亿家人

邓润寅

义鱼出发去六盘水踩码头的时候，包里仅仅带了两万块钱。两万块钱不多，但已经是义鱼的全部家当了。按理说，义鱼这几十年在外闯荡，卖锅子、卖医疗器械、开饭店、卖冲货，或多或少总能赚一点点，基本上很少有亏的时候，算起来应该存了一点钱。但义鱼知道，自己夫妻俩加上三个孩子，一家五口吃喝拉撒一应开销全靠一个人赚钱支撑。在千子村，向来是男主外女主内。三个小孩全是烧钱的主，各项费用都高得吓人，也幸亏义鱼会做生意，会赚钱，做了这个生意做那个生意，哪个生意赚钱做哪个生意，才勉勉强强把这个家撑起。

义鱼以前做生意总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一次不同以往，踩码头是为开超市，开超市自然是要打坐桩的。开超市两万块的本钱肯定不够，女婿答应借八万给他。女婿在六盘水市下面的一个镇开了一家超市，做了两年后，发现相对家乡大云县，这里的人民更淳朴，信息更落后，生意更好做，收入更可观。便跟岳父说，您干脆也来六盘水下面镇里去寻个好码头，开一家超市。义鱼说，我没有本钱。女婿问，您能拿出来多少？义鱼说，最多两万块。女婿算了算说，我借八万给您，那些大一点的供货商我熟，我给您作担保赊货，到镇里找个码头，两三个门面都可，十万块的本钱也基本上做得到了。义鱼说，要得。便带上两万块，开了一台旧面的，就朝六盘水进发，只身前去踩码头。

面的车在沪昆高速上一路疾驰，说是疾驰，实际上也就八九十码的速度。义鱼有时候把油门踩到底，开到百码以上，但噪声大得交通广播电台的播报一句都听不清，感觉车子会随时散架。面的车没有舒适性可言，如果不是为了方便踩码头，那就坐火车去了，既安全，又省钱。车子过了安顺，右拐去六盘水，义鱼下了沪昆高速走国道。两百公里左右的路程，全是上山下山，过桥过村。到达六盘水时，女婿接了他，又开了五十多公里山路，到达一个小镇，才洗漱歇息。

义鱼按照女婿的推荐，开着面的沿着省道朝毕节方向踩码头。白天开在山间的马路上，才发现在这样的路上开车很恐怖。因为这边的山并不像湖南的山，这边的山很高但又不长树，坐在车上，一眼望到几百米深的谷底，有恐高症的根本不敢开。义鱼提心吊胆地开着车，眼睛盯着马路中间的白线，尽量不看悬崖。大概翻越了三座山，里程表显示已经行驶了七十多公里。刚下到山脚，车子突然抛锚了。幸好前面就有一个集市，看不出是镇子还是村子。

修理师傅说，车子长时间高速行驶加上连续山路，没有及时补充机油，拉缸了。义鱼说，我买的二手车，总共才三千块钱，没有经验，不知道机油少了，也没看到哪里亮红灯。修理师傅说，机油报警灯不是红灯，是黄灯。义鱼说，我反正不懂，要多久才能修好？修理师傅说，要磨缸，最少要三天。

