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克敏
中国长期以来就是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中国的历史是由各民族共同创造的,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发展也离不开各历史时期各民族共同的作用。因此,以统一多民族国家的视野来重新审视一些历史事件,把周边民族与中原汉族都纳入到统一国家的平等视域中,全面审视他们在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发展和巩固过程中的历史作用,是认清历史真实面貌必不可少的。
隋唐时期作为统一多民族国家发展的重要时期,中原王朝与边疆民族的互动频繁。隋唐易代又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以往多从阶级关系的角度进行分析研究①如翁大艸:《论贞观之治与隋末农民起义的关系》(《历史教学问题》1958年第2期)、吴雁南:《试论隋末农民起义与唐末农民起义的特点》(《史学月刊》1959年第11期)、王仲荦:《谈隋末农民战争研究中的阶级分析法》(《文史哲》1963年第4期)、姜伯勤:《隋末农民战争与反佛浪潮》(《历史研究》1978年第2 期)、赵文润:《略论隋末农民战争的历史作用——兼评农民战争史研究中的两个公式》(《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9年第4期)、黄惠贤:《隋末农民战争的武装分析》(《唐史研究会论文集》,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70-197页)、何应忠:《论隋末农民战争的历史作用》(《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1期)、逄振镐:《隋末农民起义的历史作用》(《东岳论丛》1982年第2期)、刘进宝:《隋末农民起义的原因、特征和作用》(《西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2期),另有高敏:《隋末农民起义中的少数民族初探》(《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8年第4期)以阶级分析法,论述了少数民族的反封建斗争。,或多是对个别民族,尤其是对突厥研究得比较多①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下篇《外族盛衰之连环性及外患与内政之关系》主要涉及突厥、回纥及南诏和吐蕃等个别民族政权在唐王朝兴衰中的作用,林恩显:《突厥研究·突厥对隋唐两代的分化政策》(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8)、吴玉贵:《突厥汗国与隋唐关系史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李方:《隋末唐初东突厥与中原势力的关系》(《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3年第4期)、王援朝:《雁门之围与隋末唐初形势》(《唐史论丛》(第十五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6-34页)、孙瑜:《隋末唐初以刘武周为首的代北民族共同体的产生及其作用》(《山西大同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1期)等。,而缺乏对整个边疆民族在这一过程中历史作用的全面认识。因而,把隋唐易代放在统一多民族国家的视域下,来全面审视当时周边民族的历史作用显得尤为重要。故笔者不揣浅陋,希望对此问题作一论述。
大业七年(611),隋炀帝下诏征高句丽,在山东遍置军府,强征百姓从军运粮,再加上水旱灾害,导致田园荒芜,百姓穷困,相聚为盗,纷纷揭竿而起,攻陷城邑,天下大乱。在中原纷乱的背景下,原来臣服的边疆诸民族开始重新崛起,染指中原,企图从中渔利。
