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帅(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北京 100600)
寺院游览诗是杜甫诗中数量较少的一种题材,在以往的研究中,很少被单独研究。随着学术研究的不断发展,最近几年已经有学者开始关注这一领域:鲁克兵在《杜甫与佛教关系研究》一书中,详细梳理了杜诗中涉及的寺院,并对这些诗歌创作的具体情况开展了详细的考证,并且对其艺术特点进行了独到的分析[1];《杜甫佛教思想研判——以杜甫游寺院诗为视角》一文,通过研读杜甫不同人生阶段的游寺院诗分析其对佛理的认识不断加深[2];董利波、董利伟《论杜甫寺院诗的多重文化意蕴》一文,将杜甫的寺院诗作为“诗人与寺院关系最为原始和直接的材料”,进而探讨当时的寺院文化与佛教信仰等[3]。学位论文方面,杨妹美、左钊、王欣、邹静驰等人也从不同的角度分析了杜甫的寺院游览诗,这些分析一般集中于对诗歌生成机制、创作环境和艺术特点进行研究,取得了非常有益的探索。
在此基础上,本文认为杜甫的寺院游览诗有进一步研究的必要。杜甫是中国诗歌史上第一个大量创作寺院游览诗的诗人,他继承了六朝游览诗的传统,并且在题材和体式上都进行了很大的开拓和创新,推动了寺院游览诗的发展,使其成为中晚唐游览诗中一个比较重要的题材类目。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些诗歌的创作,杜甫进一步推动了五律这一诗歌体式的完善和发展。本文拟结合具体的诗歌文本,对以上问题加以分析。
杜诗中涉及寺院的诗歌很多,据现有杜集统计,其中有50 多首诗歌都有对佛教寺院的描写,这些诗歌根据创作情形的不同可以分为两类:
杜集中有些是专门游览、拜谒、留宿、题壁寺院时所创作的诗歌,也就是本文所要研究的重点——“寺院游览诗”。这类诗歌在诗题上明确表明游览的目的,而且其诗歌的内容也是以游览寺院景色、参悟佛理禅机为中心。根据杜集统计,主要有《游龙门奉先寺》《巳上人茅斋》《龙门》《同诸公等慈恩寺塔》《重过何氏五首之二》《大云寺赞公房》《宿赞公房》《山寺》《法镜寺》《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游修觉寺》《后游》《题玄武禅师屋壁》《涪城县香积寺官阁》《上牛头寺》《望牛头寺》《上兜率寺》《望兜率寺》《惠义寺送王少尹赴成都得峰字》《陪李梓州王阆州苏遂州李果州四使君登惠义寺》《题忠州龙兴寺所居院壁》《别李秘书始兴寺所居》《大觉高僧兰若》《谒真谛寺禅师》《岳麓山道林二寺行》《山寺(得开字,章留后同游)》等。
还有一些诗歌虽然在内容上也写到了寺院,但是全诗并非专门为游览寺院而作。如在《渼坡行》中,寺院只是诸多景色中的一个,诗人在诗中偶然提及;还如《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寺院只是艺术设计中的一个场景;再如《秦州杂诗之二》《太平寺泉眼》《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等诗,寺院只是行程中的一个坐标,不具有独立游览的价值;而《酬高使君相赠》《忆郑南》等诗中,寺院只是诗人依旧所想到的一个空间场景符号,所以本文并未将这类诗歌划进寺院游览诗的题材范围之内。
寺院游览诗的创作传统可以追溯到南朝的谢灵运。谢氏在永嘉时期,经常悠游山水,在游览的过程中,创作了一些寺院游览诗,比如《过瞿溪山饭僧诗》:
