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志辉
(中央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 100081)
承蒙山东大学金光亿先生垂照,让我有机会参与一个工作坊,反思第一部民族志作品的磨砺过程。我的博士学位论文《卷入与多重支配——珠三角离乡不离土的“代耕农”》,研究了一个从外地来到珠三角以种地为生的底层劳动群体。博士毕业两年后,论文被改成《无相支配——代耕农及其底层世界》(下文所有书名只体现正标题)一书,于2013年在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作品本身平淡无奇,时隔十余年,如今返景再入深林,未必能获“复照青苔”的灵光,但将拙文心路写下来,呈现出一些教训,或许能为同仁提供一点借鉴。
我将选题归类为底层劳动研究范畴。“底层劳动”一词指向三重交叠的研究旨趣。第一重涉及社会分化或阶层分工,关注宏大的社会转型或社会结构,寻求在宏观结构中打捞底层劳动者的微观形象。第二重涉及劳动过程和生产形态,旨在进入具体的劳动过程或劳动场域,展现底层劳动情境与生产关系的本质。第三重涉及劳动价值分配和社会再生产,旨在关注价值分配,通过进入有关“价值”的社会文化语境,分析底层的实践命运。我采用了田野调查方法,更易于展现前两重旨趣。但在第三重旨趣上,我不仅对相关议题后知后觉,而且莫名自大,忽略了对劳动价值和日常劳动意义的深描。后来在撰写著作时,又建立了一套自以为是的分析概念,使得对文化意义的观察和对平等价值的追求,显得浮皮潦草。
从研究方法上来看,我国的人类学者和社会学者在研究底层时,显示出迥异的专业气质。不过,与问卷调查相比,长期的田野调查确实更易展现劳动细节和劳动周期,刻画出底层生产生活的画卷。在接触了诸多宏观研究或形形色色的回归模型之后,我对类似人类学家乔健先生的《底边阶级与边缘社会》或者黄淑娉、龚佩华先生的《广东世仆制研究》等著作[1][2],更觉耳目一新。民族志作品能够让读者在具体的时空情境中感受人和人性,而不是急于展开抽象判断或横空结论。当时尚处发凡时期的中山大学历史人类学中心研究团队即“华南学派”,关注过广州的佣工、水上的疍家、新会的家仆以及沙田开垦过程中被役使的劳动者等底层群体[3][4][5][6][7],他们的研究令我受益匪浅。此外,还读了陈春声教授翻译的苏耀昌博士所撰《华南丝区:地方历史的变迁与世界体系理论》一书[8],该书完全影响了我博士学位论文第二章的书写。
20年前的农民工研究是国内乃至国际底层劳动研究领域的显学。我在山东大学社会学系读本科那几年,正是全国农民工群体规模快速扩大的时代,当时还参与了陈胜利教授组织的城市低收入社会保障群体的入户调查;攻读中山大学社会学系硕士研究生初始,我很关注工厂中的农民工群体,参与过中山大学社会学系蔡禾、丘海雄、刘林平、万向东等教授组织的各类工厂中的农民工调查研究,绝大多数调查都是问卷调查。后来我逐渐将视线从工厂转移到厂外,从都市转移到城郊,开始直面观察各种形形色色的底层劳动者。改革开放过程中催生了各式各样的劳动形态,我需要在这个总体性事实中去寻找具体的研究对象。珠三角是研究中国底层社会的经验宝库,是呈现上述总体性事实的最好棱镜。至今,我仍然认为,要了解转变中的中国,最好的区域之一是珠三角地区。我资质平庸,但多少有一些同情同理之心,可以支持我去观察、去体验大多数沉默的劳动者。相信用民族志的方法,能够较好地展示底层劳动世界。