中原大乱,各地反隋势力在起义初期,由于缺少兵马,势力都比较弱小,面对隋朝官军的围剿,往往损失惨重,四处流窜。而周边民族多以游牧为业,拥有大量的马匹,兵强马壮,又有插手中原乱局的意愿。于是双方一拍即合,各反叛势力起兵后无不联结突厥等周边民族,以获得其兵马资助,壮大自己的实力。李渊起兵之初,刘文静分析当时的形势时就说:“今士众已集,所乏者马。蕃人未是,急需胡马,待之如渴”②(唐)温大雅:《大唐创业起居注》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0页。,劝李渊与突厥结盟,以益兵势。大业九年(613)正月,灵武白榆妄起义,“劫掠牧马,北连突厥”③(唐)魏征等:《隋书》卷84《北狄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884页。。十年(614)五月,延安人刘迦论自称皇王,“与稽胡相表里为寇”④(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182,隋炀帝大业十年五月,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5798页。。上谷人王须拔、魏刀儿亦“北连突厥,南寇燕、赵”⑤(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182,隋炀帝大业十一年正月,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5803页。。五原太守张长逊叛隋后“以所部五原城隶突厥”⑥(后晋)刘昫:《旧唐书》卷194上《突厥传上》,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155页。,以获得其支持。甚至唐高祖李渊在起兵太原时,卑辞厚礼,不惜向突厥称臣⑦陈寅恪:《论唐高祖称臣于突厥事》,《香港岭南学报》1951年第2期。,以换取突厥的支持。于是,突厥始毕可汗称:“苟唐公自为天子,我当不避盛暑,以兵马助之”,很快就遣康稍利以突厥兵五百人、马两千匹与李渊会合,又以互市的形式送马千匹;西突厥阿史那大奈也帅其部下跟从李渊⑧(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184,隋恭帝义宁元年六月,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5846、5849页。。刘武周、梁师都、李轨、薛举起兵时也都与突厥相联结,并获得其他民族势力的支持。如薛举起兵,羌族首领钟利俗“拥兵二万在岷山界,尽以众降举,兵遂大振。”李轨起兵时,胡人安修仁“夜率诸胡入内苑”杀虎贲郎将谢统师、郡丞韦士政,响应李轨,成为其依靠的主要势力;居于会宁川的西突厥阙达度阙设也率两千骑兵投靠李轨⑨(后晋)刘昫:《旧唐书》卷55《薛举传》、《李轨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246、2249页。。大业末,李子和起兵于榆林,依附突厥始毕可汗,并把自己的儿子作为人质①(后晋)刘昫:《旧唐书》卷56《李子和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282页。。刘武周占据隋炀帝汾阳行宫后,急忙把宫人、珍宝送给突厥,始毕可汗“报以马,其众遂大”②(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86《刘武周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第3712页。。
隋末的反叛者正是获得了边疆民族的资助,势力才不断壮大,致使隋朝的平乱屡屡受挫。白榆妄获得突厥资助,陇右诸郡多被其患,隋炀帝“遣将军范贵讨之,连年不能克。”③(唐)魏征等:《隋书》卷4《炀帝纪下》,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84页。刘武周起兵,隋雁门郡丞陈孝意、虎贲将王智辩“合兵讨之,围其桑乾镇。会突厥大至,与武周共击智辩,隋师败绩”,陈孝意逃回雁门被杀④(后晋)刘昫:《旧唐书》卷55《刘武周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253页。。最终隋朝统一的局面被打破,直至彻底底崩溃。
隋朝建立不久,不仅降服了突厥,解除了北部的威胁,而且炀帝时西征吐谷浑,南降林邑、琉球,东击高句丽,招徕西域诸国通商朝贡,重建了统一多民族国家,确立了隋朝在当时东亚世界的霸主地位。然而,隋末中原战乱纷起,突厥趁机复兴,周边其他被征服的民族也纷纷拥兵自立。吐谷浑首领伏允就趁隋末内地动乱,收复故地,复国自立。隋军征服林邑后曾分其地为三郡,纳入管辖范围内,隋末“及中原丧乱,林邑复国”⑤(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190,唐高祖武德六年二月,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6077页。。牂牁蛮首领谢龙羽“大业末据其地,拥兵数万人”⑥(后晋)刘昫:《旧唐书》卷197《南蛮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276页。。隋末,离石胡人⑦离石胡属于稽胡一支。《北史》记载“稽胡一曰步落稽,盖匈奴别种,刘元海五部之苗裔也。或云山戎赤狄之后。自离石以西,安定以东,方七八百里,居山谷间,种落繁炽。”见(唐)李延寿:《北史》卷96《稽胡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194页。刘龙儿拥兵数万,自号刘王,割据一方;此后,他的儿子刘季真亦举兵反叛,北连突厥,甚为边患。随着这些周边民族的自立,统一的隋朝首先在边疆分崩离析,进而连带内地的割据,进一步加速了隋王朝的崩溃。
