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作平
一
历史深厚的城市往往有一种常见的小尴尬,那就是旧时的地名与今天的景观之间完全驴唇不对马嘴。以成都为例,梨花街没有梨花。枣子巷不见枣子。骡马市不卖骡子和马匹。东打铜街既不打铜也不打铁。肥猪市街只见人不见猪……同理,小关庙街没有庙。
二十多年前,当我第一次走进小关庙街时,我总是下意识地寻找那座其实早已不复存在的庙。但我看到的却是一条老成都时代的老街:两三丈宽的街道,两边是两层的吊脚楼。木制的吊脚楼。楼下开店,楼上居人。大多有一个细长的向街心突出的走廊。屋顶,铺着青色的瓦。间或有一两棵粗大的梧桐,长得比两层的吊脚楼更高,掩映着走廊深处的木窗。木窗后,有时会闪现出一张年轻女子青春的脸庞,恰好与吊脚楼以及老街形成色彩鲜明的反差。
既然有小关庙街,顾名思义,应该还有老关庙街。但是,真没有——后来我才知道,老关庙街已经改名。方志上说,小关庙街和老关庙街,各有一座关帝庙——纪念被民间神化了的关羽。大约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两座关帝庙都拆了。小关庙还留下一个地名,老关庙则连地名都丢了。如今,它叫玉泉街。
小关庙街是我最早熟悉的几条成都老街之一。
我说过,一九九六年到一九九七年,我借调到《科幻世界》杂志,在成都生活了一年。杂志社位于人民南路,至于我的租住地,远在二环外的沙河堡。地处城北地带的小关庙街,这一条镶嵌在红星路与太升路两条南北向干道之间,呈西北至东南走向的老街,我不仅没去过,甚至,也没听说过。成都有太多街道,一个行色匆匆的漂泊者,除了和自己的工作、生活有关的那几条,其他的,很难走进。一如这座城市有上千万居民,真正与我有关的,能够影响我的,也就那么几个、十几个而已。
第一次走进小关庙街,已经是结束《科幻世界》借调后回自贡的次年。
和小关庙街交叉的若干小巷中,有一条叫石马巷——石马巷,既没有石头,也没有马,或是石马。石马巷近小关庙一端,有一座面积颇大的院子,十来栋五六层的灰色水泥楼房,低调地掩在众多两层的吊脚楼里。大院门前,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吊牌,原来是一家干休所。
在门卫近乎啰唆的询问后,我终于走进了大院。穿过几株芍药开得奄奄一息的花台,花台边,围着几个老人,两个老人在下棋,更多老人在支着,下棋的人不言不语,支着的人吵得热火朝天。再穿过两栋楼之间的空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待我走近,他突然毫无征兆地逼问:看,那是不是美国鬼子的飞机?我忙抬头张望。自然没有飞机,更没有美国鬼子的飞机。我只看到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过来,又叽叽喳喳地飞过去。
我进了某一栋灰白楼房的某一单元。那栋楼不住人,是办公区。可能是干休所办公的人太少,抑或办公室太多,总之有相当一部分房间租了出来。二楼那几间,租客是几个书商。那是民营图书风头正健的时代。二渠道的书商们,凭着敏锐的市场嗅觉和动手能力,找到选题组织好稿子后,从出版社买来书号,自己设计,自己印刷,自己发行,在那个灰色地带游走得风生水起,许多书商赚得盆满钵满。我的第一本书,就是给这样的书商写的。书商赚了一台桑塔纳,我赚了几个月的生活费和一台VCD,并用它观看了那一年最火的电影:《泰坦尼克号》。
是的,那是一九九八年,我快三十岁了。那一年,在我们这颗小小的行星上,有许多大事发生:美国对伊拉克实施军事打击。霍金对宇宙起源和归宿提出新见解。月球表面的陨坑深处发现水。世界上第一条用于互联网传输的海底电缆开通。伟哥投放市场。全球股市震荡。首例八胞胎降生……不过,这些大事与我无关。我暂住在我的老家自贡。教育学院后面山坡上的一栋民居的某一套房子,我从舒姓房东那里低价租下来,读书,写作,耐心地过着清贫的日子。
走进小关庙旁的石马巷,走进干休所,就和写作有关。
二
距我初次走进干休所十九年后,一个凉风习习的夏夜,晚饭后,我沿着河滨绿道散步。那是在米易。攀西大裂谷深处的这座小城,就像从城中间流过的安宁河的名字一样,这座小城十分安宁。
手机响了,是老夏打来的。老夏的声音很低沉,他说:吴鸿出事了。老夏、吴鸿和我都是多年朋友,平常经常开些玩笑。所以,我以为老夏在开玩笑,便笑着说:怎么了,嫖娼还是赌钱被抓了?
