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辽代北方审美格局的迁变

2022-11-21 11:01渤海大学文学院辽宁锦州121013
关键词:契丹文化

宋 巍(渤海大学文学院,辽宁锦州 121013)

辽金元时期,随着政权的更迭和国力的消长,南北审美格局也不断发生着变化,一言以蔽之,即以北京—杭州为中心的南北审美格局,代替了汉唐以来以长安—洛阳为中心的东西审美格局,并从汉唐以来以两京为核心的中原向四域辐射的单点审美扩散形式,变为更强调南北地域特色的两端各自发展且互相交流融合的形式。在这场影响深远的审美大变革中,辽代开始发生的两个趋势尤其值得关注:其一,以中原审美文化为根源的北方审美格局向北方草原及东北亚地区的拓展;其二,长期处于审美格局边缘地带的以北京为代表的北方审美趣味的崛起。

一、北方审美格局的拓展

华夏审美向有“北风南骚”之说,魏征《隋书·文学传序》明确指出南北审美趣味之大不同:“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1]但直至五代,限于国力,华夏审美概念中的北方与我们今天的北方概念并不完全相同,它一直停留在长城一线,尚不包含亚洲腹地的蒙古草原及东北亚白山黑水地域。

公元916年,契丹政权正式开元建国。由此开始,契丹、女真、蒙古政权由北方草原地带不断南下,先后突破长城、黄河,将统治区域渐次扩张至黄淮一线,形成南北朝之后又一长期南北胡汉对峙分立局面,直至元朝混一宇内。辽政权建立之初,国力有限,尚无法入主中原,故其统治者采取了深耕北方民族地区巩固国力的统治政策。又因辽人“四时捺钵”制度,辽代统治者分设上、中、东、南、西“五京”①,故辽人新建的城市多在长城以北的草原荒漠地区,或建于东北亚白山黑水地区,上京、东京、中京就属于此列。

因自身建筑能力的局限,辽人新建的上京、中京吸纳采用了很多晚唐城市建筑制度,城市建设带有明显的中原痕迹,如城内设皇城、城市基本为南北对称格局、城门外加筑瓮城等。故杨宽《中国古代都城制度史研究》认为:“上京大体采用了唐代长安的体制,同时又保留了契丹旧有的礼俗。”[2]“东京的结构大体与上京相同,都与契丹城与汉城并立,而在汉城中设市。”[2](430)这方面表现比较明显的是辽人后建的中京。中京位于今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宁城县大明城(又称大名城),这里原本荒无人烟,已经深入北方草原地区,辽圣宗统和二十五年(公元1007年)开始在此建设新的陪都。宋使路振《乘轺录》记载:“虏名其国曰中京,府曰大定府,无属县,有留守、府尹之官,官府、寺丞皆草创未就,盖与朝廷通使以来,方议建立都邑。”在看惯东京汴梁风物的路振看来,辽中京“阊阖门楼有五凤,状如京师,大约製(制)度卑陋”[3]。但这也足以说明,伴随着新城中京的出现,荒漠草原不再只是游牧文化的领地,中原审美观念如水润沙一样永久地渗入并改变了这里。自此,北方草原地域不再是汉唐人笔下文化习俗与中原汉族文化明显不同的“绝域”,而是渐渐成为胡汉文化交融混杂之地,进而成为华夏概念中的北方审美格局的一部分。

辽“五京”的设立,改变了长城以北华夏文化的荒漠状态,同时使华夏审美概念中的“北方”渐次延伸至更远的甚至从未涉足的北方——亚洲大陆腹地和东北亚地区。在这时的辽统治区,中原文化或随统治者治政需要,或遵循先进文化影响落后的规律,甚至有时只是由于不同地域不同民族彼此之间对异质审美观念的好奇而逐渐地扩大着自己的影响。