隋末,沿边诸郡的起义和周边民族的自立,使隋朝原有的边疆防御体系逐渐崩溃,这些民族势力也开始不断骚扰隋朝边境,而隋朝为了捍卫沿边诸郡的安全,不得不派大量的军队防御,这就减少了隋朝用于镇压叛乱的军事力量。当时,“突厥颇为盗寇,缘边诸郡多苦之”,隋炀帝不得不命燕郡太守薛世雄发十二郡兵马巡边⑧(唐)魏征等:《隋书》卷65《薛世雄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534页。。吐谷浑首领伏允收复故地后,也“屡寇河右,郡县不能御焉”⑨(唐)魏征等:《隋书》卷83《吐谷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845页。。大业十一年(615)八月,隋炀帝亲巡塞北,被突厥始毕可汗围困于雁门。雁门之围对当时的整个局势影响巨大,之后“不仅突厥以及北方各少数民族不再敬畏隋,而且由于雁门之围使隋王朝的威望大受打击,人们突然意识到此时的隋王朝已是外强中干,内地民众各地割据者也越发不畏惧隋。”⑩王援朝:《雁门之围与隋末唐初形势》,《唐史论丛》(第十五辑),第28页。再加上为了解围,隋炀帝下诏天下诸郡募兵,各地郡守长官纷纷赴难勤王,导致各地的防御空虚,已经受挫的各地反隋斗争又掀起新的高潮。十月,彭城人魏麒麟聚众为盗,寇鲁郡;鲁明月聚众寇陈、汝二郡;东海人李子通渡淮寇江都;十一月,王须拔破高阳郡;十二月,谯郡人朱粲称帝,寇荆襄;十二年(616)春正月,雁门人翟松柏起兵于灵丘;二月,东海人卢公暹保于苍山①(唐)魏征等:《隋书》卷4《炀帝纪下》,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89-90页。。面对内乱与外患俱发的局面,隋王朝左右支绌,难以两面兼顾,各地的反隋势力趁机发展壮大,隋王朝不断遭受打击。
从统一多民族国家的视角来看,统一隋王朝崩溃的过程是中原汉族和周边民族势力共同作用的结果。与之前统一多民族的秦、汉王朝的溃亡不同,边疆民族拥兵自立、骚扰边境割裂了统一隋朝的外围区,也通过支持内地割据势力分裂了统一隋朝的核心区,与内地汉族人民共同摧垮了隋炀帝的暴政和民族压迫。这表明,民族已经成为影响整个统一多民族国家发展不可或缺的因素了。
义宁二年(618)四月,隋炀帝被弑杀的消息传到长安,五月隋恭帝禅位于李渊,改元武德,唐王朝建立。隋朝灭亡以后,当时全国范围内的割据势力主要有:北方的李渊(唐,关中)、薛举(秦,陇西)、窦建德(夏,山东、河北)、王世充(郑,河南)、刘武周(天兴,马邑)、梁师都(梁,朔方、弘化、延安)、李轨(凉,河西)、高开道(燕,北平、渔阳),南方的萧铣(梁,江南)、沈法兴(梁,江表诸州)、李子通(吴,江都、丹阳)、林士弘(楚,岭南)等,统一多民族国家分裂为周边诸族政权和中原各割据势力。然而,经过从秦到隋八百多年的发展,人们心中已牢固地“树立了中国一体化的思想,即一个领土统一的帝国思想”②(英)崔瑞德主编,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西方汉学研究课题组译:《剑桥中国隋唐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第7页。,现在的问题是有谁来重建统一多民族国家。就当时的形势来看,许多割据政权安于据守一隅,目光浅视;一些人虽有大志却限于自身实力,心有余而力不足。既有统一天下之志,又有实力的只有占据关中的李唐,关中自古就是形胜之地,秦以其吞并六国,汉高祖据之以败项羽,再加上李渊父子的政治谋略和善于招徕人才,使其很快壮大了的实力,巩固了在关中的统治,为统一天下奠定了基础;而且李渊也具有统一国家的意愿,早在即位初李渊就宣布要“一匡海内,再造黎元”、“勘定凶灾,廓清宇县”③(清)董诰等:《全唐文》卷1,高祖皇帝《改元大敕诏》,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0页;《全唐文》卷3,高祖皇帝《平辅公祏大敕诏》,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6页。。到武德二年(619)年,唐朝不仅拥有关中,而且南有巴蜀,东南过武关控制了湖北北部和河南南部大部,东面已占据了河南北部及河北部分地区,已经显露出建立统一王朝的气势。
随着唐王朝的建立,政治形势发生了变化,已经由各族人民反对隋炀帝的暴政和压迫,转变为以李渊为首的唐王朝重建统一多民族国家与各地方势力企图维持分裂的斗争。正如魏徵在《隋书•北狄传》中说“及圣哲膺期,扫除氛祲,暗于时变,犹怀拒旅,率其群丑,屡隳亭鄣,残毁我云、代,摇荡我太原,肆掠于泾阳,饮马于渭汭。”④(唐)魏征等:《隋书》卷84《北狄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884页。边疆民族从获取自身利益最大化考虑,希望保持唐政权与各地方势力之间的平衡,维持中原的分裂局面,以便获得最大的政治经济利益。因此,周边民族需要继续扶持各地的割据势力,延缓唐王朝的统一。