老夏异常严肃:去世了。
你说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去世了。老夏又说。
这怎么可能?昨天还看他发朋友圈,他不是在克罗地亚吗?
是啊,在克罗地亚去世了。
接下来半个小时,我又先后接到好几个电话,有向我通报吴鸿去世噩耗的,也有道听途说后向我求证的。
我继续行走在风景秀丽的安宁河畔,夜色沿着河谷漫上来,远远近近的霓虹在夜风中闪烁,跳广场舞的妇女们把音响开得极响,以至盖过了河水哗哗过滩的声音。
后来,我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
我一下子想起了石马巷的干休所,以及和干休所只有一百米的小关庙街。
第二次蓉漂之前两年多时间里,我大概是三百万人口的自贡市唯一一个以稿费为生的人。那时,我刚开始给书商写书,主要收入仍是报刊上的文学稿。诗歌、散文、小说、评论,均有。那时,我保持着每个月在各种报刊至少发二十篇稿的记录。
那年春节,我的老师张新泉先生回老家探亲。一天晚上,他住在自贡师专招待所,打了传呼,让我前往一见。
到了招待所,除新泉先生夫妇外,还有他的两个女儿和女婿。新泉先生的长女婿,我曾有过一面之缘——两年前,省作协的一次活动上,我们同桌吃饭。不过,当我和冉云飞等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时,他却不声不响,既不喝酒也不吃肉,以至我认定他是一个无趣的或傲慢的人。并没留下什么好印象。
招待所见面,他却很热情。只见他从包里取出两张报纸。一张《成都商报》,一张《精神文明报》。两张报纸上,都有我的读书随笔。其中一篇,谈美国作家房龙。上世纪八十年代,房龙的《宽容》风靡一时;及至九十年代,大量房龙著作被译介到国内,掀起一股强烈的房龙热。
吴鸿说,你喜欢房龙,我们可以合作一本书。以房龙为主题。正是那次简短的谈话,我们敲定了后来的《房龙图话》。我和吴鸿,也从那时起,开始成为走得很近的朋友。
干休所二楼,吴鸿是一个异类。其他入住者都是民营书商,而他的身份,却是四川文艺社编辑,是正式在编员工。他在干休所租那间办公室,为的是方便与书商合作——这也就解释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为什么民营书商火爆而出版社却大多半死不活。因为,真正洞悉市场且有执行能力的人,如果不在重要岗位上,那么,他们更大的可能,是去找更灵活且更有效益的民营书商合作。
我的《房龙图话》却是本版书。书出来,反响不错。央视有一档收视率很高的节目:《读书时间》。编导打电话来,希望我到北京做一期节目。那时,我连四川省都没出过,北京既崇高又遥远,像彩云飘飘的天堂。挂了电话,竟有几份惶恐,便骑着那辆除铃铛不响全身都响的自行车,穿街过巷,走进小关庙,走进石马巷,走进干休所,上楼拐弯,找吴鸿拿主意。
吴鸿很兴奋,支持我去。
中午,像往常一样,要好的几位书商加上吴鸿和我,一齐朝小关庙走去。
以小关庙街为对称,在石马巷的另一端,还有一条更加破败的小街,叫小关庙后街。说是街,其实比巷还狭窄。一面是某个大院的围墙,一面是两层的吊脚木楼,间或有一两家店铺。前不久,途经小关庙后街时,我发现所有的吊脚楼都已消失了,昔年的小街变成一条车来车往的通道。
但那时的小关庙后街,老旧得似乎要散发出霉味的木楼里,却藏着一家我们经常光顾的餐馆。餐馆叫黄牛肉,所有菜品,也以牛肉为原料:炖牛肉、烧牛肉、蒸牛肉、卤牛肉、炒牛肉。只有寒冷的冬天到来时,老板才会额外提供几个宜于冬季养膘的菜,诸如咸烧白和甜烧白。