义鱼先是在心里懊恼，出师不利，这个地方不好，修好后再去前面找。后又转念一想，这也许是天意，要把他留下来。说起天意，义鱼脑海又浮现出母亲安葬的场景：那天，母亲的灵柩在油槽岭上葬下，地仙蓖麻子在例行最后的封土仪式。义鱼五兄弟一字排开站在蓖麻子后面，坟前点着五根香烛。蓖麻子手一伸，旁边的人就递上一只大公鸡和一把菜刀。蓖麻子左手反手抓住大公鸡的两只翅膀，然后把鸡头别进两只翅膀中间；右手轻轻地在鸡脖子上拔掉两撮毛，再拿起菜刀，在拔毛处轻轻一割；然后左手一转，把鸡头朝下，鸡血便汩汩流到坟头的土里。流了大概十多秒，蓖麻子就把大公鸡朝坟头一抛。也许这只大公鸡太大，鸡血太多，被抛到地上后并不甘心断气，两只脚使劲地乱蹬，在地上不停地打着旋。看到大公鸡快要接近香烛了，义鱼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生怕它两脚把香烛蹬倒，那样感觉会很不吉利。义鱼心想蓖麻子肯定懂，他应该会出脚制止。但蓖麻子正眯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没看见，又像是很有把握一样。大公鸡两只脚蹬到第二根香烛上的时候，恰好断了气。第二根香烛在外力作用下，已经歪了一点，像比萨斜塔一样。事后，义鱼问蓖麻子那预示着什么？蓖麻子悄悄地说，大公鸡按你母亲大人意愿，要保佑你，你不是排行第二么？义鱼说，那万一被它蹬倒了呢？只差一点点了。蓖麻子露出两颗大金牙，神秘一笑，说，怎么会呢？都在我的意料之中。呵呵。

义鱼事后一想，从这边数起第二，从那边数起就是倒数第二。反正地仙跟算命先生一样，说这边有理，说那边也有理。即使大公鸡真的蹬倒了香烛，他也会说保佑其他四个，地仙总不会错。不过，一般在有两个选择的情况下，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好的那一个。义鱼相信这也许就是天意，他决定就在这里找个门面开店。反正要三天才能修好，义鱼决定就在这里找个小贵宾楼住下，到处转一转，就当旅游吧。

这个小镇确实小，就一条街，也就是这条通往毕节的省道。十分钟可以从这头走到那头。义鱼的心思并不在玩上，他在观察哪里有空门面，适不适合开超市。走过去再走回来，义鱼发现有一幢刚刚竣工的三层楼房，只是稍微偏了点。过去问了一下，得知还没有租出去，便和房主商议自己想租下来。房主是镇供销社主任，还有一年就要退休了，建这幢房子是想以后退休了生活更轻松些。房子刚刚建好，就有人要全部租下，主任心中极是高兴，觉得财运不错。便热情地邀请义鱼在自己家吃饭，义鱼欣然答应。

在主任的介绍下，义鱼得知此镇叫比德镇。比德镇原先并不叫比德，而是叫比底。因为周围的群山呈一个比字形，小镇刚好在最低洼的底部，故得名比底。后来大家觉得比底念起来像逼底，太不文雅了，就改名比德。义鱼听着主任的介绍，忽地大惊，继而大喜。义鱼的母亲就叫尹碧德，与比德同音，世界上竟有如此巧的事情！看来这车不是开坏的，是母亲要它坏的。义鱼觉得这次他的超市生意一定会顺顺利利，会开张宏发，因为母亲一直在庇佑。

第二天，在主任的推荐下，义鱼去看了一个红军经过比德镇作战的指挥所。也就几间空屋子，配上一段文字介绍，没有真的实物。下午义鱼就去河边玩耍，这条河叫比母河，并不大，可能是在这里发源的缘故。河床不宽，水很清很浅，有透骨凉的感觉，比家乡三口井的水还要清澈干净。义鱼脱掉鞋子，在河里走，非常刺激。还没正式开店，义鱼就已经对比德这个小镇印象深刻。

超市开业都是女婿带上义鱼一起操作的。先是购置货架，再就是去批发市场进货。进货的市场主要有四个：近一点的到六盘水和诚花园市场，主要进饮料；远一点到贵阳巨桥大市场，进些酒和饮料；更远的是到昆明螺蛳湾市场，主要进百货、副食；如果碰上回家乡，义鱼就会到大云的百货大市场顺带进货，这里主要是进一些五金、塑胶和百货。和女婿一起进货，两人就共用女婿的那台五十铃货车，货车车厢够大，两个人的货都装得下。义鱼初中毕业就开始做生意，经验很丰富，也善于和人打交道。女婿陪得一次之后，义鱼就跟那些供货商熟络了，比女婿还要更熟悉，像老朋友一样。后来，义鱼就不需要女婿陪了，一个人开着台旧面的，把后面两排座位全部拆掉，也挺能装，三千块钱的车和别人十多万的车使用效果一样，虽然不舒适，但实用性不错。

