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的种子:阳货微子

2022-11-18 15:18陆春祥
湖南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孔子老师

↓陆春祥

明思宗,崇祯皇帝,他写的“九思”二字,现被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

大明灭亡的责任不能全部让朱由检担,祸根,朱元璋就开始埋下了。

这个放牛娃,还是和尚还俗,雄性激素不是一般的强。他有二十六个儿子:懿文太子,秦愍王、晋恭王、成祖、周定王、楚昭王、齐庶人、潭王、赵王、鲁荒王、蜀献王、湘献王、代简王、肃庄王、辽简王、庆靖王、宁献王、岷庄王、谷庶人、韩宪王、潘简王、安惠王、唐定王、郢靖王、伊厉王、皇子楠。还有十六个女儿:临安公主、宁国公主、崇宁公主、安庆公主、汝宁公主、怀庆公主、大名公主、福清公主、寿春公主、十公主、南康公主、永嘉公主、十三公主、含山公主、汝阳公主、宝庆公主。(其中十公主和十三公主早薨,没有封号。)

大明是我家的,自然,我的子孙要享福。洪武八年初,亲王,每年给俸禄五万石,锦绮盐茶万计。到洪武二十年,停止供应锦绮盐茶。洪武二十八年,亲王的岁俸改为万石。即便这样减,到了嘉靖八年夏五月,有一个数据还是吓倒人:宗室载属籍者八千二百零三人,亲王三十位,郡王二百零三位,世子五位,长子四十一位,镇国将军四百三十八位,辅国将军一千零七十位,奉国将军一千一百二十七位,镇国中尉三百二十七位,辅国中尉一百零八位,奉国中尉二百八十位,未名封四千三百位,庶人二百七十五名。

朱由检曾六下罪己诏,历史上罕见,尽管他已经很努力了,当李自成的大军攻破北京城时,三十三岁的他还是绝望地在景山的一棵歪脖树上自缢身亡,光着左脚,右脚穿着一只红鞋。

没有记载朱由检写“九思”的具体时间,我将其确定为登基不久,彼时,那个十六岁少年,正意气风发,以“九思”对标自己的言行,还想励精图治,无奈,这个王朝已经行将就木,李自成和多尔衮都是给大明造棺材之大工匠。

真是有点可惜了“九思”,不过,崇祯的“九思”书法,用墨洒丽,行笔遒劲,颇有颜真卿气度,还是一幅好字。

孔老师说,在他的视野中,下面两种人的言行,一种人可见,一种人不常见: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

前一种人,看到善的行为,好像追不上似的追求,看到不善的行为,如像伸手碰到滚烫开水般避开。后一种人,隐居起来时保持自己的志向,为官出仕时施行正义。

孔老师一般都是有感而发,每每讲话时,都有特定的对象。后一种人其实就是有志向的隐士,行为有点像他的侄女婿南宫适,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不常见,或许,与他提倡的入世观点不同,他不赞成隐世。

前一种人,时刻都在修养自己,唯恐自己进步不快。见不善如探汤,这个比喻太好了。陆地三四岁时,用手去摸正烧着水的电水壶,炮烙似的索回手,从此再也不敢乱摸。瑞瑞一岁半的时候,早餐桌上摆着刚出锅的鸡蛋,她伸手去摸,也是炮烙似的索手,从此再也不摸鸡蛋。

探汤,探汤,汤乃张牙舞爪之恶魔。

下面这两句《诗经·小雅》中的句子,应该是孔老师引用的:诚不以富,亦只以异。并不是因为他富,而是因为他的品格卓越。

孔老师说这两句,是为了下面两个事实的比较:

齐景公有四千匹马,死的时候,百姓没有什么可以称颂他的;伯夷叔齐饿死于首阳山,人们至今还在称赞他们的德行。

马是财富的代名词,财富有什么用?财富自然有很多的用处,但与人死后的名声相比,人们只会记住他的品格。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首阳山采薇,最后饿死,人们称赞他们的气节。齐景公虽然不是什么坏君主,但也没有什么可以值得百姓纪念他的。