店堂幽深,却只六七张桌子。桌面同样幽深,幽深到可能需要考古,才能获悉它的本来面目。菜却家常而美味,更重要的是,便宜。我们常常坐在最里进那张八仙桌边,要上五六个菜,两三瓶酒,慢慢坐喝。
三
吴鸿英年早逝,我以为,和他喝酒,尤其喝大酒多少有些关系。
第二次漂到成都,我三十岁。吴鸿长我五岁。那以后的十几年间,我们在一起喝过无数次酒——多半是现在想来还后怕的大酒。小关庙街而外,更多的其实是其他地方。在成都,在遂宁,在南充,都有过。
记忆中最厉害的两场大酒,其中一场在小关庙。至于是否是黄牛肉,记不清了,总之是和黄牛肉一样破败而家常的苍蝇馆子——有意思的是,许多年后,吴鸿出版了一本随笔,就叫《舌尖上的四川苍蝇馆子》。所谓苍蝇馆子,四川话中指那些店铺寒酸,卫生条件亦不好,却以味道和价格取胜的平民餐馆。在胃口大、酒量高而钱包羞涩的青年时代,苍蝇馆子的家常菜——红烧牛肉或蒜苗回锅,京酱肉丝或卤鸭子,油酥花生或蹄花汤,它们和高度白酒一起,承载了我们无数的豪情与梦想。在杯盘交错之间,常常会催生一首诗,一篇文章,一本书……
那次,吴鸿,我,以及诗人龚静染。具体喝了多少记不清了。只记得走出店门不久,龚静染发现他的眼镜丢了。这个高度近视的人,可怜巴巴地靠着路旁的一棵树,对我和吴鸿说,我的酒丢了,我的酒丢了,不戴酒,我看不清路——他已经醉到把眼镜喊作酒了。我和吴鸿稍好,至少,我还能走路。吴鸿更厉害,他把我们送上出租车后,径直开车去接老婆——幸好,那时还没有禁止酒驾,否则,以他血液里的酒精浓度,足以被拘留加吊销驾照。
我说过,我是三十岁那年再次蓉漂的。到成都两三个月后,就是三十岁生日了。
那天的晚餐,也是在小关庙。不过,不知什么原因——或许是出差了吧,总之,吴鸿没参加。在黄牛肉的斜对过,有一家庄鸭子酒楼。既然敢叫酒楼,那一定比苍蝇馆子稍微体面些。至少有包间,至少有年轻的服务员,不像黄牛肉那样,只有老板两夫妇和一个呆头呆脑的中年侍者。
查日记,参加那天晚餐的有阿来、王荣、印子君和龚学敏。那时,龚学敏还没调来成都,还在遥远的阿坝。因出差,得以相见。
酒喝了三次。一次是正餐,一次是酒吧——古旧而市井的小关庙街,自然是没有酒吧这种新生事物的。我们去的是距小关庙不远的望平街。酒吧出来,只余下我和龚学敏两个人还是清醒的。夜已经不知不觉深到了凌晨三点,我们找了一家还在营业的小餐馆,继续喝酒。后来,我走出小店,扶住女贞树大口大口地呕吐。学敏走过来,拍着我的背说:兄弟,散了吧,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还记得学敏说话的口吻,显示出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沧桑。像一个老人。
天下的确没有不散的宴席,再欢乐的宴席,最终也必须结束,必须散场。
我和吴鸿的交往有二十多年,在一起喝酒有二十年,而喝酒频率最高的时期,无疑就是小关庙年代——当我再次回忆起小关庙时,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片昏黄的天空,梧桐与女贞遮挡的昏黄天空,几盏晦暗不明的路灯,照着一些板壁结构的小店,一些年轻或不再年轻的男人,高声谈笑着,从远处走过来,钻进其中某家小店,对老板说:回锅肉、烧牛肉、花生米、蹄花汤,再来两斤高粱酒。