2007~2008年,为了协助完成各种横向、纵向课题,我经常搭乘城际大巴穿梭在珠三角不同城市的工业园、城中村以及城市社区之间。在大巴车上,我多次产生一个问题:珠三角,一个发达的都市区域,一片广袤的现代世界工厂,为何城际之间的农业也如此繁盛?星罗棋布的种植园、鱼塘、园林苗圃,尤其是那些永不停歇的蔬菜园地,让人觉得这里是一片永动的农业世界,而非只是世界轻工业的中心。兴许是成长于农村的缘故,我对农业劳动现象具有天生的偏好。不久后就了解到:广布珠三角、规模达数十万之巨的菜农群体,默默耕作经营着中国这片最肥沃农地的大部分面积;他们来自外地,很多自称“代耕农”,找不到好工作,就在世界工厂周边的田地里搭个棚户,以种菜为生。他们的劳动算什么样的劳动?是产业劳动、市场劳动?还是只是传统家计或者农业生产?这些劳动与世界工厂的资本链条有什么关系?我开始反思一些劳工研究者的视角,为什么只关注工厂生产线上或城市中显而易见的研究对象。
当我把想法告诉业师麻国庆教授和吴重庆教授之后,他们说珠三角还有一种代耕农,即1979年前后从广东周边山区来到珠三角腹地、替当地人耕作稻田缴纳公粮的群体,在珠三角形成了近百个聚居村落。这样,我决定就在珠三角做一项“身边的人类学”研究。在田野调查期间,分别围绕两种代耕农群体展开了田野调查,总计近一年时间。篇幅所限,为了便于集中叙事,下述内容主要涉及种菜的代耕农群体。
令人焦虑的是,我的研究对象在当地社区中基本上属于“隐形人”,代耕菜农与当地人之间基本上处于“绝缘”状态,签订土地租赁契约后,就没有太多日常交往。他们像工业卫星一样,为当地工业园区供应蔬菜,但貌似没有什么“剩余价值”可供直接“剥削”。他们自居边缘,在别人看来,农田中的劳动压力无比辛苦,而他们自己却认为“挺好”“有钱赚”。我记得自己当时很沮丧,所读文献无用武之地,解释不了田野中的劳动者。
事后回想,这是由于当时底层劳动研究的几大主流理论都太依赖显在的“关系”分析框架了。
我曾读过的一些马克思主义劳动研究,大多数倚赖劳资契约关系的语境来展开劳动过程分析[9][10][11][12]。在劳资关系的分析框架中,意味着所有农民工或其他类型产业工人的背后都有比较具体的“资方”或资方代理人。因此,无论劳动者抗争或不抗争,在劳动过程中的姿态、意愿、行动如何,他们都是在为资方劳动,资方无论如何都会出现在民族志的劳动叙事里。具象的学术批评对象一旦被瞄准,民族志的记录工作似乎就成了学术批评的准备过程。劳资关系框架更适合对具体的工人、老板、管理者开展劳动情境分析,但是,对于初学者来说,面对没有具体劳资关系的劳动对象,就会束手无策。
珠三角形形色色的劳动大军中,有很多并不直接在劳资契约关系中。从底层的结构性视野来看,那些为城市、工业园区服务的散工、摊贩、摩托车载客者、代耕菜农乃至各种家庭代工,均与世界核心产业体系之间具有链式关系。如何用民族志展示这种劳动,展示劳动者怎样被工业资本纳入价值汲取的整体链条,展示微观劳动如何被宏观结构制约,是当时思考的主要问题。在产业劳动以外,还有诸多“非产业劳动”或“非正规经济”,它们的接榫是一种链式反应,其耦合性直到最近才被重新阐发,如罗安清、艾约博等人的研究。
还有另外两种极具本土意义的劳资关系语境,指导着相应的经验研究。其一是对国家企业框架中的劳动者开展的研究[13][14]。社会主义国家的工业正规军,如国企、央企的工人,经历了改革开放40年的骤变,各种生存、就业问题引发了不少社会学者和人类学者的关注。与上述马克思主义民族志一样,这一类研究对象被安置进了一个国家的视角中。其二是在建筑业、服务业、运输业等行业中存在的“关系”劳动研究,即先赋性地缘、血缘关系如何引导、支持、约束乃至支配工人群体的劳动过程[15][16][17]。我国普遍出现的包工头现象、包工分派制,就是通过先赋关系来组织劳动者的形态,这种形态下的工人与包工头之间具有非正式的包工契约,一些学者将这种关系契约引导的劳动支配形态称为“关系霸权”[18]。