这种影响并不是同步同向的,开始时是辽出于治政和国家建设的需要主动吸纳学习北方宋人的实用技术等。如路振云:“自通天馆东北行,至契丹国三十里,山远路平。其中的奚、汉民杂处,即是因汉使岁至,为了使人烟相接,于是辽朝尽驱山中奚民就道而居。”[3](6)由此可知,宋辽交流之初,城镇建设辽人学宋已经开始,大至五京,小如奚人村落,莫不如此。渐次,定居带来的农耕文化初步在辽地形成,不仅原本部分“喜稼穑,善畜牧”的辽人、渤海人开始“相地利以教民耕”,很多本以牧猎为生的辽地奚人,因充实五京而迁居辽南接近汉地,由此受中原农耕文化的影响也开始转为农耕或半农半牧,故苏辙《木叶山》写到“奚田可耕凿”[4]。渐渐地,处辽地极北的“乌古之地”(斡里河流域等)也被开垦为农田,久居于此的契丹各游牧部落随着北迁的汉人、渤海人也开始从事农耕生产了。

居住和生产方式的改变必然带来文化,尤其是审美文化的改变。辽政权建立后,与宋先战后和,两国往来频密,辽人开始越来越多地接受来自北宋的先进审美文化。中原审美文化的影响,伴随抑或依附着辽政权的统治,突破长城一线,深入北方和东北亚内陆深处。宋初苏耆使辽即“每舍必作诗,山漠之险易,水荐之美恶,备然尽在,归而集上之,人争布诵”[5]。此时的辽地文化,已经因宋辽交聘而被纳入华夏文化审美视野之中。

宋仁宗时,辽宋交往加深,辽国内部开始出现向往仰慕宋人审美之风。韩琦《故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致仕赠太子太师欧阳公墓志铭》记载欧阳修使辽事迹云:“(欧阳修)尝奉使契丹,其主必遣贵臣押宴,出于常例,且谓公曰:‘以公名重故耳。’其为外夷钦服如此。”[6]在宋哲宗元祐四年(1089,辽道宗大安五年),为祝贺辽道宗耶律洪基的生辰,苏辙奉命出使辽朝,途中写成《奉使契丹二十八首》。在《奉使契丹二十八首》之十三《神水馆寄子瞻兄四绝》第二首中,苏辙颇感荣耀地记载了其兄苏轼诗文在辽地流行的情况,诗云:“谁将家集过幽都,逢见胡人问大苏。莫把文章动蛮貊,恐妨谈笑卧江湖。”[4](321)从“贵臣”押宴到苏轼文章逢人便问,辽人对宋人审美的仰慕已经从上层渐渐波及至民间。

这种由南至北的文化传播,苏辙在《北使还论北边事札子五道》中有详细记载,他写道:

本朝民间开版印行文字,臣等窃料北界无所不有。臣等初至燕京,副留守邢希古相接送,令引接殿侍元辛传语臣辙云:“令兄内翰(谓臣兄轼)眉山集已到此多时,内翰何不印行文集,亦使流传至此?”及至中京,度支使郑颛押宴,为臣辙言:先臣洵所为文字中事迹,颇能尽其委曲。及至帐前,馆伴王师儒谓臣辙:“闻常服伏苓,欲乞其方。”盖臣辙尝作《服茯苓赋》,必此赋亦已到北界故也。臣等因此料本朝印本文字,多已流传在彼其间[4](321)。

不难看出,宋人的审美观念已经深深地影响了辽人的方方面面。从贵族到平民,从建筑农耕到诗词歌赋,甚至服药养生,无不显露着先进文化对落后文化的改变。如果我们从地理角度审视的话,一条由南至北,由宋辽交界的“河北之地”,经辽南京、中京、上京,到遥远的“乌古之地”的审美传播之路已然形成,而它覆盖的地域已经与今天我们所说的“北方”基本重合了。可以说,文化地理学层面上,我们今天指的“中国北方审美格局”地理概念的形成就发生在辽代。