迎旭凌绝嶝,映泫归溆浦。钻燧断山木,掩岸墐石户。结架非丹甍,籍田资宿莽。同游息心客,暧然若可睹。清霄扬浮烟,空林响法鼓。忘怀狎鸥鲦,摄生驯兕虎。望岭眷灵鹫,延心念净土。若乘四等观,永拔三界苦[4]。
对比谢氏其他游览诗来看,寺院游览诗最大的特点就在于其情景交融的进一步加深。因为在佛教的理论中,寺院不单单是僧人住宿、活动的场所,其本身就是验证佛理、彰显禅机的一种工具。也就是说,寺院作为一种景物本身就包含着很多哲理因素在内。在佛教徒看来,建造塔庙、游览寺院,本身就是修行、证悟佛道的实践。所以,游览寺院和参悟佛理天然就具有一种融合性。相较于谢灵运其他游览诗中的“玄言的尾巴”来看,这里的情景融合关系是十分密切的。
谢灵运之后,齐梁陈三代,随着佛教的兴盛,佛教游览诗的创作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高潮。根据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统计,这三朝的寺院游览诗达100 多首,这些诗歌在题材和体式上是具有非常明显的艺术特征的。
从题材上来看,有两个非常显著的特点:一是关于寺院景色的描写,往往刻意凸显出寺院的幽深与偏僻;二是经常在诗歌中表达自己对于佛教的虔诚信仰。
中国的寺院游览诗中对于寺院的描写,往往突出其远离尘世、隐居深山的出离感;往往用清冷的笔调,描绘出寺院偏僻、寂静、幽深的氛围,借此增加寺院的神圣感与代表性。比如萧纲《往虎窟山寺诗》:
尘中喧虑积,物外众情捐。兹地信爽垲,墟垄暧阡绵。蔼蔼车徒迈,飘飘旌眊悬。细松斜绕径,峻领半藏天。古树无枝叶,荒郊多野烟。分花出黄鸟,挂石下清泉。蓊郁均双树,清虚类八禅。栖神紫台上,纵意白云边。徒然嗟小药,何由齐大年[5]。这首诗的整体结构和上述所分析的相同,但是在内容上却有所改变。这里通过对于景色的描写,刻意突出了“深山藏古寺”的清幽之境;其实这些景物的描写,大多都是作者根据自己想象的寺院环境进行的加工,并非实际场景描写。萧纲此行并非独自前往游览,孔焘、王囧、鲍至、王台卿、陆罩等人都陪同他一起出游,而且都有奉和之作。从这些奉和之作中可以看出,当时的虎窟山寺绝非萧纲笔下的情形,此次出游的规模是非常宏大的,而且虎窟山寺的环境也是十分优美的,其建筑雄伟、法器高贵、景色优美。从这些诗句中都可以看出萧纲对于虎窟山寺是一种艺术化的描写,这种描写在当时的诗歌中是非常普遍的,比如江总描写栖霞寺“缺碑横古隧,盘木卧荒涂”,沈炯描写明庆寺“驯乌逐饭磬,狎兽绕禅床”,王筠描写北寺“岂若寻幽栖,即目穷清旷”。这种选材的背景,成为六朝时期寺院游览诗的一大特点。
除此以外,在六朝的寺院游览诗中,往往都存在自己皈依佛教,希望通过佛教超度自己的内容。在诗歌的最后,往往表达自己对于世俗世界的厌恶与出离之心,并写出自己对于佛教的虔诚信仰。一般写法是将寺院比作净土、净域,将游览寺院比作是畅游佛境、往生净土的一种修行。如萧衍《游钟山大爱敬寺诗》,在游览寺院内容的前后,大段铺叙佛理,而且表明了自己已经出离世间,想要依靠佛教的力量“慧居超七净,梵住逾八禅”的修行愿望。因为齐梁时期,佛教盛行,所以在寺院游览诗的创作中,基本都会带有这部分内容。
这种题材上的选择,在何逊、阴铿手中就有很大的变革。他们开始采取短篇的五言古诗来写作,极大地压缩了诗歌的篇幅,将写作的重点放在寺院的景色上,通过描写寺院内有特殊含义的建筑或景色,抒发自己对于佛理和禅机的领悟,如张正见《陪衡阳王游耆阇寺诗》:
甘棠听讼罢,福宇试登临。兔苍移飞盖,王城列玳簪。阶荒犹累玉,地古尚填金。龙桥丹桂偃,鹫岭白云深。秋窗被旅葛,夏户响山禽。清风吹麦陇,细雨濯梅林[6]。全诗的篇幅大幅缩小,而且除首句外,全篇写景。但是,这些景色都有着特殊的含义,比如“地古尚填金”就用佛典中给孤独长者用金砖铺地邀请佛陀讲经的典故。再如沈炯《从游天中寺应令诗》:
福界新开草,名僧共下筵。杨枝生拱树,锡杖咒飞泉。石座应朝讲,山龛拟夜禅。当非舍卫国,卖地取金钱[6](2447)。依然是全篇写景,但是每一种景色都是具有佛教意味的。其中“名僧”“锡杖”“石座”“山龛”“夜禅”“舍卫国”等元素,都是具有非常浓重的佛教色彩的。这也成为当时寺院游览诗创作的另一个路径,即在有效的篇幅内,罗列排比众多具有佛教意味的景色,以照应寺院的主题。
六朝寺院游览诗在体式上也具有自己的特点,基本上以五言古诗为主,在梁陈时期,随着五言诗的律化,开始出现短篇五言诗,尤其是五言八句体。在具体的艺术表现中,这两种体式具有不同的特点:
第一,长篇五言诗的体式方面,充分继承了大谢体的写作模式:先交代所游览寺院的具体位置、环境,接下来用精致的对句,细致地描绘寺院周围的景色,以及寺院内部的建筑;然后,根据这些景色和建筑,凸显出寺院的清净、安详、脱俗;最后,因景生情,表达出自己希望能够摆脱尘世,追求解脱的求佛之心。比如萧纲的两首寺院游览诗,都是这样的结构,其《望同泰寺浮图诗》云:
遥看官佛图,带璧复垂珠。烛银逾汉汝,宝铎迈昆吾。日起光芒散,风吟宫徵殊。露落盘恒满,桐生凤不雏。飞幡杂晚虹,画鸟狎晨凫。梵世陵空下,应真蔽景趋。帝马咸千辔,天衣尽六铢。意乐开长表,多宝现金躯。能令苦海渡,复使慢山逾。愿能同四忍,长当出九居[5](244)。
前两句通过远眺式的描写,总体描绘出寺院的宏伟与庄严;接下来八句,用非常精致的对偶,写出寺院内部法器的精美、环境的优雅、氛围的庄严;然后笔锋一转,开始描写寺院所代表的,和世俗完全不同的清净与安详;最后,通过寺院表达自己“愿能同四忍,长当出九居”的向佛之心。这首诗能够代表当时寺院游览诗在创作中的一般结构。
第二,短篇五言诗,尤其是五言八句体,则充分利用对偶的功能结构全篇。在具体的写作过程中,也形成了比较固定的写作模式:一般来说,首联写寺院的地点、位置和建筑,颔联和颈联用非常精致的对句描写寺院精美景色和庄严氛围,尾联一笔转折,书写一些佛理和禅机。而且,全诗都采用非常华丽的辞藻进行对偶,展现了六朝诗风繁缛的一面。比如:
日宫朝绝磬,月殿夕无扉。网交双树叶,轮断七灯辉。香尽奁犹馥,幡尘画渐微。借问将何见,风气动天衣(阴铿《游巴陵空寺诗》)[6](2456)。
正如上面所言,随着创作模式的固化,这些诗歌无论在题材选取还是体式上都开始走向僵化,如果将题目隐去,很难看出其中的区别,其题材选取、内容安排、篇法结构都高度一致。杜甫的寺院游览诗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创作的。杜甫通过自己天才的创造,极大地推进了寺院游览诗的题材开拓与体式创新,为这一类型的诗歌发展注入了全新的活力。
第一,在对于寺院环境、位置和氛围的描写上,杜诗打破六朝诗人“深山藏古寺”的写法,而是在构思、创作上通过一系列的艺术手法进行比喻和衬托,进而写出寺院虽然身在闹市,但是依然寂静庄严的氛围。
其实根据佛教的义理,远离红尘,并非物理意义上的远离,而是心灵意义上的疏离,这一点和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意义是相通的,杜甫笔下的寺院,往往都是这样。比如《陪李梓州王阆州苏遂州李果州四使君登惠义寺》:
春日无人境,虚空不住天。莺花随世界,楼阁寄山巅。迟暮身何得,登临意惘然。谁能解金印,潇洒共安禅[7]。
首两句用“无人境”“不住天”两个佛典的名词进行比喻,一方面写出了世俗意义上的安静与幽深,另一方面点出宗教意义上的解脱和无住。接下来,用活泼的黄莺、怒放的鲜花、庄严的楼阁来以动衬静,更加凸显古寺的神圣。这种写法,相对于六朝寺院游览诗,无论在构思还是技巧上都是一个开拓。比如《龙门》:
龙门横野断,驿树出城来。气色皇居近,金银佛寺开。往还时屡改,川水日悠哉。相阅征途上,生涯尽几回[7](1410)。这里的寺院,和萧纲笔下的寺院是完全不同的,在地理位置上,它凭据高岗,地势峥嵘崔嵬;而且,紧挨着繁华的皇宫居所,自然是一派繁华鼎盛的所在。纵观杜甫的全部寺院游览诗,其笔下的寺院都不再是六朝诗人所营造的位置和氛围,而真正是时在当下的红尘道场。这种构思和选材,应该是受到当时禅宗思想的影响。在杜甫的时代,六祖惠能开创的南宗禅风行天下,南宗禅提倡的“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是当时社会的主流思想。杜甫对于禅宗思想有很深入的认识。所以,其笔下的寺院往往都是“在世间”的。
第二,在描写寺院景色的时候,杜甫擅长从寺院即目所见的日常动物、植物、事物、景色来取景,并通过艺术手法点出它们身上所蕴含的佛理和禅机。这一点和六朝诗动辄以“青灯”“梵刹”“山龛”“妙像”等模式化词汇取景有极大的区别,表现了寺院的生机与活力。
在杜诗中,寺院不再是一片幽寂孤深的景象,相反是具有蓬勃的生机的。杜甫在寺院游览诗中,经常描写活泼可爱的小动物,“黄鹂度结构,紫鸽下罘罳”“青白二小蛇,幽姿可时睹”“犬迎曾宿客,鸦护落巢儿”“麝香眠石竹,鹦鹉啄金桃”“蝉声集古寺,鸟影度寒塘”“何处莺啼切,移时独未休”“蝉声集古寺,鸟影度寒塘”等等。而且,这些描写往往都具有佛教的义理。比如“犬迎曾宿客,鸦护落巢儿”一联,佛教往往将人生比作一场逆旅,所有人都是来去匆匆,是“留宿客”,其实“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所以我们都是“落巢儿”,需要佛陀的救度。所以,这一联所写,是真真正正的即目所见,同时也是对于佛理的生动阐释,这样描写寺院环境,是一种极大的超越。杜甫在诗中也经常描写寺院的植物、建筑、景色。这些描写一方面是真正的即目所见,另一方面也是对于佛理禅机的阐释。比如《宿赞公房》:
杖锡何来此?秋风已飒然。雨荒深院菊,霜倒半池莲。放逐宁违性?虚空不离禅。相逢成夜宿,陇月向人圆[7](166)。这里颔联所写是秋冬之际再常见不过的景色——凄寒的秋雨过后,深院中的菊花大半凋零,残落满地;阴冷的寒霜袭来,池塘中的莲花多数倾倒,折损水面。但是,联系全诗来看,这里的景色描写还蕴含着这样的一个道理,就是当面对恶劣的环境之时,宁可凋零倾倒,也不能违背本性,这个本性可以理解为出家修行的初心。这样所描写的植物,就具有了禅机。景色的描写也是如此,比如《后游》:
寺忆曾游处,桥怜再渡时。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野润烟光薄,沙暄日色迟。客愁全为减,舍此复何之?[7](1806)
“野润烟光薄,沙暄日色迟”两句,本是作者的即目所见:因为原野的滋润,才显得烟雾的轻薄,因为沙地的闪亮,才看出落日的余晖,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从禅宗的观点来看,正是因为心能识别出一切现象的本质,所以人才会减少痛苦。所以,杜甫根据这样的禅机,得出了“客愁全为减”的结论,也就是借助“烟光薄”“日色迟”这两个景色,参透了“客愁减”的本质。
