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牍媒介的普及与春秋战国时期的文化转型

2022-11-21 06:58孙易君
河南科技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简牍媒介文化

孙易君

(河北科技大学 文法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18)

简牍是中国历史上最早大规模应用到社会生活各方面的书写媒介,也是真正意义上的书籍起源,在此之前的甲骨、金石以及陶泥都无法做成书籍样式以供人阅读,因此它们只能作为文字记录媒介承担特定的功能,不能像简牍那样成为大范围文化传播的重要载体。简牍媒介对文化的传承有重要的意义,然而在很长的时间内它只被视为书写材料而已,其意义并没有得到彰显。近年来,随着地下出土文物的增多,简牍媒介的真实面目开始更为清晰地呈现于世人面前,它在春秋战国时期所具有的重要文化传播价值也开始为人们所了解。本文通过对简牍媒介的整体考察,全面系统地分析其在春秋战国时期所承载的特殊文化使命,从而为更加准确地把握简牍媒介的文化特性打下基础。

一、殷商与西周时期简牍媒介的文化地位

作为书写媒介的简牍具有悠久的历史,早期人类在选择书写媒介时多是就地取材,埃及尼罗河畔莎草繁多,所以当地盛产莎草纸;巴比伦两河流域泥沙细软,于是就有以泥版为媒介的楔形文字;至于印度,则取最为常见的贝树叶为书写媒介。在盛产竹、木的中国上古时代,简牍可能是最早也是最经济廉价的书写工具。从传世典籍及出土文献看,简牍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成为重要的书写媒介。“战国时代以前的简策尚未发现,但由古代文字及典籍的记录中仍可看出,竹、木可能是中国最早的书籍材料。‘册’字象征着一捆简牍,编以书绳二道,最早见于殷代甲骨卜辞。和‘册’字相关的‘典’字象征册在几上,亦见于两周金文。这两个字,常指史官记录帝王诰命的文件”[1]72。显然,简牍早在商代就成为书写媒介,商人用它记录自己的重要事件,西周时代同样用简牍记录帝王的各种命令诏诰。“典”“册”显示出简牍在整个国家文化活动中的重要地位,“惟殷先人有册有典,殷革夏命”(《尚书·多士》)。商人正是因为有册有典,具有文化上的先进性,所以能够取代夏而继承天命。

西周中期之后,随着政府机构的逐渐完善,简牍已经成为周王朝任命官员、发布政令的重要媒介。西周政府官员在任职时一般会有相应的任命仪式,进入西周后期,简册就成为这一仪式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在出土的青铜器铭文中,有上百篇都记录着任命仪式的过程,显然这已经成为当时官员任命的基本礼仪。相较之下,西周早期尽管也有相应的任命仪式,但简册并不一定直接出现。例如,西周早期的大盂鼎在任命大盂时,“唯九月,王在宗周,令盂。王若曰:……”;同属早期的宜侯夨簋铭文与其相似,“唯四月辰在丁未,王省武王、成王伐商图,遂省东国图。王卜于宜口土南。王令虞侯夨曰:……”[2]23在这里,都是王直接宣布任命,既没有介绍相应的辅助人员,也没有提到任命的册书公文。由此可见,这种情况一种可能是由于铭文记录相对粗略,没有全面记录当时的场景。但如果考虑到铭文的严肃性,更大的可能则是西周早期各项制度尚不完备,在任命时没有形成程式化的手续,也没有相关辅助人员及相应的简册文书。与之相对照,西周晚期的颂簋就完整地记录了任命的情形:“唯三年五月既死霸甲戌,王在周康邵宫。旦,王格大室,即位。宰弘右颂入门,立中廷。尹氏授王命书,王呼史虢生册命颂。王曰:……颂拜稽首,受命,册佩以出。返纳瑾璋。”[3]250在这里,任命颂的册显然在事先已经准备妥当,周王或者他所指定的宣读官员只是照本宣科地再读一遍,而颂在接受了册命之后会把简册带走,可能将其作为自己上任的正式文书,到时要展示给接受单位的官员验证。简册在此已经成为官员任命的凭证之一,它要把中央政府的行政命令传播到各级行政机构,进而维系整个行政制度的运转。类似的记录在西周中晚期的铭文中相当普遍,如四十三年逨鼎、更早一些免鼎等,可见简册已经成为整个仪式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对比西周前后时期青铜器铭文内容可以发现,早期任命中并没有明确记录要有相应的简册。宜侯夨簋记录周王通过占卜之后再任命宜侯这一信息可以看出,西周早期更注重甲骨占卜的作用,这与殷商时代甲骨卜辞占据文化中心地位是相承袭的,简册在此时是否必须具备尚不可得知,但至少说明它在整个仪式中并不占重要地位,否则作器者当会像后期那样将其隆重记录下来。进入西周中后期,随着整个任命仪式逐渐具有了完备的程序,简册的作用也就在仪式中凸显出来,以至于作器者每每详细描述任命过程时都会郑重提及任命简册。

