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豆豆 黄辉辉
(河南工业大学外语学院,郑州 450000)
拉尔夫·艾里森(1914-1994)是美国作家、文学评论家,也是二十世纪美国最具影响力的小说家之一,其作品主要关注美国黑人的政治生活。艾里森耗时八年创作了第一部小说《看不见的人》(1952),该部小说有重要的时代意义,被誉为美国黑人时代的史诗。二战结束并没有使美国人民得到真正的民主和自由,在汇聚各种矛盾的资本社会下,知识分子开始对社会和人性进行反思与探索。《看不见的人》便创作于此语境之中。小说主人公为一位年轻黑人,经过大学生活、自由工厂的遭遇以及兄弟会的挫折经历后,最终选择住在地下室,永远做一个“隐形人”。艾里森通过黑人主人公在白人世界中被视为“隐形人”的遭遇,旨在展现美国黑人遭受侮辱和伤害的悲惨境遇,揭示美国社会的种族歧视。
“看”一词在日常生活语境中蕴含着不同的感情色彩,如开心、惊讶、嘲笑、蔑视等。而在种族社会中,“看”这一行为更是具有复杂性,掺杂着政治、文化、历史等诸多因素。“看”这个貌似中立的行为在黑人和白人那里有完全不一样的意义[1]119。在白人和黑人共同生活的世界中,白人始终是看的主体,而黑人永远处于被看的地位。在这一点上,《看不见的人》所揭示的白人和黑人之间的“看”与“被看”的关系可以用法国思想家福柯的“凝视”理论加以阐释。
凝视理论为身份政治批判提供了有力的工具和新颖的视角。法国哲学家福柯通过观察犯人、病人和疯癫者,完成了《规训与惩罚一监狱的诞生》《临床医学的诞生》和《疯癫与文明》三部著作,深层次剖析了“凝视”的概念和内涵。一般来说,“凝视”是一种与眼睛和视觉有关的权利。“凝视”必定涉及到主体和客体,这必然会滋生出一系列“凝视”与“被凝视”“掌控”和“被掌控”的关系。“凝视”代表着权力、欲望,凝视者是权力和欲望的主体,被凝视者则是权力和欲望的承担者。种族凝视则意味着黑人处于白人的凝视下,而白人拥有绝对权力与话语权。
在《规训与惩罚一监狱的诞生》一书中,福柯呈现了全景敞视监狱的构造:“四周是一个环形建筑,中心是一座瞭望塔。瞭望塔有一圈大窗户,对着环形建筑”[2]220。各个小囚室里满是黑暗和阴森,但圆形建筑的设计仍让他们的一举一动完全暴露在监视者的面前。这里的“凝视”便被赋予了“监视”的意味,监视与被监视者之间特殊的关系是真实存在的也是具有一定目的性的,但是这种关系无需使用暴力,全方位的监视就可以有效达到规训的作用。于是,这种监视便产生了权力,这种权力是有可见性的,是体现在监视者的目光和被监视者的肉体上的。
《临床医学的诞生》一书中,福柯把目光转移到了医生和病人,他们之间实质上是一种实施和配合的关系,即医生规范和操作着病人的身体,而病人则归顺和听从医生的操作。福柯认为在医学上,医生和病人的凝视是无处不在的,就像全身的血液,流动在身体的每个地方。医学凝视宛如形成了一个全方位监控器,对病人乃至社会都有强大的震慑力。最早研究医生和病人之间凝视关系的福柯分析出了权力和凝视的关系,指出医生是权力的享有者。
在《疯癫与文明》中,福柯把关注点从犯人和病人转移到了疯癫者上。也许是疯癫者总会作出一些超乎常人预料的举动,而人们又担心疯癫者的行为会对人类社会造成威胁,所以疯癫者常处于被“凝视”的地位。人们习惯性地把精神和道德联系在一起,于是,疯癫者更会受到道德的批判和监控,“文明构成了有利于疯癫发展的环境”[3]200。医生的医学凝视、社会人士的凝视,都使疯癫者被置于一个巨大的道德凝视网中。
