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金秋
邵燕祥诗歌创作中潜隐着“俄苏气质”,不仅体现在内容、题材方面,还有精神、气质、风格,以及写作的姿态。他在1950年代写作了一系列以“建设”为主题的抒情诗,就是来自苏联作家波列伏依的影响,其中《我们建设了这条超高压送电线》在当时流传甚广。邵燕祥不仅对当时的苏联诗人关注较多,与俄国古典诗人普希金的关联也颇多。普希金被誉为“俄罗斯诗歌的太阳”,对中国诗人影响广泛,但在某个诗人身上找到受其影响的具体特征并不容易。邵燕祥在文本内容、具体操作等方面与普希金的联系,既有可循的实证,又有可推断的具体文本,也有诗歌文本中出现的普希金形象叙事等。
1930—1940年代,藉由苏联的普希金复兴运动,中国文艺界对其关注越来越多。普希金诗歌作品及其相关评论更多地进入到读者视野之中。比如鲁迅在《译文》创刊号中,专门做了普希金百年诞辰特辑。当时中国的许多刊物都登载了普希金诗歌及其评论文章。在中国革命文艺的浪潮中,普希金获得了与高尔基相当的地位。文艺界对普希金的诞辰、逝世的纪念活动都比较重视。在1947年普希金逝世110年之际,上海各文艺团体联合举办了纪念会。郭沫若在会上专门做了演讲《向普希金看齐》①郭沫若:《像普希金看齐》,孙绳武编:《普希金与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99页。,号召文艺工作者向普希金看齐。胡风在《A.S.普希金与中国》中强调普希金身上的“反抗性”,“因为是反抗的诗人、而且是伟大的反抗的诗人,所以被看成了我们自己的诗人,如此而已”①胡风:《A.S.普希金与中国》,孙绳武编:《普希金与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517页。。
邵燕祥曾在文章中叙述了自己与普希金“结缘”的历程。从1947年阅读《普希金文集》开始,跨越时空,邵燕祥“遇见”了普希金。他在《我的朋友普希金》一文中说道:“……我没有把他当做一个纨绔子弟看,也许他出入上流社会,衣着吐属,都与我这个东方平民的孩子不同,以致相去甚远,然而我不怀疑他将接纳我,他会带我去看望他的奶娘,他的女友,他对我全不避讳,尤其是他会让我跟他一起参加秘密会见,就像我当时在北平投入地下活动一样。”②邵燕祥:《我的朋友普希金》,孙绳武编:《普希金与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页。从中明显感受到邵燕祥对普希金的热爱。邵燕祥称普希金是自己的忘年交,在他看来,他们的身份、年龄上虽相去甚远,但是不妨碍二人的“交往”。邵燕祥接受的动因,即是对普希金精神气质的认同,普希金身上的“革命性”也召唤着邵燕祥投入地下活动,成为当时的进步青年。
邵燕祥也将精神上的这种感动呈现在诗歌中。在1949年为纪念普希金诞生150周年之际,他写作了《普希金和他的剑》③邵燕祥:《找灵魂》,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19-120页。。这首诗以“剑”的意象,扬发普希金的精神气质。诗中开篇即道:
普希金,普希金!