财富与人的品格,没有关系,也有关系。

一九二〇年五月一日,小约翰·洛克菲勒和儿子订立的就零花钱事宜达成的备忘录,共十三条,这里摘录几条:零用钱额度每周一美元五十美分;周末盘点,如账目清晰,符合爸爸要求,次周增加十美分,总额两美元为上限,不符合要求,次周减十美分;增减零用钱,爸爸有唯一裁决权;双方确认,零用钱中,至少百分之二十应用于慈善,百分之二十用于储蓄;未经批准,约翰不能以爸爸、妈妈的名义购买任何东西;不可向家庭教师、家人或其他人索要金钱支付自己的费用。

不多的零花钱,亿万富翁为什么还这么抠?不就是为了锻造孩子的品格吗?除了会赚钱,还要具备节约金钱、捐助他人的意愿与能力。

孔老师教了这么多的学生,他只有一个儿子伯鱼,人们有理由怀疑,他对儿子的教育是不是和别的学生不一样呢?更多的私授?学生们怀疑,我也怀疑。

某一天,陈子禽同学就悄悄地问伯鱼了:你父亲教你,一定很特别吧?

伯鱼答:没有特别教我。某次,父亲一个人站在堂上,我“趋而过庭”,父亲还是将我叫住了问,学《诗经》了吗?我答没学。父亲于是很严厉地责问:不学《诗》,无以言。我马上就开始读《诗经》了。伯鱼接着说:又有一次,父亲又一个人站在堂上,我还是“趋而过庭”,父亲又将我叫住了问,学礼了吗?我答没学。父亲再次很严厉地责备我:不学礼,无以立。我马上开始学礼。我从父亲那里,就听到了这样两件事。

陈同学回课堂后,高兴地和同学们说: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

陈同学是有大收获的,虽然老师对伯鱼没有特别的教导,但其实已经表达了学习的两个关键:学诗、学礼。问一得三,第三条是陈同学自己体验出来的,君子与儿子的关系,并不是天天待在一起,那样会溺宠,而是要抓住关键进行教育。或许,陈同学以后就这样教育他的儿子。

伯鱼“趋而过庭”,挺有现场细节。快速地小跑,大气不敢喘,父亲站在堂上,儿子经过,必须“趋”才行。

趋礼,古代常行的基本礼节。地位低的人,在地位高的人面前经过,一定要低头弯腰,小步快走,表示礼敬。前面《乡党》中,孔子担任使节,也要行趋礼,他宽袍大袖,两袖张开,碎步快行,看起来像要飞起来的鸟一样。

《史记·萧相国世家》中,因为萧何功劳太大,刘邦特批功劳排名第一的萧何“赐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佩剑,不脱鞋,直接上朝,见皇帝也不用小跑。位极人臣的大荣耀。

心脑血管、心脏、气管等方面若有疾病,显然不能当大官,宽阔的朝堂上,见皇帝总得小跑几步,弄不好,当场病发,没有速效救心丸救命的。

阳货

阳货的计谋是这样的:这个孔丘,我来拜见你,你不见,那我就送一头小猪给你,礼尚往来,你来还礼,我总会见着你的。

不想见的人,总有办法不见,孔子瞅准一个机会,阳货不在家,赶紧去还礼。不料,这阳货又突然折回家来,两人在路上正好碰到,孔子尴尬,阳货惊喜,场景一时戏剧化起来了。

阳货有点盛气凌人,他对孔子招招手:过来!孔丘,我和你说!

孔子不会“趋”,他慢腾腾地朝阳货走过去,内心七上八下,这个阳货,不知道又要耍什么名堂了。

孔子走近,阳货当头就问,这个问题,他早就想好了,想了好久:一个具备卓越才华的人,却让国家陷入困境,这可以称作仁吗?

孔子的才为世人所公认,听到这里,他似乎有点小得意,不过,他脸上没有任何表现,略微点点头答道:不可以。

阳货紧接着追问,这一问,是针对孔子多年来有从政理想的现实:喜欢从政,却屡次错过时机,这样可以称作明智吗?

孔子有点无奈,他知道阳货心里清楚他不仕的原因,两手一摊,再答道:不明智。

阳货两问,劝说目的已达,他感觉,孔子被他问倒了,于是装模作样地感叹:光阴似箭啊,时间是不等你的!

