、春秋传。”[3]卷1,474“冬十月六日,定书程每夜看《纲鉴》十张。”[3]卷21,518窦克勤常以立程读书的方式来阅读《诗经》《春秋》《纲鉴》、书经、律例等。

并读也是一种有趣的阅读方式,即两书或多书合并在一起,参照而读。将不同内容的书放在一起合并而读,打破了书籍原本的格局。并读的书籍可能在讲述同一个话题,观点相似或完全相反,总之书籍之间一定有着某种关联,才会让阅读者进行并读。窦克勤经常采用并读的方式阅读,如“二十二日,并读《诗经》《春秋》。”[3]卷2,503将“史汉八家”并读“大家之文”等等。并读会打破作者安排的原有阅读顺序,由读者按照自己主动选择的方式阅读,制造了出一个新的阅读空间。明清许多通俗性书籍所采取的“一页多栏”的排版方式,与并读阅读的体验相类似[5]。并读会让阅读者产生阅读的新鲜感与视觉上的愉悦感,窦氏常常将熟悉的文本并读,产生不同于阅读单本书籍的阅读体验。

不同的阅读时间、状态也会对阅读主体产生影响,如夜读、病中阅读。夜晚读书,阅读者在夜间可以免除干扰,集中精力阅读。孟子认为良知善念易在夜间存养,君子应在夜晚静思存养夜气,在夜间读书更易融会贯通。“接佳章初读之状莫能名,似子挑灯再诵,简而腴骨且劲。”[3]卷3,109窦克勤初读孙向辰之文不得其要,在夜晚挑灯再诵,即可体悟其中深意。窦氏经常在夜晚灯下阅读经书、《尚书》《纲鉴》《禹贡》《春秋》等书。除夜读外,窦克勤也在早暮、日中、傍晚等时间阅读,“十二月二日入书院以后,早暮读《书经》,日中看《四书》《纲鉴》。”[3]卷12,415病中阅读也具有类似作用,在生病的特殊状态下的阅读,则更容易体悟到平时无法体会的感悟。如窦克勤足痛时的阅读:“心存诚敬胜之……因于辗转不宁,痛极难忍之时,忽思程子于舟将覆时无惧,人问之,曰:‘存诚敬尔’。夫舟将覆,死生在俄顷间,然尚以诚敬自信。”[3]卷16,137-138病中阅读可以安神静修,有时甚至有“治疗”的功效。窦氏在病中阅读《近思录》自觉有神清气爽的祛病之效,“足痛止头尚晕,略坐片刻。玩《近思录》数行,神清气爽,再玩几章,心志收摄宁静。昔谓读书为养心之方,今更知为却病之方矣。”[3]卷15,1笔者并无意论证阅读是否真的有治病的作用,就窦氏的阅读体验而言,可推知明清士人经常在病中以读书自慰。

敬读则是阅读心态的展现。敬读,即用敬仰的心态阅读。窦氏一般在阅读“御制”书籍时展现出敬读的心态,“三日,敬读《御制耕织图》序。”[3]卷14,517《御制耕织图》为清圣祖玄烨所作。不同阅读环境激发着阅读者不同的情绪,影响着阅读心态,从而达到特定的阅读目的。游乐阅读,阅读环境非常规的书房,而是一般会在氛围相对轻松的环境,以一种游玩的态度来阅读。窦克勤常在山中、花园、舟中、叠石溪上或游乐的途中进行阅读。诸如:

夏四月,七日,舟中读易有感。[3]卷3,513

二十二日,携《孝经》一卷,读北山中叠石溪上。[3]卷3,111

二十七日,读书于书院之东深沟大石上。[3]卷3,113

七日,读书园中牡丹旁,置小桌俯仰吟咏至日暮始归。[3]卷14,528

这种阅读通常会发生在读者非常熟悉的文本之中,只有达到胸有成竹的地步,才能信手拈来。这种游乐性阅读,应该是明清识字程度极高的读写阶层所经常采用的阅读方式。

即使是阅读同样的书籍,采用不同的阅读方式,在不同的环境、时间都会产生不同的阅读心理,进而会有不同的阅读效果。正如米歇尔·德·塞尔托所强调的,阅读行为虽然看上去是被动、驯服,但实际上是一个创见迭出的过程。因为读者会在阅读的过程中主动参与、改造阅读行为,读者在本质上是主动的,且富有创造性[6]。窦克勤在不同情境下采取多样的阅读方式,其阅读是极富创造性色彩的。

三、“天理”与“人情”的交织

阿比盖尔·威廉姆斯在研究18世纪英国的书籍社交时认为,日记与书信中常常出现的借书行为,创造出了一个交换网络,拓宽了人们获取书籍的范围。阅读在提升读者文化修养的同时,还缔造了与他人联系、交往的机会[7]。窦克勤的阅读在很大程度上规约了其人际关系的选择,人际关系反过来也会影响阅读与思考,本节讨论二者在他生活中的交织。