生命是一盏宝剑/闪烁在/爱人和敌人的中间/它的锋芒似北方的雪,铮铮鸣响/跃动在鞘里/,无数的爱人/鼓舞它寒光四射/向寒噤的敌人,挺身挑出。任何的拷打,/不能把宝剑的灵魂,/拷打出宝剑的身体,/放逐在大风雪里也不算痛苦,/天下最痛苦的,便是屈服,/用剑一样的眼,怒目而视啊,/对敌人,要残酷,要骄傲!/假如死在决斗里,/宝剑就送到未死的兄弟们跟前。
……它气吞雷霆,/它斫铁如泥,/只待一声令下,/直取敌人的首级……倘使不行倒下去,/当在牢狱和幸福之间变一条道路,/看仗剑的兄弟们,/身沾敌的血凯旋/从路上路过,死者可以安息,/兄弟们的胸脯,是你光荣的墓碑。/从无数的爱人那里发源,/像伏尔加之水,闪烁着冰雪似的寒光。
诗中不仅有“剑”意象的本体语意,也体现出普希金的精神本质,将其生命内核通过“剑”表达出来。用“剑”喻人,写“剑”即是写人,将“剑”与诗人精神糅合到一起,如“它气吞雷霆,/它斫铁如泥,/只待一声令下,/直取敌人的首级”。普希金文学精神穿越历史,直抵当下。邵燕祥曾说:“‘在残酷的年代,我歌唱过自由。’就凭这一点,我得引他为兄长,为同志,我也许会陪他去西伯利亚的矿坑底层,把锋芒如雪的宝剑送到为自由而受难的囚徒手上。”④邵燕祥:《我的朋友普希金》,孙绳武编:《普希金与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页。诗中对普希金反抗专制暴政、争取自由的精神,呈现出崇敬之情,与时代语境相契合,表达了一种新的使命感和价值观。1957年邵燕祥又写下了《普希金的宝剑》⑤邵燕祥:《找灵魂》,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02页。一诗,与之前的诗在意象、主题上都比较相近,但更为凝练,富有层次感。如诗中第一、二句“是你怀中的三尺剑/依然斜挂在墙上,一百年已过去,/它还在黑色的剑鞘中中铮铮鸣响。我来到这里拔剑出鞘……”通过人称的变换,既拉近了诗人与普希金的距离,同时营造出时空感。诗歌中间部分一面呈现普希金对“仇敌”“沙皇”“宪兵”“第三厅的长官”的反抗,一面体现与十二月党人的亲密,“西伯利亚矿坑里的兄弟/也等待着这柄利剑,斩断冰冷的镣铐锁链”,运用对比的写法,进一步突出普希金的精神世界的整体性。尾句“从此宝剑斜挂在墙上,尘封着千古遗恨,满腔痛苦和悲愤难忍,到今天还在鞘中跃动”。“剑”意象在这首诗中衔接不同的时空,通过时空转换,拉近抒情主体与抒情对象“普希金”的关联,即巴赫金的“时间地理”(Chronotopos)。空间和时间的转换,将“空间体验”转化为“时间体验”,强化了其真实可感性。
新诗在发展过程中的“仿作”现象并不鲜见。特别是在新诗萌芽发展期,很多新诗的创作者在向西方诗歌学习的过程中,有意对外国诗人的诗歌进行效仿。如五四时期,胡适、郭沫若、闻一多、李金发、徐志摩、戴望舒、穆旦,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受到外国诗歌的影响。邵燕祥对普希金的偏爱有目共睹,在诗歌或散文中,他多次抒发对普希金的喜爱之情,将普希金视为“知己”与“朋友”,并且在诗歌技艺上也有意地模仿普希金。邵燕祥在《我的朋友普希金》一文中说到,因为自己的俄文水平不足以领略普希金诗歌之美,于是将穆旦的格律体、吕荧的自由体小说进行对照式阅读,期待能进一步走进普希金的文学世界。
1979年的诗歌《假如生活重新开头》,明显受到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的影响。
普希金的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不顺心的时候暂且容忍: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就会到来。
我们的心儿憧憬着未来,现今总是令人悲哀: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而那逝去的将变得可爱。(查良铮译)
邵燕祥的诗:
假如生活重新开头,/我的旅伴,我的朋友/还是要迎着朝阳出发,把长长的身影留在背后。/愉快地回头一挥手!/
假如生活重新开头,/我的旅伴,/我的朋友/依然是一条风雨的长途/依然不知疲倦地奔走,/让我们紧紧地拉住手。/
假如生活重新开头,/我的旅伴,/我的朋友,/我们仍旧要一齐举杯,不管是甜酒还是苦酒。/忠实和信任最醇厚!/假如生活重新开头,/我的旅伴,/我的朋友,/还要唱那永远唱不完的歌,在喉管还没有割断的时候。/该欢呼的欢呼,该诅咒的诅咒。/
假如生活重新开头,/我的旅伴,/我的朋友,/他们不肯拯救自己的灵魂,/就留给上帝去拯救,/阳光下毕竟是白昼。/时间呀,时间不会倒流,/生活,却能够重新开头。/莫说失去了很多很多,/我的旅伴,我的朋友/明天比昨天更长久。
邵燕祥这首诗歌从体式、内容到意蕴,与普希金诗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邵燕祥本人也坦承这种化用与传承①常金秋:《诗神远游:普希金对中国新诗的影响》,《北方论丛》2015年第2期。。他曾自述道:“有人问,你的《假如生活重新开头》,是不是受了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的影响,我相信这个感觉是可靠的。”②邵燕祥:《我的朋友普希金》,孙绳武编:《普希金与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页。邵燕祥的诗歌既打上了普希金诗歌的烙印,同时又是诗人对自我生活经历的体悟与感慨,也是中国社会生活的变动在诗人心灵中的投影。虽然在形式、意蕴上有借鉴、模仿的痕迹,但具体内容已经有了新意。诗歌写于1979年11月,刊发在1980年1月1日《人民日报》上,在新的时代语境下,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在普希金诗中,抒情主体召唤的对象是单人称的“你”,而邵燕祥诗中则是不确指的“我的旅伴,我的朋友”,指向更广泛的群体。结合邵燕祥本人的经历,“旅伴”“朋友”是与诗人一样经历坎坷的群体——“归来”的知识分子、诗人。用“假如生活重新开头”来呈现那一段无法言说的“内伤”。但是“归来”的初心,仍是“迎着朝阳出发”,态度仍是“依然不知疲倦地奔走”,九死而不悔的坚忍,以及对未来的执着:“时间呀,时间不会倒流,生活却能够重新开头……明天比昨天更长久”。与普希金诗中的“我们的心儿憧憬着未来”精神一致,洋溢着积极、乐观主义精神,显现执着、坚定的情怀。虽然忧伤隐含其中,并且触目惊心,但“在喉管没有被割断的时候,该欢呼的欢呼,该诅咒的诅咒”,精神始终昂扬。邵燕祥历经严酷岁月的洗礼,仍对生活充满憧憬,勇往直前。结合自我的时代语境,在创造过程中也有了崭新的东西,但是仔细揣摩二者诗歌的形与神,有“似是故人来”的感觉,如《五十弦(第二十一首》一诗中:
我再也不摘一朵花/让花瓣憔悴在书页里,/把小小生命的摧残,/作一次郊游的纪念,/每一朵花有自己的青春,/并且为自己的爱情而生。
再看普希金《一朵小花》一诗:
我看见一朵被遗忘在书本里的小花,它早已干枯,失掉了芳香;就在这时,我的心灵里充满了一个奇怪的幻想:它开在哪儿?什么时候?是哪一个春天?它开得很久吗?是谁摘下来的,是陌生的或者还是熟识的人的手。(戈宝权译)
邵燕祥受普希金诗歌催发不仅表现在体式上,还表现在主题方面。1824年普希金在敖德萨做小官员时,曾被当地长官派去调查遭受蝗灾地区情况。普希金对此很不满,后来写作一首诗当作调查报告。长官因此而恼火,将他贬到父母属地的乡村。邵燕祥在文章中曾介绍普希金的蝗虫诗,原诗如下:
蝗虫飞呀飞,飞来就落定,落定就吃光,从此飞走无音信。(戈宝权译)
邵燕祥对这首小诗记忆深刻,认为这首诗不仅是对蝗灾的简单写实,而且“有一些浪漫主义”①邵燕祥:《我的诗人词典》,郑州:大象出版社2010年版,第210页。。联系普希金在这件事情上的遭遇,邵燕祥感慨他并不适合小文官的工作。1948年邵燕祥署名汉野平,在《国民新报》发表诗歌《蝗虫》,写作的背景也是某地发生蝗灾,邵燕祥由此产生联想而作此诗。诗歌如下:
我们是褴褛的一群/我们是饥饿的一群/我们被逼到了一起/而凄厉地嘶鸣着/混乱地拍击着瘦瘠的翅膀/举着手,激动地/痛楚地抽搐着脸孔/袭击来了!向你们//我们是黑压压的一片/我们是潮水/要淹死你们!/我们汹涌着/我们的声音/是忿怒的声音/我们要吼退逼我们死亡的命运!//我们要粮食/我们要活命/我们要夺来你们的钥匙/打开你们粮仓的门!②汉野平:《蝗虫》,《国民新报》1948年8月24日第3版。
普希金大概也预料不到,他随手写的小诗百年后会引起异国诗人多重思考。普希金笔下的飞蝗带有“浪漫主义”色彩,而邵燕祥诗中飞蝗则带有现代主义的风格。他笔下的蝗虫有了人格化的特征,从整体的对饥饿的印象描写到一系列的动态描摹,蝗虫有了“人化”的色彩,诸如在情态上“痛楚”“愤怒”,对蝗虫的刻画不止于对象本身,有了更深刻的意义,拟人化写作产生了变形,从而呈现出另一种面貌。邵燕祥的创作也使源文本的生命力再次展现,生发出新的精神。
中国新诗在20世纪初受西方现代诗歌发展潮流的促发孕育而生,在向“现代”行进过程中,所受滋养与哺育是复杂而斑驳的。一方面它努力紧跟现在时的诗歌大潮,另一方面根据现实需要,也不断回顾过去时的诗歌根基,出现所谓的“延迟性”①[德]顾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范劲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页。现象。还有一种情况就像诗人黄灿然所指出的,“继但丁和莎士比亚之后,……浪漫主义原应成为西方诗歌的最后挽歌……事实则是,就诗人而言,是由歌德、华兹华斯、普希金、密茨凯维支、惠特曼等大诗人形成的;就这些大诗人的诗歌作品而言,则是包含明显的现代性,为现代主义的蓬勃发展埋下伏笔”②黄灿然:《在两大传统的阴影下》,《书屋》2009第5期。。一些诗人自身具备的这种“超前”,或者说厚重的底蕴,无疑使他们能够在“长远的时间”里屹立不倒。就对新诗发展的影响来讲,普希金正属于此类诗人之一。邵燕祥兼容并收,接续、扬发普希金的诗歌传统,将诗根植于中国的本土语境中,为中国社会的一段特定历史留下一页心灵刻录。这里体现的关系不仅仅是摹仿,还有创新作用力下的承继。
在考察邵燕祥对普希金的接受时,必须关注他的“消化”与新的“生长点”,既要看到普希金影响的实质,又要注意邵燕祥的“独创性”和“新的贡献”。
邵燕祥曾在文章中自述与普希金是“神交”,阅读普希金是“一卷在手,相携神游”③邵燕祥:《我的朋友普希金》,孙绳武:《普希金与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页。。“神交”有时具体呈现在其诗中,使诗人沉醉,“棋局上的青眼和白眼,/纷纷投来数不清的暗示,/普希金的黑桃皇后,却长久地使我发痴”(《五十弦(第六首)》);有时用普希金作品中的人物穿针引线、画龙点睛,如“奥尔加的笑和达姬雅娜的啜泣,那纯朴的乡村姑娘,在成为贵妇的刹那死去”④达姬雅娜是普希金长诗《欧根·奥涅金》中的女主人公,奥尔加是其妹妹。(《最后的独白》);或者是“浮光掠影”,普希金带领他“神游”俄罗斯,穿越时空回到“鲍罗金诺古战场、高加索的群山,茨岗流浪的草原”。邵燕祥在诗歌创作中,抒写俄罗斯的自然风光、风土人情。在青年时期,他主要是受时代潮流影响,怀着对苏联的憧憬之情,爱屋及乌。邵燕祥曾经强调过不同国家文学带给他的感受,认为英法文学将自己引入的是“双城的宫闱,繁华的市肆”,唯有俄罗斯的作品,让他不时地“悠游草原、森林、雪野中的庄园,雪橇和马车上的铃声,甚至船夫吆喝的号子,仿佛在不远的地方召唤我”。这类诗歌为数不少,以《给伏尔加河船夫》为例:
这是怎样/旷古的悲凉啊,在北极星下面/,在白桦林里/,在伏尔加河/呜咽的秋天。
两岸上有高矮的丘陵/和数不清的白桦树,/然而一同垂头,/一同歌哭。/奴隶们倾吐了/悲凉的凄楚的诅咒,荡漾在河上/永远也不会销蚀的声音啊,/又穿进了前面的白桦林,/白桦哗哗地像撕破成匹的缣帛,/也撕破坟山似的静默。
我的眼睛在古中国之夜/看见了/伏尔加河上/在闪闪发光的啊。/在白天,在夜里,/白桦树还在沙沙的唱啊,/而奴隶的命运,/却已经死掉了,被你们亲手埋葬了!