福柯通过对监狱和医院的考察,指出全景式观察不仅仅出现在医院和监狱,已经普及到整个社会,社会变得权力化,渗透到人们的生活。福柯深刻阐释了“凝视”行为中所蕴含的独特的权力运行方式,即权力运行是通过凝视来完成的,凝视者享有绝对权力,被凝视者则成为凝视者轻视、嘲笑、玩弄的对象,凝视者关注的不仅是被凝视者的身体或肉体,更多的是传达规训的威严和权力的压迫。福柯的凝视理论对后来文学发展、医学技术的发展等都产生了重要影响。
1862年,林肯颁布《解放黑人奴隶宣言》,宣布废除奴隶制,黑奴由此获得自由。这一庄严宣言犹如灯塔的光芒,给千百万在那摧残生命的不义之火中受煎熬的黑奴带来了希望。它之到来犹如欢乐的黎明,结束了束缚黑人的漫长之夜[4]330。然而,现实社会中,黑人并没有获得全面解放。黑人依然悲惨地蹒跚于种族隔离和种族歧视的枷锁之下[5]331。黑人总是遭遇着困苦、贫穷和歧视,面临着失业、无家可归的悲惨境况。所有被迫隐忍的境遇和歧视是深深扎根在整个美国世界的,就连政府机构对黑人政策都带有满满的歧视,这无疑更纵容了白人对黑人的“恣意妄为”。尽管在稳步前进且大力宣扬自由与平等的时代,提起黑人,所有人眼前只会浮现一个带手铐和脚链的丑陋黑奴形象。
克里斯汀·布朗在《白人特权:无意识种族主义、弗洛伊德和内隐偏见的神经科学》一文中表明:在美国,白人至上主义渗透到美国文化中的这种共谋几乎无处不在[6]295。种族世界中,白人一直是享有权力的凝视者,黑人则是被凝视的对象,没有“任何本体论的抗力”[7]83。但这种凝视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观看,而是带有特殊意味,充斥着权力、规训、服从的视觉冷暴力。黑人黝黑且丑陋的皮肤以及充满邪恶和欲望的身体是可见的、真实存在的;但是另一方面黑人的身份是虚假表象的,他们早已被白人否定,但却为了寻求白人的“肯定”而逐渐丧失真实的自己。白人因黑人的皮肤就已经否定黑人的一切身份,在他们的眼中始终看不到黑人的价值。
在《看不见的人》中,一个生活在南方的黑人青年想摆脱种族歧视,获得身份认同,却陷入了迷失的人生过程,经历着双重身份的折磨。在白人的凝视下,他不得不迷失在“虚假表象身份”的过程。作为一个在白人文化中长大的年轻人,虽处处有碰壁和压迫,但在他的内心渴望融入白人社会,并且按照白人社会中的规则和秩序来要求自己,当然也可以说是为了适应而主动地认同和实施。为了得到白人的赞扬和认可,他宁愿放弃自己的身份,“为了别人而扮演一个角色”[8]147。
在围猎场中,裸体金发美女和一些黑人大汉站在了围猎场中央。黑人先是被迫观看裸体女性,之后又在围猎场混战中成为白人的乐趣。黑人青年的眼睛被白色布条蒙了起来,彻底丧失了视觉,成为了白人围观的对象。看不见彼此的他们陷入混战中,耳朵周围充斥着白人嘲笑的声音以及带有种族歧视性的辱骂的字眼。他们互相搏斗,大打出手。当主人公还在挥舞拳头的时候,突然感觉周围一片寂静。解开白条的他发现场上唯独剩下了身材最高大强壮的洛克,原来是这帮黑人事先商量好的。他内心害怕极了。明知自己不是洛克的对手,主人公低声承诺若自己赢了,奖金都归他,但洛克并没有同意,并大声撕喊要为自己而战。这时的他们完全丧失了真实的自我。尽管被拳头捶打着,主人公脑子里还是即将在白人面前准备的演讲稿;尽管黑人们忍受着身体上的疼痛、白人的嘲笑辱骂,为了自己可以得到白人的金钱和认可,他们依旧接受,选择虚假的表象身份生活在白人世界里。围猎场宛如一个疯人院,剥夺了黑人的自由和追求。围猎场的黑人主人公就像一个“疯癫者”,失去方向感,失去控制,在不确定中追索,完全处于白人的掌控和玩弄之中;围猎场宛如一个全景敞视的监狱,“掩藏着对黑人群体的规训与操纵”[9]187,黑人则是失去自由和权力的“犯人”;围猎场宛如一个医院,白人是主刀的大夫,黑人则是躺在手术台上听从医生安排的“病人”,暴露无遗,丧失所有尊严,成为一只沉默的羔羊。在这种监视与被监视的视觉场景中,白人眼中的低贱、卑微都深深撼动着黑人的心灵,从而渗透到黑人的自我意识中。主人公以为自己受邀去演讲就是得到了白人的认可。事实上,他只是活在了自己所认为的“虚假表象身份”中。