上述关系型分析框架以劳资关系为核心参照,使得劳动研究具有了一种相似的路径依赖。工人的权利保障、劳动安排、劳动力再生产、生产内外的嬉笑怒骂、工人的主体性生成过程,甚至是他们的内心世界,自然都会被看成劳资关系语境的衍生品。冤有头、债有主,工人在心理意义上的劳动创伤、对未来的渺茫,都能得到关系契约框架的分析指引。女性主义的工人研究更是将性别关系、代际关系、地域关系、族群关系与劳资关系融合在一起,分析被多重支配的女工。更重要的是,几种劳动关系语境在很多研究中得到了合流,例如,先赋关系如何流入各种正式工厂中,成为资本主义的帮凶,传统父权制如何与市场资本或工业资本搭帮套,等等。劳资契约关系语境似乎成为当时劳动研究的穹形天幕,其中再点缀以费孝通、李景汉、陈达、福柯、德勒兹、哈维、德里达、列斐伏尔、斯皮瓦克等人的理论或概念,研究者可以在这个学术天幕中组合材料,配以理论装置,进而寻找结论。
詹姆斯·斯科特的理论更加依赖“关系”语境,其《弱者的武器》当时如日中天[19]。在他的佐米亚研究发表以前,有关《国家的视角》《隐藏的文本》《弱者的武器》以及《农民的道义经济学》等著述已经在底层研究领域非常流行。然而很遗憾,这些理论对于分析我的研究对象来说也是镜花水月。斯科特将那种显性支配之下的隐藏文本,即弱者反抗的日常行动,视作一种实体道义体系之下的弱势底层,用以维系自我延续的意识形态。这种观点成立的前提是必须事先承认一个实实在在的道义实体关系,然后才会发生与生存伦理有关的依附和反抗行动。农民怠工、偷懒、私下辱骂支配阶层等行为之所以有效度,是因为地主雇佣农民干活,或者同处村落社会,二者之间具备实在的“可视性”关系。然而,从传统农村社会迁出的代耕农群体并不在劳资关系或包工关系体制之下生存,他们与斯科特所说的“支配”或“统治”群体是隔离、脱嵌的,任何弱者武器的施展最终只能伤害自己。如果我将代耕农日常的少量抱怨视作弱者的武器,这也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底层视角,因为当地人、政府或厂方根本无法感受到这些所谓的武器。我曾于2013年以珠三角代耕农为例,撰写过《反思“弱者的武器”的效度》一文,批评斯科特的弱者理论在“不可视”时代的虚无。
不过,无论是何种“关系”视野下的研究,或者斯科特式的道义伦理,抑或几者杂糅,都有一种要解释全局的冲动。在当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延伸附属的生产形态中,均可成为上述理论解释的对象,也似乎均可整合进生产形态或阶级剥削的价值理论之中,没有什么是“外部”的。“关系”一词能将所有劳动体系链接在一个全局的、可解释的整体中。这种本土语境为“关系”性的全局性底层分析框架提供了土壤。但这些解释路径面对那些不是直接关联、被隐藏、被悬置的劳动形态时,理论的解释力多少显得生涩。
南亚底层学派的理论视角让人眼前一亮。南亚底层学派借用了葛兰西的“底层”(subaltern)和“文化霸权”概念。底层概念并非只有无产阶级或者产业工人,意大利南部的诸多农民阶层也在葛兰西的底层范畴之中,一起被意大利统治阶层的文化霸权所浸淫,他在《狱中札记》一书中倡导对底层文化、实践、劳动、信仰等展开充分研究[20]。借此,南亚底层学派宣称要摒弃精英视角,宣称底层具有自身的自主意识,但历史只是精英伪装出来的史观。更重要的是,他们指出那种自下而上的书写视角也是有问题的,因为这种书写过程仍然是对照精英的结构展开的,他们倡导更加独立地书写底层。这个学派拥有这样一个具有韧性的观点:即使底层历史、底层意识是碎片化的,也值得研究者去努力呈现。他们注重书写底层劳动和生活的经验细节,并赋予其自主性,高度赞赏底层的碎片行动。南亚底层学派的终极目标是重塑另一种政治,一种与精英政治不同的底层政治。这正好与我当时试图摆脱劳资关系或关系霸权等分析框架的心态吻合。我一直记得底层学派的大将查特吉在《被治理者的政治:思索大部分被统治的世界》一书中说过的一句话,“人民学会,也迫使他们的统治者学会他们愿意怎样被统治”[21](90),这句话至今让我震撼不已。
