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慧
(河南科技学院 文法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3)
《都柏林人》(Dubliners,1914)是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年轻时创作的一部短篇小说集,其收录的十五篇小说反映了在封建社会制度以及宗教教义的束缚下普通都柏林人的生活场景和个人命运。正如乔伊斯所说“我的目标是要为祖国写一章精神史。我选择都柏林作为背景,因为在我看来,这城市乃是麻痹的中心。对于冷漠的公众,我试图从四个方面描述这种麻痹:童年、少年、成年以及社会生活。这些故事正是按这一顺序撰述的”[1]IV。乔伊斯结合他个人的生活经历,“真实地反映了爱尔兰从1900年到1910年间女性的生活状况”[2]。
在《都柏林人》中,乔伊斯描写的对象很多都是女性,通过描述她们在平庸且繁琐的市井生活中的挣扎,乔伊斯对男权社会中女性的悲惨命运及无望的生活进行了细致的刻画[3]。本文以《伊芙琳》《母亲》以及《泥土》三篇为例,按照青年、中年、老年的时间轴展现不同年龄阶段的爱尔兰女性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所面临的生活困境。《伊芙琳》中的伊芙琳、《母亲》中的卡尼太太以及《泥土》中的玛利亚,她们分别是未婚的青年女性、结婚已有子女的中年女性以及一直未婚的老年女性。处于不同年龄阶段的她们分别面临着各种各样的生活困境:未婚的伊芙琳在是继续留在牢狱一般的家里忍受父亲的毒打、生活的摧残还是与身份不明的恋人弗兰克一起私奔迎接未知的未来中犹豫困顿,不知该如何抉择;婚姻不幸的卡尼太太,几经谋划为女儿凯瑟琳争取音乐演奏会的表演资格以及后续的酬劳,在现实的重压下卡尼太太面临着是继续争取权利还是向现实妥协的困境;年老一直未婚的玛利亚内心深处对婚姻充满着美好的幻想,现实生活的煎熬、周围人的态度以及万圣节前夕先后摸到寓意不好的泥土和祈祷书等却让她备受打击,在依旧坚持对婚姻的美好憧憬和接受现实的安排中迷茫徘徊,不知余生该如何安置。
在《伊芙琳》中,乔伊斯形象地“刻画了都柏林女青年生活的沉闷和压抑,以及伊芙琳力图挣脱现有生活的束缚,向往幸福生活而又最终望而却步的心路历程”[4]。自从母亲去世后,年轻的伊芙琳接手了家里的一切,永远干不完的家务、父亲的虐待毒骂让她异常疲惫与恐惧,与恋人弗兰克的私奔让她兴奋的同时却惴惴不安,担心自己以后走上母亲的不幸道路,焦虑、不安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性让她陷入两难的抉择困境中,在维持现有压抑繁琐的生活与逃离获取新的自由生活之间左右为难。
当时的爱尔兰社会深受英国殖民统治、父权制社会制度以及天主教宗教思想的禁锢,瘫痪、麻痹笼罩着整个国家以及民众。女性被认为是男性的附属品,顺从丈夫、操持家务是社会赋予女性的社会角色和应尽职责。伊芙琳的母亲生前辛勤操劳,默默忍受丈夫的谩骂和虐待,是家庭情感和劳动的付出者,为了家庭甘愿牺牲自我,完成了社会赋予的职责后却发疯而死,每每想起都让伊芙琳灵魂深处禁不住的颤栗和恐惧。母亲去世后,这一重任便落到了伊芙琳身上。她用心照顾家里的一切,操持家务,辛苦工作,做不完的家务、生活的琐碎以及父亲时时的指责虐待等都让伊芙琳身心俱疲。
