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甦泳
一
关于鲁迅的名篇《孤独者》,胡风的一则回忆颇引人瞩目,常常为研究者论及。在1993年的追忆文章《鲁迅先生》中,他提及自己和鲁迅的一段对话:
我问:“《孤独者》里的魏连殳,是不是有范爱农的影子?”他不假思索地说:“其实,那是写我自己的……”停了一下又说:“当然,也有范爱农的影子。”①胡风:《鲁迅先生》,《新文学史料》1993年第1期。
据此,将鲁迅的传记生涯和魏连殳形象进行比附的索隐式或“私小说式”解读似乎具备了某种“直接的证言”②[日]代田智明:《危机的葬送——鲁迅〈孤独者〉论》,李明军译,《上海鲁迅研究》2011年冬。。同样的阐释策略也出现在对《彷徨》中其他第一人称小说如《在酒楼上》和《伤逝》的解读中。诚然,吕纬甫、魏连殳、涓生等人物形象与鲁迅本人在外貌、经历、精神气质乃至话语方式等方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但这样的解读策略仍是需要质疑的:其一,索隐式解读倚赖日记,而鲁迅日记是典型的“写给自己看”的日记,在某种程度上充当着备忘录的功能,因此涉及大量的金钱收支记录,实属正常。有论者据此指出鲁迅有着“独特的经济行为”,并进一步论述“经济……进入情节结构的前台,成为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甚至“直接成为鲁迅小说的叙事推动力,承担了诸多叙事功能”①寿永明、邹贤尧:《经济叙事与鲁迅小说的文本建构》,《文学评论》2010年第4期。类似的研究还有罗华:《物质制约下的伦理诉求——以〈孤独者〉、〈伤逝〉、〈弟兄〉为中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7年第5期。。鲁迅虽然并不“耻言钱”“讳言钱”,也很早申述了“经济权”的重要性,但这样的描述和《孤独者》试图处理的总体性问题仍然是有出入的,经济并非小说的结构性要素,人物和作者的困境也无法被化约为经济、情爱或病理性的难题,从而在日常生活的层面上予以解答。其二,更重要的是,索隐式解读弱化了鲁迅作为小说家的文体自觉。鲁迅在1932年忆及《野草》和《彷徨》的写作时说:
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以后印成一本,谓之《野草》。得到较整齐的材料,则还是做短篇小说……②鲁迅:《〈自选集〉自序》,《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69页。
在鲁迅这里,小说的文体规定性使它比散文诗更需要“整齐的材料”作为支撑,换句话说,驳杂的日常生活必须经历形式化的过程,才能成为小说书写的对象。这种形式感落实到《孤独者》中,首先即是人物、叙事者和隐含作者的区分。作为叙事者的人物“我”并非功能性的角色,小说的意义图景正是在“我”和魏连殳的对话、辩驳中逐步生成的,而隐含作者和叙事者、人物之间距离感的消长才有可能真正提示鲁迅的价值取向,索隐式解读无法处理的恰恰是小说内部多重声音之间的关系问题。结合鲁迅的“证言”,如果将《孤独者》一篇理解为是在“写我自己”,或许比直接将魏连殳作为作家的自画像,更贴近鲁迅的本意。
在《鲁迅第一人称小说的复调问题》中,吴晓东重点分析了第一人称叙事者赋予小说的复调性质作为“有意味的形式”所凝聚的“思想形态和结构形式之间的紧张关系”,及其背后的现代主体建构问题:
如果总体上考察《故乡》、《在酒楼上》、《孤独者》、《祝福》等小说的第一人称叙事,“我”就形成了一个第一人称叙事者系列,可以称之为“归乡”叙事模式中的叙事者。把这些小说放在一起读,叙事者“我”的形象就更值得分析了。“我”主要是讲述他者的故事,但也同时在展示叙事者自我的心路历程,总体上就呈现出一个在困惑和痛苦中彷徨的现代人的形象,一个寻路者的形象。③吴晓东:《鲁迅第一人称小说的复调问题》,《文学评论》2004年第4期。
这一判断同样适用于《孤独者》中的第一人称叙事者“我”,同时,《孤独者》中的“我”似乎又和这一文本序列中其他第一人称小说中的“我”有所分别。在这里,我们不仅可以看到“我”和魏连殳构成的复调性结构及其背后现代主体的分裂与彷徨,还能隐约读出“我”挣脱这一境况的尝试,而这一区别或许来自真实历史中作家主体的成长所带来的投射。因此,隐含作者与叙事者和人物间的关系,或许可以构成分析这篇小说独异性的一个切入点。
