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玉 虹
(福建农林大学国际学院,福州 350002)
美国学者约瑟夫·密克尔1974年首次将“文学”与“生态学”这两个相距甚远的概念联系在一起。1978年,威廉·鲁克尔特创造了ecocriticism这一概念,认为应当把生态学以及与生态学有关的概念运用到文学研究当中。经过几十年的发展,生态批评已经属于文化研究大范围中的一个新拓展的理论领域,致力于从生态文化角度重新阐释传统文学经典,重新建立人与自我、人与他人、人与社会等的诗意审美关系[1]。鲁枢元称“人类既是自然性的存在,也是社会性的存在,还是精神性的存在。在‘自然生态’与‘社会生态’之外,还应当存在着一种‘精神生态’”[2]。
由“精神生态”概念发展而来的“精神生态批评”是生态批评的一个次域,是向人类精神领域的拓展,重点关注人类如何保持精神世界的平衡与和谐,并通过解读文本呼吁对精神生态的关注,探索出一种合乎生态观念的人类精神生态[3]。本文从精神生态的视角解读谭恩美新作《奇异山谷》,分析了小说主要人物的精神生态困境和他们的精神生态平衡的重建过程,对如何维护现代人的精神生态稳定与平衡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鲁枢元提出精神生态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为精神主体的健康成长;二为一个生态系统在精神变量协调下的平衡、稳定和演进,即内在关系如人的内在精神生活的平衡和稳定,外在关系如人与人之间以及人与外部环境之间的和谐[4]147。
白人女孩露西亚的父母感情不和,对她漠不关心、视而不见。她渴望父母的关爱,不惜以叛逆的行为来换取父母的关注。精神极度空虚的露西亚被中国留学生陆兴深深吸引,不顾种族的差异决定追随陆兴前往中国,认为“这就是我精神痛苦和无爱生活的最好解药”[5]460。当她宣布怀孕时,父母的强烈指责和讥讽导致了她的愤怒:“你算个什么母亲?我去找个关心我的人有什么奇怪?没有爱,我会疯掉的……”[5]472,“爸爸,你说我跟陆兴做爱就是淫乱,可是你就是我的榜样啊……”[5]473。露西亚故意揭露父母的秘密,作为对父母忽视她的报复。但这种报复是一把双刃剑,在毁灭他们的同时,也毁灭了自己。
精神的“真空化”是鲁枢元总结出来的现代人表现出的五个精神症状之一,指的是“丧失了自信的本能,又失去了文化上的传统价值尺度,生活失去了意义,生活中普遍感到无聊和绝望”[4]152。童年时期是与父母关系最为密切的一个时期,幼时缺爱直接导致露西亚的精神世界出现真空化。她的滥交、与异国男子相恋更多是为了填补精神真空、进行自我调节的一种尝试。
露西亚来到中国之后,不能进入陆家大门,生下的女儿奥微莱也不被陆家接受。三年后露西亚又为陆兴诞下一子,但被陆家骗走藏匿,陆兴消失不见。无依无靠的露西亚不得不与风尘女子金鸽互相扶持,为了谋生开办妓院。
奥微莱从小在妓院里生活,像所有的儿童一样依恋、崇拜母亲。母亲每天只有一个多小时与她共享,这却是她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但露西亚有了情人之后,陪伴女儿的时间越来越少,奥微莱痛苦地想着:“她说她爱我,但我的心什么都感受不到,我只觉得已经失去了她的爱。”[5]30八岁这一年,奥微莱意外得知了自己身上的中国血统,变得自卑,更加怀疑母亲对她的爱,“每当妈妈没空见我,我就认定这是她从一开始就不想要我的证据。我是她只有一半美国血统的孩子,还有一半是那可恨的中国男人的血液”[5]46。奥微莱十四岁时,母亲从陆兴那儿听说儿子在美国,决定带女儿一起回美国寻找,却上了情人的当,一个人踏上回国的航船,奥微莱被卖到妓院。露西亚相信了女儿已死,母女因此中断联系长达十四年。在这期间,奥微莱一直心存委屈,怀疑母亲故意抛弃自己。