义鱼的超市取名亿家人，就两个门面，两边刚好都还各有两间空地没建房。虽然只有两个门面，但亿家人在比德镇依然是最大的超市。比德镇的街道本来就只有一条，他们那还没有超市这个概念，只有当地人开了些小商店，一般都是一个门面。义鱼是第一个到这里开超市的外地人，而且是外省人。本地人很多是少数民族，如布依族、苗族、彝族等，他们大多豪爽、淳朴、热情。义鱼这个人从小跑江湖，深谙和气生财的道理。他在收银台后贴上标语：质量第一，假一罚十；对来店购物的顾客总是笑嘻嘻的。门口边设置了免费的饮水机，义鱼总是喊顾客们喝水；或是见到抽烟的大哥，便递上一支烟，不管他们购物与否。到亿家人购过物的顾客对义鱼印象都挺好，谈论起亿家人时，都说刘总那个人不错。

尽管如此，亿家人开业个把月来生意还是不温不火。可能是义鱼夫妻刚刚经营超市，还没摸着门道；或者是亿家人还不够大，不够大到对当地人开的商店形成碾压之势；抑或是时间还不够久，当地人还没有形成去超市购物的习惯。为了让超市生意好起来，义鱼凭着几十年在外闯荡的经验，又借鉴了女婿开超市的一些成功做法，想出了几个大招。比方，在货物的定价方面，义鱼知道那些家庭主妇最喜欢比较，尤其是那些日用品，她们非常熟悉各个店的价格，她们会选择去价格最优的店。对柴米油盐之类的定价，义鱼就定和别的商店差不多的价格，甚至略低一点；对那些不常用的商品，价格就高一点，比如奶粉，大云市场有个牌子的奶粉只要六十多，而比德这边的奶粉通常都在一百六到两百之间，而口感基本没什么差别。义鱼就把这种奶粉进过来，定价在一百五十八元，结果卖得非常好。又比方，在搞促销活动时，义鱼放出新招。比德镇兴赶场，每逢三六九，义鱼八点准时打开店门，却突然发现，街道两旁已经摆满了各种土货。有用箩筐装的，有用板子架的，有用三轮车装的，还有直接摆地上的；后面是各民族的大爷大妈，有上衣下裤的，有穿着长袍扎着腰带的，有头上顶着银冠的，有嘴里吸着旱烟的。就像地底的泉水，突然之间冒了出来。这些大爷大妈把各种土货卖完，就会去超市买一些商品回去。义鱼就放出一个大招：凡是年满七十周岁的老人，赶场这天进店购物一律七折。这个优惠力度之大，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很多日常用品基本上要折本。这招一出，就有降龙十八掌的威力，那些赶场的老人纷纷加入购物大军，那些中年人要购物就把家里的老人喊来。赶场这天亿家人超市一天的销售额在五万以上，是平常的十倍之多。看起来有些商品折了本，但那些利润高的打折后依旧赚钱，比如那个大云进的奶粉，最高一天卖出过两百桶，义鱼赚得盆满钵满。

半年之后，义鱼就购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台新车。是台商务车，既可以坐人，又可以拉货。买车之后不久，亿家人右边的空地就开始动工建房了，也就三个月时间，两层楼房就建好了。那天，房主来到亿家人超市，满脸堆笑说，刘总，发财了呀。