与吴鸿酒事渐稀,来往渐少,是他出任社长以后。得知吴鸿出任社长,蒋雪峰在电话里说:你现在要出诗集就容易了,吴鸿肯定给你出。我说,你想多了。因为我清楚我和吴鸿各自的性格。事实上,他做社长那些年,我不仅没在文艺社出过诗集或其他书,甚至,就连来往也变得稀少。他很忙。身为一社之长,他要经营,要约稿,要审稿,要管理。并且,还有一大帮人围在他身旁。这时候,再请他到小关庙街的黄牛肉或庄鸭子吃饭,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幸好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朋友:浩哥。浩哥古道热肠,经常召集大家聚会。相见亦无事,不来常忆君。在浩哥发起的聚会上,我与吴鸿的酒事在继续。比较好玩儿的是,有一场酒局上,遇到一个颇为自负的老文人。我和吴鸿互相递个眼色,不怀好意地向老文人劝酒。老文人在饭局中途便呕吐起来。以后,听说我和吴鸿在,他竟坚决不来。
有一年夏天,还在南充任职的浩哥约我和吴鸿前往一饮。那天晚上,嘉陵江边的一家酒楼里,三人把盏,酒至半酣,吴鸿说起他做社长的种种难处与努力,我和浩哥不由相对唏嘘。晚上,回到酒店,与吴鸿灯下夜话,又说起从前种种,都有些激动,决定再喝一杯。然而,酒店地处新城区,加之已是凌晨两点,我们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再饮的地方,只得悻悻回屋睡觉。次日,从南充回蓉,尽管两人都因宿酒和熬夜而有些疲倦,但当我提议到我家附近再喝一杯时,他答应了。
天色早,还不到饭点。在我家对面那家卖石锅鱼的餐馆,我们要了一锅鱼,三五个下酒菜。然后就是一瓶青花郎。菜没吃多少,酒却很快喝完了。我提议再喝一瓶。吴鸿拒绝了。他说,他还要回社里,办公室还有几份稿子等着要签字。过两周,我们喝一次大酒吧。
然而,过两周我们并没约。
一直到那个夏夜,我在安宁河畔接到老夏的电话,才得知他在遥远的克罗地亚突然去世。
吴鸿多年前就患有糖尿病,有一年,他腿上出现伤口,老是不愈合,这其实是糖尿病严重的一种反应。可惜,他没放在心上。更为严重的是,一方面,他不忌口,若干不适合糖尿病人的大鱼大肉,他照吃不误。按他的说法,我想吃,是我的身体需要。另一方面,感觉稍好,他就把降糖药停了。他之所以在克罗地亚突发疾病,一个可以想象的原因是,他与一帮年轻人在一起,天天喝酒,天天欢乐,却从不吃药。他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病情严重的糖尿病患者。
吴鸿去世后,我在公号上写了一篇文章。新泉先生读后,很感慨地说,我原以为你们经常聚在一起喝酒,看了文章,才晓得你们居然半年没见过面了。
此后不久的一天,我因事途经小关庙。自然想起了黄牛肉,想起了庄鸭子,想起了干休所,想起了书商和吴鸿。然而多年过去,黄牛肉连店铺都已荡然无存,庄鸭子改行卖杂货。干休所倒是还在,只是早就没了书商,也没了吴鸿。
大门口,倒是依然有一群老人在下棋。下棋的老人之外,同样还有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我好奇地凑过去,想辨认一下是否就是多年前把麻雀当成美国鬼子飞机的那个。自然不是。不过,只和他说了两句话,他就开始向我诉苦。他说起他的功劳,他的与功劳不成比例的待遇。最重要的是,他的工资卡被不孝的儿子和儿媳拿走,买包烟,也得向儿子和儿媳申请,“儿子还好说,儿媳总是马着一张脸。”老人继续喋喋不休地诉说,我赶紧趁他两句话之间的短暂间隙离开。走出几步,犹自听到他还在自语。在这个缺少听众的年代,每个人都想诉说,全然不顾有没有人倾听。诉说就是一切。