邵燕祥在诗中将空间与人的历史并置,而重心在于描摹人的生命图景。在《俄罗斯纪行》组诗中,邵燕祥有多首游历俄罗斯古迹名胜后写作的诗歌,如《红场》《遥远北方有座可爱的城》《北纬62度教堂》。虽然诗歌主体对象是“红场”“小城”“教堂”,但是呈现的重点并不是外在景观,而是背后的历史与人。如《红场》一诗所明示的,在这个“曾被太多颂歌堆砌的红场”,在石砖下、红墙上,在人们背后,邵燕祥看到的总是时而闪现的历史与人。诗人看到的是车尔尼雪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陪杀场,是拉辛、布加乔夫走下囚车。他质疑“美丽的广场竟是刑场么”。这类行游诗的底蕴丰富,不是简单的旅途中的见闻和感发,而是心灵的思考、历史的追问。诗中的说话者要穿越表象,直面时代,以及时代中人的命运。当然,这些异国他乡图景还会触发他对自己民族历史之沉思,隐约之中呈现出“游俄想中”之情。
在《金谷园》一诗中,邵燕祥以晋代权贵石崇建造的“金谷园”为线索,再现了石崇宠妾绿珠的传说,而普希金的《青铜骑士》由铜骑士塑像,构造了彼得堡城中底层小市民的故事。两部叙事长诗在写作上有很多相似之处:都采用时空转换的手法将历史与现实衔接起来,即叙述者都由所处的现时空间场景出发,穿越时空,呈现对过去事件的思考;一方面抒写权贵的显赫威力,一方面勾勒底层小人物的悲惨命运。《青铜骑士》的主人公小职员欧根,租住在彼得堡的小屋里,生活困窘,身份卑微,生活中唯一的期待就是与未婚妻成立个小家庭。然而洪水袭来,未婚妻被冲走,最后小职员在疯癫中走向死亡。彼得大帝填海创建的新城彼得堡雄伟庄严,可对于像欧根这样的底层小人物,繁华与美丽如幻相,生死无足轻重。《金谷园》中主人公绿珠委身于大富豪石崇,后者为其在金谷园中修建豪华住所——绿珠楼,以此来金屋藏娇,然而石崇政敌索要绿珠之际,绿珠只能无奈坠楼而死。金谷园无法为绿珠遮挡突如其来的人生“风雨”,浮华世界只是绿珠的幻相而已。
两首长诗都呈现出文本内嵌文本的模式,产生一种虚实相映的效果。具体表现为开头都是由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的引导带入读者走进历史的时空。在《青铜骑士》中设置了楔子,叙述者“我”从彼得堡城的建造者彼得大帝的铜像写起,将彼得堡的壮丽庄严呈现出来。最后笔锋一转,讲述者说道要“叙述如下的一段事情”,并强调故事“可是异常的忧郁”。繁华表象下的忧伤故事由此徐徐展开。在《金谷园》中叙述者“我”以游者的身份出现,走进金谷园这个历史上有名的古迹。开篇即带着悲愤与同情,将读者带到过去,“如果我生于西晋末叶,也只是一介逃生的蝼蚁”,由现实进入历史的时空。
普希金在诗歌中常常以第一人称作为抒情或者是叙述主体,是颇有意味的。与全知叙述主体相比,第一人称叙述者与读者之间呈现一种较为松散的关系。全知叙述主体在叙述中知晓一切,道德评判能力更强,在价值判断上显示较强的优越性。而第一人叙述者,一般都是叙述个体经历、生活经验及其主体价值观。叙述者与读者之间不再是说教的关系,而呈现出一种响应。《青铜骑士》带给读者的是一种含混的多声调效果。华美的城市、肃穆的青铜塑像与卑微的生命,混响着多部声调。诗中既有对彼得堡城市的赞美之情,如诗中“我爱你,彼得兴建的城”,又有对国家、民族威力的颂扬,“我爱你,俄罗斯的军事重镇,/我爱你的堡垒巨炮轰鸣”,“蔚然伫立吧,彼得的城!/像俄罗斯一样屹立不动。/总有一天,连自然的威力,/也要对你俯首屈膝。”诗人将城市化身为俄罗斯,认为连自然也要臣服于它。诗中弥漫着国家主义情绪,也夹杂着对彼得大帝的认同。