哪里哪里，托您洪福，盘口生意。义鱼也是笑脸相迎。

我有个事情想跟刘总商量。

什么事？请讲。

您看，我这房子也砌好了，原来打算自己开个超市，或者租给别人开个超市。但我转念一想，我们是邻居啊，好事莫把别人了，要租也是先租给您啊。刘总您觉得呢？

那是那是，要租肯定先租给我。义鱼赶忙说，我和老婆商量一下，明天定下来。

好，您现在的房租是多少，我租给您也是多少，反正也不会贵您。

义鱼老婆说，这不是强租吗？

义鱼说，如果他租给别人开超市了，到时竞争是肯定的，烂价也是难免的，还不如我们租了算了，开个服装超市，我们可以从大云服装城进货，利润也不会差。

花了两个月时间装修，义鱼的服装超市也隆重开业了。服装超市和亿家人原来的门面中间的墙体打了一条门，连接成为一个整体。比德镇的各个少数民族穿衣着装除了些老年人，早就汉化，大云服装城进的货想象不到地便宜，且好看又质量不错，自是又多了不少进账。

第二年，亿家人右边的空地上新搭建了一个棚子。原来义鱼可以在空地上停车，或者放点东西，现在就不行了。一天，比德镇党委书记来亿家人二楼喝茶，两人闲聊。书记问，刘总您到比德做生意感觉还好吧？

还不错。在书记的领导之下，比德政通人和。

又耍嘴皮子。书记笑笑说，有没有什么难处需要我帮忙解决的？

没有没有。义鱼想了一下又说，哦，真还有个事：原来我隔壁是空地，没建房，现在右边建好租给我了，左边前些日子建了个棚子，我的车子只好停马路上了。

哦，您说起隔壁棚子，那是我外甥，他不争气，连个房子都砌不起，哪怕是砌一层也好。

书记的亲外甥？

嗯。我的姐姐心梗去世早，留下这个没出息的儿子。书记叹了一口气。

心梗？义鱼也是叹了一口气，说，书记您不知道，我的姐姐也是心梗走的，才五十三。

同病相怜啊。书记举起茶杯。

确实，我那个外甥混得也不咋地，只能打点小工。义鱼也端起茶杯说，我有个想法看可不可以？

您说。

我来出钱帮您外甥建一层，建好后您外甥再把它租给我，免三年租金，您看可以么？

免三年？那你怕划不来，起码也要免五年吧？

建一层也只要这么多钱。免五年？他不要吃了？义鱼哈哈笑。

你这是来比德扶贫来了。书记也是哈哈大笑。

不到两个月，一层楼房就砌好了。同样，义鱼从中间开了条门连通，把烟酒和办公用品移到了这边。这样，右边两个门面卖服装，中间两个门面卖五金百货副食，左边两个门面卖烟酒和办公用品，商品琳琅满目，排放井然有序。只要进了亿家人，想买什么都有。从外面看，六个门面的亿家人大超市中间是三层楼房，右边是两层楼房，左边是一层楼房，呈231排列，倒是错落有致。巨大的亿家人超市招牌立在中间三层楼的第二层，把两个窗户都遮住了，招牌四周布着彩灯，即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只要经过比德镇，也会看到闪闪发光的亿家人超市招牌，看到比德镇“商界”的航空母舰了。

一天，义鱼开着商务车到巨桥大市场进货。拆卸了后排座位的商务车装了满满一车厢酒和饮料，义鱼坐在驾驶座上，感觉都要被翘起了。进入六盘水境内，义鱼正在盘山公路上爬坡，上坡的时候，由于前头轻后头重，真的会担心车子来个倒翻筋斗。大云人开车有个习惯，就是在弯道时，喜欢压着中线开，这样视线更好。但贵州路窄，弯道多，这边司机开车又快。因为回程时临近黄昏，视线稍差，正当义鱼压着中线行驶时，忽地山上一台货车快速过来，义鱼后背一凉，向右猛地一把方向盘，货车是刚刚好躲过了，但由于方向盘来不及回位，商务车与右边的山体来了个亲密接触。幸好系了安全带，义鱼本人没有受伤。下车一查看，商务车前保险杠撞脱在地，右前大灯损坏，其他倒是损失不大。义鱼试了试，发现车子还可以正常驾驶，便决定先把车开回比德镇，卸了货再去六盘水的4S店修理。义鱼赶清早去，大天黑才回，但车祸一出，吓得一夜都没有困意了。