由于简册在任命活动中的地位上升,“册”中所记录的内容也需要不断趋于缜密完善,进而推动了“书”的发展。一般来说,涉及简册的任命程序中都会有“书”字,由内尹接受或宣读“书”,“书”其实就是册命的基本内容。“在所有这些铭文中,‘书’的使用明显与‘册’不同,有特殊的含意。‘册’表示文件的物质形态,而‘书’指的是文字写作或应更准确地释为一篇‘文章’或一个官方的‘法令’。总之,我们显然不应忽视‘书’所带有的官方的和官僚化的价值,它显然有别于册命金文中出现的‘册’”[4]116。“册”其实指的是媒介性质,即该媒介是简牍制作的,这由“册”的字形可以得知,而“书”则是用册所记录下来的文字内容,这些文字最初可能就是对任命进行的简单记录,然而随着制度规范的不断发展反而转化为先准备好任命文字材料再到现场宣读。如果仅仅是作为象征之物,那么简册即使不写任何文字都可以作为权力的象征而赋予受命者某种职位,但由于有“书”的内容,这种任命才会形成越来越完善的体制,最终形成政府的公文制度,也使册书本身得到定型,这种定型后的册书进而推动了书籍观念的诞生。

简书在军事方面同样大显身手,它对任命军事首领以及征调军队都有重要用途。在西周时期,征集军队出战需要发布相关的简书命令,《诗经·小雅·出车》中记载了士卒面对出征简书时的心情,“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上层军事首领的任命同样会有册命简书,这和政府职员任命具有一样的程序。例如四十二年逨鼎任命逨去帮助长父建立杨国并与长父一起抗击猃狁的入侵,其任命程序是“尹氏受王釐书,王呼史淢册釐逨”[3]279。这同四十三年奖励逨的册命并无太大差异,“史淢授王令书,王呼尹氏册令逨”,仪式几乎完全一样,只是授书者跟册命者的身份互换了位置,不知这是否是军事任命与奖励任命的细微不同,但就仪式步骤来说是没有差别的[3]283。如果结合上面《诗经》的句子,可能西周王朝的军事简书流程是:周王册命军事长官,对其宣布某一军事行动及作战大略,受命者再发布简书召集军队,并具体负责带领军队进行作战。在一些较大的军事行动中,受命者可能还会再任命相应的将领或军事人员进行辅助性军事活动。无论如何,简书在军事活动中可以作为重要的军事机密文件快速传递消息,这样无疑提高了军队的作战效率,使军事行动更加有效。简书记录的另一个优势在于,在战争结束后可以根据记载论功行赏或追究责任,有助于周王和政府人员加强对军队的掌控。

随着西周社会文化的发展,简牍不仅应用在政府人员的任命上,而且在普通经济交易及诉讼官司等方面也大都以书面文字的方式明确双方的责任与义务。在五祀卫鼎铭文中,裘卫与厉的土地纠纷在最终划定田地界限时,内史友寺刍到场参与。尽管铭文没有明确说明内史友将此次纠纷记录进档案,但内史友的职责就是负责记录各种文献,因而他的出现已经表明此次判决最终要记录到政府档案中。匜中也有类似的情况,伯扬父在周王面前宣判完牧牛与上司的官司之后,将这一判决告知了相应的官吏,这些官吏可能同样要把判决誓词整理后归档。吴虎鼎铭文则在土地纠纷判决中明确说明该判决被记录归档,“爰书尹友守史”,负责记录的官尹写下了这次判决[2]231。