在《祝福》中,“我”和祥林嫂的相遇是小说开头引人注目的事件。面对祥林嫂“有无魂灵”“有无地狱”和“死者能否见面”的追问,“我”作为“识字的”“出门人”,陷入了失语和自我辩难的处境。显然,“我”在这里不仅充当着叙事者,也成为小说书写的对象。小说中存在着一个更具超越性的隐含作者,呼吁读者同时审视祥林嫂和作为知识者的“我”。但这种对话性和“我”的自我辩难并未以这样的形式持续下去,“我”在得知祥林嫂的死讯后,独坐屋内,“一面想,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随后,祥林嫂“半生事迹的断片”“联成一片”,被叙事者以疑似第三人称的口吻讲述了出来。小说后半部分虽然仍有“我”的声音,但由隐含作者和人物、叙述者之间的距离而产生的反讽性描述几乎消失了。到了《伤逝》中,隐含作者则是由副标题“涓生的手记”提示出来的,正如吴晓东指出的,“它的存在不仅提示了《伤逝》是一部手记体小说,而且意味着小说之上或小说之外还有一个更超越的观察者在审视着‘手记’中讲的故事”,由此生成的是“小说文本的结构形式”的复调性。而《在酒楼上》的情况与《孤独者》最具可比性,因此其中的分别也更值得注意。整篇小说围绕着第一人称叙事者“我”和吕纬甫的对话展开。对于小说的反讽性质,李国华有详尽的论述,他指出:“作者鲁迅是居于人物之上的,作者有意识地控制着小说叙述,非常注重与人物的距离……在作者鲁迅的有意控制下,不仅‘我’和吕纬甫的叙述都存在自我辩难的特点,而且二者之间还存在相互进行辩难的状况。”这一状况贯穿始终,直到小说最后。作者描述了一个“悬而未决的临界性空间”,而“作者鲁迅此刻也难以占据高于人物的位置”,他“对于‘我’和吕纬甫的反讽性叙述,也未见得能突破‘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网’”。换句话说,虽然小说中存在着一个更为超越的隐含作者,对吕纬甫和“我”构成了反讽性的描述,但隐含作者或者说鲁迅自身在此刻尚未获得清晰的方向感。在这个意义上,鲁迅“只能将一切卸载在小说叙述中”,小说最终呈现的只能是“作者鲁迅的自我辩难”①李国华:《反讽与革命——鲁迅〈在酒楼上〉释读》,《文学评论》2020年第2期。。而《孤独者》的结尾和《在酒楼上》有很大分别,相较于“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网”“潮湿的路极其分明”“浓云已经散去”显然指向一个更明晰的未来想象。因此,相较于讨论《孤独者》和《在酒楼上》及其他第一人称小说的延续性或同构性,本文更多地关注它们之间的差异性,进而探究在相似的形式构造中,《孤独者》中的“我”是如何获得方向感的,这种方向感的获得如何落实为小说形式,是否触动了鲁迅第一人称小说复调的诗学机制,又和鲁迅同时期写作的《野草》和此后展开的杂文写作存在何种关联。
二
要讨论上述问题,首先还是要从小说形式入手,具体来说,就是小说中的“反讽”问题。在西方文论中,对“反讽”概念的界定众说纷纭,但其中也存在着某种共通的判断依据,即反讽的产生源于人物、叙事者和隐含作者之间的距离。这一距离如果落实到叙事者与人物或被述事件之间,就构成了语词层面的反讽;如果落实到隐含作者和叙事者、人物之间,则会构成结构性的反讽。在描述“我”和魏连殳第一次相见的情形时,隐含作者就与人物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恐怕大半也还是因为好奇心,我归途中经过他家的门口,便又顺便去吊慰。②鲁迅:《孤独者》,《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1页。
不同于《在酒楼上》中“我”和吕纬甫曾经的“战友”关系,“我”和魏连殳本无交集,只是在S城时,“时时听到人们提起他的名字”,又恰好“在寒石山的一个亲戚家里闲住”。即便如此,我并未有意结识魏连殳。对“我”而言,与魏连殳相见只是由于“归途中经过”,“顺便去吊慰”,对于“吊慰”的原因,“我”也语焉不详,用“恐怕大半”一笔带过,而“我”“顺便”所做之事却恰恰是小说真正展开的故事之前提。由此,隐含作者拉开了和“我”之间的距离。而“还是因为好奇心”则呼应着前文中“我”去观看葬礼的行为,“我”以反讽的口吻叙述村民们观视的欲望,但同时,“我也是去看的一个”,而“我”观看的理由也未见得有别于村民,不过是“因为好奇心”。通过对“我”之对冲言行的并置,隐含作者和叙事者“我”的距离感得以呈现。类似的书写策略也出现在小说第三节中:
其时我正忙着自己的生计,一面又在接洽本年秋天到山阳去当教员的事,竟没有工夫去访问他。待到有些余暇的时候,离他被辞退那时大约快有三个月了,可是还没有发生访问连殳的意思。有一天,我路过大街,偶然在旧书摊前停留,却不禁使我觉到震悚,因为在那里陈列着的一部汲古阁初印本《史记索隐》,正是连殳的书。①鲁迅:《孤独者》,《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6、91、93-94页。
“我”“没有工夫去访问他”,更重要的是“没有发生访问连殳的意思”。对“我”而言,此前“常常访问连殳”的原因已经交待得很清楚,一是“因为无聊赖”,二是“他倒很亲近失意的人”。但正如“我”所说,“失意人也不会常是失意人”。因此在“我”的逻辑里,当“我”从“失了职业”变为“忙着自己的生计”时,不去访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如果小说顺着“我”的“意思”进行下去,“我”和连殳的这次相见恐怕无法发生。因此,“我”在旧书摊前“偶然”的停留却是推进故事发展的必然设置,隐含作者和“我”之间仍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在隐含作者的控制下,“我”和魏连殳之间的对话得以展开,这些对话首先呈现为言语上的相互辩难或以“不言”的方式进行的暗辩。还是在“我”和魏连殳初次相见的场景中:
我很劝慰了一番;他却除了唯唯诺诺之外,只回答了一句话,是:
“多谢你的好意。”②鲁迅:《孤独者》,《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6、91、93-94页。
此时的“我”是一个陌生人,在魏连殳眼中,我的一番劝慰和他后来所讽刺的“热心地围着使劲来劝”的本家们大概相去不远。而“我”和魏连殳之间真正的辩论由孩子而发。魏连殳认为,孩子的本性并不坏,“后来的坏”是由环境造成的。“我”则援引佛理,认为“坏花果”源于“坏根苗”。此后小说写道:
然而连殳气忿了,只看了我一眼,不再开口。我也猜不出他是无话可说呢,还是不屑辩。但见他又显出许久不见的冷冷的态度来,默默地连吸了两枝烟;待到他再取第三枝时,我便只好逃走了。③鲁迅:《孤独者》,《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6、91、93-94页。
魏连殳的沉默使“我”产生了两种猜测,“无话可说”意味着“我”把他说服,“不屑辩”则意味着他占据更正当的论述。“我”的猜测在指向魏连殳的同时更反过来指向自身,作为第一人称限知叙事者,“我”无法介入魏连殳的内心,沉默在他那里或许不意味着立场的犹疑,而“我”的“猜不出”和“逃走”,却明白地展露了对自身言论的举棋不定。更何况,“我”在援引佛理后,确乎意识到自己和“一下野就要吃素谈禅”的“大人先生们”一样,“并不懂得”“佛理”,只是“不自检点,一味任意地说”。孙尧天考察了“五四”前后鲁迅借助优生学资源改造传统父子伦理的思想历程,指出在优生学史上的确存在着“将佛经与遗传学关联起来”的论述脉络,但“从赫胥黎、严复、梁启超到周作人,他们都准确地保持着将‘种业说’与获得性遗传论关联在一起的理解”,也就是将佛经中的“种业”观区别于遗传决定论,“承认主体能动性”,强调“后天环境”和“自我修行”的意义④孙尧天:《“幼者本位”“善种学”及其困境——论“五四”前后鲁迅对父子伦理关系的改造》,《文艺研究》2020年第7期。。这也进一步佐证了“我”之观点的不可信,隐含作者对于叙事者“我”的反讽意味由此生成。此后,小说多次呈现了类似的辩难场景:当“我”和魏连殳再次相见时,他似乎改变了先前对孩童的观点,我出于劝慰,说出“这是环境教坏的”,但马上意识到这话对于魏连殳是一种讽刺,因而“即刻很后悔我的话”,魏连殳“却似乎并不介意”;当“我”找到“最好的机会”问出“久已想问的话”,即“究竟为什么老不结婚”时,魏连殳“诧异地看着我,过了一会,眼光便移到他自己的膝髁上去了,于是就吸烟,没有回答”,显然,魏连殳诧异于我的问题竟和他极力讽刺的本家们无甚分别,只好以沉默表示暗辨;当“我”因“偶然在旧书摊前停留”再次访问魏连殳时,我说“你到那里去了”,他说“并没有到哪里去”;当我想和他谈论“关于他的失业的事”时,他“却不愿意多谈这些”,“以为无足怪,而且无可谈的”。