义鱼站在车尾卸货，老婆和员工负责搬进超市。两个女人搬着几十斤一件的酒，健步如飞，经过几年来的锻炼，都已经变成女汉子了，力气不逊义鱼。事实证明，只要是帮自己干活，为自己挣钱，不睡觉不算什么，变成女汉子也不算什么。

这时一辆沾着煤灰的丰田霸道从那边驶过来，到达亿家人超市的时候，突地一个甩尾，九十度垂直停在义鱼的车旁边，动作非常潇洒。下来两个戴墨镜的年轻人，径直向义鱼走来。

刘总，生意忙呀。

没事做，卸点货。你是……

我是街那头的彭鹏飞呀，那年您到我家，帮了我家大忙。他边说边摘下了墨镜。

哦哦哦，想起来了，你不是一直在煤矿上班吗？都认不出来了。义鱼脑海里又浮现出两年前的那件事：那天，居委会的广播里正在一遍又一遍地用方言播报着什么，义鱼没听懂，由于忙，也没去问。第二天，义鱼问店里的员工，才知道有个神经癫子突然发作，冲到街那头一户家里就砍人。那一户也造孽，一家四口人，夫妻两个在家里卖点土货，大儿子是个退伍军人，在煤矿上班，小儿子才几岁，幸好出去玩去了；男的为拦住癫子被砍死，女的被砍成重伤。居委会发动大家捐款，帮助那个可怜的家庭。义鱼立即开车去了那家，看到那户人家简陋的堂屋里摆着一具棺木，放着死者的遗像。棺木下，一盏长明灯忽明忽暗地燃着，几个邻居来回穿梭地忙着。大儿子披麻戴孝坐在屋子里，沉默地盯着地面；小儿子不知生离死别，还在坪里玩耍。义鱼拿出一沓钞票，不用数，还没拆封，是一万块。旁边的人都很惊讶，死者的大儿子更是，因为他家实在与亿家人刘总没有什么交往，自然没有交情。他也没多说，只是很认真地握紧义鱼的双手说，刘总的大恩，我记下了。

这是我们新上任的矿长。同行的年轻人看义鱼不知道，就插话道。

当矿长了啊，厉害厉害！恭喜恭喜！义鱼连忙祝贺道。

哪里哪里，都是运气好而已。彭鹏飞接着问，哎，您的车怎么了？前保险杠哪去了？

昨晚从巨桥大市场回来时出了点小意外，人没事，就是把保险杠撞掉了。义鱼尴尬地说。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不是有句话叫大难什么的，必有后福。

谢谢关心。义鱼笑着又问，彭矿长今天是路过还是……义鱼猜不到彭鹏飞来干什么，也许就是顺便下车买包烟或者一包槟榔。

刘总的大恩我一直铭记在心。只是没有混好，不好意思来。今天专程来找恩人刘总您，是想跟您商量个事。彭鹏飞满脸春风地说。

好好好，我这货还有两分钟就差不多了。彭矿长你就稍等我几分钟。

吴主任，你去给刘总搭把手。彭鹏飞吩咐同来的跟班。

义鱼连忙摆手，说，莫弄脏了吴主任的手，我已经做完了。

义鱼把彭鹏飞两个请到二楼，义鱼老婆送来几碟瓜子、水果、零食，还有两瓶江小白，一副你有故事我有酒的架势。

义鱼拧开盖子，和彭鹏飞碰了一下，说，今日矿长光临寒舍，实在是蓬荜生辉。

刘总于我有大恩，俗话说，大恩不言谢。我也一直没有报答刘总的机会。今天才来，实在该罚。彭鹏飞赶紧说。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了不提了。义鱼接过话说。