阅读影响了窦克勤的交友与人生轨迹。经年累月对朱子学说的体悟,使窦克勤的世界观逐渐形成,23岁时“奋志圣贤之学”,精研性理诸书。随着与同年、同乡等士人的交往,窦氏的学问脉络基本趋于稳定。并常与孙静紫、薛文清等人论学通信,讨论学问、互赠书籍等等,“孙静紫书来寄四书,近指夏峰先生年谱诸刻。”[3]卷1,410通过与孙静紫的交往,窦克勤扩大了交友圈,认识了后来对其影响巨大的孙奇逢最著名的两位弟子耿介与汤斌。窦克勤是在阅读孙奇逢的年谱时初识耿介的:“向于孙夏峰先生年谱内读先生论学,语确乎洛闽宗派,心窃向往。”[3]卷1,460窦克勤读到了耿介的文章,知道其学所宗洛闽之学,便对其学问十分向往,希望与其互相通信往来论学。窦氏经常与耿介通信,谈论理学,并相互作序。“二十六日,与耿逸庵先生书序《理学要旨》”[3]卷1,466“二十九日,耿逸庵先生书寄至为余寻乐堂家规作序。”[3]卷1,471窦克勤在与耿介的信中谈及,进京两月未能领受耿逸庵的教言,但幸亏与汤斌先生论学,尚不至于丧失天机。程朱理学的阅读对于窦克勤人际交往选择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在嵩阳书院时期,窦氏在耿介的介绍下,参加文学集会、讲学、论学等活动。“从之游居嵩阳六年,遂契心宗”[8],结交了更多志同道合的师友,也为其后创办朱阳书院积累了经验。

在窦克勤看来,人际关系的建立是以天理为基础的。在日常生活中也要秉持理学宗旨,辨别义利,没有以道德为基础的人际关系,是被窦克勤拒绝的。如在努力筹措资金修建朱阳书院时,他收到了来自归德府知府的一份二十四金的钱款资助。在书院缺少资金之际,窦氏仍然拒收此钱款。原因是此人曾经“借助军需之名,苛征里民七千金,众苦之”[3]卷13,445。因为价值观的不同,窦克勤拒绝了一段主动寻求与他建立联系的关系。这便是长期理学阅读所形成的价值观对于他人际关系的规约,后人誉其为“中州笃行君子”。

窦克勤的阅读对其人际网络有甄选作用的同时,人际网络的更新也会为他带来不同的阅读经验。潘光哲认为,人际关系网络成为士人扩张自己读书世界“版图”的重要渠道,新学、新知通过人际网络进入了他们的生活世界[9]。窦克勤的“知识仓库”随着朋友之间的来往得到更新和积累,使得他可以获得更多的书籍,不断扩充自己的读书版图。窦氏的知识仓库亦是当时中州学派、清初理学家的共同知识文本之一。最初,窦克勤与同年孙静紫交往而得到孙奇逢年谱,通过年谱得以与耿介、汤斌等人相识。随后他们相交甚笃,常相互赠书、论学,以知晓师友最新的文章与思想。在与逸庵先生的书信中,窦克勤便提及“七月三十日,蘧使至拜读手教,知先生道履日新月盛,不胜快畅。”[3]卷3,163在与师友来往的信件中,窦克勤几乎都会提及最近阅读的书籍,对书中某个问题的讨论,或是互赠书籍。“十六日振起自夏峰归,先是令起过阳武,访卢禹鼎先生,至是先生寄予诗并序予家规。”[3]卷1,456卢禹鼎为阳武人,与孙奇逢交往甚密,结为“十人社”。窦克勤通过孙奇逢、耿介、汤斌等中州学派的网络结识卢禹鼎,得以阅读其作品,并请其为家规作序。窦氏通过朋友赠书、借书、作序等人际网络展开的途径阅读到了《敬恕堂存稿》《潜庵语录》《潜庵文钞》《春秋增注》《学蔀通辩》《明儒言行录》《性理纂要》《何大复文集》等书,此处不一一。

随着窦克勤的身份转变,其读书世界也发生着变化。同僚陆公多次为窦克勤的朱阳书院赠书,“二十四日,郡通守陆公为书院赠书,捐唐书来。”[3]卷14,582“二十八日,通守陆公商严来访朱阳书院,赠书主书院内。”[3]卷16,150在阅读邸报之外,窦克勤遵学政檄文前往省城领受《圣谕》,并向诸生宣讲。加之先前实行的乡约,引起了窦氏对于善书的兴趣,作《劝善规过簿》《劝善歌》等书,试图以劝善戒恶的方式来实现基层治理。除接触邸报、善书,窦克勤进入翰林院作庶吉士后,又学习清书,开始阅读完全新鲜的满语书籍。以上就是身份转变、人际网络的扩充为窦克勤带来的一次次不同的阅读经验。

综上所述,从窦克勤个人阅读的微观视角切入,还原了清初中州理学家阅读史的脉络,并展现了阅读与人际网络的交织和互动。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阅读扩大了窦克勤的交友网络,交友亦拓宽了其获取书籍的范围和数量,二者密切相关,相互影响、相辅相成。乔纳森·罗斯提出第三代书籍史与阅读史研究的核心问题,是文本如何改变普通读者的思想观念与日常生活。我们不仅要考虑读者从文本中拣选的具体信息,还要衡量他们对这些信息的信任、参与程度,以及对文本的批评[10]。显然,窦克勤深深地理解并信任宋明理学,理学阅读深刻地影响着他的思想观念与日常生活,对“天理”的体认不仅影响了他的人际网络,也贯穿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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