幼时,伊芙琳的父亲经常手持木棍将正在和邻居家孩子做游戏玩耍的伊芙琳以及她的弟妹们赶回家去,无情地剥夺他们的欢快时光。随着他们逐渐长大,伊芙琳的父亲并没有加以收敛,随着欧内斯特去世,哈利逃离家庭的束缚,父亲的暴虐和恐吓全部转移到伊芙琳身上,虽然她已年逾十九,但时常仍感觉自己活在父亲的暴力威胁之中,这让她“胆战心惊”[5]32,这种不安和恐惧感也是促使伊芙琳迫切想要逃离的原因之一。由于没有独立的经济以及财产权,伊芙琳每次都会将自己辛苦挣的钱一文不少地全数上交给父亲,但是每到周六晚上她向父亲要钱时却艰难无比,父亲总是埋怨她胡乱花钱,不知节省,挖苦和嘲讽一番后才不情不愿地将钱交给伊芙琳,还半带威胁地问她是否会将这些钱用于购买周日的食物。生活的重担以及精神的压迫让伊芙琳深受煎熬,丝毫感受不到家庭的温暖和父亲的疼爱,但是社会制度以及宗教教义已经潜移默化地渗透到了伊芙琳的思想之中,让她变得犹豫不决、优柔寡断。家里悬挂的圣女玛格丽特·玛丽·阿拉科克的彩色图画、墙上挂着的一幅发黄的神父照片、家里永远也打扫不完的灰尘等都暗示了天主教教义以及腐朽社会制度对伊芙琳的影响和控制。她无法也不敢打破现有的生活壁垒以寻求新的生活出路,只能寄希望于他人,被动地等待别人的拯救。
正当伊芙琳压抑苦闷时,水手弗兰克闯进了她枯燥无味的生活中,给她暗淡的人生带来了乐趣和希望。两人相识不久便相爱了,以前伊芙琳忙于家务和工作,没有任何的休闲娱乐活动,相识后,弗兰克带她去剧院看《波希米亚女郎》,给伊芙琳讲他在国外工作时所经历的异国情调的故事,这一切都让伊芙琳好奇且心动不已,坚信弗兰克是一个“善良、开朗又富有男子气概的人”[5]33。在和弗兰克的交往中,“初次体验了兴奋与快乐滋味的伊芙琳仿佛不再是被家庭霸权话语控制的羸弱女性。她似乎看穿了男性家长施于女性和孩子的暴力,以及母亲在恪尽职守的生活中无辜牺牲一切背后隐含的艰辛历程和人权丧失”[6]。因而当弗兰克邀请伊芙琳和他一起离开时,伊芙琳欣喜不已,笃定弗兰克会拯救她,带给她全新的生活,这场私奔无疑是改变她前途命运的绝佳出路。
在离开家前往码头前,伊芙琳却开始踌躇不定,左右为难,不知道离开是否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她“尽力从各个方面权衡考虑这个问题”[5]32,由此展开了一系列复杂的内心挣扎:当前的生活虽然压抑难熬,但是她起码不用担心吃住的问题,有一份工作,有自己熟知的人们,如果贸然跟弗兰克私奔离开,她的工作立马就会被其他人取代,她也将受到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但是弗兰克美好的承诺又让她心动不已,她遐想在那遥远的地方,她的生活境遇会跟现在截然不同,结婚后的她会受到人们的尊重,没有人会再威胁她,弗兰克会疼爱和呵护她,她不会再遭受母亲生前所遭受的种种虐待,会开启一段全新的生活。街头突然传来的手风琴的乐声使伊芙琳猛然想起了她曾对母亲许下“拼尽全力维持这个家”[5]35的诺言以及父亲近来的逐渐衰老等,而这又让她犹豫不决,无法下定决心狠心离开。此外,父母的婚姻模式以及日常琐碎的家庭生活等也让伊芙琳对未来的婚姻充满了质疑和担忧:她和弗兰克认识才几个星期,对于他的为人知之甚少,水手这个职业也决定了他会经常地在外漂泊,居无定所;弗兰克计划在晚上带她悄悄乘船离开,并没有打算将两人即将结婚的事情公布于众。母亲悲惨的经历深深地烙印在伊芙琳的心中,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牢牢掌控着母亲以及她的生活和精神世界,婚后的弗兰克会不会也像父亲一样,对她无端打骂、折磨,她会不会重蹈母亲的覆辙?直到出发前往码头前,伊芙琳内心都没有一个确切的抉择,社会制度的禁锢以及宗教教义的束缚使单纯懦弱的她背负着沉重的思想包袱,迟迟拿不定主意。