武德二年(619)四月,始毕可汗授刘武周五百骑,进占句注;河北的窦建德也“依倚突厥”,把从宇文化及处俘获的萧皇后以及齐王暕之子杨政道等人送往突厥,并“多赍金帛,重赂突厥,市马而求援”①(唐)《大唐创业起居注》卷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53页。(后晋)刘昫:《旧唐书》卷56《梁师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281页。,“既与突厥相连,兵锋益盛”②(后晋)刘昫:《旧唐书》卷54《窦建德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239页。。三年(620)春,处罗可汗又以杨政道为隋主,在突厥的汉人都归其统治,行隋正朔,设置百官,企图打着复隋的旗号,扶持一个和唐王朝相抗衡的傀儡政权。后来,又派阿史那揭多“献马千匹于王世充,且求婚,世充以宗女妻之,并与之互市”③(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188,唐高祖武德三年五月,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5995页。,扶持王世充对抗唐王朝。武德年间,高开道曾从奚族借兵,屡寇幽州④(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219《奚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173页。。刘武周失败后,突厥又以苑君璋为大行台,“统其余众,仍令郁射设督兵助阵之”⑤(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188,唐高祖武德三年四月,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5994页。。四年(621)六月,营州人石世则执总管晋文衍,举州叛乱,奉靺鞨突地稽为主,以获得他的支持⑥(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189,唐高祖武德四年六月,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6032页。。刘黑闼重新叛乱后,就“遣使北连突厥,颉利可汗遣俟斤宋邪那帅胡骑从之。”⑦(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189,唐高祖武德四年十二月,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6052页。周边民族的支持无疑增强了这些割据势力抗拒唐王朝统一的力量,延迟了统一多民族国家的重建。
对于唐朝的征讨,周边民族有时直接出兵帮助这些割据势力抗拒统一。武德三年(620),李世民奉诏征讨刘武周,突厥处罗可汗遣其弟步利设率两千骑与唐军会合,明为助军,实则监视唐军行动,到达并州留居三日,城中妇女多被其掳掠,总管李仲文不能制止⑧(唐)杜佑:《通典》卷197《边防十三·突厥上》,北京:中华书局,1988,第5408页。;又留伦特勒率兵戍守从石岭以北⑨(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188,唐高祖武德三年六月,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5996页。,说是帮助李仲文镇守,实际上是不甘心失败,以武力强行占领。五年(622)春,李大恩上奏称,突厥发生饥荒,可趁机讨伐苑君璋,收复马邑。唐高祖派李大恩与殿内少监独孤晟率军共进,独孤晟失期不至,李大恩驻军新城等待,颉利可汗派数万骑兵与刘黑闼包围李大恩,最后大恩被杀,数千唐军战亡⑩(后晋)刘昫:《旧唐书》卷194上《突厥传上》,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155-5156页。。唐高祖令延州总管段德操发边兵进击梁师都,节节胜利,梁师都退居西城,“求救于突厥颉利可汗,颉利以劲兵万骑救援”;直到贞观二年(628)唐太宗再次命将征讨梁师都时,颉利可汗仍遣兵来援⑪。此外,当一些割据势力战败,周边民族势力也极力收容包庇他们。梁师都、宋金刚、刘黑闼、苑君璋等被唐军打败后就先后逃往突厥。