简牍媒介应用范围的扩大还促进了史官的分化与发展,进而推动了官僚制度的演进。西周时期,太史成为重要的官职,不仅拥有自己的僚属,而且还有相应的下属官吏。“史官之长称为大史(太史),从西周早期开始,在铭文中就见有太史之职。有关史官的铭文约有六十条,如果包括诸侯之史、内史及其它诸史官的五十多条材料,史官铭文材料的总数就多达一百一十余条。太史的材料在西周铭文中只见到七条材料。史官与太史材料二者的比例相差是很大的。这种现象可能是由于史官在某一个王世可以有很多,但太史则在一个时期内只有一人或二人而造成的”[5]26。对于一个相对成熟的官僚系统来说,最高行政长官与下属官员的比例应该是一个金字塔结构,太史与史官材料的数量差异恰恰说明在西周时期史官系统内部的结构已经臻于完善,作为最高长官的太史在同一时期内一般只有一人或二人,而相应的下属官员则可以达到数位。内史一职并不见于殷商卜辞,可见其时掌管文书的职官并不完备或者不具备重要地位,然而在西周时期内史却逐渐上升为周王的重要助手,常常出现在册命仪式上,或者提供册书,或者宣读王命。“自《诗》《书》彝器观之,内史实执政之一人,其职与后汉之后之尚书令、唐宋之中书舍人、翰林学士、明之大学士相当,盖枢要之任也。此官,周初谓之作册,其长谓之尹氏。尹字众又持丨,象笔形。《说文》所载尹之古文作,虽传写讹舛,未可尽信,然其下犹为聿形,可互证也”[6]144。内史职官地位的上升说明文字在整个政府机构中的重要性,而作为媒介的简牍则是支撑这一切的物质基础。从西周史官的地位及数量方面可以看出,简牍媒介在政府部门的应用日渐频繁,成为政府行政活动的重要元素。

总之,夏代是否有简牍尚不可知,但至少商代已经有应用于记录国家大事的简牍媒介。然而,此时的简牍媒介却没有像后世那样被大量应用于文化教育事业的发展中,后世春秋战国时期平民阶层籍此获取文化知识的状态在殷商与西周时代还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这很可能是一方面受限于当时的技术水平,还无法生产出足够数量的简牍以供书写使用;另一方面也可能因为当时识字人数相当稀少,自然也不需要大量的简牍媒介进行信息传播。鉴于商代时期不可能有太高的识字率以及简牍制作工艺还未必如后世那样完善,当时的简牍媒介在记录内容上也只能优先选择重要的国家大事。这种情况发展到西周时期则发生了重大变化,简牍已经成为王朝政治领域的重要媒介,在重大政治活动中进行各种文字性记录。不仅如此,简牍媒介在日常生活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有关经济民生的官司判决一般都会记录存档。随着简牍媒介应用范围的扩展,掌管文字记录的官职地位逐渐上升,内史之类的史官在西周王朝成为重要的官职。总的来看,简牍媒介从物质层面改变了西周时期的文化政治形态,使整个社会越来越倚重书面文字信息,进而提升了社会的文明程度。

二、简牍媒介的普及与春秋时期文化的平民化

尽管简牍媒介在西周时期已经展现出相当重要的作用,在社会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也越来越重要,但从整体上看西周仍然是青铜媒介的时代,不仅我们现在理解西周社会文化时仍要倚重传世青铜器铭文,而且即使在当时青铜器铭也是记录重大事件的主要媒介。青铜媒介造就了当时的礼乐文化制度,上至周天子下至庶民百姓,他们都严格遵循这一制度。以鼎簋为例,从天子的九鼎八簋,一直递减到一鼎,这其中的身份差异是不容僭越的。围绕青铜器所诞生的一系列繁琐却又严格的礼仪规范既是西周文化的成果,也是西周贵族社会的精神实质。在青铜媒介占主导地位的时代,简牍媒介虽然也有广阔的应用空间,但仍然是附属媒介,它的功能是辅助性的,或者说简牍媒介在此时仍然受青铜媒介所营造的文化氛围所支配。