厄运似乎会遗传,奥微莱和她自己的女儿也没能享受正常的天伦之乐。虽然沦为妓女的奥微莱和美国人爱德华相爱,赎身后生了女儿芙罗拉,但不久后爱德华病死,三岁多的芙罗拉又被爱德华的美国合法妻子夺走抚养。至此,跟奥微莱有着血缘关系的人都离她而去,她在中国再无亲人。
由此可见,露西亚与父母和女儿、奥微莱与父母和女儿之间的亲子关系是不和谐的,处于失衡状态,每个人都身陷精神生态危机之中。
两性情感是人与人之间生态关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两性情感是否健康直接关系到个人精神生态的平衡与否。如前文所分析,露西亚的父母漠视女儿,才导致后者沉迷于男女之情,她跟随陆兴来到中国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摆脱死气沉沉的家庭。被陆兴抛弃后,露西亚开办妓院,周旋于中外各色男人当中,“圈子里传闻她不相信男人的告白,觉得那并非出于真挚的感情,而是为了得到不正当好处而耍的把戏”[5]14。后来她唯一认可的美国情人也欺骗了她。露西亚的爱情生活是失败的,她没能走入一段健康的情感关系,而且正是她所经历的两段糟糕的男女关系直接导致了母女两人的人生悲剧。
与母亲分离,沦为雏妓的奥微莱一开始还期盼母亲回来救她。希望破灭之后,奥微莱不得不屈服于妓院的管教,正式走上母亲当年的道路。在中国长达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中,男权主义盛行,妓女因为违背了“贞节”这一儒家最为看重的女性美德,向来处于社会的最底层。这个行业的本质就是“男性拿出金钱,女性拿出自身,进行以人格和自由失落为代价的不等价交换”[6]。男性只是把她们当作消遣的玩物,她们的属性与商品无异。奥微莱爱上她的第一个男人方忠,没有意识到自己只是对方包养的一个小妓女,方忠为此付出金钱,作为回报,她的职责就是取悦对方,而不应对方忠有所要求。当契约到期,方忠离去,奥微莱终于明白:爱情之于妓女就是一个奢侈品。芙罗拉被抢走之后,奥微莱无奈重操旧业,由于渴望正常的家庭生活,落入冒牌诗人永久的圈套,去到永久的家里才发现自己成了永久的第五房小妾,处境更加悲惨。
露西亚和奥微莱都幻想拥有美好的爱情和婚姻生活,可是前者因为种族差异被中国情人抛弃,美国情人又因为金钱利益害她母女分离;后者则由于妓女的身份而情路坎坷,痴情一片却换不到男子的真心。此时母女两个所经历的男女情感关系都是不和谐的。
种族和文化差异带来的身份认同危机一直是谭恩美的创作主题之一。以往的作品基本都是中国女性飘洋过海去到美国,作为少数族裔在美国艰难谋生;她们在美国出生的女儿有一颗美国心,却由于成长在中西两种文化的夹缝中面临身份认同的种种困惑。《奇异山谷》则让白人女子来到中国,生下中美混血的孩子。混血儿本身就是两种不同文化背景的产物,因此其族裔身份的确认更是和个体与各种社会文化因素之间的关系平衡度密切相关。
童年的奥微莱被别人骂“混血杂种”,她开始怀疑,“我从自己脸上一清二楚地辨认出了那位素未谋面的爸爸的特征:圆润的鼻子,上翻的鼻孔……这些东西我妈妈脸上都没有”[5]43。她从小生活在租界,跟着白人母亲享受身份特权,认为中国人是低等民族,中国血统令她感到耻辱。此外,父亲缺席了她的生活,她对中国父亲的感情由陌生上升到恐惧,进而惧怕自己的混血身份:“我该属于哪里呢?我该怎么做事呢?作为一个有一半可恨血统的女孩,还会有人来爱我吗?”[5]47
