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庆丰,刘 也
(吉林大学 哲学社会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近年来,关于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研究受到国内外学界的广泛关注,其中对德勒兹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研究占据重要一席。德勒兹称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并认为马克思著作中最令自己感兴趣的就是马克思将资本主义作为内在的体系加以分析①德勒兹:《哲学与权力的谈判》,刘汉全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195页。。对此,学界普遍认为德勒兹接续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批判的主题,因而德勒兹的资本主义批判家身份获得了普遍认同。值得注意的是,无论德勒兹如何跟随马克思的脚步,他最终都走向了与马克思不同的解放路径。要想深入理解德勒兹与马克思在解放路径构想问题上的不一致,就必须回到德勒兹资本主义批判的内在逻辑中。
“欲望生产”批判逻辑彰显着德勒兹在众多马克思主义者的批判理论中的独特性。“欲望生产”是指欲望具有生产性,生产性的欲望就像生产力一样,不断地向社会倾注“力比多”。实际上,柏拉图以后的西方哲学遵循着柏拉图将理性与欲望对立的传统,将理性置于欲望之上,以理性压制和统摄欲望。因此,“欲望”这个概念总是与“匮乏”“压抑”和“否定性”等一同出场。德勒兹批判这种否定性的欲望,他悬置了理性和欲望之间二元对立的问题。德勒兹直接强调欲望的生产性,使欲望与积极性、肯定性和生产性一同出场,旨在以“欲望生产”为切入点对资本主义进行诊断与批判,揭示出使欲望自由流动的欲望解码与使欲望辖域化在规范性权力中的欲望编码之间的矛盾运动,并最终在这个矛盾运动中生成欲望躯体,实现对资本主义的救治。揭示德勒兹“欲望生产”批判逻辑,不仅能够将德勒兹微观政治解放的致思路径布展开来,而且能够重新思考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现实意义,进一步透视德勒兹和马克思之间的理论关系,最终为后资本主义时代背景下如何实现政治解放提供新思路。
德勒兹的“欲望生产”以批判匮乏式的欲望为前提,匮乏的欲望是以弗洛伊德和拉康为主导的精神分析学所确立的“欲望”观念。弗洛伊德从孩子身上发现了人类最基本的两种欲望,即饥饿欲望和性的欲望①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250页。,这两种欲望驱动着人的生命运转,表现着生命的基本能动性。表面上看,弗洛伊德创造性地发现了欲望的驱动性力量,但是他并没有沿着无意识中欲望的原初性力量继续进行探究,反而为欲望设定了一个基本的结构,即俄狄浦斯式的“父亲—母亲—我”,由此将欲望限制在一个三元的家庭结构中。德勒兹意识到,在这个三元的先验结构中,弗洛伊德所强调的饥饿欲望与性的欲望都有自己的对象,饥饿欲望渴望食物这个对象,性的欲望也渴求某些身体器官。因此,这种欲望是一种“匮乏”,它不断地欲求着它的对象。拉康批判地继承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但是也难逃对欲望的匮乏性解读。拉康认为,人的欲望就是他人的欲望,“只有通过别人的欲望和劳动的中介,人的欲望才能得到满足”②拉康:《拉康选集》,褚孝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第118页。。欲望在不断地指向他人的欲望的过程中成就了自身的不断再生产,但同时也陷入了无限的循环中,欲望无法得到满足,欲望再次成为一种匮乏。因此,精神分析学所确立的传统包含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方面,欲望被阐释为“匮乏”。欲望只能生产幻想的客体,真实的客体是欲望所缺乏的,这种匮乏式的欲望遮蔽了欲望的生产性、肯定性和积极性。另一方面,这种匮乏的欲望被放置在一个“父亲—母亲—我”的俄狄浦斯式的结构中,欲望的历史性和社会性内涵完全丧失。