孔子朝阳货看看,对方依然气盛,只好微微一笑搪塞:好吧,好吧,我会出来做官的。

四十九岁的孔子,一直在寻找从政施仁的机会,这么好的机会来了,他会推托吗?问题是请他去做官的阳货,不是什么好鸟。阳货是季氏的家臣,季氏几代把持朝政,此时的阳货,又把持着季氏的权柄。阳货后来还企图谋害季桓子,败后逃亡晋国。这样严重越礼者,孔子怎么可能与他为伍呢,那不是助纣为虐吗?

两年后,孔子终于开始做官,他被鲁定公任命为中都宰,此时,阳货已事发出逃,鲁国政局也相对稳定下来。

阳货虽承认孔子的才,但仅送一头小猪(有人说是一只火腿,有人也说是一盅烤猪肉),说话语气还有点盛气凌人,显然还是小看了孔子。

姬昌到渭水边请姜尚出山。

姜尚问:您想让我怎么走呀?

姬昌答:骑马、坐车都行。

姜尚摇摇头:我都不要坐,我要坐您的辇车。

姬昌连声答应:可以可以。

姜尚于是再进了一步:我坐车,大王您帮我拉着车子,我才走。

姬昌咬咬牙:可以可以。

都在试探对方的诚意,心照不宣。只是,姬昌一步一步拉着车,沉得很,拉了一会就走不动了,只好气喘吁吁停下。姜尚对姬昌说:大王拉着我走了八百七十三步,我保你八百七十三年江山。姜尚说完,看着有点后悔的姬昌,一脸神秘的笑。

传说毕竟是传说,不过,也挺好玩,周文王如果没有这样的胸怀,姜太公就不会出山。按现代的确认,周朝自公元前一〇四六年开始,至公元前二五六年结束,两周共计七百九十年。东周还分为春秋与战国两个时期。孔子去世后不久,即进入战国时代。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性”相近,只是相近而已,因为人之初,性本善,大家都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但“习”却是人生发展的关键,“习”是后天习得,孟母择邻处断机杼,窦燕山教五子,孔融四岁让梨,苏洵二十七岁发愤,仁义礼智信,兄友弟恭,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习”,如果不从幼时教,以身作则教,历史文化教,人文地理教,人生立志教,那就不会有很好的品格。教与不教,相远也。

瑞瑞一岁半时,《三字经》听多了,从“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开始,她也背得到“论语者,二十篇。群弟子,记善言”。小和尚念经,每念一遍,于我,却仿佛不时有重锤敲击一下。比如“香九龄,能温席”,我就会给老母亲打个电话,至少有一周没联系了,不知老父老母可安好?

意大利著名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的中篇小说《分成两半的子爵》,荒诞奇特:

十七世纪末期,梅达尔多子爵刚参军,就参加了一场同土耳其人的战斗,身子被炮弹炸成两半,半身人幸而活了下来,但性格变得很恶,在他的庄园里,无恶不作,人们恨透了恶子爵,却拿他没有办法。故事的下半截,性格完全迥异的另一个半身子爵出现了,他那个半个身子,也被人救活,他到处做好事,人人赞颂这个善子爵。恶子爵知道后,千方百计寻找善子爵,想要结果了他,而且,双方同时爱上了牧羊少女帕梅拉。某天,善恶子爵终于碰上,他们为爱情开始决斗,双方原来缝好的血管都受了伤,正巧有大夫在场,他将善恶双方的所有内脏器官与血管接好,然后用一条一公里长的绷带将他们紧紧地像木乃伊一样捆绑在一起。几天后,善恶子爵终于复归为原来完整的梅达尔多,不好也不坏,善与恶俱备,他还结了婚,儿女满堂。

小说的大背景处于一个分裂的时代,卡尔维诺的原意,是表达向人的一切分裂开战,追求完整,但事实上,一般的读者都从中读出了人性,恶子爵实在不幸,令人同情,善子爵满怀愧疚,也迂腐可笑,善恶双方,时时处于痛苦的尖锐冲突之中。而这,正是许多现代人身上并存的复杂性格,不过,人性却因复杂而完整。性相近,习却相远,显然,战争才是罪魁祸首。

孔老师的学生子游,在武城做县长,他邀请老师去视察。

车子一进武城县境,孔老师就听到了弹琴唱诗的声音。知道是子游的故意安排,夫子莞尔一笑,曰:割鸡焉用牛刀?