艾里森不仅描写了黑人主人公的迷失,黑人同胞追求的表象身份更加深化了主题。由于主人公在高中毕业典礼上的出色演讲,他被推荐到一所黑人大学就读,与希望搏斗的他陷入了黑人校长布莱索的凝视之中。令人尊敬的黑人校长布莱索拥有两双面孔:一面是用来获得威望的教育家,另一面则是严肃冷漠的“凝视者”,对待黑人同胞凶狠无情。和白人一样,他也把黑人叫做“黑鬼”,他比白人更可怕。其实,布莱索也是一位活在“表象身份”的黑人。对待黑人同胞时,他利用自己的知识权力,充当一位“凝视者”,对他们显现出权力与地位,时时刻刻压制着他们;面对白人时,他谦虚谨慎、伪装成“被凝视”的身份,对白人毕恭毕敬。在校方举办的演讲会上,布莱索精心打扮,穿着华丽,“尽管衣着华贵,他还是显出一副谦恭的样子[10]103”,就像一个领班,笑脸相迎,只因嘉宾中都是白人。在随后给爱默生介绍主人公的介绍信中,布莱索以“仆人”来称呼自己。其实,布莱索还是个光脚小子的时候,身穿褴褛、长途跋涉去求学,他吃苦耐劳,忍气吞声,终于成就了自己校长身份。也许是这段艰难的生活经历,他渴望金钱、地位与肯定,所以他在黑白世界中迷失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他拥有的“凝视者”与“被凝视者”的地位是虚假的,他的一生始终被虚假表象身份包裹着。
在以视觉为决定性的白人世界中,黑人时时刻刻因其肤色而受到歧视、感到痛苦。小说主人公和布莱索时时刻刻生活在“被凝视”中。他们对黑人精神和黑人文化精神的理解是模糊的、有偏差的。于是,便扮演一个木偶和一个温顺的奴隶的角色,以存在于“虚假的表象身份”中,在白人统治的世界里,在权力和欲望的漩涡中磨灭人性、丧失自我。
小说主人公崇拜、尊敬、仰慕黑人校长布莱索,始终渴望成为布莱索的得力助手。由于他不小心知道了布莱索的秘密,被布莱索暗算逐出了学校。当他拿着布莱索写的介绍信去纽约求职时,遭遇的却只有拒绝。此时的他仍然沉浸于表象身份中,没有意识到自我主体的缺失。当爱默生先生的儿子把介绍信的内容告诉他时,黑人校长的求职阴谋终于被识破了。主人公不敢相信,回想起前几段的求职路,他目光呆滞,眼睛无神,干涩的眼睛连泪水都成了奢侈。他愤怒了,下定决心要采取行动。尽管听从了小爱默生的介绍,去油漆工厂工作,但此时的主人公内心世界丰富了起来,他认为每个人都在明里暗里算计自己。他苦笑着,心里明白自己永远不会再是以前的样子。在只制造“光学白”的油漆厂,皮肤黝黑的主人公显得很是突兀,工会里的遭遇更让他领会了那些精明白人的阴谋。离开工厂之后,他加入兄弟会,对世界又充满了希望,“这是一个新的阶段,一个新的开端”[11]305。然而现实再次打破了幻想,他不再盲目地追求或渴望白人虚伪的肯定,不再生活在虚假表象身份的外壳下。在兄弟会总是遭遇排挤的他逐渐认识到自己的双重身份:一个是要扮演的虚假的表象角色,另一个才是最真实的自我。最后,因参加街头暴动,他被警方追捕,成为一位真正的“犯人”,逃跑时跌入地窖。在地窖里,他放弃了虚假表象身份,烧毁了所有身份文件,开始追求自己的真实身份。终于,他意识到,无论在白人世界还是黑人世界,活在表象身份的黑人总是看不见的。于是,他选择为自己奋斗,“即使自己的一生是荒唐的,我还是该活下去”[12]509。在昏暗的地下煤窖里,主人公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内心最明亮的光源。他不想再被白人“凝视”。他争取权利,站在了“反凝视”的位置,观看着白人世界与黑人同胞的生活,观察着他们对待黑人的态度,来反思自己的迷失路程,争取自己的权力。