相对查特吉、古哈、查克拉巴蒂等学术伙伴来说,斯皮瓦克认为底层是无法言说的,底层学派也无法替代底层进行言说。但她在“底层不能说话”的判断之外,留给底层学派一点空间:研究者可以表述底层,或表述底层的表述——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即“用一套符号表述一套符号”。也就是说,底层研究者是一个转译者,可以拥有自己的立场对底层劳动、生活、文化进行翻译。如同米歇尔·德·塞托在《日常生活实践:实践的艺术》一书中所倡导的那样,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去书写大浪之下翻身打挺的任何一条小鱼的姿态,记录他们如何将福柯式的空间转变为布迪厄式的、属于自我的场域[22][23]。
在底层理论的乐观与悲观范式之间,我尝试在一个看似没有“关系”、实际却在整个世界体系中发挥齿轮性作用的情境中,勾勒出底层小人物的劳动实践,在相对缺乏具体关系框架的情境中去观察、体验代耕农,将他们的劳动形态转译出来。
我的主要田野点距离广州市不到200公里,具体位置在中山市板芙镇里溪村的农田中。学校与田野点之间距离太近,有利有弊。每次在田野中从事两个月左右的调查后,调查兴趣就会被耗尽,一旦遇到烦心的事情,我就会简单收拾行李,背上书包,乘公交、坐大巴、再坐地铁,5个小时之内就能从田野点到达中山大学安装了空调的单人公寓中。说走就走,极为任性。有件事印象深刻,第一次田野,我在行李箱中塞满了二十几本书,踌躇满志,告诫自己下雨天不出门时可以读读书,但直至整个田野结束,只是翻开过其中的两三本,其余原封不动地拉回了广州。翻看其中两本书的时段,均主要是断网的时段。
我的田野调查时长总计12个月,其中对菜农群体的调查总计不到6个月的时间,分布在2008年至2010年这几年中,总计5次较具深度的调查。
第一次是2007年年底,用了一周时间踩点。在中山市的坦洲镇、沙溪镇、三乡镇以及板芙镇等多个乡镇之间,坐公交车或者付费摩托车到处穿梭,让摩的司机带我去找代耕农。摩的司机谜一般的眼神至今让我印象深刻,他完全无法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掏50块钱在各个乡镇看农田、找棚户。但正是通过坐摩托车,我才得以了解珠三角光鲜外表下的逼仄、困苦和社会多样性。我的第一个田野点定格在板芙镇的里溪村,这里不仅有代耕菜农,还有一个规模较小的代耕粮农聚落。选定田野的过程是自发的过程,没人帮忙推荐。记得有一次在里溪村公交车站下车,偶遇湖北青年农民工TJK①出于田野伦理要求,此处人名使用化名。,对了眼神以后,我递了根烟,说明来意。他对我招了招手说,让我跟他走,他认识一家人,几十年前就来这里种菜了。这家人后来成为我最重要的信息提供人。
第二次是2008年7月至9月。这两个月也是菜农一年中最辛苦的劳动时期。里溪村一共84户菜农。在第一个月的调查中,我需要进入每块具体的农田和棚户,去接触他们,或者说让他们认识我。我建立了一个Excel文档,并对84户做了编号,记录耕作面积、时长、地租、支出、收入、初始年份、租约时长、劳动经历、籍贯、结婚时间、家庭人口等信息。这个习惯显然是社会学给我留下的专业惯习。用了一个多月时间,才建立起基本的信息档案。后来在写作这部分内容时,共使用了18个数据表格,主要是这一档案发挥了作用。随后近一个月的时间,便开始重点访谈案例。