刘总您不提，但我、我家一直记得刘总的大恩大德。

那都是举手之劳，举手之劳。义鱼接着说，不知道彭矿长要跟我谈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们矿也有个两三百工人，却是地处山窝窝，职工买东买西很不方便，我们想在矿里开个超市。刘总在这方面轻车熟路，为人又豪爽仗义。我们就想请刘总去矿里开，当然，房子免费提供。不知刘总愿不愿意？

义鱼快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知道这是个稳赚不赔的生意，也明白这是彭鹏飞的一片心。就说，彭矿长的美意我心领了，这是一个好生意，赚钱的生意，我今晚考虑一下再给你答复。

好的好的。

义鱼晚上就跟老婆讨论了这个煤矿开超市的事。老婆说，好是个好事，就是听说那个彭鹏飞是个黑白通吃的厉害角色，我们怕奈不何。义鱼说，我也就做了一件好事，也不是什么救命恩情，如果真有什么，我就是过江龙也斗不赢地头蛇。老婆说，那算了吧，钱赚不尽的。

过了一天，义鱼才打电话给彭鹏飞，斟酌着说，感谢彭矿长美意，我现在在比德镇的这个亿家人超市越来越大，又请不到人，精力有限，到你那里有十来里路，怕是照看不过来。只能谢谢你的好意了，哪天过来陪你喝酒。

后来和弟弟青鱼论起这件事，义鱼还是有点懊恼，说，我那时候还是胆子太小了。当初要是去煤矿开家超市的话，那要多赚不少钱。青鱼说，那肯定，彭鹏飞显然是怀着报恩的心态来找你的。义鱼说，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但是那个彭鹏飞还是对我很好，虽然我没去，他指示他那个吴主任凡是矿里要买什么都要到我店里来。

这天，义鱼去到书记办公室。书记在抽屉里拿出一小包茶说，刘总，这是贵州的云雾茶，最好的云雾茶就是我们六盘水产的，六盘水最好的又在我们镇后的比字山。比字山海拔三千一百二十八米，半山腰处终年云雾缭绕，那里水分充足，产出的茶叶生津快回甘长。如果配上会龙潭的水那就更好，比母河发源地的水太清太冰，要流过我们镇子后，到达会龙潭，此处阳光充足，河水富含多种矿物质。用会龙潭的水泡这个云雾茶就是绝配！

会龙潭？那不是自己每天早上打拳的地方吗？义鱼自幼习武，打拳是他最爱的锻炼身体的方式。义鱼打拳很讲究，时间一般选在清晨六点左右，地点要环境优雅，空气负氧离子高。在大云，义鱼就在万年红养老公寓的两棵百年银杏树下打拳；到了比德，义鱼就去会龙潭边打拳。会龙潭离亿家人超市并不远，走路二十分钟可到。会龙潭由一道几百年前修建的坝拦成，比母河与另一条小溪在此汇聚，像是双龙相会，当地人称之为会龙潭。两边古树林立，绿叶倒映水中，水面碧波粼粼。河水漫过古坝，像一道水帘洒下，下方形成一处水洼。会龙潭是比德饮用水取水处，不准下水游泳，洗衣洗菜，游泳得到下面的水洼里。义鱼每天清晨就到这里打拳，像金庸小说里的大侠，一边吸取天地灵气，一边打拳习武。完后，在水洼里游泳，无论秋夏，还是春冬。义鱼说，会龙潭我常去，我还不知道会龙潭水有这个功效呢。

书记嘿嘿笑说，现在知道不晚。

义鱼还是云里雾里，说，书记，我没读书，喝不出您说的境界。

多喝就好，来，仔细尝尝，慢点咽，让水滑过你的舌头，流进咽喉，别一口吞了。是不是有回甘了？

义鱼试了试，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只好说，嗯，好像有了。又忍不住问，书记，您不会就是喊我喝茶吧？