麦克卢汉认为:“每一种新技术都创造一种环境,新环境本身常常被视为是腐朽堕落的。但是,新环境能使此前的旧环境转变为一种艺术形式。”[7]12这种情况反映了工业社会时期层出不穷的新技术媒介不断改变人们的生活轨迹,新媒介的诞生往往一开始并不被理解,然而它却能凭借强大的应用优势而迅速改变人们的态度。对于前工业社会时期的媒介来说,变革并没有后世那么迅速,尽管它们也在不断改变社会生活的点滴,但没有那种压倒性的变革力量,新媒介总是在漫长的应用实践中一点点积攒优势并最终占据主导地位。我们很难确定简牍媒介是否比青铜媒介出现的更晚,但作为一种主导性媒介占据主导地位的时间肯定要晚。简牍媒介与青铜媒介并存了几个世纪之后终于取而代之成为主导性媒介,在此之前它只是青铜媒介的从属媒介,一如夏商周三代的更替一样,作为属国的商跟周都是在前一王朝的统治下延续数百年才最终夺权成功,简牍媒介经过殷商与西周的漫长岁月之后,终于在春秋战国时期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时代。

西周时期简牍媒介没有完成彻底取代青铜媒介,主要原因在于,青铜媒介所建立的贵族文化秩序具有强大的惯性,它用一整套繁琐的礼仪制度维系着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在这种情况下,简牍媒介只能在青铜媒介的主导下填补一些应用空缺。在西周社会中,青铜代表了贵族的尊严与风范,也是这个时代的核心文化要素,青铜的耐久性使其能经受起时间的考验,从而最容易传达出西周贵族的文化信仰与宗教意图。简牍媒介则无法像青铜那样坚固耐久,它们更多被作为轻便易取的日常消耗品而使用。二者相较而言,青铜体现了贵族文化的气质,简牍则更加具有日常化、平民化的色彩。尽管尚未有出土实物,但从青铜铭文的记录看,简牍媒介在西周末期就已经开始向民用方面延伸,如民间借代、土地转让、官司诉讼等问题一般都需要立册作书为证。简牍媒介应用范围的扩展表明,其应用价值在不断扩大,已经从技术层面上具备了成为主导媒介的潜质。

西周国家的突然崩溃为简牍媒介的解放提供了契机,曾经约束周人生活的礼仪规则由于中央政权的突然坍塌而失去了强有力的行政支撑,因为中央权力机构的瘫痪而带来的一系列权力真空导致了长达五六百年的春秋战国大混乱,青铜媒介所创造的文化秩序也逐渐在混乱无序中解体。当青铜所代表的文化内涵在不断削弱之时,简牍所具有的应用价值便开始更全面地为人们所认识。伊尼斯在分析埃及莎草纸媒介的意义时认为:“在从绝对王权向比较民主的组织机构转移的过程中,埃及文明发生了深刻的动荡。与此巧合的是另一个转移,从倚重石头向倚重莎草纸的转移,石头曾经是威望的基础。”[8]47这种权力重组与媒介替代同时进行的现象当然不只是历史的巧合,而是二者之间相互促进的结果。新媒介的发展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信息的传播方式,使旧媒介所确立的文化秩序显得格外笨拙,因而需要新的权力运作方式加以改变。然而由于旧有权力掌握者一直占据着权力的中心位置,他们并不希望通过新的权力分配改变这一切,文化自身的惯性也限制着新媒介的发展。突然而来的权力动荡或者秩序混乱为新媒介的发展提供了契机,权力更替所形成的暂时权力真空使旧有文化秩序无法维系下去,从而给新媒介以充分展现自身优势的空间,也进而加快了权力重组过程,二者构成了相互促进的关系。无论是古埃及还是中国周朝都体现了这一点,莎草纸的盛行与古埃及文明动荡不可分割,简牍媒介的广泛应用则与东周时期的文化大变革息息相关。

目前出土最早的有字简牍来自1978年出土的曾侯乙墓,这些简牍是记录随葬品内容的遣策,时间是公元前433年之前。在此之后,出土简牍内容则逐渐丰富,例如1993年湖北荆门郭店出土的战国中期简牍,不但再现了《老子》《论语》等经典的原始面貌,甚至其中有些作品如《性自命出》等属于失传的先秦思想文献资料,对于重新评估先秦思想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1986年甘肃天水放马滩出土的战国晚期简牍则以《日书》为主,甚至出土了罕见的简牍地图,详细标汇出山水河流、城邑关隘、道路交通等地形地势,可见简牍已经成为当时重要的信息传播媒介。1989年至1991年湖北云梦岗出土的秦代末期简牍则以律法文书为主,鲜明地反映了秦代自商鞅变法之后以吏为师、以法为纲的社会文化特色。除此之外,近年来随着地下文物的不断发掘,更多的战国简牍被发现,也让我们更为清晰地认识到简牍媒介在当时社会中的地位。