第三次是2009年秋天,约一个半月。在这段时间,一边访谈,一边参与劳动,翻地、种菜、收菜、销售。我重点跟踪了几户,观察劳动过程、劳动安排,看看以夫妻为生产单位的代耕农如何开展具体的性别分工。我还试图调整自己每天的时间安排,尝试与他们的劳动安排同步,但经常失败。仅每天凌晨三四点钟起床干活这一点,我就做不到。
第四次是2010年夏天,持续一个半月,我将调查地点扩展至菜市以及周边乡镇,发现各地菜农的耕作、销售、居住方式大同小异。在这段时间里,我得出一个结论,即菜农的劳动过程是与整个世界工厂的生产节奏相嵌合的。工业劳动节奏间接支配了菜农的劳动节奏,这样一来,早期阅读的世界体系研究文献被激活了。
第五次是2010年与2011年冬春交际的时候,持续一个月。那一年除夕和大年初一,我是在棚户中度过的,也是在那个春节期间,我发现代耕农并非完全没有文化生活,他们在春节仍然会祭天祭祖。
重点追踪研究对象的劳动过程和劳动细节,是最艰难的田野过程。从早到晚,需要每天记录一对菜农夫妻的劳动安排,记录他们的分工及彼此之间的谈话,记录他们在整块土地的不同小块空间以及棚户下腾挪转换的过程,甚至记录他们一天中每一种劳动姿态的劳动时长。
夫妻合作的耕作过程是我至今为止都极为关心的问题。代耕农夫妻在日常劳作中很少交流对话,他们每天生活工作的重心就是种菜。由于身处异地,夫妻与老家的其他家庭人口远距离隔离开来,可以让自己完全沉浸在劳动农场中展开耕作。以棚户、菜地为中心,将两人的耕作、起居、售卖、休息等劳作生活的内容串联起来。他们做一天工甚至可以不说一句话。夫妻二人的世界,是沉默寡言但又劳动内容繁多的世界;是一个不需要文字和语言沟通,但用身体动作沟通起来又完全没有障碍的世界;是一个让现有文字语言难以表述的世界。夫妻之间具备极为强烈的默契,他们互相明晰对方的工作范畴、清楚对方的劳动过程与自己如何配合交接。不仅如此,夫妻互相很少直接抱怨,因为一旦陷入抱怨情绪之中,就会导致怠工,影响劳动过程的安排;在大部分劳动时间,即使有点抱怨情绪,他们也会隐藏起来。夫妻间的合作是劳动过程中的彼此默会联结。在棚户内外,这种默会的夫妻合作就是蔬菜生产最为有力的保障。
与一些大型蔬菜种植公司或农企相比,夫妻代耕农场的耕作农具、运输设备以及其他成本投入,不占任何优势,他们唯一的优势就是可以自主支配夫妻二人的劳动力,将夫妻的劳动能量开发至极限。他们平均每日的劳动时间为14~16小时;如果需要抢收抢种,或者遇上天灾、供求高峰,一天的劳动时间经常超过18小时,这已基本接近生物人体的劳动极限。正是这点貌似微弱的优势,使得任何资本化的农企都无法在产量上与夫妻代耕农场媲美。如今我需要反思的是,面对这种虽然辛苦但又极具效率的农业生产形态,竟然没有激发我去与农业经济研究的经典著作对话。
在最后的田野阶段,我重点关心这些微观劳动过程是在何种环节与世界工厂发生隐性联结的。我着重调查了周边工厂食堂、饭店的买菜时间,寻访周边大厂的工业劳动时刻表,多次去远近几个蔬菜销售市场观察蔬菜交易。这些跳出社区的观察,让我更加明白代耕农场为何会有绵密的劳动时间安排。对劳动细节的微观观察与对工业时刻的宏观记录之间发生了接榫,我尝试构建微观劳动“卷入”世界体系的分析链条。
对劳动形态的转译得益于与研究对象的共同劳动。在菜地中蹲上半小时,能快速体会这种当代农业生产的真正艰辛程度。身处田野的长时间劳动调查,是人类学完成劳动价值转译的前提。遗憾的是,我没有在棚户中长期居住,而是租住在当地村庄中的出租屋里。出租屋水电卫生的便捷性反衬出棚户中生活世界的艰辛,让我感受到了鲜明的反差。
参加博士学位论文答辩前,很荣幸得到日本学者末成道男先生的指点。他表扬了我对劳动细节的民族志叙事内容,但批评我的代耕农故事不够丰满,建议增加一些对他们内心世界的表述。这确实是最大的短板之一。我尝试接受末成道男先生的建议,在后来的追踪研究中,更加注意去探索代耕农的生命故事。2011年,凭借两种代耕农的研究,我获得了人类学博士学位。