除了直接的军事援助外,周边民族主要是突厥,还通过授予封号的方式对割据势力给予支持。隋末唐初的突厥,“中国人归之者无数,遂大强盛,势陵中夏。迎萧皇后,置于定襄。薛举、窦建德、王世充、刘武周、梁师都、李轨、高开道之徒,虽僭尊号,皆北面称臣,受其可汗之号。使者往来,相望于道也。”①(唐)魏征等:《隋书》卷84《突厥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876页。突厥就曾先后册封刘武周为定杨天子、梁师都为解事天子、郭子和为平杨天子(子和辞不敢当,而改为屋利设)、张长逊为割利特勒②(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215上《突厥传上》记载:“别部典兵者曰设,子弟曰特勒”,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苑君璋为大行台,李仲文为南面可汗③李仲文本为唐初重要的边将,后“与妖僧志觉有谋反语,又娶陶氏之女以应桃李之谣。谄事可汗,甚得其意,可汗立为南面可汗”。(见《资治通鉴》卷188,唐高祖武德四年二月,第6012页。)。由于周边民族为当时的割据势力撑腰,唐军多次受挫,这些人也“恃突厥之众,遂无降意”④(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190,唐高祖武德七年二月,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6089页。,负隅顽抗。
在扶持这些割据势力的同时,周边民族还与其联合,或者单独入寇扰边,攻陷沿边城镇,杀掠人口,抢夺财物。据《资治通鉴》统计,唐高祖武德年间(618—626),以突厥为主,包括吐谷浑、党项、羌、契丹、奚、开州蛮、凉州胡等在内周边民族入寇多达73次,有些甚至深入到关中腹地,严重威胁到唐王朝的安全。为了防备这些骚扰,唐高祖不得不分派出大量的军队。如武德三年(620)七月,唐高祖在命李世民率诸军征讨王世充的同时,又不得不派李建成分军屯蒲州,“以备突厥”⑤(后晋)刘昫:《旧唐书》卷1《高祖纪》,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1页。;五年(622)八月,吐谷浑寇岷州,败总管李长卿,高祖下诏益州行台右仆射窦轨、渭州刺史且洛生前往救援⑥(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190,唐高祖武德五年八月,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6066页。;刘黑闼以突厥万人袭扰山东,颉利可汗率十五万骑兵入雁门,围并州,唐高祖遣太子李建成出豳州道,秦王李世民出蒲州道,李子和趋云中,段德操出夏州,并州总管李神符至汾东进行防御⑦(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215上《突厥传上》,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030页。。六年(623)突厥入寇原州、朔州,遣行军总管尉迟敬德将兵救之,又派太子屯北边,秦王屯并州,以防备突厥⑧(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190,唐高祖武德六年七月,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6082页。;突厥始毕可汗弟叱罗可汗与刘武周将宋金刚共为犄角,入寇汾、晋,又企图率其部落寇太原,声援刘武周⑨(后晋)刘昫:《旧唐书》卷62《郑元璹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379页。。
图一
周边民族的骚扰,不仅给沿边居民的生命财产带来巨大的损失,而且为了防范这些入侵,唐王朝经常分派大量军队驻扎边境,这样用于进行统一战争的军事力量就减少了。为了应付外部威胁,唐王朝不得不放慢统一步伐。
与支持割据政权相反,有一些周边的民族部落支持新建立的唐王朝,积极参与国家统一的过程。唐初,李轨占据凉州,威胁关中,高祖李渊约和吐谷浑首领伏允,“令击轨自效”,于是伏允“引兵与轨战库门,交绥止”①(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221上《吐谷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224页。。西域胡人安兴贵、安修仁兄弟在劝说李轨降唐无效的情况下,“阴与诸胡起兵击轨”②(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187,唐高祖武德二年五月,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5966页。,活捉李轨,不费一兵一卒,平定李轨,加快了唐朝统一河西地区的步伐。刘黑闼叛乱,靺鞨酋帅突地稽主动遣使赴定州,请受李世民节度,积极参加讨伐刘黑闼的战斗,因功被封为蓍国公,迁往幽州昌平城;之后,高开道引突厥兵攻幽州,突地稽率兵抵抗,大破之③(后晋)刘昫:《旧唐书》卷199下《靺鞨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359页。。西突厥特勤史大奈早在李渊起兵太原时就率众以从,武德时又从李世民讨薛举,平王世充、窦建德、刘黑闼,在唐结束分裂、统一天下的过程中立下了赫赫战功。武德四年,巴东蛮帅冉安昌也率兵与唐军平定割据江陵的萧铣④(宋)李昉等:《册府元龟》卷973《外臣部·助国讨伐》,北京:中华书局,1960,第11431页。。