就当下的文献出土情况看,春秋时期的简牍极为罕见,但战国时期不仅数量繁多,而且内容丰富多彩,从最普通的随葬遣策到地理天文、经济社会、法律政治、思想文化都有所涉及。因此,可以说至少到战国时期,简牍媒介就已经成为当时的主流媒介,特别是郭店楚简的发现最能说明这一点,因为大量先秦典籍的出土说明当时的文化传播已经完全依赖简牍,“书”这一特殊的文本样式开始出现。尽管之前的青铜铭文也会记录很多重要的信息,但这些铭文更多是荣耀性质的,它所铭记的是作器人或其祖先的功绩,并不能当作一般文化文本在当时进行传播阅读。郭店简牍所记载的大量典籍表明,这一时期的典籍可以通过简牍媒介在整个社会中流动传播。考虑到简牍媒介的崛起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因而尽管春秋时期出土文献稀少,但我们仍然可以将其看作是简牍媒介占据核心位置的关键时期。

西周时期,周王朝内部有专门的简牍档案管理人员,中央政府和地方诸侯都有专门的档案库,有关档案的管理都是严格按照等级保藏。在历代的档案管理中,管理人员也逐渐形成专门的世家,世代负责保藏典籍。例如,晋国史官籍谈即是以职责为姓氏的档案世家人员,周景王曾经说:“且昔而高祖孙伯黡司晋之典籍,以为大政,故曰籍氏。及辛有之二子董之晋,于是乎有董史。女司典之后也,何故忘之?”籍谈不能对。宾出,王曰:“籍父其无后乎!数典而忘其祖。”(《左传·昭公十五年》)籍氏由于世代在晋国做史官,因而被周景王理所当然地视作晋国的文化管理者。司马迁在《史记》自序中追述先祖来历时也说:“昔在颛顼,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后,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当周宣王时,失其守而为司马氏。司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间,司马氏去周适晋。晋中军随会奔秦,而司马氏入少梁。”(《史记·太史公自序第七十》)司马迁所述颛顼、唐虞时代先祖司典之事由于年代久远或不可信,但他所讲自周宣王以来司马氏世典周史当为可信。由此可见,在西周时代文化典籍的掌管与其他职官一样是世袭的,这种世袭制度在保障文化传承的同时也形成了事实上的文化垄断,它使一般民众没有途径学习文化知识。

春秋时期由于周王朝软弱无力,诸侯纷争叠起,王朝内部的文化典籍跟随掌管者也不得不辗转各国以求生存。《左传》昭公二十六年冬,晋国插手干涉周王朝的王位传承问题,派兵驱逐了周景王遗诏选定的王位继承人王子朝,重新将嫡长子姬猛扶持为王。在这一过程中,支持王子朝一系的大臣纷纷外逃。“十一月辛酉,晋师克巩。召伯盈逐王子朝,王子朝及召氏之族、毛伯得、尹氏固、南宫嚚奉周之典籍以奔楚”(《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这次动乱发生在周王朝内部,周王遗命与地方诸侯的干预使朝中两派大臣水火不容,在一派得势之后,另一派彻底决裂出奔,周王朝的文化典籍也因此次动乱而流向南方的楚国。尽管东周时周王朝已经没落,但传承几百年的文化典籍并没有消散,只是在一次次的此类动荡中不断向地方诸侯迁移。在地方诸侯中,由于列国之间的征伐不断,一些小国的典籍也会随着国家的灭亡而毁坏或被掠夺。

从整体上看,东周时期的动乱使典籍不断在各诸侯国中转移,战争固然摧毁了无数典籍,但也使同样数量众多的典籍得以为世人所重见。对于这些文化典籍的守护者来说,东周时期的社会动荡同样使他们无法像祖先那样专职于典籍的记载与传承,他们也必须在这个时代里不断寻找新的出路。司马迁在追述先祖时即曰:“自司马氏去周适晋,分散,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史记·太史公自序》)这些失职失位的史官人员进入各地方诸侯之后,有些可能仍然会从事典籍掌管工作,但大多数则不得不另谋他业,他们所掌管的各种典籍自然也不可避免地在社会中流散。虽然从文化保存的角度看,这种情况可能会使大量典籍散佚流失,但从文化传播的角度看,则为更多的人提供了一窥经典的可能。