当个体对自我身份产生怀疑之时,往往会转向他人寻求自我身份的确立。奥微莱转向母亲,可母亲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她辗转从别人口中和自己寻找的证据中证实自己的中美混血身份,但这个身份却令她迷茫。母亲没能帮她解决身份的困惑,奥微莱想出的办法是竭尽全力隐藏身体里属于中国的那一部分。她模仿白人母亲的言行举止,尽可能不说中文,拼了命地告诉自己:我是美国人。然而,与母亲失散落入妓院之后,老鸨为了生意需要,把奥微莱包装成满族后裔。她的妓女装扮抹掉了她外貌的西方特征,染黑的头发、抹了白粉的脸、点红的嘴唇都使她看上去更像中国人。一方面,她曾经引起为傲的纯粹的白人血统不复存在,自己的脸变成了她一度认为低于自己的那个人种;另一方面,中国人也瞧不起她,连妓女也对她充满敌意,“混血杂种只配在大街上拉客,不配留在长三堂子里”[5]135。混血儿被两种文化排斥,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
《奇异山谷》中主人公的精神生态逐步坍塌,陷入了精神危机,但他们没有听之任之,而是努力重建自身精神生态的平衡。
第一代女性露西亚被情人欺骗,失去女儿孤身一人回到美国,在巨大的悲痛中幡然醒悟,明白了她自十六岁时就执着的那个男人只是一场愚蠢的幻梦。幸运的是,她童年的老房子还在,父母还在,大家对过往的一切只字不提,虽然彼此之间仍留着旧年伤痕带来的距离感,但他们相互体贴,以礼相待,摈弃前嫌,过上了一种不同以往的平静、实在的生活。
第二代女性奥微莱的人生经历更加跌宕起伏。当她第一次失去母爱和人身自由,引以为傲的美国身份也被剥夺,被迫成为妓女,她以为爱情是自己的救赎,两度付出真心却得不得命运的眷顾,兜兜转转又回到妓院。后来,她觉得自己的年纪大了,该从良求个稳定的家庭,可感情再次被戏弄,等待她的竟是性奴生涯。好在为了能活着出去找到女儿,她坚强起来,与永久的第四房小妾香柚结成同盟,设计出逃,逃亡途中香柚推落滚石砸死了追来的永久,她们终于获得了自由。奥薇莱决定靠自己的商业和语言能力谋生,而不是继续走卖肉的老路。她在方忠的公司里谋得工作,站稳脚跟之后着手寻找芙罗拉。她终于想通,母亲当年绝不是故意抛弃她,就像她不是故意要抛弃芙罗拉一样。奥薇莱放下仇恨,与母亲频繁通信,重新建立、修复破裂的关系。她们在信里互相敞开心扉,像陌生人,又像老友,比起其他人,奥薇莱可以更自由地向母亲倾诉她的希望、绝望和幸福时刻[5]544。
第三代女性芙罗拉的故事情节最少,但也构成了一个完整的闭环。三岁半的她被带到美国之后,无法融入养母的家族,却因年纪尚幼记不清真相,潜意识里只有仇恨,她反抗家族的管教,变成问题少女,偷窃、未婚先孕……幸好芙罗拉的叛逆都是因为对养母家族不明所以的仇恨而起,她体内向往光明的火种从不曾熄灭,所以离家出走之后,她反而用功学习考上了大学。之后她意外得知自己的身世,才明白了仇恨的根源,最后与亲生母亲、外婆取得联系,回上海与奥薇莱相认。
至此,或是依靠自身调节、或是通过女性之间的互帮互助,露西亚、奥薇莱和芙罗拉跟各自父母之间的隔阂乃至仇恨逐渐被爱、沟通和理解治愈,亲子关系的平衡得到重建。
逃出永久魔爪的奥薇莱与初恋方忠的关系从雇员-老板开始,随即旧情复燃又成了情人。但奥薇莱不再是妓女,方忠不再是恩客,他们之间是平等的,奥薇莱甚至把方忠叫做“朋友”而非“爱人” 。这份爱情治愈了方忠的癌症,战胜了方忠家人的偏见,收获了美好的婚姻。