至此,“我”和魏连殳的声音以相对独立样态的平行并置于小说之中,两者之间有针锋相对的互辩,也有以沉默的方式进行的暗辩。随着小说的推进,两种声音的交织开始更多地呈现为人物因对方在场或拟想对方在场而产生的自我辩难。当“我”询问魏连殳在祖母葬礼上大哭的原因时,小说呈现了魏连殳的大段独白。独白最后,他说:
你现在对于我的意见,就是我先前对于她的意见。然而我的那时的意见,其实也不对的。便是我自己,从略知世事起,就的确逐渐和她疏远起来了……。①鲁迅:《孤独者》,《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0、103、104、106页。
“我先前对于她的意见”,就是将“她的一生”判定为“亲手造成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而正是因为对“我”的意见——也就是认为魏连殳“亲手造了独头茧,将自己裹在里面了”——的不置可否(“也许如此罢”),魏连殳转而质疑自己“那时的意见”,因为“的确逐渐和她疏远起来了”,所谓“意见”也就未必可靠。在此后给“我”的信里,“我”作为“缺席的在场者”同样重要,或者不如说,魏连殳就是在和“我”的交互关系中展开自白的。信的开头是“申飞……”,魏连殳紧接着就对省略号展开解释:“我称你什么呢?我空着。你自己愿意称什么,你自己添上去罢。我都可以的。”②鲁迅:《孤独者》,《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0、103、104、106页。“申飞”本身已是称呼,这里“空着”的是对自己和申飞的关系——诸如朋友、战友等——的界定。与之相对应的是:
“申飞……。
“你将以我为什么东西呢,你自己定就是,我都可以的。③鲁迅:《孤独者》,《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0、103、104、106页。
显然,这和开头的表述构成了一组有意的对举。魏连殳认定自己“真的失败”,更重要的是,他认为“我们”不再是同路人,并在结尾反复重申,希望“我”将他忘记。由此,魏连殳将自己从与“我”的镜像关系中放逐了出去,他放弃了对“我”和两者关系的定义,并同时将定义他的权力也交给了“我”。换句话说,经由这次“失败”,魏连殳让渡了自我确证的权力。但此时,作为小说叙事者的“我”并未即刻主宰文本的意义走向,隐含作者和“我”之间仍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反讽性的描述仍时有出现。比如“我”回到S城后,决定再访魏连殳,“我”这样叙述进门前的观感:“里面仿佛特别明亮似的。我想,一做顾问,连寓里也格外光亮起来了,不觉在暗中一笑。”④鲁迅:《孤独者》,《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0、103、104、106页。这是“我”自居于比魏连殳更高的位置而产生的对于他的反讽性表述。事实上,“特别明亮”却是“我”因为“暗中一笑”的主观意图而拟想的情境,因为后文紧接着写道:“客厅里暗沉沉的……”因而在隐含作者那里,“我”对魏连殳的反讽同样是需要拉开距离、以反讽的目光加以审视的。更重要的是,“我”和魏连殳分别后,他同样作为“缺席的在场者”存在于“我”拟想的对话情境中,逼促“我”展开自我辩难。在山阳的雪夜里,“连殳的事”本来已“无从说起”,“我”在“闭目枯坐”中回忆故乡过年的场景,但这一充满温情和诗性的回忆马上被打断:“雪罗汉的眼睛是用两块小炭嵌出来的,颜色很黑,这一闪动,便变了连殳的眼睛。”魏连殳的“声音”继而也浮现出来,并引发了“我”的追问。在收到来信后,“我”的反应中更包含了丰富的层次:
这虽然并不使我“倒抽一口冷气”,但草草一看之后,又细看了一遍,却总有些不舒服,而同时可又夹杂些快意和高兴;又想,他的生计总算已经不成问题,我的担子也可以放下了,虽然在我这一面始终不过是无法可想。忽而又想写一封信回答他,但又觉得没有话说,于是这意思也立即消失了。①鲁迅:《孤独者》,《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4-105、105页。