忧心忡忡的伊芙琳来到了诺斯华尔码头。在码头,她茫然地跟着弗兰克,听他一遍遍地谈论航行的事情,内心痛苦无助的她并没有将她的担忧告诉弗兰克,而是将希望寄托于宗教信仰,她“祈求上帝指点迷津,告诉她该何去何从”[5]36,这也从侧面暗示了宗教教义对当时女性思想的禁锢和束缚。当船上的起航铃响起,弗兰克抓紧她的手呼喊着她一起上船,此时人世间所有的惊涛骇浪开始在伊芙琳的心头来回激荡,不确定的爱情和私奔就像她惨死的母亲一样让她恐惧和害怕。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以及宗教教义的束缚犹如沉重的枷锁禁锢着伊芙琳,让她不敢再往前迈出一步。“社会造了一座墙,将女性封闭在家庭生活的圈子中,而被女性视为离经叛道的恐惧,是砌成这道墙的最后一块砖头”[7]。最后,传统的束缚战胜了对自由的渴望,伊芙琳终究不敢放手一搏去尝试新的事物,面对着弗兰克一遍又一遍的呼喊,她发疯似地用手紧紧抓住护栏,坚决不登船,“茫然地瞧着他,双眼中既没有爱恋也没有任何的惜别之情,如同路人一般”[5]36。
《伊芙琳》中,伊芙琳与弗兰克的私奔以她的主动放弃为结局,留下来意味着她要延续以往日复一日的操劳、忍受父亲的打骂和操控,继续过着灰暗压抑的生活,直到耗尽她的热情和生命。伊芙琳无法彻底摆脱原有社会的束缚,也无法狠心抛弃家人、丢掉家庭责任,“曾经片刻的顿悟并没有唤醒她找到一条真正可以实现自我的道路。像所有其他都柏林人一样,她会麻木地套上枷锁继续生活在一个压迫的中心”[8]。伊芙琳面临的生活困境反映了当时爱尔兰青年女性的一个共性问题,有太多“伊芙琳”因为社会制度的制约以及宗教教义的束缚等,在灰暗压抑的生活困境中徒劳挣扎。
《母亲》主要讲述了卡尼太太为女儿凯瑟琳争取四场音乐会酬劳的故事。腐朽的社会制度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冷漠相处让都柏林人丧失了爱人的能力,婚姻看似能给予女性希望,但实际情况却截然相反。“不论是少年时代对爱情朦胧的向往,还是青年时代对爱情冲动的追求,更或是成年以后对爱情的期盼,人们得到的结果都是失望与打击;而只要人们走入婚姻,就犹如走进了又一个桎梏,在社会强加给人的束缚与限制基础上再加一层,婚姻生活让都柏林人看不到希望和未来”[9]17。卡尼太太的婚姻便是如此,在经历了婚姻的痛苦和不幸后,为凯瑟琳争取四场音乐会酬劳的故事则是现实生活中她作为女性向男权社会挑战和抗衡的表现,在现实的重压下卡尼太太面临着是继续争取权利还是向现实妥协的困境。
结婚前,卡尼太太还是德芙琳小姐,她曾在高等教会学校接受教育,学习法语和音乐。当她到了适婚年龄,家人便经常将她送到其他人家中做客以便有机会觅得佳婿。虽然天性冷漠,德芙琳小姐内心也渴望浪漫爱情的来临,但令她失望的是,她遇到的都是资质平庸之辈,没有人符合她的理想要求,她“只得在暗中大嚼土耳其软糖,以此平复内心的浪漫欲望”[5]139。在当时,社会对女性的生存、角色以及权利等方面有着近乎苛刻的界定和话语权,“这些社会性别话语控制和支配着人们的传统意识,形成社会习俗和观念,从而对女性身心状况及生存处境起着决定和制约作用”[10]。德芙琳小姐虽然家境、学识俱佳,但是她依然摆脱不了女性的既定角色,在她青春即将逝去、不得不结婚的时候,周围的亲朋好友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出于赌气她匆匆地嫁给了年龄比她大很多的制靴商人卡尼先生。