在修改博士学位论文并准备出版的过程中,我把论文名称改为《无相支配:代耕农及其底层世界》。“无相支配”是硬造出来的一个概念,看起来更理论化一些,相对于博士学位论文题目来说,我觉得这个题目也更洋气,更能满足我“创造”理论概念的虚荣心。
在没有劳资关系的语境下劳动,并非意味着劳动者就不会被资本支配。“无相支配”的概念,就是想要揭示在整个世界体系中,那些不被资方监管的底层劳动被整合进了资本生产的链条,也被获取了剩余价值,用当下时髦的概念来说,就是被资本所“打捞”。只是劳动者没有具象的资方对象,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被剥削,甚至认为自己应该权责自负。
无论是马克思主义的、韦伯主义的,抑或是传统地缘血缘伦理主义的视角,几乎所有的支配结构理论均仰赖于对多主体支配关系的可视性评估。无论是阶级支配、道义支配,还是法理支配、卡里斯玛或传统支配,更多是指支配者与被支配者之间可以面对面地“有相支配”。当抽象的制度性规则成为治理的主导,当资本在全球演化出多层次的劳动价值转移时,一种没有具体支配形态、不需要担负道义伦理责任的、没有德性的隐形支配形态就产生了,即“无相支配”。以往在关系框架下被关注的底层,其愤懑、怨气、痛苦都可以有具体的对象,他们可以在私下里咒怨、在睡梦中厮骂。但无相支配状态中的底层劳动者不同,他们似乎面对了社会学者所谓的“抽象社会”。
当代资本并非要将所有的商品生产或劳动力再生产环节全部置于监督、权责视野之内。市场社会存在无相支配的隐形机制,不需要将所有劳动者纳入劳资关系框架,否则成本巨大。事实上,除了广布全球的代工体制以外,很多劳动形态都在间接维护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就像卫星一样,拱卫着世界工厂或者都市体系的延续。那些非正式的、边缘的、看不见的、被排斥的各种劳动,以及各种涉及生活乃至生存的人口再生产实践均是被资本或国家所吸附的,但却不在保障范围内。
无相支配的关键在于,底层劳动者自身无法意识到他们处于无相支配状态。底层劳动者自己无法将自己的劳动与资本家或者市场治理者直接对接起来,他们在遭遇不平时,不知道如何处理自己的不平和怨气。身处无相支配结构中,难以捉摸支配之源,支配者无形无貌。在这种世界里,被支配者如果不能通过自身的能动性实践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并不容易借助外界力量来彰显自身。斯科特的“弱者的武器”是无效的,“被隐藏的文本”也不只是底层的劳动实践,还有无相支配技术也是隐身的。当代资本带来的利益诱惑,拆散了原本的嵌入性关系、道义性伦理或庇护性结构,失去相对性的劳动者无从发力、无所抱怨、无法抗争。比起看得见的支配来说,看不见的支配形态对底层劳动者更加致命。
我不仅提出了“无相支配”这样的概念来表述底层,还提出了“无法维权”“自我生产政体”“微分学”“积分学”“跨圈层社区”等一串概念,来表述研究对象和相关议题。其中,微分学是指资本或权力自上而下的社会切割过程,经常大刀阔斧地追寻利润或治理效率而鲜有顾及社会文化后果;积分学是指广大底层劳动者自下而上的实践智慧所形成的积累效应,这些积累效应正是改革开放伟大成就的重要组成部分。我想依据事实,对看似较为悲观的“无相支配”予以一种乐观的调和,即底层世界同样具有自身的创造逻辑,是无法被全面异化的,权力或资本的微分学仍然留有不少死角,民族志不应该将社会文化的运行简化为支配体系的独奏。不过在今天看来,《无相支配》一书中的概念太多,甚至有些作茧自缚、画蛇添足之感。