子游谦虚地回答老师:以前我听老师说过的,君子学礼乐就会知道爱护百姓,小人学礼乐就容易指挥。

孔老师听了子游的回答,转身向其他同学说:各位同学,子游说的是对的。刚才我说的,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年轻的子游,当官不久,却也像模像样,他想给老师展示一下管理的功绩——歌舞升平,安居乐业,因为孔老师说过,即便是小地方,也要教百姓礼乐。孔子的玩笑,杀只鸡嘛,为什么要用牛刀?不是说小地方不用教化,而是意指可惜了子游这样的人才,他应该被委任到更大的地方去做领导。

莞尔一笑,是什么样子的笑?就是微笑。钱穆说,莞字本作苋,山羊细角,人笑时两眉角微垂似之。

《楚辞·渔父》有: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

莞尔后,还有这样的动词出现,莞纳、莞收,意即笑纳。

一直到鲁迅那个时代,莞尔还没有专门指向女性的微笑:在朋友之间,说几句幽默,彼此莞尔而笑,我看是无关大体的。(鲁迅《花边文学·一思而行》)

夫子莞尔,好画面。

一个现代大胡子男人也莞尔一下,挺喜剧的。

子路这是第二次公开不高兴了。第一次,子见南子。这一次,老师要到公山弗扰那里去,此人正占据着费邑,起兵反叛季氏,他召请孔子去帮忙。

子路极力劝阻:就算没地方可去,为什么一定要去公山弗扰那厮那里呢?

孔老师答:他来叫我,难道是随便叫的吗?他有意图的,如果有人任用我,我是可以为东周的复兴出把力的。

对于反叛,孔子一向反对,不过,公山弗扰反季氏,孔子显然赞成,季氏本来就是篡权者,现在有人来纠正纲纪,不是好事吗?

不知道是不是子路的强烈反对,或者是公山弗扰没有正式起兵,反正,孔子只是有意,最后没有去成。

完全相同的事情,紧接着又出现了一次,这次是佛肸,晋国大夫范氏、中行氏的家臣,中牟县的县长,他来请孔子帮忙,因为赵简子来攻打,佛肸率兵在抵抗。孔子也想前往,又被子路劝说下。

不少研究者认为,此两章,完全不像孔老师的作为,公山弗扰请他勉强可以成立,佛肸之请,简直有点莫名其妙,中牟与鲁国相距甚远,去佛肸这样的小人物那里能干什么?

不过,这两章中,子路的性格,孔子急于出仕,都跃然纸上。或许,编辑者就是这意思?唉,孔老师的形象降低了不少。

孔老师似乎答应了阳货要出山的请求,于是不再零敲碎打,而是比较全面地阐述了“兴、观、群、怨”诗主张:

同学们为什么不学《诗》呢?《诗》,可以抒发真诚的心意,也可以观察他人或自己的志节,还可以沟通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更可以批评讽刺社会上各种不平之事。学好了《诗》,从近说,懂得如何侍奉父母;从远讲,懂得如何侍奉君主。此外,还能广泛认识草木鸟兽的名称。

有人仔细统计了《诗经》中的草木虫鱼数量,计有,一百一十三种草,七十五种木,三十九种鸟,六十七种兽,二十九种虫,二十种鱼。

我读过诸多关于《诗经》草木虫鱼的书,不一一例举。一个简单事实是,这些鸟兽草木,只是赋比兴的喻体而已,我们的先人,想象力极其发达,他们用这些喻体,隐晦曲折地表达自己丰沛的情感。

因此,对这样一部博大无比的百科全书,孔老师自然钟爱有加。

孔鲤又从对面怯怯走过来,孔老师叫住了儿子:伯鱼呀,你仔细读过《周南》和《召南》没有?

孔鲤就怕父亲问:爸爸,我刚读《诗经》不久,没有读到这两篇呢。

孔老师感叹:唉!一个人如果不曾仔细读过《周南》与《召南》,就会像面朝墙壁站着的人一样啊!

面壁而立,不是面壁思过,而是说你什么也看不到,哪里都去不了。

《周南》《召南》都居十五国风之首,内容侧重夫妇相处之道,教育人修身齐家。孔鲤一定听懂了,他已长大成人,父亲这是要他系统学习《诗经》呢,否则,怎么能适应这个社会呢?