值得我们深思的不仅是宋人审美观念通过感染辽人越过长城直达漠北,更是因此而导致的华夏审美观在域外视野下的认知,即域外的“中国之美”的生成和迁变。辽最兴盛时期,统治地域广阔,“东至于海,西至金山,暨于流沙,北至胪朐河,南至白沟,幅员万里”[7],因此辽周边邻国众多,彼此往来频繁。据《辽史》记载,早在辽太祖时期,回鹘、大食等国已与辽建立外交关系,且多商贸往来,辽上京有回鹘营,专为回鹘、西域、大食等地商贩停留营商设立。《契丹国志·诸小国贡进物件》一节显示,有“大食国”“小食国”(辽人指代的哈密一代的突厥回鹘政权)等八国来贡。除日本、朝鲜等久沐汉唐文化的国家外,如大食等国对以汉唐为主的华夏文化并不熟稔,他们往往会根据与辽交往的频次,主观想象构建他们心中的“中国形象”和对“中国”的审美认知。

后耶律大石建立西辽,与回鹘、大食等国的交往更加频密,并全力经营天山南北和中亚地域。可以想见,在西辽统治的九十余年中,辽人也将他们的审美文化贯穿于他们的统治区域,而由中亚草原而来的波斯、罗马,以及东欧的诸多罗斯汗国将西辽视为东方大国的象征和代表,混合了宋辽趣味的西辽审美观念,自然也就成了新崛起的、但与中原素无交往的欧陆诸国认知中的“中国审美观”了。马可·波罗在《马可·波罗游记》中将元朝称“契丹”,利玛窦认为明朝即“契丹”,葡萄牙人鄂本笃说“契丹确为支那,无可疑也”。这些证据无不说明20 世纪后的漫长历史中,欧洲诸国认知中的“中国之美”更多的指向带着混合辽宋审美的“北方之美”。

二、北方审美趣味的崛起

在西周以来的中国审美观念的流变中,南北审美观念在地域差异基础上不断地交流碰撞,消长强弱态势并不固定。大体而言,先秦两汉,北强而南弱。西晋初,中原文人还常蔑称南方文人贵族为“貉子”“貉奴”,吴人满奋自嘲“吴牛喘月”。永嘉南渡后,北地战乱频繁,文化凋敝,北方士族的南迁带动了南方审美文化的崛起,南北审美文化高下之势逆转。北齐时,魏收讥讽邢邵“于沈约集中作贼”;后庾信入北,嘲笑北人文章是“驴鸣犬吠”,南人轻北可见一斑。

唐朝建立,山东、关陇士族构成了唐政权统治阶级的基本面,北方审美文化重新确立了优势地位。在隋炀帝对东都洛阳的经营基础上,以西京长安和东都洛阳为两点一线的关洛,在两汉后又一次成为全国文化和审美上的核心和高地,同时也成为北方审美观的代表。文学中心的吸附效应引得八方才子汇总中州。但我们要看到,地理意义上的关洛(或曰京洛)居于中国南北的中部,唐代的京洛因为是政治中心且汇聚各地文人雅士,它表现出的“北方”色彩并不浓厚,因而唐初提出的“河朔—江左”的南北审美差异交流模式,被中央化的东西两京汇合而成的单点审美中心向四方辐射模式取代。

纵观唐三百年,关洛审美中心的辐射更多的是向南,金元时文艺繁盛的山西、河北、北京等地区(即唐代的朔州—幽州等)并没有得到太多关洛审美文化的直接滋养感染。那么,我们就不得不思考这样的问题:元明清时期北京的文化中心地位是如何确立的,包括散曲、院本、杂剧、北方词的创作,以及小说的兴起等诸多文艺新变的北方审美文化是如何形成的呢?这些问题的答案,隐隐地指出了一个中国文学地理学的时代变迁:即汉唐的“北方审美”指的是我们今天的“中原审美”(以关洛为中心),它与“江左审美”相对应;辽以后,“北方审美”中心北移(以北京为中心,辅以大同等),以更广大厚实的“北方”与“江南审美”相对应。简言之,因政治中心和统治人群的变化,北方审美中心北移,“北方审美正朔”由汉唐正统的关洛审美转移到混合了少数民族审美的“北方”审美上来。