这么说吧，真还有个好事。今年镇里有两个入党积极分子指标，准备让你去。

您给我发展入党积极分子，我是非常感谢。只是其他人会不会说什么？

这是好事啊，你考虑那么多干吗？书记接着说，这说明大家不把你当外人呢。来来来，继续喝茶。

老家乾竹镇多次邀请义鱼回去当村支部书记，想要他带领千子村走上正轨。为什么镇里这么执着呢？还得从前些年说起。当时义鱼的发小明局长知道养老政策好，便建议义鱼兄弟投资养老公寓，义鱼很认可。养老公寓从兴建到营业，只用了一年多时间，期间也遇到了不少阻力，但在义鱼的运筹帷幄下，基本上都得到了圆满解决。名字也取得好，叫万年红。开业后，由于万年红养老公寓环境优美，设施齐全，成为了乾竹镇的一块招牌，省市县各级领导来参观的不少，就连省委书记都来视察过。在这个过程中，乾竹镇党委书记觉得义鱼兄弟实力不错，人脉广泛，处理矛盾也很有一套。加之书记对千子村现班子很不满意，便萌生了要义鱼回来村里当书记的念头。可是，比德镇的书记得知情况后，极力劝阻义鱼，让他不要回去。理由有三：一是义鱼老家千子村既不是城中村，也不是城郊村，又没有什么企业，这样的村没有收入，你回去完全是填篓子；二是义鱼这么多年在比德镇已经拥有广泛的人脉，良好的口碑，如果一回去，生意肯定要差不少；第三，如果义鱼想当书记，比德的任意一个村的书记你都可以去当。比德镇书记的理由听起来也头头是道，义鱼左右为难。

义鱼打电话找弟弟青鱼商量。青鱼支持义鱼回来，理由也有三个：一是义鱼已经五十七岁了，已经到回家乡的年纪了；二是钱没有哪个赚得尽的，多赚一点少赚一点不是关键因素；三是对个人成长有利，千子村五六千人，自解放以来总共出了几个村支部书记？用手指头都掰得清，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而且，现在当村支书除了在职时有工资，退休之后还有退休工资呢，跟我这个吃公家饭的一样。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义鱼对青鱼的话很认可，心里头已经蠢蠢欲动。可这时他老婆却出来强烈反对，说自己身体差，一个人不但进不了货，而且也无法照顾好店子；说义鱼回去当书记就是一个折本的活，一个得罪人的活，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义鱼回去。

青鱼认为那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当书记又不需要天天守在村里，一个月可以上贵州一次，把货进好就是；店子少人可以多请个把人。嫂嫂的目的不是这些，她是舍不得，怕少赚了钱。末了，青鱼又笑着补了一句，是不是嫂嫂对你不放心？

东港西港。义鱼生气地说，这把年纪了！

莫急，越急越有事。青鱼笑着说，嫂嫂那里让侄子去说最好，做母亲的最听儿子的话了。

三个月后，义鱼正式走马上任。

万年红养老公寓办公室，义鱼、青鱼、明局长一起闲聊。义鱼拿出一个茶叶罐子，说，我们千子村自己产出的黄嫩芽茶。看你们还有印象不？反正我是记得，我娘带我去油槽岭上摘过茶叶，总共才四五十株茶叶树。幸好很多人并不懂得制茶，我娘也不晓得谁教的，略懂一点制茶程序。她摘茶回来后，先是晾晒，再高温煮消毒，然后揉捻，后面的程序我就不记得了。我娘常说这个黄嫩芽茶是最好喝的茶。一般客人来了才拿出一点泡。

那个时候是没有吃，不晓得外面还有好东西。明局长哈哈一笑，又说，不过，自己村里的茶叶，有情结，感觉肯定不一样。

你们知道我娘为什么要葬在油槽岭么？看大家的目光都望到自己，义鱼接着说，那时候我不懂，摘茶叶间隙，我娘跟我说，油槽岭这个地方土肥，要不怎么长得出这么好的茶叶树？你看这个地方好开阔：前头是田垄，过去就是街上；右边是螃蟹岭长富山；左边是三颗井，那是三口好井，井水好甜……以后我死了就要埋这里。我对死没有概念，就跟娘说，我拿茶壶到三颗井去给你打水来喝。