当精神分析学使匮乏的欲望成为先验的结构,其最终指向的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功能,蓄意制造匮乏不过是资产阶级的惯用伎俩,而缺失感正是资本主义体系生存和维持的必要条件,这是精神分析学和资本主义统治的共谋。德勒兹指出:“匮乏从来不是主要的;生产从未在既存匮乏的基础上被组织,恰恰是匮乏浸润自身,创建空间,使自身液泡化,并按照既存的生产组织将自身蔓延开来。市场经济有意识地创造匮乏,这是统治阶级的诡计。这包括把匮乏组织到丰富的生产之中,使全部欲望转向匮乏的巨大恐惧中,使对象依赖一种被认为外在于欲望的现实生产(理性要求),而欲望生产进入了幻想。除了幻想,别无其他。”③Deleuze and Guattari,“Anti-oedipus: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3,pp.28.在德勒兹看来,人的欲望一旦变成“匮乏”,就会永远处于对外在客观对象的渴望状态中,如果拥有了这一外在对象,我们又开始渴望新的尚未属于我们的东西。社会生活中的各种匮乏的普遍性存在,赋予匮乏的对象过多的意义,使欲望屈服于匮乏之下,最终成为一种外在目的。当欲望被资产阶级伪装成客体的缺失和欲望对象的匮乏,人们就陷入了对欲望对象的无休止追逐中。人们匮乏的越多,欲望就越多,人类生活对个体的对抗性和异化程度也会越强。人们不断创造着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却永远处于匮乏的状态。
德勒兹对匮乏欲望的批判不仅将精神分析学和资本主义统治的共同阴谋揭露了出来,同时也直接切中了当前资本主义发展的关键性问题。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确立以来,资本主义始终试图以“匮乏”来遮蔽社会和个人的欲望生产,最终使匮乏式欲望成为资本增殖的合法性外衣。赫希曼在《欲望与利益:资本主义胜利之前的政治争论》一书中曾分析过资本主义对人类欲望驯化的历史。资本主义的统治阶层最初诉诸国家暴力机器,也即借由颁布法令、设置监狱等方式来压制个人的多元欲望,特别是警惕多元欲望所导致的最危险的后果—革命。然而统治阶层很快意识到依赖权威和公共性领域的压制无法实现对每个人私人领域的时效监控与监管。于是,19 世纪以来的自由主义将“利益”在概念上狭隘化为经济上的利益,并将追求利益、赚取财富的欲望放大为整个社会和社会中所有人的价值取向。这种以利益操纵欲望的方式不仅压抑了个人生命中各种生产性的欲望,同时使所有人麻痹于金钱所带来的暂时的满足感。赫希曼认为,“一旦赚钱被贴上‘利益’的标签,披着这种伪装重新开始与其他欲望竞争,它却突然受到了称赞,甚至被赋予抵制另一些长期被人认为不必过于指责的欲望的使命”④赫希曼:《欲望与利益:资本主义胜利之前的政治争论》,冯克利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7页。。这种以“利益操纵欲望”本质上就是德勒兹所批判的匮乏式欲望,资本主义的本质—资本的无限增殖就是要让现实的个人在匮乏资本的状态中永远看不到欲望的尽头,而社会中生产的主体—现实的个人,在追逐利益的过程中成为外在于生产的客体,并直接陷入资本主义的政治和经济权力编织出来的社会结构中。
“欲望不是匮乏,反而是馈赠”①Deleuze and Parnet,“Dialogue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7,pp.91.,与精神分析学将欲望解释为匮乏完全相反,德勒兹认为欲望具有生产性。德勒兹在1968年法国“五月风暴”中反思到,一场没有具体革命对象,没有明确革命阶级的革命恰恰起源于各种力量和意志的交错,起源于个人单纯想要这样做的意志而并非因为匮乏。德勒兹认为,这种意志就是生产性的欲望。欲望的生产性就像是生产力一样不断地向社会倾注“力比多”。欲望生产和社会生产一样生产社会现实,它是生活的内在驱动力,因为欲望是与结构相对的过程,与感觉相对的情感,与主体性相对的个体性。