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柯柯 黄辉辉
(河南工业大学外语学院,郑州 450000)
维多利亚时代是英国发展史上的黄金时代,工业革命的开展迅速把英国推上了世界之巅的地位。盛世浮华固然存在,但它的繁荣却并不属于每一位英国民众。经济的发展在推动英国社会进步的同时也拉开了各阶层之间的距离。和那些绅士贵族相比,英国普通民众常常衣不蔽体,同时还要和最基本的温饱问题做斗争。在这个贫富悬殊不断拉大的时代,掩盖在光辉璀璨表象下的是底层民众的痛苦挣扎。生活在农村向城市转化过程中的哈代经历了乡村的衰落和城市化的入侵,他目睹了到处充斥着虚伪道德的社会现状。在《德伯家的苔丝》这部小说中,哈代揭露了维多利亚时期英国普遍存在的道德弊病,而这刚好触及到资产阶级的痛处,所以这本书被当时的社会批判为不道德、消极的作品,也有很多作家认为这本书是虚假和谎言的产物。这不仅从侧面反映出当时英国民众自欺欺人的心态,亦反映出维多利亚时代看似繁荣强盛的国度下隐藏着巨大的社会危机。
维多利亚时期英国一跃成为工业大国,同时建立了资本主义制度,受经济发展的影响,英国社会的思想文化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尽管当时的英国产生了许多进步理念,比如男女平等理念,但是人们仍然摆脱不了传统封建道德的枷锁,盲目追求繁文缛节使整个社会充斥着虚伪道德之风。当时的社会阶层都遵守“风靡一世”的维多利亚性文化,提倡用贞操来衡量一个女性忠诚与否,妇女的纯洁与否完全取决于她们是否保留了贞操。当时社会的理想女性应当是温婉、优雅、肃穆的,所以女性出于禁忌本能或社会道德的约束,对贞洁颇为重视。威廉·艾克顿曾在一本书中提到过:“认为一个女人有性欲是对这个女人的恶意诋毁。”[1]427仿佛对于那个时代的女性来说,能安稳生存的途径只有依赖男性的财力和权势地位,而贞洁就是决定女性能否找到好归宿的基本要求。“妇女一旦在婚前失去了贞洁就失去了一切让人敬佩的东西,她的品行决定于她是否遵循了这种美德。”[2]120所以女性一旦在婚前发生了性行为,就会被当作违背社会道德准则的人,会被世人唾弃。极度不平等的性道德观不仅压抑了人们的天性,更是给女性带来了沉重的伤害,正如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说:“一个人之所以被当作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生成的’不如说是在社会发展中‘形成’的。”[3]23这足以看出在维多利亚时期不平等的男女关系对人性的羁绊和对妇女的迫害。
《德伯家的苔丝》中的苔丝由于现实生活的贫困潦倒不得不去富有的德伯老太太家里攀亲戚,老太太之子亚雷任性骄纵,放荡不羁,初次见到苔丝时就被苔丝的美貌所迷倒,表现出强烈的占有欲,他设下陷阱,利用苔丝的单纯来引诱她,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侵犯了苔丝。在维多利亚时代,苔丝在被亚雷侵犯后经历着传统性道德观的压迫,她也用同样的贞操观来审视自己,一直在尝试寻求命运的救赎,对于天真纯洁的苔丝来说,她把自己看作是罪恶的化身。社会对女性真的公平吗?至少在当时的社会不是。后来她又遇到了改变她人生轨迹的安奇·克莱尔,她对克莱尔有无尽的信任和忠贞,所以在传统性道德观念的驱使下苔丝向克莱尔坦白了自己耻辱的经历,她的坦白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维多利亚时代性道德观对女性的压迫。