某天,夜已深,孔老师依然在豆灯下苦读,偶尔,他会抬起头,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久久沉思,他在想次日的课程,能不能再深入一点,再生动一点?看着那些典籍,他忽然有所悟: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我们所说的礼,不仅仅是玉帛这些礼品呀,我们所说的乐,也不仅仅是指钟鼓这些乐器呀,它们都只是借代,形式而已,重要的是行礼的真情实感。

形式虽然很重要,杀不杀一只羊,对于祭祀来说就是大问题。但形式也只是形式,形式如果不与内容有机结合,形式只会徒有其表。

十几年前,一项新业务——“代人扫墓”开始出现,对此,无论网络上还是现实中,都有截然不同的两种意见:

赞同者认为,形式不重要,要对代扫者宽容,不必大惊小怪,扫墓本来就是一种形式,心中有佛,万物皆佛。

反对者认为,忙碌、路远,皆不是理由,出钱请人代扫,徒有祭扫形式,没有缅怀情思,无任何意义。雇人扫墓,实乃不孝之举。

按照孔老师的意思,简或繁都不是扫墓的重点,重点在传达人对死者的哀思,尽哀才是核心,还是亲自到场祭扫为好,形式、感情都有了。十几年来的市场也证明,代人扫墓火不起来。代扫者在坟前号啕大哭的视频,谁见了谁都要大笑。

有一个成语,色厉内荏,就是孔老师发明的。他在谈这种外表凶狠、内心怯弱者的时候,还有一个小比喻:这种人,就好比越墙闯人门户的小偷。

荏是一种草,现在叫白苏,亦称紫苏。它是一年生草本植物,茂密,长柔毛,茎方形,叶对生,卵圆形或近圆形。秋季开白色小花,小坚果近球形,种子可榨油,嫩叶可食。老茎和种子均可入药。

紫苏倒是好东西,性温,味辛,降气平喘,理气宽中,处处是宝。小时候的春夏两季,烧螺蛳,烧鱼,母亲总会放几张紫苏叶子下去,软滑鲜美。

西北地区陕甘宁一带,还有苏子榨油,此油略呈墨绿色,清香可口。《甘肃农民报》二〇一七年十一月十六日消息:宁县种植荏面积达8.15万亩,产量达1.24万吨。每斤荏可以卖到六块钱以上。

我查《辞海》以前,只知道“荏”表示软弱,完全不知道它就是紫苏。唉,为什么要用这么好的植物形容这种小人呢?

时光荏苒,寒暑流易,荏草柔弱摇曳的样子,着实让人爱怜。

子曰:乡原,德之贼也。

这个原,应该读去声,乡原,一乡人都称好的人,乡里的好好先生,他们是败坏道德风气的小人。

在《子路》篇中,子贡曾就此问过孔老师,孔老师认为,全乡的人都喜欢他,这样的人并不可取。这里干脆称之为“德之贼”。

为什么?朱熹认为,盖其同流合污以媚于世,似德非德,而反乱乎德。

冯梦龙《古今谭概》有好好先生:

后汉司马徽不谈人短。与人语,美恶皆言好。有人问徽:“安否?”答曰:“好。”有人自陈子死,答曰:“大好。”妻责之曰:“人以君有德,故此相告,何闻人子死,反亦言好?”徽曰:“如卿之言,亦大好!”今人称“好好先生”,本此。

其实,这位号称“水镜先生”的司马徽,慧眼识才,他曾向刘备推荐诸葛亮与庞统,但因当时局势复杂,司马徽就常装糊涂,且从不说别人的坏话。

我看美国华纳兄弟公司的电影《好好先生》。

三十岁的卡尔失恋了,生活过得一团糟,好朋友邀请他参加一档真人秀节目,这节目的难度在于,卡尔在一年内,不能对任何人说“不”,不允许对任何事说“不”,只能说“好”。节目主持人认为,说“不”,就意味着对他人的拒绝,拒绝他人就是拒绝自己,拒绝自己就是拒绝生命,拒绝生命就等于自杀。卡尔参加了节目,因为无法拒绝任何要求,他的生活于是陷入了巨大的麻烦之中。

这自然是一个喜剧,节目结束后的卡尔,不仅获得了一大笔奖金,还收获了爱情,对人生也有了新的认识,并愉快地接纳他人。

东郭先生是另一种中国版“乡原者”的教训;