邵燕祥则在《金谷园》中呈现出对历史的执着拷问,“你小小的年纪,只知有晋,/哪知道几千年的残暴荒淫”,“朱门带给女奴的,不是福而是祸,/惹祸的金谷园却因此千古扬名……一颗闪现的又委弃在谎言蔓草的明珠/诉说千百万被蹂躏的草根的无辜”,犀利批判“笛声消失了,绿珠的歌声/惊起的粱尘也已经落定/那是乱世,杀人如草的年代/那是生命得不到珍惜的年代”;对小人物生命之悲叹,“绿珠死去,再也不会知道/后来金谷园和洛阳城的兴废/更不会知道远在南荒的父母/从生离到死别,哭干了眼泪”。
“复调不是希望消除多声部展开的‘众声喧哗’,而是承认权力的永恒存在从而展开的‘永恒的搏斗’或者‘对话’。”①吴炫:《否定主义文艺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386页。普希金对欧根的命运充满同情,对于小人物的悲剧命运多是呈现,就像有研究者指出的在叙述中对历史与人民的思考,处于微妙的平衡状态。以赛亚·伯林曾引用古希腊诗人阿基洛库斯有关狐狸与刺猬的话“狐狸多知,而刺猬有一大知”②[英]以赛亚·伯林:《俄国思想家》,彭淮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26页。,对俄国作家、思想家进行了划分。他认为狐狸“追逐许多目的,彼此之间并无关联”,行为、观念甚至行动也是凌散、漫射的,没有统摄成一致的观点,而刺猬则把一切归于一条基本原则或是一个基本理念,把所有的挑战和进退维谷的局面压缩为简单事实。伯林认为普希金属于狐狸类型。在《青铜骑士》中,普希金的写作体现出这一特征,他的叙述是扩散的,并没有形成统一的观点,总体上体现的是一种“模糊”的姿态。反观《金谷园》一诗,邵燕祥的姿态与行动清晰而明确,更接近于“刺猬”。他在后期的写作中也显示了这一精神。
二十世纪新诗诞生之后,总是沿着断裂、革新、超越这一线索演进,呈现一种显性的结构,但是不能否认,连接与继承始终存在。邵燕祥身上总体呈现出的是一种接续与继承的精神,他兼容中外资源的优长,植根于中国本土,接续的不仅是普希金的诗歌传统,还有陀斯妥耶夫斯基对人性深处的犀利拷问,托尔斯泰对固有“身份”的超越,还有鲁迅对民族、国民的深沉思考,对自我灵魂的寻找。纵观邵燕祥的俄苏情结,由共同形塑的集体记忆开始,至不断反思的个体记忆结束。从诗人的声音沉入集体的齐声高歌——“我永远的父亲和爱人!/在伏尔加河上,我们开始了胜利,/斯大林引导我们向胜利前进”(《伏尔加河》),到后面的“最后的独白”(《最后的独白》)。从早期诗歌中的“普希金形象叙事”到对普希金诗歌的借鉴、融合,进而展现出自我的创造性,建立自己诗学体系,最终实现了“采蜜”到“酿蜜”的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