诚然,这段婚姻带给卡尼太太无忧的生活,也给予了她一定的安全感和稳定感,她是这场婚姻的受益者。尽管她自己在婚后一年也承认卡尼先生“比浪漫的小伙更可靠”[5]140,但是在内心深处她“从未放弃过自己的浪漫情愫”[5]140,两人日常的相处缺少了夫妻之间的心意相通,并不能达到心灵上的完全契合,卡尼先生永远无法满足她内心对浪漫爱情与婚姻的幻想。与传统的都柏林女性不同,卡尼太太是一位颇具才华和能力的女性,她有强烈的自我实现的欲望,渴望得到外界的认可。对爱情和婚姻的失望驱使卡尼太太在现实生活中寻找可以自我满足和自我宣泄的渠道,让凯瑟琳参与音乐会便是她努力实现自我价值的途径。为了实现这一目的,卡尼太太做了诸多的努力:她利用人们对爱尔兰复兴运动的热情,特意聘请爱尔兰家庭教师,让凯瑟琳姐妹和朋友互相邮寄爱尔兰风景明信片等,并有意透漏给那些热衷于流言蜚语的爱国主义者以此扩散凯瑟琳的知名度。不久,凯瑟琳的名字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人们的谈话聊天中——她“对音乐极具天赋,是一个十分完美的姑娘”[5]141,这同样引起了音乐委员会的注意,霍罗汉先生主动登门拜访,卡尼太太的目标达成——女儿顺利成为“四场大型音乐会的伴奏,伴奏费为八基尼”[5]141。此外,为了音乐会能够顺利进行,卡尼太太忙前忙后,帮助不熟悉业务的霍罗汉先生游刃有余地处理音乐会相关事务。她十分看重此次音乐会,专门购买昂贵的软绸装饰凯瑟琳的衣服前襟,购买了一打最后一场音乐会的门票寄给自己那些可能不会买票的朋友们,一切似乎都在按照她预想的计划顺利地进行着,音乐会将在周三、周四、周五、周六四天举行。
周三晚上,当卡尼太太和凯瑟琳一起来到安希恩音乐厅的时候,态度懒散的服务员、水平差劲的演出艺人、人数稀少的听众以及音乐委员会毫不用心的安排等都让她大失所望,这与她设想中的音乐会截然不同,她甚至后悔“不该为这样的音乐会破费”[5]143。周四进行第二场音乐会的时候,卡尼太太听说音乐委员会为了确保周六晚上的音乐会座无虚席,临时取消了周五的演出,警觉的她依据事前签好的合同先后找霍罗汉先生以及菲茨帕特里克先生询问凯瑟琳的音乐会酬金,但是两人都没有正面给她答复,只是敷衍地让她等待音乐委员会的回答,为了保持所谓的教养,怒火中烧的卡尼太太选择了沉默。周六晚上,当卡尼太太再次找到霍罗汉先生要求如数支付酬金时,他却接连推卸责任,愤怒不已的卡尼太太不再沉默,她再次要求如果拿不到如数的酬金就拒绝让凯瑟琳登台演出,为了安抚急躁的听众以确保音乐会顺利进行,菲茨帕特里克先生匆忙塞给卡尼太太差四先令才满四基尼的钱,凯瑟琳上台进行了演奏。为了保证凯瑟琳获得应得的权利和酬金,卡尼太太公然和处于权力中心的男性叫板,“假如他们少给一分钱,她一定会让全柏林人都知道这件事情”[5]152。至此,卡尼太太的抗争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然而,对于卡尼太太的做法,音乐委员会的成员十分恼怒,他们甚至不想再支付剩下的酬金,半带威胁地警告卡尼太太,凯瑟琳只有继续完成下半场的演奏,音乐委员会才会在下周二开会商讨是否支付剩余的钱。态度坚决的卡尼太太依旧坚持让凯瑟琳先得到剩下的酬金,否则“她绝不会跨上那个舞台一步”[5]152。面对卡尼太太的步步紧逼,音乐委员会直接找人代替了凯瑟琳,从根源上切断了卡尼太太争取权益的机会。