在精神高度文明的维多利亚时代,男权主义思想依旧渗透在社会的各个角落,由性别差异导致性别压迫的现象在资本主义社会仍然盛行,男权机制像枷锁一样禁锢着女性的生存。当时的社会形成了一系列由男性主导并构建的符合男性利益的伦理道德标准,男性为了捍卫自身的利益,通过欺压和摆布女性,将女性物化,使其成为自身的附属品。道德败坏的男性可以逍遥法外,他们利用虚伪的道德行为把个人的欲望掩蔽在社会的要求之下,而犯了等同错误的女性却永远背负着沉重的骂名。恩格斯曾犀利地指出这种男女不平等的现象:“凡是被认为会引起严重的法律后果和社会后果的行为,对于女性来说就是不可饶恕的罪恶,而对于男性来说却可以引以为豪,最多也就被当作是可以接受的道德上的小污点。”[4]71在男权主义盛行的维多利亚时代,哈代却能站在世俗的对立面去塑造苔丝这一形象,通过男性视角来抨击维多利亚时代不平等的性道德观,为维护女性权力发声,表明了哈代强烈抗议道德律条对男女的不平等审判。
在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的经济政治制度都发生了剧变,经济和技术的双重发展使英国达到世界之巅的地位,但是当时社会的财富分配却始终不均,贫富差异十分明显。和贵族阶级悠然自得的庄园生活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贫苦大众凌乱不堪、摇摇欲坠的破败茅舍,人们生活在同一个国家,然而生活却有着天壤之别。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阶层分化状态逐步明显,其中贫困的下层阶级群众在这其中占据了很大比重,而作为快速富裕起来的新兴资产阶级对他们的态度却是异常不屑,这就为一系列社会问题埋下了祸根。
随着经济的发展,当时出现了新的社会现象,比如《德伯家的苔丝》中亚雷这样的经商家庭。作者在开头介绍了苔丝去德伯老太太家里攀亲,而事实是富人老太太家与贵族德伯家没有丝毫关系,他们之所以经济实力雄厚完全是因为老太太的丈夫靠放高利贷发迹,他们一家从北方迁到南方,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从博物馆里假托了德伯这一古老贵族姓氏。然而苔丝的父母却信以为真并把“认亲”当作是跨越阶级的砝码,“而天性善良孝顺的苔丝深受资产阶级道德观念的影响,从内心深处认为自己作为儿女应该秉承伦理道德,作为家里的长女更应该听从父母的安排,担负家庭的重任。”[5]139所以作者在开篇就揭露了农民阶级思想的软弱性和局限性,一方面是对农民悲剧命运的哀叹,另一方面也是对资产阶级腐朽堕落的深刻批判。在维多利亚时代,像血统这样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伴随生产和社会关系的变革完全可能“烟消云散”甚至“被亵渎”,亚雷这一家的演变就是最贴切的范例。当时的社会是金钱至上的社会,金钱甚至代表了一种新的势力,以亚雷为代表的新兴资产阶级坐拥了大量的社会财富,表面上呈现出肃穆崇高的样貌,然而和他们的社会地位不相符的则是他们内心深处肮脏不堪的资产阶级道德。书中亚雷凭借优厚的家庭条件和权势地位侵犯玷污了苔丝,事后惯于沉浸花天酒地的亚雷丝毫没有认为自己犯下了滔天大错,他肆意玩弄女性的行为也没有受到社会的指责,在他眼中苔丝仅仅只是他宣泄欲望的对象,是他不用花费丝毫力气就可以得到的猎物。在以亚雷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准则中,女性的贞操是可以用钱和物质来衡量的。在侵犯了苔丝以后,亚雷甚至恬不知耻地用亚当夏娃的故事来谴责苔丝,诬陷是苔丝的美貌诱惑了他才导致了这个悲剧的发生,他试图将所有责任都推卸给苔丝,这也是当时资产阶级道德观颠倒是非的体现。