我们这里所说的“北方”,并不完全指向《隋书·文学传序》所言之“河朔”偏重的河北、山西、山东等黄河以北广大地域,而是指向因辽人统治而摆脱了关洛中原审美的由黄河向北包括河北、山西、山东,跨越长城一线直至北方草原和东北亚白山黑水的更广阔的北方地域,即辽统治的“东至于海,西至金山,暨于流沙,北至胪朐河,南至白沟,幅员万里”[7]并偏重于长城以北的北方地域。这个广阔的北方地域按文化属性约略可分为传统中原文化区——河朔地区和少数民族文化区——长城以北地区。这两个区域在历史上虽然存在文化差异,但随着辽代多民族融合的统治措施和历史事实,逐渐趋向兼容胡汉而自成一格的“北方”审美地域。

如前文所言,辽统治区长城以北少数民族文化区逐渐开始接受北宋先进文化的影响,与此同时,辽统治区的河朔地域则更多地表现出北方汉人的胡化。在传统的河朔地域(即今天的河北、山东、山西等地),因地域接壤的原因,与草原民族自来交往较多,战国时有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汉时南匈奴内附,并州、冀州一代已经是多民族杂居了,因此《晋书·宣帝纪》借司马懿之口指出“并州近胡,善为之备”。江统《徙戎论》中说:“今五部之众,户至数万,人口之盛,过于西戎。”[8]逮至隋唐,河朔地域的胡汉互化趋势进一步加强,陈寅恪认为隋唐之际的“山东豪杰”“乃一胡汉杂糅,善战斗,务农业,而有组织之集团”。安史之乱后“河朔三镇”多有契丹、奚、靺鞨之民。在传统河朔地域,长期的多民族杂居情况缓慢而深远地改变着居住于此的人们的审美观念。他们无论是汉人,还是胡人,更愿意直白爽达地表达内心,更张扬尚武精神,更多粗犷豪放的气息。因此,辽代以前的河朔地区已经有长久的多民族审美文化融合的历史了,这为以辽南京为中心的河朔地区文化崛起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辽南京在唐代为幽州治所蓟城,城市功能主要是军事驻防,文化并不繁盛。晚唐时马戴谈及这里仍是“落日萧条蓟城北,黄沙白草任风吹”,但辽人在唐蓟城基础之上多次大规模增建扩建。作为帝王驻跸之所,辽人在南京修建了诸多王公贵族府邸;又因为与南方的宋接壤,辽南京又设置了军事、行政、财政等相关衙署。宋使路振说:“(南京)城中凡二十六坊,坊有门楼,大署其额,有罽宾、肃慎、卢龙等坊,并唐时旧坊名也。居民棋布,巷端直,列肆者百室,俗皆汉服,中有胡服者,盖杂契丹渤海妇女耳。”[3](3)这时的南京城服饰间杂胡汉,已经与中原大不同了。多民族文化的融合造就了这个原本是边塞军镇城市的繁荣。作为辽五京之一,原本作为唐代边城的蓟城变成了八方人烟轮运辐集的热闹都市,《辽史·圣宗纪》云:“至夕,六街灯火如昼,士庶嬉游夕上亦微行观之。”《三朝北盟会编》评曰:“陆海百货萃于其中,僧居佛宇冠于北方,锦绣组绮精绝天下。”②辽南京不仅经济繁盛,文化文艺也开始勃兴。据统计,辽境五道中以南京道籍贯作家最多,有名姓者16 人。[9]辽代有明确籍贯进士95 人中出身辽南京西京者达75 人。[10]由此开始,由辽南京到金中都,再到元大都,今日之北京最终成为北方乃至整个中国首屈一指的文化中心。

综上所述,辽人的统治和“五京”的设立,使得远离关洛的河朔和长城以北地域整合为多民族文化融合的“北方”,奠定了我们今天所说中国北方审美格局中的“北方”地理概念。同时,在辽代,长期处于审美格局边缘地带的以今北京为代表的北方审美趣味的崛起,这既是对汉唐以来关洛中心审美格局的突破,也为元明清以北京为中心的北方审美格局奠定了基础,从而,整体上重塑了近古时期中国的南北审美格局。

注释:

①五京,即辽上京(今内蒙古巴林左旗南)、中京(今内蒙古宁城西大名城)、东京(今辽宁辽阳)、南京(今北京)、西京(今山西大同)。

②徐梦莘撰。三朝北盟会编(四库全书本),第28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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