当时爱尔兰的社会制度以及宗教教义决定了男性在社会和家庭中占据着绝对的主导地位,男权制社会的主要特征之一便是“否定女性的性;将男性的性强加于女性,统治和剥削女性的劳动力,控制其产品;控制两性共同生育的孩子;肉体上限制女性,阻止女性的活动。社会上常见的文化意识形态和信息总是将女性摆在次等的地位,贬低女性的角色。女性的工作、产品和社会环境均低于男性”[11]。在音乐会的筹办阶段,卡尼太太前后奔波劳碌,帮助不熟悉业务的霍罗汉先生出谋划策,理顺诸如节目单的措辞以及节目的顺序安排等事宜,协助完成音乐会的策划工作。“霍罗汉先生每天都来拜访她,就某些问题征求她的意见”[5]141。卡尼太太每次都热心地提供帮助,事事考虑安排周全。对于卡尼太太的辛苦付出,音乐委员会的男性却没有丝毫的感激之情,认为作为女性的卡尼太太理应听从男性的安排,这一切都是她理所应当该做的事情。卡尼太太多次为凯瑟琳争取酬金的举动,无疑是对当时男性权力的挑战,以菲茨帕特里克先生为代表的男性统治阶级又怎会任由她胡来,打破现有的社会秩序呢?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故意为难卡尼太太,指责她的行为缺乏教养,迫使她陷入舆论指责的漩涡中。曾受到卡尼太太多次帮助的霍罗汉先生甚至嘲讽道“我之前还觉得你是一位有教养的夫人呢”[5]153。愤怒但又无奈的卡尼太太明白,“她要是个男人,他们绝对不敢这么对待她”[5]152。然而,作为男性的卡尼先生却没有起到任何实质性的作用。在日常生活中,卡尼太太十分尊重卡尼先生,“虽然知道他才疏学浅,但是她依然赞赏他作为男性的抽象价值”[5]144。在整个过程中,卡尼先生的做法却令人颇为失望,当卡尼太太找他商量女儿的酬劳时,卡尼先生听完之后只是表示周六晚上他会一同前去音乐会,从未给卡尼太太提供任何的参考意见或解决办法。到了音乐会现场后,在卡尼太太与他人发生争执陷入被动甚至无助的境地时,他始终保持缄默,像旁观者一样一副置身世外的态度,并没有主动发挥他作为一名男性、一位丈夫和父亲应尽的责任。最后,当卡尼太太争取报酬失败让卡尼先生去寻找车时,他立刻走了出去,一刻也不曾停留,丝毫没有考虑过妻子当下的境况。俩人行为上的强烈反差衬出了在腐朽的社会制度和宗教教义下男性的懦弱无能,也更加印证了卡尼太太婚姻的不幸与悲哀。
凯瑟琳音乐演奏会的酬金对家境富裕的卡尼太太来说并不值得一提,以此事在男性社会中获得相应的社会地位和权利才是她据理力争的根源。卡尼太太争取报酬失败的事情形象地反映出了当时女性的社会地位和权利,生活条件优越、处于中产阶级的卡尼太太依然无法打破当时的社会制度,更何况是生活贫困的底层女性?她们没有社会话语权,无法像男性一样在社会生活中享有平等的权利,在社会领域发挥作用,只能在牢笼似的困境中绝望麻木地生活着,忍受着男性的压榨和剥削,被迫接受自身社会地位不断边缘化的残酷事实。
《泥土》讲述了在万圣节前夕,玛利亚到乔的家里和乔的家人以及邻居一起度过万圣节的故事。在当时的爱尔兰社会,宗教教义束缚着人们的精神,“爱尔兰的天主教会期望女性能履行传统的女性角色——成为妻子和母亲,对丈夫顺从、谦卑……其实,婚姻和家务才是她们未来的职业”[12]14。已到晚年的玛利亚因未能按照社会以及人们的既定期望组建家庭,履行妻子、母亲的角色职责,成了被人鄙夷和嘲笑的“老姑娘”,处于社会边缘化的末端,孑然一身的玛利亚面临着是继续怀有希冀挣扎地活着还是孤独地走向毁灭的残酷困境。