除了这些周边民族部落首领主动参加唐朝统一全国的战争外,在唐朝的军队中还有像关中羌豪党弘仁、西域胡商何潘仁、史万宝等许多蕃将⑤参见马驰:《唐代蕃将》,西安:三秦出版社,1990年,第100-107页。,他们也在唐朝统一全国的过程立下了汗马功劳。周边一些部落首领也主动归附唐朝,支持唐王朝重建统一多民族国家。岭南蛮酋冯盎从炀帝征高丽,隋亡后奔回岭南,有众五万,有人劝他趁中原动乱,效法赵佗称南越王,割据一方,冯盎回答:“吾居南越,于兹五代,本州牧伯……越王之号,非所闻也”⑥(后晋)刘昫:《旧唐书》卷109《冯盎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288页。,予以拒绝,主动归顺唐朝。武德五年春正月,岭南俚帅杨世略以循、潮二州降唐;⑦(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190,唐高祖武德五年正月,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6055页。六年(623)白兰、白狗羌遣使入贡,次年以其地置维、恭二州⑧(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190,唐高祖武德七年正月,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6088页。。唐初,主动归附唐王朝的周边民族远不止这些。正是由于周边一些民族积极参与,在一定程度上加快了唐王朝统一多民族国家的重建。
周边民族在隋唐易代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影响了唐初民族关系和民族政策的形成。由于周边民族在隋唐易代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各不相同,利害交织,情况比较复杂,相互之间也具有一定的关联。因此,根据周边各民族在隋末唐初统一多民族国家分裂和重建过程的不同作用,唐王朝对他们采取了不同的民族政策。
对于那些积极参与王朝统一和顺应时势归附自己的民族部落,唐王朝采取优抚怀柔政策;而对那些支持割据势力,经常骚扰边境的民族则以军事打击为主要手段。武德初,唐高祖以突厥强盛,中原初定,再加上突厥曾资助过自己,所以对突厥卑辞称臣,对其使者“每优容之”,以“敌国之礼”平等待之。然而,突厥“言辞悖傲,请求无厌”,又不断与割据势力联军入寇,骚扰边境,引起唐朝统治集团的强烈不满。武德八年(625),颉利可汗围攻灵州、朔州,大败代州都督蔺謩,唐高祖就曾对大臣说:“往吾以天下未定,厚于虏以纾吾边。今卒败约,朕将击灭之,无须姑息”,命有司以后给突厥的书信由国与国之间平等交往的“书”改为君臣之间所用的“诏敕”;开国初期,唐高祖偃武修文,到八年“突厥颇为寇掠,帝志在灭之,复置十二军”,命将练兵,反击突厥①(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215上《突厥传上》,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032页。。此时,唐朝与突厥的关系已经从原来的同盟关系变为对抗的敌对关系。突厥频频南下,不但骚扰边境州县居民,甚至深入关中严重威胁都城长安安全。为了防备突厥,拱卫京师,唐朝初期国家军事布局,都是以防御突厥为主,构建了以关中为核心的北方防御网络②李鸿宾:《唐朝的地缘政治与族群关系》,《人文杂志》2011年第2期。。贞观初年,唐太宗下诏备北寇,称“自隋氏季年,中夏丧乱,黔黎凋尽,州城空虚。突厥因之,侵犯疆场,乘间倖衅,深入长驱,寇暴滋盛,莫能制御。皇运以来,东西征伐,兵车屡出,未遑北讨,遂令胡马再入,至于泾渭,蹂践禾稼,骇惧居民,丧失既多,亏废生业”,要求北道诸州修边,“置城寨”,“须有修补,审量远近,计度功力”③《全唐文》卷4,太宗皇帝《备北寇诏》,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52-53页。。