“我”的“不舒服”大概源于魏连殳终究还是“躬行”了“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而“快意和高兴”则来自“我”对魏连殳“偏要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们而活下去”的“复仇”方式的共感。这两种情绪与魏连殳“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的自我判定是同构的。但“我”并未轻易倒向魏连殳一边,否则,“写一封信回答他”应当是必要而容易的,不至于“没有话说”,并且对于魏连殳生计问题的解决,“我”在获得宽慰的同时,还是以“总算”表达了些微的无奈。但“我”同样无法真正把魏连殳尘封在记忆之中,“我的确渐渐地在忘却他”“总之:我其实已经将他忘却了”这样的叙述,随即被后文“在道上,就想起连殳了”所否定。更重要的是,魏连殳似乎构成了“我”挥之不去的影子:
不知怎地虽然因此记起,但他的面貌却总是逐渐模胡;然而又似乎和我日加密切起来,往往无端感到一种连自己也莫明其妙的不安和极轻微的震颤。②鲁迅:《孤独者》,《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4-105、105页。
“我”所体验到的“日加密切”的感受说明,“我”和魏连殳之间共享着某种困境,并非他所说的“我们大概究竟不是一路的”,甚至“我”也有可能走上魏连殳的“路”,重蹈他的覆辙,这使我产生了“不安”和“震颤”。可以看出,虽然魏连殳已经让渡了自我确证和表述两者关系的权力,但“我”仍处于自我辩难的情境中。这些充满张力和迂回的表述意味着“我”处于某种具有丰富可能性但仍悬而未决的时刻,“我”尚无法跳出和魏连殳构成的复调式的对话关系,站在更贴近隐含作者的位置叙述“我们”的故事。
三
如果小说到此为止,那么它和《在酒楼上》就具有高度的相似性,小说第五节开头“天气欲雨不雨,一切都罩在灰色中”的风景描写也和“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有着相似的象征意味,但作者继续着力刻画魏连殳入殓时的场景:
到入棺,是连殳很不妥帖地躺着,脚边放一双黄皮鞋,腰边放一柄纸糊的指挥刀,骨瘦如柴的灰黑的脸旁,是一顶金边的军帽。……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①鲁迅:《孤独者》,《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9-110页。
在此前叙述自己“打听连殳的病症”时,“我”连续以“说不出一句话”“一声也不响”“说不出话来”着意凸显魏连殳死前的沉默,使人联想到鲁迅在同时期写作的《颓败线的颤动》中“无词的言语”的命题。在这篇散文诗中,面对后代对自己牺牲的不理解,母亲陷入难以表达自我的困境,因而出现了这样的表述:
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全面都颤动了……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②鲁迅:《颓败线的颤动》,《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1页。
李国华指出,“无词的言语”意味着它“在既有的表达中,尚未获得词的肉身或形象”,而即便“在言的意义上,‘无词的言语’只有‘无词的言语’这一抽象的能指存留,但在文的意义上,‘无词的言语’被鲜明地围猎了,它以身体颤动的形象,联动整个天空和‘无边的荒野’”③李国华:《现代心灵及身体与言及文之关系——鲁迅〈野草〉的一个剖面》,《文艺争鸣》2021年第11期。。在《孤独者》中,魏连殳的形象并未停留在寄给“我”的信中。他在死前的沉默某种程度上即是这种“无词的言语”的表征,因而也呼吁着对其进行“围猎”的尝试。在追究存款的十三大人和把“说不出话”归因为“生痨病”的人们那里,“无词”意味着不可解的沉默,而“我”则识别出了这一“言语”的“无词”性,并借助“冷笑”自己“死尸”的形象使“言语”获得了“肉身”。但区别于《颓败线的颤动》中的母亲,《孤独者》中作为死者的魏连殳又是如何获得知觉和情绪的呢?鲁迅同时期写作的《死后》同样呈现了“运动神经废灭而知觉还在”的情形,可以拿来作为参照。文中拟想了“我”入殓时的场景,当“我”被陌生人放进棺材后,出现了这样的细节:
但是,可恶,收敛的小子们!我背后的小衫的一角皱起来了,他们并不给我拉平,现在抵得我很难受。你们以为死人无知,做事就这样地草率么?哈哈!④鲁迅:《死后》,《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6-217页。
李国华认为:“鲁迅突破了这种身体层面的限制,借助死后知觉仍在的观念之桥,突入心灵世界进行自由联想。在这一意义上,死后的身体不是构成了现代心灵问题的限制,而是构成了现代心灵问题自由驰骋的疆场……”⑤李国华:《现代心灵及身体与言及文之关系——鲁迅〈野草〉的一个剖面》,《文艺争鸣》2021年第11期。在《孤独者》中,死去的魏连殳自然无从感知衣冠是否妥帖,但“我”借由“观念之桥”,在文本中恢复了魏连殳的知觉,使他得以把死去的自我置于“他者”的位置进行审视。借由他对“死尸”的“冷笑”,借由这一“无词的言语”,“我”和魏连殳同时获得了从两种声音平行互辩的结构关系——也就是从“旧我”——中挣脱出来的可能。因此,“不妥帖”既是“我”的感受,也是他的感受。换句话说,借由对自我确证的让渡和“我”的识别,魏连殳和“我”同时获得了审视和叙述“旧我”的可能,复调式的声响最终并合为一种声音,魏连殳死去的身体构成了活着的“我”需要克服的一种过往。反讽的意味在此刻消失了,不同于《在酒楼上》的结尾,作为作家鲁迅投射的隐含作者不再因尚未获得方向感而与人物共同逡巡于“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而是将自己业已获得的某种方向感赋予“我”和魏连殳,将他们拔升至自己身旁。小说结尾写道:
敲钉的声音一响,哭声也同时迸出来。这哭声使我不能听完,只好退到院子里;顺脚一走,不觉出了大门了。潮湿的路极其分明,仰看太空,浓云已经散去,挂着一轮圆月,散出冷静的光辉。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①鲁迅:《孤独者》,《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0、100页。
“分明”的“路”,“散去”的“浓云”,“散出冷静的光辉”的“圆月”,首先暗示了一种明晰的方向感。值得注意的是倒数第二段中复现的“受伤的狼”的意象,同样的文字出现在小说第一节中,“我”目睹了魏连殳在祖母葬礼上大哭的情形:“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彼时,“我”虽然也“很劝慰了一番”,但和村民们一样“不解”。到了小说第三节中,“我”向魏连殳提出了这一困惑,由此引起他的大段独白,独白以“沉默”和话题的转移作为收束。对于魏连殳的解释,“我”未置一词。但值得注意的是,不同于《祝福》和《在酒楼上》贯穿全篇的风景描写,《孤独者》中的风景描写在此处首次出现,因此格外引人瞩目。更重要的是,“圆月已经在中天了,是极静的夜”和小说结尾“挂着一轮圆月,散出冷静的光辉”又构成了一组复现,而小说结尾处,“我”恰恰在这一复现的风景中,完成了对“旧我”的挣脱。可以说,“受伤的狼”所牵连的魏连殳和祖母的故事作为文本中重要的关节,标示着“我”的成长历程。因此,要进一步探究“我”的方向感何以获得,或许首先应当回到魏连殳的独白中:
可是我那时不知怎地,将她的一生缩在眼前了,亲手造成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而且觉得这样的人还很多哩。这些人们,就使我要痛哭,但大半也还是因为我那时太过于感情用事……②鲁迅:《孤独者》,《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0、100页。
魏连殳的“痛哭”源于由对祖母人生的体认而生成的与像祖母一样的“人们”的关联感。虽然紧接着,他就用“感情用事”对其进行解构,并因为“我”的在场而展开自我辩难,但如果说在与魏连殳对话时,“灯火在微微地发抖”提示着这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临界时刻,那么到了小说结尾,当魏连殳的“痛哭”再次被“我”钩沉出来时,它无疑已成为“我”挣脱“旧我”的资源,并且其核心应当是魏连殳体认到的与承担着同一宿命的“人们”的关联感。后来鲁迅在《“这也是生活”》中因“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而产生的“切实”感和“动作的欲望”,或许在这里已经肇其端绪。