欲望作为过程,它不是目标和目的,它生产现实。因为欲望生产不是一个纯粹意识领域的问题,它不是指向一个满足欲望的对象,否则要么使欲望陷入停滞,要么使欲望成为空缺,从而陷入渴求欲望的幻想界;欲望作为情感,它不是感觉,感觉总是与直接的感官感受和带有唯心主义色彩的“我思”相关,带有不稳定性和被动性。情感由最高级的思想与最敏锐的知觉组成,可以成为物质性的情绪。“情感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动词,它是生成”②德勒兹、加塔利:《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姜宇辉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第361页。,带有一定的主动性和肯定性;欲望作为个体性,它不是主体性,主体性忽略差异,强行将“我”带入“我们”,个体性则强调差异,强调“我”的欲望生产。“欲望是由无意识以各种类型的‘综合’而引发的情感与力比多能量的持续生产。作为一种自由的生理能量,欲望追求包容性的而非排外性的关系,同物质流及局部客体建立随机的、片断性的、多样化的联系。不存在任何欲望表达的主体,也没有任何确定的对象,‘欲望的唯一客观性就是流动’。”③道格拉斯·凯尔纳、斯蒂文·贝斯特:《后现代理论》,张志斌译,北京:中央编译局出版社,2011年,第97页。
如此一来,德勒兹的欲望生产却也因欲望的“生产性”而带有一种本质主义的倾向,这种本质主义倾向使得德勒兹的“欲望”概念本身产生了矛盾。一方面,当德勒兹在批判精神分析学匮乏式欲望的时候,他认为“欲望乃是社会地和历史地构成的”,他拒斥为欲望设置一个先验的结构;另一方面,他又反复强调“一种不因历史而改变的欲望本质,认为欲望在本质上是生产性的和多样性的,这种本质为各种社会体制所压制,并且或许能够获得解放”④道格拉斯·凯尔纳、斯蒂文·贝斯特:《后现代理论》,第118页。。德勒兹认为,能够进行思想、情感、身体、生产等层面互动的欲望生产才能够以强大的肯定性冲动打破任何层级、固化、稳定的东西,才能够用来解释蕴含在当前的资本主义生产中的政治解放力量,才能够形成各种去中心化的力量实现对既定秩序和权威的直接偏离。1968 年的“五月风暴”就是欲望生产的最有力的证明。从匮乏的欲望到生产性的欲望,德勒兹试图让欲望之流像血管一样经由人的身体、情感和生命,最终流向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把一切被固定在资本主义社会结构中的内容和要素解放出来。这一理论目的彰显着德勒兹与马克思在剖析资本主义体系、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和寻求资本主义制度变革上的内在一致性。德勒兹的理论宗旨就在于,要以生产性欲望批判当前一切被资本主义社会固化和结构化的东西,并最终寻找到一条新的解放路径。
以欲望生产为切入点批判资本主义,德勒兹所要批判的就是资本主义政治和经济等一切社会权力所编织出来的固定秩序和结构,这种固定秩序和社会结构是资本主义通过对欲望生产过程进行编码实现的。这一欲望编码过程就发生在资本主义的矛盾性发展过程中。资本主义一方面作为人类历史的一个阶段,解放了巨大的生产力,摧毁了传统社会中的一切等级制度,使欲望从原始社会和专制社会的限制中解放出来。被解码的欲望自由流动着,成为强大的生产之流,流向社会生产的方方面面,流向世界的每个角落。但是另一方面,在解码的过程中,资本主义又对货币和劳动力等生产性要素进行了重新编码。它以严格“量”化的公理标准将欲望之流重新编入限制性的心理和社会空间,将欲望生产重新辖域化在国家、家庭、商品逻辑、资本增殖、消费文化等众多规范性权力中,以使欲望生产服务于资本主义中剩余价值的生产与资本增殖的需要。