当东周中央政权陷入软弱无力的状态时,诸侯之间的混乱征伐进一步加剧了传统文化秩序的瓦解,文化典籍的流失与传播是同一事件的两个不同侧面,战争以及它所带来的破坏与混乱使原有的典籍掌握者不断丧失手中的特权,而相对底层的民众则开始获得更多受教育的机会。“一般认为在战国以前的著述,大部分都是官方文件,或是不署撰述人名氏的集体写作。现存先秦史料和诸子的著述中,很少关于战国以前私人著作的资料。在这时期中,著作的观念尚未形成”[1]10。当时著作观念的缺乏并不是人们没有著作意识,而是传统的文化传承模式所致,由于在西周时期官方文档的掌控者是家族世袭模式,因而也无法培养出个体的文化独立性,他们只是西周文化体系中的符号性存在。在新的境遇下,这些原有的文化掌握者必须切换生存模式,著书立说与开馆授徒成为这个时代的新选择。虽然没有证据表明简牍制作在这一时期取得了技术上的突破,但是出土简牍的增多却说明简牍至少在东周时期就已经成为主要的传播媒介,也基本能满足当时的需要。

三、简牍媒介的文化关系与知识身份认同

简牍媒介的普及应用打破了西周时期贵族阶级的文化垄断,同时提高了知识的传播速度。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物质媒介层面的变革也带来诸多文化层面的新特性。简牍媒介将文化知识从贵族体制中剥离出来,使之成为普通平民都能够学习接受的对象,这改变了知识传播的模式,从而生成了新的文化关系。在整个春秋时期,与思想文化蓬勃发展相映照的是私学教育的盛行,前者是后者的必然结果,后者则是前者的基础保障。由于传统文化秩序已经无力维系整个社会的运转,当时的文化掌握者不得不开始改变家族传承的模式,将文化从家族推向社会。

私学的兴起表明西周的贵族文化体制及其传承方式都已经走向崩坏,在西周体制中,文化掌控在贵族手中并且形成了稳定的家族传承模式,私学则打破了以史官家族传承为代表的西周文化模式。孔子是历史上第一个主动兴办私学的学者,他的这一创举不但为自己赢得了众多学生,也建立起一种新的人际关系。“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孔子葬鲁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丧毕,相诀而去,则哭,各复尽哀;或复留”(《史记·孔子世家》)。当学术传承不再以家族内部模式进行排他式传承时,一种新的人际关系便开始建立起来,师生之间非血缘性质的文化传承成为重要的思想传播方式。在儒家观念中,师生之间的文化传承甚至不亚于血缘传承,“子夏丧其子而丧其明。曾子吊之,曰:‘吾闻之也,朋友丧明则哭之。’曾子哭。子夏亦哭,曰:‘天乎!予之无罪也。’曾子怒,曰:‘商!女何无罪也?吾与女事夫子于洙、泗之间,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女于夫子,尔罪一也。丧尔亲,使民未有闻焉,尔罪二也。丧尔子,丧尔明,尔罪三也。’”(《礼记·檀弓上》)在曾子看来,正是子夏对老师思想的不敬才使其接二连三地遭受厄运,师生之间的文化传承被视为一种重要的伦理关系,这不仅意味着西周文化传承模式已经过时,也意味着新的文化传承模式开始建构。

当知识作为一种资源由拥有者自主选择传播的对象时,学生的出身就不再是必须严格把关的对象。虽然作为文化资源拥有者的老师在具体的招生过程中仍然会考察对象的资质禀赋及人格品性等,但此时主要的考察目的已经变成对象是否具有接受某种学问的基本能力,这显然与出身高低无关。因而孔子招收门徒的原则是“有教无类”(《论语·卫灵公》),即不问出身籍贯一视同仁。即使进过监狱的如公冶长,只要自身道德品质无亏,孔子一样看重他。“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论语·公冶长》)。对于来自风评不好的地方的人,只要个体有上进心,他同样予以热心教育。“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论语·述而》)。对于身份低贱的好学者,孔子同样给予热情的赞扬与鼓励。如称诵冉雍:“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论语·雍也》)赞扬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论语·公冶长》)个体的尊严与价值不是由出身决定,而是由德性与学习决定,其中德性的养成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教育的结果,因此受教育成为个体启蒙的根本。简牍媒介作为社会化教育的基础,从物质层面为教育提供了前提,事实上也为个体突破出身限制提供了前提。