在小说文本之外,与《彷徨》同时展开的《野草》的写作和鲁迅这一时期的精神历程或许也可以构成“我”之成长的某种旁证。在《复仇》中,主人公通过“拒绝表演”报复“看客”,并反过来观看看客们的“无聊”,“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进而获得“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在《死火》中,当“死火”无力对抗和战胜远远强大于自己的敌人时,面临“冻灭”或“烧完”的两难处境,它毅然选择“那我就不如烧完”,以自我牺牲换取敌人的毁灭。可以看出,魏连殳对待围观者的态度和在信中“偏要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们而活下去”的核心表述与之分享着类似的逻辑。李国华通过对《求乞者》《过客》等文本在“心灵激辩”中设置的“别有意味的旁观场景”的分析指出:“《野草》诸篇随着写作时间的递进,先是越来越深入地拓进‘内部之生活’,后是越来越远离‘内部之生活’,转而叙述社会关系中的‘我’,最后写作的《题辞》更明确发出告别的声音,鲁迅显然通过现代心灵问题的模进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内部之生活’的捆缚,进而在虚无之后建立了新的现实感。”①李国华:《现代心灵及身体与言及文之关系——鲁迅〈野草〉的一个剖面》,《文艺争鸣》2021年第11期。在这个意义上,《孤独者》中的反讽和“我”的成长意味着鲁迅在写作《野草》的同时,也逐渐获得了将《野草》对象化的能力,《孤独者》中“我”之方向感的获得与《野草》内在结构的发展因而构成了某种相互说明、相互印证的关系。在几乎同时完成的《伤逝》中,我们可以看到类似的与《野草》之间的关联。在小说结尾的忏悔中,涓生的表述与《野草》极为相像,但这并不意味着隐含作者和叙述者之间的距离不断缩小,及至认同了叙述者的自我疗愈,相反,“手记”为分裂的文本赋予了某种整体性。同时,也使文本中的各种表述得以被编织在一起,它们彼此映衬或解构,取消了任何一种话语作为绝对真理而存在的合法性。在《伤逝》中,因为涓生的离弃,子君走向了死亡,涓生的“新生”恰恰是对子君的埋葬。正是由于子君的离开,涓生得以“完成了‘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的全部推衍过程”②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05页。。因此,如果把这些文字看成《野草》的某种投射,那么《野草》在这里同样被对象化了。《伤逝》并非以小说的方式对《野草》进行重写,它不是《野草》观念的小说版本。通过对“写”的摹仿,鲁迅曝露了思想植根的土壤及其潜藏的道德危机。而这种人物和隐含作者的成长背后,则是真实历史境遇中作家主体的成长。
新的经验带来的思想发展必然要求作家胀破固有的文本结构、诗学机制乃至对“文学性”的理解。在《孤独者》中,“我”和魏连殳的相识虽然“以送殓始,以送殓终”,但故事并未停留在对“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式的循环结构的呈现上。隐含作者最终让“我”“出了大门”,“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因而小说开头的所谓“别致”,同样成为加以反讽的对象。在这个意义上,《彷徨》与《野草》同样作为过程性的文本铭刻着鲁迅的挣扎与自新,而正如“我”在小说结尾处的“突转”,《孤独者》也作为《彷徨》的转折点,铭刻了“鲁迅将要从旧我挣脱出去的瞬间姿态”③[日]代田智明:《危机的葬送——鲁迅〈孤独者〉论》,李明军译,《上海鲁迅研究》2011年冬。。正如木山英雄所说:“把《孤独者》等作品看作孤立和意气消沉的产物也没有关系,然而,表现态度上的真正的积极性却是从这个时期开始的。”④[日]木山英雄:《实力与文章的关系——周氏兄弟与散文的发展》,《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木山英雄中国现代文学思想论集》,赵京华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7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