因此,德勒兹将资本主义社会的形态定位为“文明的资本主义机器”。在他看来,历史的发展是连续的,相继出现的社会历史阶段可以分别概括为原始的领土机器、野蛮的专制机器和文明的资本主义机器。原始的领土机器只能记录欲望:大地和自然记录着人的生产过程和生产方式。欲望生产被领土机器统一管理,集体的欲望就是个体的欲望,社会的欲望就是个人的欲望,欲望的生产服从社会的管理和调配。在此基础上发展出来的新的野蛮专制机器,则对欲望生产进行了编码,专制机器更换了编码方式,不再将领土和大地当作欲望管理的手段与方式,而是以“书写的命令”即法律来实施管理,由此限制了欲望生产的创造性。文明的资本主义机器为了实现欲望的生产性和欲望的自由流动,将以往那些抑制欲望的编码全部进行解码,使资本、劳动力等欲望之流打破束缚。然而资本主义为了实现资本增殖仍然需要不断地对欲望流进行再编码。在编码与解码之间,“资本主义不断地避免达到它的极限,与此同时资本主义又趋向于这一极限”①Deleuze and Guattari,“Anti-oedip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pp.34.。
资本主义的解码欲望与再编码欲望之间的矛盾是内在于资本主义体系中的。换言之,资本主义的出现不仅表现为其对传统社会等级秩序的解码和对社会要素进行再编码的矛盾过程,而且资本主义自身发展的逻辑时至今日仍在每时每刻地进行着欲望解码与再编码的矛盾运动。德勒兹认为,资本主义体系内的欲望解码和再编码的矛盾运动直接表现为连接综合(connective synthesis)和析取综合(disjunctive synthesis)这两个欲望生产环节的对抗运动。对于资本主义社会来说,一方面,欲望生产的连接综合是一种流动性和连续性的生产环节。在连接综合中,欲望作为欲望机器与其他机器相关联,欲望作为机器类似于工厂里生产的机械过程,机器化能够提高欲望生产的效率。连接综合将包含欲望机器在内的各种机器进行耦合。在这种耦合中,相互分离的对象接连了起来,并生产出欲望生产的连续性。另一方面,欲望生产表现为析取综合遮盖连接综合。在欲望生产的过程中,被记录下来的总是这种析取综合,它是无器官的身体。无器官身体构成欲望生产中的非生产性的东西,它将自身伪装成主导的形态,遮蔽真实的生产过程,将欲望生产据为己有,仿佛有了神圣的权力,以致所有的生产过程似乎都产生于这个无器官身体的表层记录和结果,但它本质上却是阻碍欲望生产连续性和流动性的力量。资本就是资本主义社会中无器官的身体,劳动是这个无器官身体的表现形式,资本仿佛能够脱离真实的生产过程就可以自行增殖,并使所有的生产过程都在资本增殖逻辑上面得到记录和登记,从而遮蔽真实的劳动生产过程。“在一切社会形式中都有一种一定的生产决定其他一切生产的地位和影响,因而它的关系也决定其他一切关系的地位和影响。这是一种普照的光,它掩盖了一切其他色彩,改变着它们的特点。这是一种特殊的以太,它决定着它里面显露出来的一切存在的比重。”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1页。
实际上,德勒兹对欲望生产的连接综合和析取综合两个环节的分析,直接参考了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时所揭示的“劳动”和“资本”的关系问题。资本事实上根本无法脱离真实的劳动生产过程。资本作为资本主义社会中无器官的身体,“尽管在生产过程中,但是却是非生产性的”③Deleuze and Guattari,“Anti-oedipus: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pp.8.。除此之外,德勒兹对社会历史发展的三个阶段的概括(原始的领土机器、野蛮的专制机器和文明的资本主义机器)也直接对应马克思所揭示的人的依赖关系,以及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7-108页。。连同他对资本主义体系矛盾关系的分析也是在临摹马克思的致思路径,德勒兹所揭示的资本主义欲望解码与欲望编码之间的矛盾运动仿照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矛盾运动。如此一来,德勒兹的“欲望生产”看似成为对马克思“物质生产”概念上的替换,而实际上,德勒兹绝不是单纯地以“欲望生产”替换“物质生产”,他要以20世纪的资本主义新现实为对照,重新反思资本主义的内在体系和这一体系的极限。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是以物质生产以及物质生产的社会形式即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为切入点的。