小关庙街和小关庙后街,加在一起也不过几百米。几百米的街上,曾经有多达十几家羊肉汤馆。每年冬至,小关庙街总是人满为患——冬至到小关庙喝羊汤,那时候,几乎就是成都的新民俗。冬至前后,每家羊肉汤馆门前,一排木制或铁制的架子上,骄傲地悬挂着几只刚宰的羊。去皮后的羊,看上去白中带红,红中带白,唯有不肯闭上的羊眼睁得大大的,是两团石炭一般的黑。架子背后的灶台上,高高耸立着蒸笼,热气腾腾的蒸笼里,粉蒸羊肉最受食客欢迎。事前煮熟切好的羊肉与羊杂,盛在巨大的铁盆里。为顾客称重后,大师傅把它们扔进油锅里一顿紧锣密鼓地翻炒,再渗入羊骨熬制的老汤,盛进铜锅上桌。羊肉与羊肚吃得差不多了,点燃火,就汤煮菜疏。
最早约我冬至到小关庙喝羊肉汤的也是吴鸿。依旧是我三十岁那年,大概就在我生日后两个月——冬天来了。成都的冬天,阴冷,潮湿,常常三五天看不到太阳,因而才有蜀犬吠日的夸张说法。那种天气,坐在温暖的炉子旁,喝一碗羊肉汤,吃几筷羊肉羊杂,再饮几杯泡制成浅黄色的枸杞酒,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印象中,吴鸿在干休所的办公时间并不长,可能也就三五年吧。随着他后来工作变动,他把办公室退了;其他几个书商,也因种种原因,先后离开了干休所。不过,我却依然是小关庙的常客。黄牛肉的常客,羊肉汤的常客。
年轻不仅意味着更容易分泌多巴胺,也意味着酒量与激情从不缺度。很多时候,我和相好的几个朋友,常约在黄牛肉或羊肉汤喝酒。餐馆打烊了,老板却极有耐心,不催,不烦,坐在一旁抽烟。那时,我们多半已喝得有七八分酒意,开始用筷子敲着碗唱歌。从罗大佑到齐秦,一首接一首。老板听了半天,突然转身走进厨房端来一碟花生米或是一盘猪头肉,“这是送你们的,唱得好。”
夜深了,我们终于互相搀扶着走出餐馆,穿过空无一人的小关庙街,向家的方向歪歪斜斜地前进。
四
苍蝇馆子的特点,除了卫生和环境都不太讲究,而往往又能以味道取胜外,还有另一个重要之处,那就是不吃饭不喝酒的人,也可以随时进来——我们坐在店里喝酒的两个小时,一般会进来三四波擦皮鞋的,敲着金属的鞋板,问:擦鞋吗?会进来四五位卖花生的或是卖青果的,前者用来下酒,后者用来泡酒。先生,刚炒的花生;先生,刚摘的青果。巴适得很。会进来一个卖唱的,五十多岁的中年人,身后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中年人怀抱二胡,孩子背负音箱,手捏话筒。开初,我们以为二人是祖孙,后来才知道,其实是父子。中年人根本没有五十多,才四十出头。再细看,他的一条腿明显比另一条腿更细,小儿麻痹症留下的。难怪,他只得卖唱谋生。他说,腿脚不便,又要背音箱,又要拿话筒,恰好儿子放了暑假,跟着帮忙。
一曲五元。中年人一边拉二胡,一边就着儿子递到嘴边的话筒唱歌。大多是一些老歌,说不上有多好听,当然也不算难听。有时,我们多喝了几杯,便请他伴奏,我们自己唱。孩子的眼睛不时瞟过桌子,从卤牛肉和油酥花生米,白斩鸡和回锅肉上空掠过,让我想起美国鬼子的飞机。我端了半盘卤牛肉递给他。他不接,用眼睛去扫中年人。中年人略微犹豫一下,对我说,谢谢。一块就行了,夹一块给他就行了。以后,渐渐熟了,要是再端半盘牛肉给孩子,孩子再用眼睛去扫中年人,中年人就会说,还不快谢谢叔叔。