苔丝被克莱尔抛弃以后,亚雷用尽一切手段想再次得到苔丝,“苔丝从始至终都在抗拒亚雷的帮助,但是父亲的去世使本就破败的家庭雪上加霜,所以她被迫无奈同意了母亲的决定,代价就是做亚雷的情妇,从此以后又成为亚雷手中的玩物。”[6]29小说的结局是苔丝选择了向命运进行毁灭性的反抗,她杀死了欺压、胁迫自己的亚雷,同时也亲手把自己送上了绝路。与其说是亚雷对苔丝的侵犯导致了苔丝的悲剧命运,不如说是以亚雷为代表的资产阶级道德观将她逼上绝路。哈代笔下的亚雷是物质、暴力和邪恶力量的代表,哈代通过塑造这一角色充分揭示了维多利亚时期腐朽的资产阶级观念。他想要表达的不仅仅是一个女性刺死了给自己带来厄运的丈夫,而是这个女性对腐朽资产阶级道德的奋起反抗。
哈代出生于一个典型的基督教家庭,从小接受宗教神学熏陶的他在神学方面有很深的造诣。然而随着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变革,他逐渐察觉到基督教义在某种程度上给人们带来了摧残,特别是苛刻至不近人情的贞操观对无辜女性的压迫。随着工业革命的开展,英国的社会性质也随之发生了变化,英国由农业社会逐渐过渡为工业社会,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维多利亚时代。在动荡不安的社会转型过程中,农村物质条件的极度贫乏和恶劣的生存环境使农民跌入痛苦的深渊。社会结构的改变也给英国宗教带来了许多新问题,其中最为明显的就是宗教阶级基础发生了改变。在传统的英国社会,农民阶层是宗教发展的主力军,直到维多利亚时代随着社会转型,农民阶级的人口数量和之前相比大幅度减少,并且大多数贫苦民众日常为了生计奔波劳累,很少有精力和时间去参加宗教活动,结果就是各种传统的价值观念随之崩溃。
哈代在书中没有刻意去描写宗教道德的狭隘偏见,而是通过塑造安奇·克莱尔这一角色来反映当时的伪善宗教。克莱尔虽然出生于一个牧师家庭,但他从小深受现代哲学的影响,接受西方先进思想的洗礼,厌恶阶级偏见和等级观念,追求精神上的自由、向往浪漫的大自然。在他眼中,苔丝如同大地、天空、花草一样美丽,是大自然的佳作,是最理想的妻子,所以他抛去宗教世俗观念向苔丝求婚。然而当时的宗教道德观过于看重女性的贞操,人们普遍认为女性未婚发生性关系是极大的恶行,所以在新婚之夜两人互相坦白之际,他没有选择原谅苔丝,面对苔丝的苦苦哀求,他冷陌地说:“不要再说啦苔丝,不要再为自己辩解啦,我们的阶级地位不一样,身份不一样,道德观念就会不同,你和我怎么能相提并论呢?”[7]346由此可见,苔丝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抽象化的概念,而不是一个有生命的女人,他对女性“纯洁”的看法与世俗之人没有区别。和其他资产阶级子弟相比他虽然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但是却不能坚定自己的信念,在受到命运的打击时他选择逃避现实,最终还是逃脱不了教条的束缚;他厌恶阶级观念,但同时他又认为“阶级地位不同,道德观念也会不同”,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他仍然是一个伪善宗教道德压迫下的“奴隶”。他有着和天使一样的名字,却没有像天使一样拥有宽容以及爱人之心,他不仅没有带苔丝逃脱悲剧命运,反而把她推上绝路。哈代用克莱尔这一角色来隐喻上帝,克莱尔的所作所为代表了上帝,克莱尔摧毁了苔丝的精神世界,就像上帝带给人类的灾难,哈代不仅发出感叹:这样的上帝真的值得民众去信奉敬仰吗?