在当时男权至上的爱尔兰社会,男性掌控着女性的社会地位、左右着女性的思想,大多数女性在潜移默化中已经被这种生活所内化,“她们无声地存在于男人的左右”[13],成为当时社会背景下的牺牲品。玛利亚曾是乔家里的保姆,后来“同家里闹翻后,小伙子们替她在‘都柏林灯光洗衣房’谋到一个差事”[5]99,地位低下的玛利亚没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命运,只能听从乔家人的安排。这份工作看似让玛利亚摆脱了男权社会,实现了经济独立,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她工作、生活的环境处处都弥漫着压抑与沉闷。文中描述了玛利亚在洗衣房的工作以及生活场景:她将厨房收拾的焕然一新,器具亮的“可以照见自己”[5]98;将面包切成均匀的面包片,定量分发给每个女工;精确地计算着外出去乔家里的时间、购物的花销以及从小到大按时做弥撒……从这些都可以看出玛利亚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她恪守宗教教规教义,生活严谨。但洗衣房是“新教妇设置的、以提供洗衣工作的形式‘拯救’都柏林妓女的慈善机构”[14],里面的人都是新教徒,与思想单纯、待人诚恳的玛利亚不同,她们时常会为了水桶等琐碎的事情发生争吵,墙上张贴的新教传单也让恪守教义的玛利亚十分不满。过去对新教徒持有敌对态度,“一向认为新教徒不好”[5]99的玛利亚现在一直强调洗衣房的众人都是“善良的好人”[5]99,每个人都很喜欢她。试想在当时宗教斗争异常激烈的爱尔兰社会,不同宗教信仰的人又怎会和平相处、相安无事呢?这一切很有可能都是玛利亚试图掩盖凄苦生活、欺骗自我的假象罢了。为了能够继续在这里工作,玛利亚不得不拼命努力地工作从而让自己显得不可或缺,小心翼翼地和洗衣房的人相处。整日生活在这种环境中,玛利亚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孤独寂寞的她才会如此珍惜一年一度前往乔家里度过万圣节的机会。
在征得女总管的同意后,玛利亚完成当晚的工作之后才可以出发前往乔家。在出发之前,她精心地收拾打扮,换上衬衫和最好的裙子,穿上平时舍不得穿的皮鞋。洗衣房的工作辛苦繁琐但工资十分微薄,即便如此,玛利亚依然精心地选购礼物,除了购买十多种便宜的什锦糕点外,她还花了二先令四便士购买了厚厚的一大块葡萄干蛋糕,在购买完礼物和付过车费后,她已所剩无几,但是一想到她将和乔家人度过一个美好难忘的夜晚时便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在开往德拉姆康德拉的电车上,一位年长略带醉意的绅士给玛利亚让了座位,并和她聊天交谈。终日在牢笼似的洗衣房干活儿的玛利亚,鲜有机会外出与人交流,绅士的举动让玛利亚受宠若惊却又不知所措,只是拘谨地点头表示赞同,下车时有点忘乎所以的玛利亚竟然将精挑细选的葡萄干蛋糕遗忘在了车上而不自知,到乔家之后才发现的玛利亚羞愧且懊恼不已,这一段插曲也从侧面印证了玛利亚生活环境的狭小封闭以及精神世界的贫瘠,她根本没有机会同外界交流。