从小关庙后街一直穿过去,是一条与它垂直的大道,那是内环线。内环线外侧,是绕着成都画了个大半圆的锦江。内环线与锦江之间,有一块狭长的绿地,因地制宜地建成了河滨公园。
那一年,汶川大地震后的半个多月里,成都街头,大凡距离高楼较远的空地——草坪、花园、广场——都挤满了帐篷,一顶接一顶的帐篷,像雨后森林里一夜之间冒出头的蘑菇。有几个晚上,我的帐篷就搭在小关庙外面的河滨公园里。
夜里,李华和简锐来访。我们坐在草坪上,望着沉沉的夜空发呆。既为地震造成大量死亡而伤感,又为不知道还有没有余震而担忧。默坐半晌,我建议去喝酒。心情灰暗时刻,酒精或许能暂时抚平创伤。
穿过窄窄的公园,走过花期已过的玉兰,走过茂密的女贞,穿过空荡荡的内环线,便进了小关庙后街。然而,小关庙后街的黄牛肉已经搬迁,而小关庙街的众多羊肉汤馆都没开门——躲避余震的日子,老板哪有心营业呢?
最终,我们在石马巷附近找到了一家卖卤肉的小摊子,买了一些猪蹄,复又回到河滨公园,坐在草坪上饮酒。猪蹄很快吃完了,酒也喝干了,小雨又一次淅淅沥沥——那个初夏的天气十分奇怪,非常像暮春或深秋。李华和简锐冒着雨骑车回家,我钻进帐篷。小小的帐篷,像一个巨大的子宫,温暖而安全,我在它的庇护下,渐渐入睡。
两个多月后,李华回了自贡,简锐搬去了郫县。那以后,我们虽然一年还能见几次,但再也没有一同走进过小关庙。小关庙那些日益破旧的店铺,那些正在被修改的街巷,以及越来越茂密的行道树,它们属于另一个业已消失的年代。
五
小关庙外的河滨公园,也是我经常散步的地方。有时候,是小关庙的酒局结束了,回家时,顺道在园子里走一圈。有时候,是在家里写字累了,走过北门大桥,下到内环线,几百米外便是花红叶绿的园子。
如同所有的城市公园一样,小关庙尽头的河滨公园,它当仁不让的主角首推花花朵朵。其次是老人。只有走进公园,你才会发现,原来我们的城市里,竟有如此众多的老人。头发花白的,头发花白了但染得漆黑的,步履蹒跚的,步履尚矫健的,声音洪亮的,声音嘶哑的……他们在园子里,各有各的小天地。唱红歌的,跳广场舞的,下棋的,倒走的,舞剑的,打太极拳的,抽陀螺的……他们五彩缤纷的生活,一度让我由衷地羡慕:什么时候,我才能像他们那样,心安理得地享受生活,而不是为了生存而奔波?当然,随着年龄渐长,我不再羡慕他们。与其心安理得地享受生活却年事日高,我更愿意为了生存而奔波。前提是年轻,是葆有那股折腾的勇气与力量。
那些年,我注意到了一对老夫妇。两人俱瘦,穿着干净,花白的头发梳得很整齐。我注意到他们,是因为他们的举止与形象,和其他老人有颇大区别。远离人群的园子角落,有一株垂丝海棠,树下是一张长椅。他们总是紧挨着坐在椅子上。海棠枝头,挂着一只鸟笼,笼子里有两只绿色的鹦鹉。鹦鹉看到有人走近,就一齐怪腔怪调地叫:平安快乐,平安快乐。
我是被鹦鹉的叫声吸引而停下观看的,两个老人见我立在鸟笼前,朝我点了点头,很友好地笑。无端地,我觉得两人应该是退休教师或医生。不久后的冬至节,小关庙的一家羊肉汤馆里,隔着几张桌子,我看到了这对老夫妇。他们同样选了一个靠边的角落相对而坐,小口喝羊汤,吃羊肉,几乎没言语。
那座滨河的园子,季节在春天的海棠,夏天的女贞,秋天的鸡爪枫和冬天的腊梅之间一刻不停地切换。我无数次穿过园子,也无数次遇见这对老夫妇和他们的鹦鹉,无数次点头,无数次微笑,却从不曾说一句话。更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来自何方。这就好比大海上孤独航行的船只,远远地看到另一条船,鸣一声笛,算是打一个招呼,表明自己并不孤独,却没有必要停下来询问:你来自哪里?你去向何方?