本来你们爷爷奶奶都葬在长富山，按理，你们老娘也要葬长富山。明局长喝了一口茶又说，虽然你们老娘没读书，但是蛮有眼光，油槽岭是个风水宝地，她是想保佑你们兄弟发财。

青鱼问义鱼，现在贵州那边的超市生意有什么影响没？

那边的领导，包括周围邻居还是念及我的面子，超市还是老样子，也没太大变化。

说明你在那里做人做得非常好。明局长又转头对青鱼说，你没去过六盘水吧？我崽在贵州织金县也有点小生意，我去织金时顺便去了你老兄那里。那你老兄在比德镇比在家里还要牛呢。我那次去，正好是有人家里杀猪，请你老兄吃饭，我也去了，听说我是刘总家乡人，马上对我就非常尊敬，非常热情，当时的长龙宴摆起好长……

义鱼呵呵笑，并不说话。

明局长接着说，我有时候在琢磨我们村里两户五男二女的家庭，尤其是你家，得出一个结论……

么子？义鱼赶着插话。

青鱼也是头一转，伸长脖子听着。

那就是：做人还是大方好。你看，喜满喜满娘两个都太好了。小时候，我跟爷娘上街，路过你家，喜满喜满娘看见了，一定要留喝茶；那时候修族谱，房亲来了，大家都躲，最后总是在你屋里吃饭；你们兄弟也是，还是有根源，要不你这样人不在贵州，他们还顾及你的生意，说明你是真的做得好。

那是你们看重。我爷娘教我们兄弟为人处世，我们又依葫芦画瓢教我们的子女。义鱼说，打个比方，我记得我爷常讲：冇紧喽，夜夜做贼不得富，天

天陪客不得穷！我印象最深了。讲得好。明局长哈哈大笑。

青鱼笑说，你现在当书记了，跟做生意完全是两码事。遇到不懂的事那你得多请教明局长，明局长什么都见过。

那你放心，我晓得的都会告诉你。明局长看了看义鱼又说，这个新官上任三把火准备怎么烧？想好了没？

我觉得，禁赌和鼓励读书是千子村两件最重要的事。青鱼先表明了观点。

老弟说的也有道理。但我觉得最重要的是，要先把经济发展起来，我的初步想法是：我，必要的时候，还要请明局长一起出面，把我们千子村在外面搞得好的大老板请回来看看，争取他们的投资。老话说得好，要想富，先修路。第一把路修好；第二把豹子湾的拦水坝修好，建好豹子湾拦水坝，就是建好千子村的聚宝盆；第三，建设一个自来水厂，让千子村家家户户通上自来水；第四，三颗井的水质好，再建设一个矿泉水厂，牌子就叫亿家人。

这几件事都是相关联的，这些想法都很不错，听你讲已经有四把火了，呵呵。明局长笑了一下接着又说，这些都是大事，也是难事，哪件做好了都是大功一件。明局长思考了一下说，只要我做得到的，或者是需要我跑腿的，我都去。

待明局长和青鱼回去了，义鱼站起身，像平常一样，走到办公室前的踩楼上，任由千子村如一幅画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左边长富山下，猪肠子似的民居蜿蜒向前，有人在门前用自来水洗衣晾衣，有人在地里耕作；中间油槽岭上，老农在放牛，村妇忙采茶；右边三口井，炊烟从屋顶瓦檐中飘出，马路上，装着亿家人矿泉水的货车正向外行驶。井边，有妇女在洗菜，放学贪玩的小孩子正调皮地用手捧着井水喝。更远的前方是楠木山下的豹子湾，一道拦水坝高高立起，从三口井里汩汩流出的井水干净清澈，被拦水坝全都留在了千子村，成为一个小湖，湖边是新建好的自来水厂和亿家人矿泉水厂。阳光轻轻拍打湖面，溅起一层又一层涟漪，越荡越宽，越漾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