从文化传播效果看,师生关系较之家族传承有着明显的优势。首先,师生传承是一种扩散式传承,传承本身即是一种传播。在师生关系的传承中,文化以一种潜在的方式向社会各方面扩散。而家庭传承则具有排他性,它只是在家族内部进行有序传承,这种传承并不能带来社会性效果。其次,从质量上看,师生传承的选材面相当广阔,可以在全社会范围内遴选,也可以根据不同接受者的资质进行不同内容的传教。家族传承则无法获得如此广阔的传承对象,甚至有时候很可能因为继承者资质不佳而中断了文化的统绪。最后,师生传承也反过来提升了简牍媒介的使用数量与频率。简牍在家族传承模式中的应用量有限,因为仅仅通过口头传教就可以完成文化的承继。但师生传承则必须依靠大量的物质媒介进行辅助,不仅老师要有一定的媒介作为教辅工具,而且学生在学习的过程中也需要相应的媒介作为辅助手段。在学生学成之后,这些相应的媒介会被带到不同的地方进行新的文化传播。由于学生数量的增加,以及不同学生家庭条件的限制,简牍这种方便且廉价的媒介成为首要的选择。

私学兴起并不仅打破了旧有的文化秩序,也开启了新文化秩序的发韧时期。私学使下层民众获得受教育机会的同时,也在创建属于自己的文化原则,它进一步加快了文化的传播速度,使“士”这一阶层成为新的文化掌控者,并成功地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文化模式。早在殷商、西周时期,“士”就已经是贵族的泛称,如《诗经·文王》中“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尚书·毕命》中“兹殷庶士,席宠惟旧”等。关于“士”的地位及来源问题,余英时在分析考证顾哉刚、吴承仕、杨树达等的观点后认为:“大体言之,根据古代文献上关于‘士’的各种用法,参以‘士’训‘事’的旧谊,我们似乎只能说,‘士’在古代主要泛指各部门掌事的中下层官吏。过此以往,便不易再作更精确的推断了。”[9]6“士”属于贵族阶级,而且是贵族阶级中的下层,这是诸家的共识。

当西周文化秩序开始解体时,作为下层贵族“士”的地位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在很多方面逐渐与庶人混同。如邾公华钟上的铭文:“台乐大夫,台宴士庶子”,士与庶子开始连用。《国语·楚语下》中观射父也将“士”与“庶人”连用:“卿大夫祀其礼,士庶人不过其祖。”对此,余英时认为:“这种变化的一个最重的方面是趋于当时社会阶级的流动,即上层贵族的下降和下层庶民的上升。由于士阶层适处于贵族与庶人之间,是上下流动的汇合之所,士的人数遂不免随之大增。”[9]12-13社会变迁,阶级变动加剧,这一解释自然有其合理性,然而“士”阶层的身份变化并不只是因为社会地位的变动。从媒介的角度看,“士”观念的变动同文化思想的掌握有着密切的关系,简牍媒介带来的文化传播模式及途径的变化,使士阶层重新建立自己的文化特性。