露西亚则因为外孙女芙罗拉想见见“她血液里中国的那一部分”,在27年之后重新站到了旧情人陆兴的面前。在这之前,她一直对陆兴要求见面的请求置之不理,因为害怕自己仍然被他吸引。见面之后,当听到陆兴的妻子去世,她撒谎说自己现在跟第四任丈夫在一起,以此来营造出“我过得比你好”的优越感。听到芙罗拉对陆兴的画作评价不高,露西亚觉得陆兴很可怜。要知道,当年她曾被陆兴的画作所深深吸引。由此可见,露西亚对陆兴的爱以及因爱而生的恨已经不复存在,曾经的情爱纠葛带来的精神创伤也得到了修复。
旧时的种族观念二元对立、追求单一纯粹的血统,恰如弗兰克伯格所说,“华人、黑人和白人是种族体系中的存在状态,所以这些‘一半一半的’或者‘混血的’则哪个群体都不属于”[7]41,混血儿最大的身份焦虑在于无法得到两个种族中任意一个的认同。
奥微莱对自己中国的那一部分一直耿耿于怀。在小说的尾声,露西亚和芙罗拉来上海探望奥微莱之后准备返回美国。露西亚建议奥微莱去旧金山,因为她其实有美国的公民身份。但为了方忠,奥微莱选择留在上海。她想,从她本应该跟母亲一起离开上海的那一天起,她作为美国人的生命就跟着飘走了,她不再知道自己是谁。在她的想象里,她一分为二,一个是穿水手服的女孩,站在将要开往旧金山的轮船上,另一个她则和亲人们站在上海的一个码头,朝远去的女孩挥手告别。穿水手服的女孩代表奥微莱身上的美国属性,留在码头的代表中国属性。
我们不能因为奥微莱暂时留在上海就得出“她抛弃了美国属性,认同了自己是一个中国人”的结论。美国的种族划分曾以所谓的“一滴血规则”为依据,混血儿被归属到父母中社会地位较低的那个种族类别,即中美混血就属于华裔。《奇异山谷》之前,谭恩美的其他作品大多都是描写中国人在美国社会的生存状况,第一代坚守自己的中国身份不愿融入,第二代子女(即使是纯中国血统)则更偏向自己的美国属性,与中国文化传统保持疏离,一心想得到美国社会的接纳却屡遭挫折。《奇异山谷》讲述的却是白人母亲生下混血女儿在中国艰难求生的故事。混血的奥微莱不喜欢自己的中国血统,却偏偏会讲中文、不得不跟中国人打交道,除了爱德华之外,她接触的人,不分敌友,皆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如果说,在以前的作品里,谭恩美致力于让她笔下的“香蕉人”女儿看清现实,接受自己的华裔身份,与母亲及其代表的中国文化和解,那么在《奇异山谷》里,谭恩美是让奥微莱与自己和解,不要纠结某个单一的族裔属性,不要否认中国血统或者美国血统,而是意识到自己特殊的双重文化属性,即“肯定多重身份并不意味着要解构所有身份,而是坚持认同一个正确的、真实的自我”[7]42。
《奇异山谷》虽然围绕一个极为特殊的人物的人生际遇展开,但书中主要人物所遭遇的各种精神生态困境却可以辐射到整个现代社会。父母无暇顾及子女导致亲子关系失衡;日益开放的两性关系某种程度上带来了情感关系的不平衡;海外移民和跨种族通婚的增加促进了文化的交流和融合,但也引发了各种问题……鲁枢元指出: “文学艺术实质上是一种精神活动,它有可能在一个较高的层面上对人类的生活,乃至整个地球生态系统的平衡发挥着重要作用。选择生态学的视野,从人类精神活动的高度,重新审视文学艺术的特质、属性及价值应当是十分必要的”[4]132。作者将书中每一对失衡的关系全部修复,让读者感受到,在这个越来越压抑的现代社会中,人的精神生态难免会失去平衡,但我们要学会摆脱随波逐流的无力感,努力维持自我精神生态的平衡与和谐,才能够积极、健康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