农夫与蛇是另一种外国版“乡原者”的教训。

一切皆说好,只是“乡原者”的表现之一,这样的人累极,因为天天要装。不过,在孔老师的道德标尺下,任何伪装者都将现出原形。

还有一类人,孔老师也摈弃:道听途说,德之弃也。

只要行于道,就会有道听。听到的就去传说,而不经过内心审察。听之易,说之易,朱熹说,虽闻善言,亦不为己有,这是自弃其德也。

宋国丁家打井得一人,是省下了一个人的劳动力,因为他家打井前,常要一个人外出挑水,井有了,家门口就可以提水,而不是真从井里挖出了一个人。

道听途说者的可笑可恶之处在于,本来就是捕风捉影的事,经由他的添油加醋,加上听的人不明就里,又再一次地道听途说,N次地道听途说,那就会无风起浪,燃起一场大火,虽终会被真相浇灭,但会害人,甚至害死人。

如果无意,似可原谅,有意为之,便是十足的可恶。

曾向孔老师学习过丧礼的孺悲来了,他想见孔老师,孔老师托病不见。进来传话的人一走出房间,孔老师就拿出瑟弹了起来,让孺悲可以听到。

孔老师有意这么做,一定是孺悲有什么过错,让孔老师生气了,说了不该说的话,或者,做了不该做的事,警告他一下。有人说孔老师此举不大方,小气量,伤正直,孺悲一定是得罪了孔老师。而我以为,这种不屑教,其实是深教。

不想见面,有各种原因,下面这个也是典型的不见面教导,颇有深义。

释迦牟尼出家前曾婚娶,成为佛陀后,妻子耶输陀罗依然对他心存爱恋。某天,耶输陀罗怂恿儿子罗睺罗去找他爹:你去跟你父亲要“遗产”,他那里有我们都没有见过的宝贝。佛陀听说此事后,对弟子舍利弗说:你做小罗的师傅吧,让他成为我们僧团中最小的沙弥!后来,罗睺罗成了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

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饱食终日的人,对什么事都不用心思,这样的人很难有成就(更高目标是达成仁的境界)。你做点什么不好呢?不是有掷骰子、下棋之类的游戏吗?去玩玩那些,也比这般无所事事要好。

上面这章,应该与下面这章合起来说。

子曰: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

四十岁,还被人讨厌,那他大概一辈子就算到头了。

饱食终日,完全有可能成为四十岁还被人讨厌的重要原因。对古人来说,弱冠,而立,不惑,人生最重要的黄金时期已过,有没有成就,基本已经定型,虽有姜尚八十岁出山、师旷秉烛而学,但都是特例。孔子强调四十岁,依然是发自内心的感受,三十五岁时在齐国白白待了两年,就因为晏婴的反对,齐景公遂以老了没有办法任用为由,孔子只能离开齐国。而现在,即将进入四十不惑的年纪,实在让他困惑得很。一般人都不能断定孔子此言的真正原因,苏轼、朱熹也都这么认为:此亦有为而言,不知其为谁也。

饱食终日的前提,是有食可饱,祖上留下丰裕的财产,怎么折腾,也够一辈子吃喝的,他不会记得祖上创业的艰辛,他也不会去设想坐吃山空后的悲惨。

无所事事,是因为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看透了,人生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得过且过吧。过着过着,一下就到了四十岁。

林肯说:四十岁以前的相貌上帝负责,四十岁以后的相貌自己负责。这话并不难理解,四十岁以前,还有父母的肩膀可以靠一靠,四十岁以后,那就得靠你自己,德行的修养,心灵的塑造,全是自己的事。

说了这么多话,孔老师累了,有一天,他情绪相当低落,当着子贡的面,终于发出了十一分的感慨:我不想再说话了。

子贡感到惊异,是什么让老师这么无奈呢?他问:老师您如果不说话,那么我们学生学什么呢?

孔老师答:天说了什么啊?四季还不是照样在运行,万物还不是照样在生长,天说了什么啊!