小说中还有类似情节的设定:在被亚雷侵犯以后,绝望的苔丝带着浑身伤痛回到家中,生下的孩子在没有接受洗礼的情况下夭折了,她的父亲觉得她让整个家族受到了侮辱,所以拒绝为她的孩子请牧师。在基督教信条中,私生子没有权利接受洗礼,但是苔丝却不顾宗教教规,擅自给孩子施行受洗,当牧师拒绝让她的孩子以教徒名义入葬时,苔丝失望而又勇敢的说到:“我以后再也不会去你的教堂里了!”[7]132这也可以看出哈代借苔丝之口来批判伪善的宗教道德,然而正是这种所谓的道德,处于不可侵犯的地位,被当时的社会奉为法律条文,被愚昧无知的人们认作是符合人性的东西,苔丝就是这种伪善道德下的牺牲品。
十九世纪的英国迅速从农业国转变成工业国,随着技术的发展衍生出各种各样的现代化机械,机器在生产中的比重逐渐超过了传统的手工,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在资本主义的入侵下受到重创,传统农业社会的生产方式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传统的农村宗法社会已经趋于解体,原来的小自耕农纷纷破产,崩溃的农民阶级不得不开始寻求新的出路,而当时的资本家们被眼前的利益冲昏了头脑,为了获得更多的利润滥用童工和妇女,贫苦大众从此踏上了被人剥削压榨的道路。工业革命的开展催生了一系列生产革命,生产力的大幅提升也加速了人类对大自然的破坏进程,使原本和谐的生态环境失去了平衡。
哈代的故乡威塞克斯是一个风景秀丽的村庄,人们延续着宗法习俗,过着传统安谧的生活,然而工业革命的开展使他们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生长在由传统向现代过渡的时期的哈代敏锐地察觉到了社会的种种变化,他目睹了自己的家乡由原本的和谐统一逐渐变得破败不堪,他的内心充满了迷惘和矛盾,因此他用艺术的手法写了《德伯家的苔丝》来表达自己对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时代深深的依恋之情。生态伦理学主要研究“人与自然之间的伦理关系,或者在自然生态框架下研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这是生态学思维与伦理学思维的契合。”[8]3按照生态伦理观的视域,人与人之间的伦理道德关系被扩展到了人与生态的关系上,换句话说它研究的实质依然是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只不过这种伦理关系被生态自然中介了。所有的一切看似是人和自然之间的矛盾,实质上是人与人之间利益矛盾冲突。
以生态伦理批评角度来考量《苔丝》这部作品,可以看出小说体现了“人类生存环境的特征对人的性格和情感起决定作用”[9]264这一生态理念,苔丝从小生活在远离城市喧嚣的乡村,安静优美的环境使她拥有大自然一样纯洁无瑕的特质。同时哈代对苔丝命运的描写也证实了“人不可避免地会被自然环境打上深深的烙印,并使人受制于自然环境而无法挣脱。”[9]266大自然赋予了苔丝一切美好的品质,同时这些纯洁无瑕的性格特点也为她的悲剧命运埋下了祸根。生态伦理观认为“世界上每一个生命的存在及其生存的质量,不仅仅依赖于它生存环境的物理特征,还依赖于它与其他生命之间的联系。”[10]112苔丝对自己的惩罚在于“她自己臆想出来很多根本不存在的景象来惩罚自己”“她觉得自己的存在和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有不可调和的矛盾。”[7]104她甚至否定了自己作为大自然的一员在自然界中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也不认同她和其他生命之间的和谐关系,她的所有想法都和生态伦理观相违背,不可避免的就会面临悲惨的命运,会被大自然遗弃。整个维多利亚时代其实就是一种典型的生态环境场所,也正是这个环境为后面发生的一系列悲剧提供了可能性和相应的条件。书中亚雷是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同时也是工业革命的衍生物;苔丝则是大自然的象征,同时也是传统农业社会的缩影。苔丝和亚雷的交集碰撞是传统文明和现代文明的碰撞,也是阶级矛盾在生态自然上的表现。苔丝的悲剧命运也代表了大自然在工业化入侵后所遭遇的摧毁,哈代通过这种生态伦理观描绘了这一历史时期的转变,映射出工业革命带给人们生活的双重影响。
哈代通过描写苔丝的悲剧命运向人们展示了维多利亚时代的道德伦理图景,深刻批判了维多利亚时期堕落腐朽的资产阶级伦理观,揭露了名不副实的资产阶级理念对底层民众的残酷压榨;他目睹了传统的宗教世俗对人性的束缚和对女性的压迫,借苔丝这一角色抨击了基督教条,揭露了伪善的宗教伦理观;同时他通过描写人与自然来映射人与人之间的伦理道德,从人与自然的角度来描写维多利亚时代的生态伦理观,苔丝这一形象对他来说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缩影,这部作品对研究维多利亚时代的道德图景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