甚至当时唐王朝整个外部战略布局也是以应对东突厥为中心,其对其他民族的政策也要服务于此。武德八年(625),西突厥叶护可汗遣使求婚,唐高祖因西突厥距离遥远,“缓急不能相助”而犹豫,大臣裴矩劝说道:“今北狄方强,为国家今日计,且当远交而近攻,臣谓宜许其婚以威颉利;俟数年之后,中国完实,足抗北夷,然后徐思其宜。”④(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191,唐高祖武德八年四月,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6107页。劝唐高祖要从击败突厥的整个战略出发来考虑与西突厥的和亲。对于唐高祖称臣突厥,唐初君臣一直耿耿于怀,无日不思雪耻,希望消灭突厥,彻底解除威胁。贞观四年(630)李靖大破突厥颉利可汗,唐太宗高兴地对大臣说:“朕闻主尤臣辱,主辱臣死。往者国家草创,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称臣于突厥,朕未尝不痛心疾首,志灭匈奴,坐不安席,食不甘味。今者暂动偏师,无往不捷,单于款塞,耻其雪乎!”⑤(后晋)刘昫:《旧唐书》卷67《李靖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480页。对于武德年间频繁骚扰唐朝边境的吐谷浑,多次劝谕无效后,贞观时期,唐太宗也坚决予以军事打击。可见,武德年间唐与边疆民族的关系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了贞观时期政策的制定。
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后,在其内部始终存在着一种竞争趋势。汉民族人口众多,社会文明水平相对高于周边,所以大部分时间内都处于核心地位,常常主导着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兴衰变迁。但是,随着民族间交往的增多,边疆民族的发展进步,在一些社会变动的特殊节点上,他们越来越多、越来越主动的参与到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发展进程中,积极与汉民族竞争,争夺统一多民族国家的主导权。魏晋南北朝时期,周边民族局部性的参与到多民族国家的政治进程中;而隋唐王朝更迭的过程中,周边民族与中原各反隋势力开展积极的互动,拥兵自立,资助反隋势力,骚扰边境,逐渐破坏了隋朝在周边建立的势力范围和秩序,瓦解了隋朝的边疆防御体系,分散了隋朝的平乱力量,加速了隋王朝的崩溃。在唐王朝统一的过程中,一些民族部落积极支持新王朝,为统一多民族国家的重建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是,另一些周边民族势力则为了自身的利益,而继续扶持割据势力,骚扰边境,分散统一力量,延缓了唐朝再建统一多民族国家的步伐。总之,在隋唐易代过程中,无论周边民族所起的作用是促进还是延迟,不可否认的是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分裂与重建已与包括边疆民族在内的各民族密不可分了,他们已经更进一步的融合到了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发展过程中来。最后,具有鲜卑和汉人混合血统的李渊父子所建立的唐王朝完成了重建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历史使命。
从整个历史进程来看,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自秦汉时期形成,经历了一个统一——分裂——统一——再分裂——再统一的反复过程,而每次分裂之后的统一则是融入民族更多、范围更大、水平更高的再整合。而在这一过程中,周边民族受中原先进文化的吸引不断向内地汇聚,不断给中原文化注入新的活力;汉族则以自己强大的融合力将他们更加紧密地凝聚在自己周围,最终形成了统一国家中不可分割的多民族共存状态。同时,在这个大的反复过程中,伴随着王朝更迭,统一多民族国家也会出现极短暂的分裂与重建。边疆民族在隋唐易代过程中发挥了各种各样的作用,使唐初的统治者不得不把民族问题作为重点关注的对象,改变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索虏”、“岛夷“相互歧视敌对的紧张态势,采取了一种比较开放、平等的民族政策,才使唐高祖对“胡越一家”①(后晋)刘昫:《旧唐书》卷1《高祖纪》,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8页。的赞叹,唐太宗摒弃了传统“贵中华,贱夷狄”的民族偏见,有了“爱之如一”②(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198,唐太宗贞观二十一年五月,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6360页。的宽广胸怀,被各族人民推举为“天可汗”,成为农牧两大类民族共同的元首,巩固了唐朝统一多民族国家,使各族人民心中牢固树立了统一多民族国家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