按照爱尔兰的民俗,万圣节前夕是“一个悼念已故祖先和通过各种算命的游戏预测未来的夜晚”[14]。人们会在桌上放上几个碟子,里面分别盛放着不同的物品,然后将蒙住双眼的人领到桌子前,由本人摸找物品,每个物品对应着不同的寓意。当晚,当孩子们依次进行完后,玛利亚被引到了桌边,此刻她的内心既紧张又期待,多番抉择后将手停留在一个碟子上,她摸到了又湿又软的东西,周遭起先的沉寂以及随后的混乱与窃窃私语等都证明了这是一件寓意不好的物品。文中并没有明确表明这件物品的名字,结合对它的描述、周围人的反应以及文章的题目,可推测出它是代表死亡的泥土。将泥土扔出去后,玛利亚又重新摸了一次,这次她摸到了祈祷书,对于这个结果在场的人们都十分的高兴,认为玛利亚“年内要去当修女”[5]104,丝毫没有人询问或者关心玛利亚内心真正的需求。在当时的爱尔兰社会,“在有限的婚姻市场上找不到出路的女性或进入修道院,或移民或继续呆在家里成为家庭的仆人,伺候男性”[15]192。几乎与外界隔绝的生活环境、麻木软弱的个人性格等让玛利亚鲜有机会接触异性,她奇特的长相更是让她在有限的婚姻市场里没有任何的优势。文中有关于玛利亚外貌的详细描述,她是“一个身材纤小的人,但是却长了一个很长的鼻子和下巴”[5]98,拥有一双灰绿色的眼睛,每当她笑的时候,她的鼻子尖几乎要碰到下巴尖。这样的长相很容易让人们联想到女巫等不好的形象,从而无法得到男性的青睐,因此修道院被认为是玛利亚最好的归宿。
关于未来,玛利亚内心一直有她自己的憧憬和向往,多年来她对婚姻依然充满了向往。洗衣房的丽姬弗莱明多次在万圣节前夕说玛利亚一定会摸到戒指,她虽然笑着解释说她既不需要戒指也不需要男人,但是她眼底流露出的“失望的羞涩”[5]100还是泄露了她的心事。在前往乔家之前,玛利亚在换衣服时,站在镜子前仔细打量自己,对着纤小娇美的身躯顾影自怜。临走之前,玛利亚在乔家人的一再邀请下演唱了一首爱尔兰民歌,歌词更是将玛利亚内心对爱情的向往和憧憬表现得淋漓尽致。“我梦见我住在大理石的宫殿里,公侯奴仆侍奉在我的两旁……我的财富多得数不清……但是最让我开心的,还是我还梦到你一如既往地爱我”[5]105。歌词中的“玛利亚”出身高贵、生活优渥,还有相爱的人陪伴左右,这与现实生活中出身低微、生活贫苦、人到晚年依然独自一人的玛利亚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更加衬托出玛利亚的悲惨与不幸。
在男权社会的制度下,女性毫无自由可言,她们无力反抗社会制度带给她们的压迫,只能被动地接受,个性懦弱的玛利亚亦是如此,社会的制度以及严格的宗教教义已经深深地束缚了她的身心,牢牢控制着她的精神世界,未婚的尴尬身份让她处在社会的边缘,成为“受害者中的受害者”[16]245。精神麻痹的她无力反抗,即使怀抱希望也抵不过现实社会的冲击。
伊芙琳、卡尼太太、玛利亚三人的生活看似是一个个独立发展的故事线,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深受封建传统思想毒害的未婚青年“伊芙琳”始终无法摆脱根深蒂固的社会观念和宗教教义的束缚,不敢打破现有的生活轨迹追求全新的自由生活,等待她们的命运只有两种,要么像“卡尼太太”一样,步入婚姻的牢笼中,听从社会和男性的安排,扮演好社会赋予女性的好妻子、好母亲形象,无法享有与男性平等的社会权利;或者像“玛利亚”,人到晚年依然孑然一身,最终只能在修道院度过自己悲凉的晚年,毫无社会地位可言。借助对伊芙琳、卡尼太太、玛利亚三人生活经历的描述,乔伊斯展示了在男权话语以及宗教话语占主导地位的爱尔兰社会,都柏林女性无论是青年、中年还是晚年都无法摆脱社会的钳制,丧失了属于自己的话语权从而变成了男权社会的附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