天何言哉?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哪像我这么叽叽呱呱婆婆妈妈,A国照样打B国,不用理由,C国照样打D国,也不用理由,据说,E国正在积极准备打F国,理由是E国边境的一个下等士兵,与F国边境一农户家的女儿相好,女方家长不同意,士兵冒险去幽会,被女朋友的哥哥割掉了一只耳朵。逐级上报,E国国防部长正愁找不到入侵F国的理由,大喜过望。这件荒唐事,孔老师昨天才得到消息,一直摇头叹息,他对当前的社会,越来越糊涂,他甚至都怀疑自己坚持了一辈子的理想。

隐士的隐,大多是为了不说话,不是真不说,而是懒得说,这个社会已经让他无话可说,找个地方躲起来,与天说,与地说,就是不与人说。

沉默是金,安静思考能启人智慧,不说话其实也有相当好处的。比如隐士,徜徉在山水间,寿命一般都长。比如因某种原因终生不说话,妥妥地躲过灾难而终老一生。

微子

孔老师说:商朝有三位仁义的人:微子,箕子,比干。

这三人,事关商朝的存亡,司马迁在《史记·殷本纪》中已经相当细节化:

纣愈淫乱不止。微子数谏不听,乃与大师、少师谋,遂去。比干曰:“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乃强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箕子惧,乃佯狂为奴,纣又囚之。殷之大师、少师乃持其祭乐器奔周。周武王於是遂率诸侯伐纣。

微子名启,他是第一个躲起来的,他深知这个弟弟的品性,要不是母亲生他时还是父亲帝乙的妾,王位也轮不到受(商纣王,帝辛,名受,帝乙少子,以母为正后继位),帝辛已经听不进他的意见,逃为上。

比干仗着是帝辛的长辈,比微子胆大,性子又直,他舍不得先祖传下的王朝就这么毁在侄子手中,他要以死相争。不过,群臣相遇,早已不是叔侄了,免不了针锋相对:重刑厚敛,拒谏饰非,沉湎酒色,你再这么胡闹下去,就会身死国灭,周边那些国家的刀剑正对着我们呢!少喝几壶酒,少弄几个女人,你会死吗?!话实在不好听,换谁谁都要生气,纣王这一回再也忍不住了:就你是圣人,我听说圣人心眼特别多,那就剖开看看,到底如何?

箕子与比干一样,也是帝辛的叔叔,他早知道有这么一天的。起先,帝辛刚继位,他就弄了双象牙筷子吃饭,箕子心里算计着:今天用象牙筷,明天接下来就会用美玉杯,用了美玉杯,后天各种各样的珍玩会越用越多,还有车呀马呀宫殿呀美女呀,反正,他会越来越奢侈的。果不其然。箕子想,这样强争也不是个办法,他大哥都跑了,比干兄弟被挖了心,我跑也跑不掉了,那就装傻吧。帝辛索性顺水推舟:叔啊,你不是傻了吗?你就给我待在屋子里,不要乱跑!箕子被软禁了。

“箕子操”,又叫“箕子吟”,箕子亲作,魏晋流行的著名古琴曲。也有词,词曰:

嗟嗟纣为无道杀比干。

嗟重复嗟。独柰何。

漆身为厉。被发以佯狂。

今柰宗庙保。天乎天哉。

欲负石自投河。

嗟复嗟柰社稷何。

愤懑与叹息,日日弹奏,帝辛的脑袋越来越胀痛,心越来越慌。看看这疯子叔叔,也掀不起什么大浪,帝辛厉声喝道:带上你的人,滚吧,滚得远远的!

箕子带着五千人开始滚,这一滚,如蛟龙出海,滚远了,滚过了鸭绿江,滚到了黄海东部一个半岛的北部,此地山清水秀,鲜花盛开,就在此安居吧,我们将它叫作朝鲜,哈,迎着朝阳鲜花盛开?反正,箕子朝鲜就这么来了,这个王朝历四十一代君主,一直生存到汉惠帝二年(公元前193年)。

孔老师在感叹这三位商朝的先贤时,箕子王朝正接受着周王朝的分封呢。

微子“去”之;比干死了,也是去了另一个世界;箕子“去”得更远。整部《论语》中,无论教学还是游历,孔老师修仁达道为政的思想,处处闪现,他向学生讲的每一句话,叙述的每一件事,评论的每一个人,都有特定的指向。借商朝的三贤,表达什么?似乎比较隐晦,但故事里依然有一种锋芒,如果现实世界不被容纳,那就用自己的品格来对抗这个世界,远离是非,或杀身成仁——高士的必然选择。

柳下惠出场。就是那个寒冷的冬夜,抱着美女相互取暖不乱怀的君子。

柳下惠担任司法官,三次被罢官。有人对他说:你为什么还不离开鲁国呢?柳答:我正直做事,哪里都有可能被免职;如果我不正直做事,那又何必离开自己的国家呢?