《看不见的人》中有很多人物对主人公认识自我身份、接纳黑人文化起了重要作用,促进主人公的“反凝视”,起到催化剂的作用。也许这些引路人也是“被凝视”的对象,才会更触动主人公的内心。经历各种磨难摧残的他们有着丰富的社会经验,当然也磨炼了坚忍的性格。祖父的遗言、玛丽大婶的救助等都让他在经历困难后开始反思。他发现“凝视”并不专属于白人,黑人同样可以做“凝视者”,但是黑人的“凝视”并不同于白人的“凝视”,白人凝视是高傲姿态的嘲笑和讽刺,而黑人凝视则是经历过嘲笑和讽刺后勇敢追求争取来的权力 。
在白人眼中,黑人文化如同黑人一样丑陋粗鄙。接受教育的主人公为了身份而去迎合白人,却丧失黑人文化的精髓,抛弃黑人前辈辛苦挖掘的文化宝藏。善良的玛丽大婶曾告诫主人公不要被哈莱姆区污染弄坏了,“我身在纽约,可纽约并不在我心里,不能腐化堕落”[13]231。主人公牢记着。当然,寒冷萧瑟的哈莱姆区更是让他无法靠近。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突然一股火炉烟囱管里烤红薯的香味扑鼻而来。缕缕炊烟让他感受到久违的温暖,红薯的香味让他回忆起南方的家乡。品尝着跟家乡味道一样甘甜的红薯,深切的乡愁涌上了他的心头,此时的他竟然说红薯是“胎记”,永远消不散,抹不去,并开心地给卖红薯的大叔介绍着家乡红薯的吃法。玛丽大婶的忠告、红薯的甘甜与温暖,让主人公再次醒悟,他不再为素来不喜欢的东西而感到羞耻了,黑人身份就像“胎记”,伴随一生;南方黑人的历史文化就像“血液”,弥漫全身。生活在白人世界、感受白人文化的主人公终于发现自己的格格不入。原来,只有认识到自己的真实身份,认可和接受黑人文化,才会感到轻松愉悦,才会真正拥有流动且有温度的血液,开启新生活。
只有经历过磨难,才会学会蜕变,“一个病人只能在社会里治疗他的疾病”[14]94,社会的折磨乃是治愈良药。原本只是甘愿成为白人的“凝视者”,在经历过被玩弄、背叛和各种打击之后,主人公逐渐领悟了人性,他没有像黑人校长布莱索那样甘愿永远活在虚假表象身份中。他明白,无论怎么努力,他永远不可能克服和摆脱这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和无法改变的黝黑皮肤。于是,他开始转变自己的角色,学会“反凝视”,成为一位“凝视者”,认清真实的自我身份,主导属于自己的人生,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在小说中,主人公一直在给自己下定义,跟随着白人的步伐,在白人世界迷失自己。在虚假身份和真实身份的双重身份下,为了在白人世界立足,主人公扮演过“犯人”“病人”“疯癫者”的角色,他的内心就像一个全景敞式监狱的小囚室,时时刻刻受到别人的监视。在受到许多毁灭性的打击后,他实现了从自我迷失、自我认知到自我实现的过程。福柯的凝视理论对本文的研究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深刻形象地勾勒了主人公虚假表象身份的成因及其追寻真实自我身份的过程。
白人与黑人、主体与客体、看见与被看见,既生动地凸显了黑人在白人世界中的地位,又反映了黑人歧视的普遍存在。“被凝视者”到“凝视者”的勇敢转变,“权力的遵从者”到“权力的掌握者”的极力争取,“虚假表象身份”到“真实自我身份”的艰难变换,反射出了社会中种族歧视的严重性,也表明黑人自我觉醒的紧迫性和必然性。无论社会如何黑暗,人类都拥有自由的权力去追寻光明,用“行动追求自由”[15]28。只有勇敢与“凝视”下的表象身份作斗争,争取“反凝视”下的真实身份,争取属于自己的权力,才能领悟到生活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