我原本受乔健先生“阈限人”[24]影响,使用了“阈限”概念,但在出版时我全部删掉了。代耕农在珠三角处于社会边缘,没有地位、没有身份,类似于隐形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要回到家乡。但后来这种回到家乡的状态与维克多·特纳所说的“解放”是迥然不同的。如果继续使用“阈限”,会淡化“无相支配”的批判能力,因为阈限理论可能会将珠三角的艰难生产解释成一种传统农业的心甘情愿,但这并不符合事实。
近年来,国内关注底层劳动研究的人类学青年学者不断充实劳动研究领域。例如,秦洁对重庆苦力“棒棒”的参与观察[25];贾文娟对广东一家国企工厂的深度研究[26];代启福对四川省甘洛县一个矿区的田野观察[27];刘东旭对珠三角地区彝族工人进行的深度调研[28];胡嘉明、张劼颖等对“收废品的人”这一隐形群体的民族志记录[29],等等,均是极为有益的努力。然而底层劳动研究仍非人类学主流,基于一手资料的民族志仍是底层劳动研究领域迫切需要的文本。田野调查与底层劳动研究的契合性,至少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生产劳动的周期与田野调查周期尤其是博士学位论文调查是相吻合的。在农业或工业社会中,无论是何种劳动体系,常常是以年度为结算周期的。这就意味着要想展现劳动体系的原貌,需要以年度为单位展开长时间的参与观察。人类学博士学位论文要求博士生展开一年左右的田野调查,正好与劳动周期吻合,这是任何其他调查方法所不具备的特长。当下的人文社会科学中,鲜有学者耐心细致地去展现一个劳动周期的长时画卷。扎根底层的长时间人类学田野调查,将在底层劳动研究中发挥其更明显的优势。
其次,民族志钟情深描和细节,可以浮现劳动过程的多样性,民族志与对劳动形态的勾勒是吻合的。有关底层劳动研究的民族志,就是要拒绝用均质性的预设替代异质性历史的认识。否则,我们无法清楚劳动者价值生产的过程,更无法清楚劳动者在哪个隐秘环节与世界资本体系接轨,并且被置入某种支配结构之中。如果不用民族志对劳动形态展开细致的表述,那么有关很多宏观劳动的研究将可能沦为现实主义解说的附庸。而大部分现实主义解说只是精英主义叙述占支配地位的文本,去除了历史细语和底层杂音。如果能细致展现、表述底层劳动过程与劳动的复杂性和精细性,一些貌似不证自明的精英表述就会动摇。
再次,民族志作为将默会知识转译为显在知识的载体,与底层劳动群体的边缘阈限性、被遮蔽性、被主流历史书写遗忘等特征是吻合的。当下主流的底层民族志书写仍然逃脱不了前述“关系视野”的束缚。诸多劳动形态亟待写文化的深描,底层劳动者没有身份、没有地位,极度缺失具有主体性的文化表征系统,他们甚至被支配者故意忽视。在这样的历史情境中,民族志的知识翻译者至少可以部分完成底层历史书写的使命。也许有人会觉得人类学书写底层劳动的民族志效度有限,但是从多个领域或者多个方向出发,写文化本身是历史的关键组成部分。当阐释、翻译文化意义的人类学者与创造劳动意义的底层群体发生学术合流时,底层劳动的民族志书写就是在创造历史本身了。
最后,底层劳动研究与人类学学科的公共性相吻合。民族志可以为底层劳动付出的价值做出客观评估,并且作为知识传递者,有必要向主流社会展示其价值,向底层展示其未知的价值。此外,在这些被遮蔽的底层世界中,蕴含着维系秩序或者颠覆秩序的默会力量,民族志具有寻找这些力量的潜能。通过展现底层智慧实践的累积过程,有可能寻找到社会经济秩序的正义逻辑。人类学要实现自身的公共性,不仅应该直面社会文化矛盾,更应该深描那些被遮蔽的无相之相,真正地迈向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