第三,杜甫的寺院游览诗,省略了表达自己虔诚佛教信仰的内容。杜诗中不再写自己想要告别红尘、长居于此、修习佛法的内容,取而代之的是对于佛教思想的一种赞叹和“敬而远之”之情。
这一点和杜甫对佛教的思考有关。众所周知,杜甫虽然对于佛教思想有很深的了解,并产生一定的信仰;但是,他思想的主流依然是儒家思想。所以,他在寺院游览诗中,虽然也表现了对佛陀高深义理的钦佩,赞美僧人执着的修行,留恋寺院庄严的氛围;但是总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情绪。这种思想在其诗歌中俯拾皆是,比如:
巳公茅屋下,可以赋新诗。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迟。江莲摇白羽,天棘蔓青丝。空忝许询辈,难酬支遁词(《巳上人茅斋》)[7](1425)。
何年顾虎头,满壁画沧洲。赤日石林气,青天江海流。锡飞常近鹤,杯渡不惊鸥。似得庐山路,真随惠远游(《题玄武禅师屋壁》)[7](1954)。
在这两首诗中,作者以许询和刘遗民等人自诩,他的目标并不是如支遁、慧远等人出家修行,而是像许、刘二人一样随喜功德。这种情绪在《望兜率寺》表达得更加清楚:
树密当山径,江深隔寺门。霏霏云气重,闪闪浪花翻。不复知天大,空馀见佛尊。时应清盥罢,随喜给孤园。[7](1977)
这首诗用给孤独长者的典故表达自己对于佛教的态度——他对于佛教是恭敬的、崇拜的。正如给孤独长者一样,他可以花重金购买园地、金砖铺地供养佛陀讲法,但是他自己始终保持对于佛教的独立性。这种思想在《谒真谛寺禅师》中表达得更为明显:
兰若山高处,烟霞嶂几重。冻泉依细石,晴雪落长松。问法看诗忘,观身向酒慵。未能割妻子,卜宅近前峰[7](1305)。
此诗先着重描写了寺院的位置和氛围,之后写寺院的景色:烟雾笼罩、晚霞明亮、山泉渐冷、细石突出、雪落天晴、长松挺拔,接下来写作者在寺院中问法、观身的景象。最后,却笔锋一转,写出新意,作者写自己因为留恋妻子,不能长居于此,最终还是要回到红尘中去。这里的妻子,显然是一种游戏笔墨,但是也表明了作者对于佛教的一个态度,而这种态度,直接影响了这类题材的内容选择。
除了题材的开拓以外,杜甫在寺院游览诗的体式上也有很大的创新,这种体式上的创新同时也推动诗歌题材的开拓。
杜甫力图变革六朝寺院游览诗“记游—写景—抒情(说理)”的僵化线性写作模式,在继承中寻求新的发展。杜甫寺院游览诗中的五言古诗在其体式,尤其是篇法结构上,有着非常明显的创新。
1.杜甫有些寺院游览诗,依然继承了六朝游览诗的基本写法,但是在具体的篇章结构上,却能够打破六朝诗人奠定的写作顺序,根据游览寺院的实际情况,来组织全文,并且充分利用五言句的叙事能力,在游览诗中加入大量的记叙和议论,丰富诗歌的内容。这种写法在《山寺(得开字,章留后同游)》中表现得最为突出:
野寺根石壁,诸龛遍崔嵬。前佛不复辨,百身一莓苔。虽有古殿存,世尊亦尘埃。如闻龙象泣,足令信者哀。
使君骑紫马,捧拥从西来。树羽静千里,临江久裴回。山僧衣蓝缕,告诉栋梁摧。公为顾宾徒,咄嗟檀施开。