大约两年后的一天,当我再次听到鹦鹉叫声时,才发现椅子上的老人只有一个了。女的不在,只有男的。一连两三次都是如此。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们还是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再后来,笼子里的鹦鹉也少了一只。我当然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余下的那只声音变得更加苍老,看到我走过,它依旧怪腔怪调地叫:平安快乐,平安快乐。
再再后来,笼子里仅存的那只鹦鹉也没有了。垂丝海棠枝头,挂着一只没有鸟儿的鸟笼,关着一笼乍暖还寒的东风。时值初春,阳光明丽而纯净,像水一样泼向娇艳的海棠。海棠枝下的长椅上,坐着那个头发全白的老人,他端详着空空的鸟笼,似乎陷入了深沉的回忆。那一次,我从他身边经过,他破天荒地没有点头,也没有微笑。
汶川大地震不仅是一起惨烈的自然灾害,同时,它还是相当一部分人人生的分水岭。于我来说,大地震次年,我搬离了北门。像我一样搬离北门甚至搬离成都的,还有多位曾经一同出没于小关庙街的朋友——诸如前面说过的李华和简锐。
从小关庙到华阳,直线距离也有二十多公里。并且,随着城市日益拥堵,开车也要一个多小时。我很少再去北门,更少再去小关庙。
吴鸿去世后,朋友们聚会时,偶尔还会提起他。书房里几本有他签名的书,还在无声地提醒我,曾经有这么一个朋友存在过。但是,很显然,朋友们提及他的频率将会越来越低,而纸质的发黄的书也无法抵挡岁月流逝。他终将被遗忘。就像所有逝者都终将被遗忘一样。至于养鹦鹉的老夫妇,至于干休所把麻雀认作飞机以及痛诉儿子儿媳不孝的老人,如果不是写这篇文章,我很难再想起他们。
令我意外的是,我与小关庙的故事其实并没有完全结束,哪怕我不再出没于小关庙已有十多年。
那是前不久的一天中午,应朋友之约,我前往成都郊县某个农家乐吃饭。一张接一张的餐桌,大模大样地摆在一片偌大的林子里。却没多少食客。吃喝间,突然听到旁边有人拉着二胡唱歌,唱的是那首老掉牙的北京的金山上光茫照四方。初时并未在意,后来,唱歌的人走到我们这一桌问:先生,来一首歌吗?这时,我看见他的一条腿明显比另一条腿更细。我一下子想起了他——十几年前,那位拉着儿子的手出没于小关庙的中年人。
都有点意外,也都有点小兴奋。请他坐下。问他,你儿子呢?他带着几分骄傲地说,在成都一家大公司上班。
从中年人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大概理清了线索:他在小关庙卖唱前,就和老婆离了婚。其实也不算离婚。老婆看不到生活希望何在,就跟村里的某个包工头去了南方,再也没回来。他要拉扯儿子,还要养老母,地里种庄稼,根本挣不了几个钱,只得到成都卖唱。用卖唱的钱,他供养儿子读书。前些年,儿子大学毕业,进了一家五百强企业。
我由衷地替他高兴,让服务员拿来杯子,敬他一杯。他喝了酒,脸红了。我又问他,既然儿子工作了,为什么不去成都和他在一起,还要在老家卖唱?他又主动喝了一杯,脸更红了:唉,前两年,儿子按揭买了房子,压力大,我只好又出来卖唱,挣几个钱补贴他一下。
为什么不去成都?成都一曲至少十元,这里才三元。
中年人表情羞涩:儿子结了婚,我和年轻人生活,大家都不习惯……
我们都听懂了背后的潜台词,于是,一齐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