在关涉到非物质生产领域这一发达资本主义新现实的意义上,德勒兹在其资本主义批判理论体系中以“欲望生产”取代“物质生产”,使马克思的生产逻辑获得了一种生成性的维度。具体来讲,20世纪中期,得益于福特制的发展,资本主义的生产范式呈现出新的样态,资本控制模式也更新了其运作机制。可以看到,与马克思所生活的时代相比,20 世纪的图像、符码、信息、情感等一系列超越物质性层面的产品越来越充盈着大众的日常生活。在新自由主义和信息技术飞速发展的现实推动下,非物质劳动生产出的包括知识、信息、人际交往以及情感交互等非物质性产品进入全球化市场中,非物质劳动所带来的信息自由、智识流动和情感交集的重要性日趋突显。然而,伴随着资本主义非物质生产发展到来的是资本管控程度的加深以及资本逻辑在社会各个领域的全面扩展。因为资本主义的非物质生产根本上是“资本主义”性质的,它从属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服务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再生产,不断再生产着资本主义所需要的主体,以及一切非物质性的生产要素。发达资本主义为了塑造符合资本主义发展需要的主体,不仅通过调节和控制人口的出生率、死亡率以及健康状况等一系列的生物学进程①福柯:《认知的意志》,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17页。,对人的“生命生产”进行治理,还以“竞争”的方式逼促现实的个人进行自我剥削和自我优化,以此来治理人的“精神生产”。资本主义内在体系及其发展逻辑的布展已经将其重心从经济领域散布到个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非物质生产领域内的信息、符码、智识、情感、精神以及交往关系的自由流动与交互体验也一并被编入资本逻辑当中。这就意味着,无论是物质的、非物质的,还是生物性的、精神性的,总之人的全部生命作为社会性的要素被编织到资本的逻辑之网之中,哪怕是人体血管内流动的血液都已经全部被编码到资本主义的规范性权力中。
资本主义非物质生产的发展在19 世纪还未曾像20 世纪那般突显出来,在《1861—1863 年经济学手稿》中,当提及非物质生产领域时,马克思直言,“资本主义生产在这个领域中所有这些表现,同整个生产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因此可以完全置之不理”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873页。。马克思已经注意到资本主义的非物质生产,他以生产的结果为标准区分了两种非物质生产领域中的资本主义表现。第一种非物质生产的生产结果“具有离开生产者和消费者的独立形态,因而能在生产和消费之间的一段时间内存在,能在这段时间内作为可以出卖的商品而流通”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872页。,比如书、画等那些与艺术家的艺术活动相分离的艺术品。马克思认为,在这种非物质生产中,“资本主义的生产只能非常有限地被运用”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872页。。第二种非物质生产的产品与生产行为不能分离,比如演员的演技、教师的授课,医生的治疗等,但是马克思又再次补充道,“在这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也只是在很小的范围内进行”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872页。。可见,对于资本主义在非物质生产领域的发展问题,马克思并未展开详尽的讨论。因为非物质生产的新现实是马克思所在的时代所未曾鲜明地显现出来的,也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范畴难以完全容纳的。