吾知多罗树,却倚莲华台。诸天必欢喜,鬼物无嫌猜。以兹抚士卒,孰曰非周才。穷子失净处,高人忧祸胎。岁晏风破肉,荒林寒可回。思量入道苦,自哂同婴孩[7](161)。全诗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写景,用非常凄凉的笔调写出了破毁的寺院,此处出游的寺院,是一座已接近荒废的野寺,房屋坍塌,佛像损毁,一片凋零的惨状;第二部分是记游,用非常华丽的笔调写出游,而且将重点放在使君目睹此情此景之后,慷慨捐助山僧,重修庙宇的故事;第三部分抒情,根据前两部分的一盛一衰联想起普天之下还有千千万万的穷人“岁晏风破肉,荒林寒可回”,这就极大提升了这首游览诗的艺术价值和现实意义。纵观全诗,虽然也是按照写景、记游、抒情三个部分进行写作,但是在形式上却紧密结合时事,能够翻出新意。
2.杜甫有些寺院游览诗,充分利用五言诗单行散句的功能,将全诗的重点放在景色的描写上,并且充分地利用五言句对偶的体式特征,用平行式的结构来组织全篇。更重要的是,利用五言句写景的体式特征,将自己的所见所感、所思所想融进写景之中,情景交融,避免了六朝写景、抒情“两张皮”的缺陷。比如其《法镜寺》:
身危适他州,勉强终劳苦。神伤山行深,愁破崖寺古。婵娟碧鲜净,萧摵寒箨聚。回回山根水,冉冉松上雨。泄云蒙清晨,初日翳复吐。朱甍半光炯,户牖粲可数。拄策忘前期,出萝已亭午。冥冥子规叫,微径不复取[7](496)。全诗打破谢灵运以来六朝寺院游览诗的惯用结构,前半部分用罗列对偶的形式,描写了自己前往法镜寺的行程;后半部分随着时间线索的推移(清晨—初日—亭午—冥冥)写自己在法镜寺的游览过程。写到“冥冥子规叫,微径不复取”之处,戛然而止,没有进一步抒发佛理。而对于佛教的尊崇和对于禅机的体悟,都凝聚在之前对于景色的描写之中。
3.杜甫还采取了组诗的形式,极大拓展了寺院游览诗的篇幅;他还充分挖掘五言句式的体式功能,进而拓宽了寺院游览诗的内容。其代表作就是《大云寺赞公房四首》:
心在水精域,衣沾春雨时。洞门尽徐步,深院果幽期。到扉开复闭,撞钟斋及兹。醍醐长发性,饮食过扶衰。把臂有多日,开怀无愧辞。黄鹂度结构,紫鸽下罘罳。愚意会所适,花边行自迟。汤休起我病,微笑索题诗。
灯影照无睡,心清闻妙香。夜深殿突兀,风动金锒铛。天黑闭春院,地清栖暗芳。玉绳回断绝,铁凤森翱翔。梵放时出寺,钟残仍殷床。明朝在沃野,苦见尘沙黄。
童儿汲井华,惯捷瓶上手。沾洒不濡地,扫除似无帚。明霞烂复阁,霁雾搴高牖。侧塞被径花,飘飖委墀柳。艰难世事迫,隐遁佳期后。晤语契深心,那能总箝口。奉辞还杖策,暂别终回首。泱泱泥污人,听听国多狗。既未免羁绊,时来憩奔走。近公如白雪,执热烦何有[7](197)。
《大云寺赞公房四首》这组诗作于唐肃宗至德二载(757年)春,杜甫因安史乱军困在长安。杜甫暂居大云寺,寺内僧众对其照顾有加,杜甫十分感激做了这组诗。全诗共四首:第一首诗写作者初到大云寺的情形,描绘了寺中的景象;第二首诗重点感激赞公和尚及寺内僧众的照顾,描写傍晚雨景;第三首诗作者居住在寺院通宵谈禅的所见所感;第四首诗写早起景象及与僧人的惜别。全诗采取组诗的形式,而且每一首都是情景交融,极大地拓宽了五言体式的表现功能,这也是杜甫寺院游览诗的一大创新。
杜甫继承何逊、阴铿等人的创作技巧,大量创作五言律诗,而且极大地挖掘五律在艺术表现上的功能,将寺院游览诗的创作推向了新的高潮,也为中晚唐寺院游览诗开辟了全新的艺术道路。
根据现有杜诗统计,在寺院游览诗这一题材之中,杜甫选用最多的体式就是五言律诗。而且,杜甫的五律具有非常鲜明的艺术特点:
1.杜甫的五言律诗擅长从幽深寂静的寺院中,选取动态的景色,使全诗动静结合——以动态的景色,反衬出寺院内部的清幽。尤其是其写景时,特别擅长对动词的使用,比如“江莲摇白羽,天棘蔓青丝”“犬迎曾宿客,鸦护落巢儿”“麝香眠石竹,鹦鹉啄金桃”“蝉声集古寺,鸟影度寒塘”“何处莺啼切,移时独未休”等句,都用凝练的动词,写出寺院中的动态之景。众所周知,寺院作为僧人修行的所在,是非常安静的,六朝诗人在写作时往往就从这一点出发,描写寺院中的静态景色。但是杜甫却反其道而行之,善于描写寺院的人间烟火气,给寺院游览诗带来了全新的艺术气息。