思想观念的变迁既非一朝一夕而成,也不是由一种观念马上切换成另一种观念。春秋时期士阶层已经进入活跃期,但有关“士”的观念在实际应用中却愈加含混,这其中既有传统阶级意义上的“士”观念,也有在新的历史语境中革新的内容。例如《左传·哀公二年》记载赵简子伐郑的命令:“克敌者,上大夫受县,下大夫受郡,士田十万,庶人工商遂,人臣隶圉免。”《国语·晋语》中亦记载:“公食贡,大夫食邑,士食田,庶人食力,工商食官,皂隶食职,官宰食加,政平民阜,财用不匮。”这显然是在传统意义上运用这一概念,“士”是众多阶层中的一阶,处在贵族阶层的最底端,但高于庶人工商等。《论语·子路篇》则提供了另一种“士”的内涵:“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关于“士”的内涵,一是在于对自我的反思,即所谓“行己有耻”,一是在于对职责的使命感,所谓“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前者规定了“士”的内在自我约束力,后者则体现了“士”处理外在事务的能力。不仅如此,孔子还认为:“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论语·里仁》)其弟子曾参则进一步认为:“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任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无论是“志道”还是“弘道”,都表明“士”有属于自己的特定信念,这种信念并非先天获得或可以不经学习自行拥有,它需要大量的实践与反思,是一种终其一生都须谨慎践行的理念,以至于“死而后已”。或者,我们可以说在新的历史语境中,“士”形成了一整套属于自己的文化准则与思想信仰。

迨及战国时期,“士”的地位进一步提升,他们的出身已经不再是一个受关注的问题。所以《管子·小匡》中说:“是故农之子常为农,朴野而不慝,其秀才之能为士者,则足赖也。”农人之子继续为农是常态,但聪明秀出者转而为士亦是常见之事,显然出身已经不再是“士”的基本准则。不仅如此,随着战国时期人员流动性的加强,诸侯各国都极力吸引、拉拢有能力的知识者,“士”的地位更为尊崇。郭隗答燕昭王时甚至说:“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霸者与臣处,亡国与役处。”(《战国策·燕策》)国家的安危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是否得士,因而国君不得不放下身段礼遇士人。在这种情况下,“士”的品行甚至都不再是必备标准,以至于鸡鸣狗盗之徒亦可以称士。当然,“士”的地位提升也提升了士人的文化自信,他们对自己的文化身份更为自负,所以孟子认为:“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唯士为能。”(《孟子·梁惠王上》)“士”可以家无恒产,亦可以穷困潦倒,甚至可以忍受各种侮辱与白眼,但不能放弃心中的信念与理想,反而把现实的穷困看作是对自己信念是否真诚的测试。正是如此,孟子才认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下》)。而在现实中,正是这种对自身信念的坚定,才使范睢、苏秦、张仪等众多士人坚持忍受各种磨难,只为一展胸中的抱负。

对于这众多新兴士人来说,他们的理念各不相同甚至互相冲突,但他们都认同自己“士”的身份。我们的问题是,那个使他们能达成身份认同的根本对象是什么?春秋战国时期的士人既可以追求现实的政治功利,也可以探索哲学之道,这两者无论哪一方面都需要相应的思想文化知识。尽管也可能会举出极端的例子,但“士”作为一新的身份认同,其区别于其他群体的关键在于他们是知识者,并且将自己的知识者身份作为认同的标准。“士”既可以通过自己的知识获取相应的社会身份或权利,也可以通过传播知识获得思想上的追随者,形成内部小群体,而这一切都彰显出知识垄断被打破后新的知识范围的生成。在知识所能覆盖的群体范围之内,围绕知识这一资源就可以生成新的身份认同。无论是知识的传播途径还是知识的扩展与丰富,都需要有坚定的物质媒介载体,春秋战国时期的知识革命在很大程度上是简牍媒介普及应用的自然结果。从这个意义上说,正是简牍媒介的普及应用才推动了新的“士”观念的形成,并且在新士人群体内部形成一种鲜明的文化自觉。

综上来看,在春秋战国诸侯互相征伐的动荡时代,文化向平民阶层扩散成为不可遏制的趋势。我们当然不能将这一切都归之于简牍媒介的大量应用,但毫无疑问,简牍媒介在这一过程中的大范围应用也起到了重要的催化剂作用。正是简牍的大规模应用才使得文化能在全社会范围内迅速扩散,在简牍媒介的推动之下,有关周王朝中央政府及各诸侯国内部的文化档案开始在不同国家之间传播,这无疑提升了文化的社会影响力。在文化传承模式上,私学的兴盛也使得文化不再是某个家族的专利,新结成的师生关系,无论是在传播广度上还是在传播质量上都远较家族传承优越,这又反过来进一步推动了文化的发展,也进一步提升了简牍媒介的社会地位。不仅如此,由于知识传播所覆盖的人群范围扩大,一个新的知识阶层——“士”得以形成,尽管他们拥有各自的社会身份与思想观念,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知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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