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视域下的社会生产主要集中于经济领域中物质生产环节,资本主义的非物质生产并不是马克思在批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时所主要强调的。德勒兹的“欲望生产”不仅能够包括物质生产环节,同时也一并将思想、情感、身体等层面的互动囊括其中。在此意义上,德勒兹的“欲望生产”接续着马克思的“物质生产”,“欲望生产”批判逻辑也为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批判补充了新的现实维度。因此,在资本主义非物质生产的问题上,以欲望生产批判资本主义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对于德勒兹来说,当生产的问题已经从经济领域扩展到现实个人的生命中,只有“欲望生产”能够对当前的资本主义进行诊断和批判。
资本主义欲望解码与欲望编码之间的内在矛盾,既是资本主义内在体系的动力性前提,也是德勒兹对资本主义体系本身进行批判的前提。德勒兹要在这个矛盾运动中挖掘出现存社会通向未来的内在可能性。在他看来,虽然资本主义是在解码欲望和编码欲望的矛盾运动中发展起来的,但是如果增强欲望的解码,使欲望的解码在与资本主义对欲望再编码的对位关系中占据主导地位,那么欲望的生产性就能够被释放出来。
欲望解码本身就是内在于资本主义体系的。德勒兹通过解码欲望来释放欲望生产性的解放路径,不仅是“欲望生产”对资本主义体系的救治,更是资本主义的自我救治。在此意义上,德勒兹的“欲望生产”批判逻辑是一种对资本主义的内在批判。“一种内在批判从不站在其对象之外,苛求它‘是’什么,比方说,苛求一种超越性的‘应然’。相反,它必须能够将这种‘应然’置放在其自身的语境之内,作为现存社会的内在的可能性。”①普殊同:《时间、劳动与社会统治:马克思的批判理论再阐释》,康凌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01页。内在批判不是“以一种实然之物来批判另一种实然之物”,而是将社会矛盾作为社会机理揭示出来,从这个社会矛盾出发,挖掘社会关系结构中的自我生产的“异质性”,从而在批判现存社会中发现未来社会的可能性。德勒兹试图通过解放欲望的方式来解放资本主义的自我“异质性”,将一切凝固在旧的生产方式中的欲望之流解放出来,将人从抽象的权力关系中解放出来,以此作为通向未来世界的可能性前提。
如何在资本主义体系内实现欲望的解码?德勒兹最终诉诸人的生存方式的改变,也即人生成(becoming)一个纯粹的欲望躯体,通过这种方式实现欲望的解码,使欲望自由流动于社会之中,从而将欲望的生产性从资本增殖逻辑中,从家庭、国家等社会结构中真正地释放出来,并使得这种生产性的欲望反向去解构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制度以及全部等级秩序。
人生成欲望躯体就是让所有人去生成儿童,生成女人,生成动物,生成难以感知者,最终生成承载欲望之流的一个纯粹躯体。“生成”(becoming)是对人的生存状态的一种动态描述,这就意味着,德勒兹强调的“生成”不是最终使人真正成为欲望躯体,而是人不断地去接近成为那个欲望躯体。“生成”是差异性的生成,而非重复式的轮回。首先,女人、儿童、动物都是相对于男人、成人和人类的资本主义主体化世界中的边缘和弱势的存在者。德勒兹对主体与主体之间对位关系的思考,不同于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揭示的“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在联系中加以考察,或作为再生产过程加以考察时,不仅生产商品,不仅生产剩余价值,而且还生产和再生产资本关系本身:一方面是资本家,另一方面是雇佣工人”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66-667页。。在马克思那里,资本主义生产出一种阶级关系,而在德勒兹那里,他认为资本主义的权力对位关系,是人—动物,白人—黑人,成人—儿童,一方是社会中的支配性价值,一方是社会中弱势(minority)。德勒兹将阶级问题转换成两种权力的对立和冲突,从这些对立和冲突中能够生成挑战既定秩序的差异性和边缘群体。其次,生成难以感知者,实际上是让人成为无法依靠认知和感觉去认识世界的躯体。难以感知者就是丧失了认识世界能力后的纯粹身体,就是碎片化世界中的一部分碎片。最后,这种生成最终指向的是承载欲望之流的一个纯粹躯体,就是“将身体从有机体之中脱离出来”,“将意识从主体之中脱离出来,以便形成一种探索的方式,将无意识从意义和解释之中脱离出来,以便形成一种真正的生产”③Deleuze and Guattari,“Anti-oedipus: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pp.222.。