2.杜甫五言律诗还特别擅长描写僧人在寺院内的修行、活动,将取景的最终视角放在僧人身上,这一点是杜甫寺院游览诗与六朝寺院游览诗的最大区别之一。六朝寺院游览诗虽然偶尔写到僧人,但是和其他景色一样,只是寺院的一个符号;但是在杜甫的笔下,僧人却是有血有肉的。他们看破红尘、道心坚固,“虚空不离禅”;同时他们热心招待游客,“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迟”,这些都体现了杜诗的创新。
3.杜甫的五言律诗通过对于情景关系的处理,将佛理禅机融入景色的描写,极大地拓宽了五律的表现功能。比如,“径石相萦带,川云自去留”,以野径上的大石比喻凡夫眼中的不变,以平川上的白云比喻世事的无常,两者互相对比,写出色与空的关系;再如“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一句,以镜花水月之意,比喻世事虚幻;“江莲摇白羽,天棘蔓青丝”一句,以植物的相互缠绕为喻,比喻人生于世,被名利束缚难以脱身的情形;“乱石通人过,悬崖置屋牢”,以穿越寺院的艰难,比喻修行的艰苦;等等。这些写景的句子,往往融合作者对于佛理和禅机的领悟。
4.杜甫的五言律诗善于营造“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境界。杜甫的寺院游览诗篇末,往往营造出一种具有哲理禅思的境界,留待读者自行体会和思考,比如《游龙门奉先寺》:
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7](18)。整首诗充满着禅意,王嗣奭在《杜臆》说:“此诗景趣泠然,不用禅语而得禅理,故妙。初嫌起语浅率,细阅不然。……盖人在尘溷中,性真汩没,不游招提,谢去尘氛,托足净土,情趣自别。而更宿其境,听灵籁,对月林,则耳目清旷;逼帝座,卧云床,则神魂兢凛。梦将觉而触发于钟声,故道心之微,忽然豁露,遂发深省,正与日夜息而旦气清,剥复禅而天心见者同。”[8]整首诗都可以视为是一种对于禅境的理解,但是这种“发深省”究竟是领会到了何种道理?却是一笔截住,留给读者自己思考。
再如其《龙门一诗》“此诗再游龙门而作也。上四写景,下四感怀。断山之上,寺院弘开,洛城之中,皇居壮丽,此登高所见者。时屡改而川陆长存,见前游已过。阅征途而生涯无几,叹后游难必也。”[9]此诗依然是以一个问句结尾,留给读者自己思考,形成了一种言尽意无穷的意味。
寺院游览诗产生于谢灵运,六朝时期这一诗歌分两个路径演进:萧纲等人继承大谢五古的写法,采用“记游—写景—说理”的模式结构全篇;何逊、阴铿等人则开始采取短篇五古,尤其是初具格律的五言八句体来进行书写。但是,因为题材的固定和体式的僵化,使得这类诗歌走向僵化。
杜甫继承了这两种手法,并在题材和体式上进行了创新。在题材开拓上,杜甫打破了六朝诗人选材的局限,选择寺院常见的动物、植物入诗,并且革除了篇末谈佛的惯用模式,而是将佛理禅机融入对于寺院氛围、位置、建筑、景色、僧人的描写之中,这就拓宽了诗歌的题材。在体式创新上,一方面他打破六朝以来的僵化模式,恢复了五言古诗在这一题材领域的写作张力,更加准确生动地描写游寺所见;另一方面,他充分利用五律的体式特征来进行写作,为中晚唐寺院游览诗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