“生成”使人的身体处于纯粹的自由状态,使人的身体成为抛弃了意义,抛弃了能指、所指以及主体化后的身体。这意味着它将不再被社会中的组织结构所束缚,它将抛弃强加给它的各种形式、功能、支配性的和等级化的组织,并直接向世界释放自身的全部潜能。它的欲望也由此脱离了俄狄浦斯式的结构,也就不再被解释为“匮乏”,并最终脱下所有资本主义已经为它贴好的标签,随后肆意生长。因此,人之生成的生存方式“就是从(我们所拥有的)形式、(我们所是的)主体、(我们所具有的)器官或(我们所实现的)功能出发,从中释放出粒子,在这些粒子之间建立起动与静、快与慢的关系——它们最为接近我们正在生成的事物,也正是通过它们,我们才得以进行生成。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生成是欲望的过程”④Deleuze and Guattari,“Anti-oedipus: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pp.385.。
德勒兹的这种“生成”归根结底是一种彻底的去主体化,将现实的人直接变为彻底的欲望躯体,个体无名。德勒兹不去思考欲望躯体的团结性问题,他未曾想到的是“随着社会中利己主义的强化和原子化的发展,共同行动的空间已经急剧缩小。因而也就更难以形成一股真正有能力质疑资本主义秩序的反对力量”①韩炳哲:《在群中:数字媒体时代的大众心理学》,程巍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22页。。当德勒兹强调人要不断趋向于成为一个纯粹的欲望躯体时,实际上是要以极端的方式消解主客二元对立的问题。德勒兹要取代主体的世界,创造欲望的世界,只有欲望在世界中流动。欲望的生产既不依赖于客体,也不再归于主体。人向事物靠拢,人向非人生成,宇宙中一切存在者都在内在性的层面上以粒子的方式释放能量。欲望就是这种充盈的能量,欲望将会得到充分的展示,欲望对社会的力比多倾注将不再被压抑。
“生成”是在特殊的内在性平面上发生的。德勒兹的内在性平面,就是人以一种生成的方式去生存的平面,它是“生成”的前提和通道。换句话说,只有在这个内在性平面上,人才能够以生成的方式在世界中生存。这种内在性的平面又要到哪里去寻找?这个内在性平面是在资本主义不断接近其极限的过程中逐渐生成的,所以它是真实的但不是现实的,是理想的但不是抽象的。因为在这个内在性平面中,资本主义对欲望的编码全部失效,精神分析对欲望的压制全部失效,抽象权力对人的统治也彻底失效。这个内在性平面不再为某个主体或形式服务,因此它没有形式的发展,没有主体的形成,也没有结构的发生,也不存在自然与人为之间的区别。它超越于善恶之外,“只有在未成形(至少是相对未成形)的元素、分子以及各种各样的粒子之间的动与静、快与慢的关系”,“没有什么被发展,因为事情总是或迟或早到来,根据它们的速度的复合而形成某种配置。没有什么被主体化,因为个别体是根据非主体化的力或情状的复合而形成的”②Deleuze and Guattari,“Anti-oedip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pp.376.。
在内在性平面上所有关系的发生都是粒子之间纯粹的快慢关系、能量之间纯粹的强弱关系。因此,德勒兹为人的“生成”所构想的新领域就是一个无人格化的世界。德勒兹在生命前面加了一个不定冠词,用以定义内在性。他在《内在性:一个生命……》一文中指出,纯粹的内在性就是非特指的一个生命(a life),它是绝对的自在(in itself),它不在某物之中也不对某物存在,它既不依赖于客体,也不归属于主体③Gilles Deleuze,“Pure immanence: Eassys on a life”,trans.by Anne Boyman,New York:Zone Books,2001,pp.27.。内在性平面是一个自在的和超验的领域,它为尚未发生但即将到来的人“生成”的生存样式提供现实性,因而它也向生命的无限潜能和可能性永远敞开。
内在性平面是内生于资本主义体系的。在德勒兹看来,资本主义在欲望解码与编码的矛盾运动中越接近它的极限,我们就越接近这个平面,但是我们绝不会到达它,也无法到达它,我们只能不断地趋向它。当前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精神分裂症表现为内在性平面的一种症候,它产生于欲望解码与再编码之间。精神分裂症的背后是真实的欲望生产和欲望解放。资本主义的主体生成精神分裂症患者,恰恰是因为欲望生产被禁锢在资本主义的主体身份之中,从而未能得到充分的展示。当前资本主义对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精神分析,仍试图以压抑欲望的方式实现对患者的救治,精神分析试图使患者从纯粹自由和跳脱于现实生活的状态中回归其家庭身份、社会身份。与之相对,德勒兹认为只有精神分裂分析才能还原欲望与外部世界的真实关系,使欲望从精神分析所创造的意义、假象和结构中解脱出来。精神分裂分析象征着欲望生产对资本主义的救治,也就是通过将欲望从现代制度和社会结构中解放出来的方式所实现的救治。
就欲望解放所具有的通向未来世界可能性的意义来看,欲望解放是德勒兹对马克思解放哲学的当代演绎。值得深思的是,德勒兹的欲望生产毕竟是为了回应1968年“五月风暴”特有的时代性产物,如果要将其从革命的影子中摆脱出来获得理论上的独立性,欲望生产的解放路径仍然需要我们从现实性的角度进行反思。需要注意的是,如果不触及资本主义生产资料所有制,不触及资本主义以雇佣劳动为基础的剥削性质的生产关系,一切解放与变革都只能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内部展开,也就不存在针对资本主义的根本性变革和解放。反思和批判资本主义社会,是为了在更高意义上建构立足于人之生命本身的文明新形态。马克思所设想的超越资本主义的社会形态,建立在消灭无法适应生产力发展的资本主义私有制,建立起新的生产关系,以及能够实现自由人联合体的基础上。然而,在德勒兹所构想的欲望解放世界中,欲望肆意横流,人类飘无定所。德勒兹为欲望躯体“生成”打造的内在性平面难以与任何共同体、社会组织和结构相融,德勒兹的内在性平面必然会遭到质疑。按照德勒兹的论证,如果存在着共同体,欲望之流会被社会组织和机构再次捕获、阻断和编码。这恰恰暴露出德勒兹解放路径所丢失的重要一维,即欲望编码。因为他只关涉到资本主义欲望解码与欲望编码的内在矛盾中的欲望解码问题,却忽略了欲望的编码问题,从而彻底放弃了建构合理性制度和公共秩序的问题。对此,道格拉斯·凯尔纳批判德勒兹将主要精力集中于使欲望获得自由的问题上,“未能从理论上对间主体性和社会问题进行充分的探讨”,“未能说明社会纽带是如何形成的,以及如何在革命运动之内或之外形成这种纽带”①道格拉斯·凯尔纳,斯蒂文·贝斯特:《后现代理论》,第120页。。思考欲望编码的界限和促进欲望解放这两个问题是并行不悖的,完善的制度与合理的措施能够将欲望编码限制在合理的限度内,在这个界限内,欲望之流自由流动。
因此,德勒兹的欲望解放路径充满了理想化和抽象化的色彩,其可能性不断被削弱,然而也正是在对德勒兹的批判理论的揭示和反思的过程中,我们行进“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的道路上。或许这里可以引用德勒兹本人的话评价德勒兹式的“欲望生产”批判理论,“他不断地到处游荡,尽可能地四处迁移,他总是越来越沉湎于解域化,在他自己无器官身体的表面上达到社会体的无限解体,这些漫游可能是他重新发现大地的特有方式”②Deleuze and Guattari,“Anti-oedip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p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