诸侯纷争,天下已经大乱,往何处去,确实是个问题。孔子周游列国的经历,恰恰是一个证明,那就是,周王朝摇摇欲坠,哪里都没有净土,哪里都不是从政的好地方,礼崩乐坏,弱肉强食,尔虞我诈,互相倾轧,利益至上。三次被免,太正常了,就是因为太坚持原则而得罪人,生我养我的土地,终究是有感情的,柳下惠叹了口气:我的故乡,我至死也不愿离开。

相似的时局又出现,孔子与柳下惠不一样,他选择出走,离开鲁国。

鲁定公十三年,五十五岁的孔子,春风得意,因为他正在司寇的岗位上大有作为,不想,齐国此时送来了一批漂亮的歌舞伎,执政的季桓子乐呵呵地照单全收,之后,鲁国朝廷三天都没有举行朝会。孔子于是就离开了鲁国。

孔子离开,他带着学生开始了长达十四年的周游列国。司马迁这样说孔子离鲁的原因:这其实缘于齐国的一个计谋。

孔子执政后,鲁国大治,齐人害怕了,齐鲁两国,齐大鲁小,齐强鲁弱,要是鲁国强大了,成为霸主了,那齐国怎么办?两国打断骨头连着筋,国家挨着国家呢。齐国的对策是,先送美女麻痹一下,如果不行,再送几块地示好一下。齐国选了八十位美女,一色地水灵,皆能歌善舞,还送了一百二十匹漂亮的骏马。齐国突然送来这么个大礼包,鲁国吃了一大惊,春风骀荡,阳光和煦,姑娘与骏马都陈列在鲁国城南的高门外,季桓子三次微服观看,心里如同六月天喝了冰雪水般舒服,他劝国君收下齐国的大礼,君臣一时都深深痴迷,朝也懒得上了。

这真是一个不思进取的政府,在这样的政府里工作,危险得很,不是我孔子不帮他们,这是我的母国,实在是他们不像话,几个姑娘、几匹马,就迷成这样,太没见识!

附带插一段。

这齐国呢,不愧是大国,实力雄厚,出手也大方。当初,重耳在列国间避祸,不断地奔跑,吃不好睡不好,生活辛苦得很,可一到齐国,立即不一样,齐桓公不仅给他配了一位美丽的老婆齐姜,还给了大房子,马车二十乘,许多钱财。重耳一住下来,前所未有地舒服,正当他斗志一点点消磨掉的时候,幸亏齐姜有远见,她知道重耳肩上的使命,不能就这么在温柔乡里堕落下去,于是和重耳的侍臣一起设计将重耳灌醉弄出国去。

著名的楚狂接舆来了。

青山苍苍,江水泱泱,官道上来往的人还真不少,接舆昂着头,迈着大步,一路高歌,手上拿着一根打狗棍,不时朝地面戳一戳。行人偶尔朝他看看,接舆并不理会,只顾自己歌唱。接舆走近了一辆马车,车上坐着一位不是太老的身材高大者,车边跟着一群人,走走停停。

这是孔子的车,孔子以及他的学生都听清了接舆唱的歌: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孔子立即下车,他很想和这位狂人说说话,这歌词太有意思了,他想采访一下这个人。接舆见孔子要同他说话的样子,立即一路小跑着避开了。

接舆的歌有什么意思?

凤凰啊凤凰,你为什么变得如此落魄?

过去已经无法挽回,未来还来得及把握。

算了吧,算了吧,今天从政的人,哪一个不是充满着危险啊!

朱熹这样理解接舆的歌词:凤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接舆以比孔子而讥其不能隐,为德衰也。来者可追,言及今尚可隐去。

接舆的歌,孔子自然是听出来意思了,他也想隐,可他做不到如眼前这位歌者那样潇洒。

陆游有一首题为《草堂》的诗,最后两句,说到了他的家谱世系:

幸有湖边旧草堂,敢烦地主筑林塘。

漉残醅瓮葛巾湿,插遍野梅纱帽香。

风紧春寒那可敌,身闲书漏不胜长。

浩歌陌上君无怪,世谱推原自楚狂。

(《剑南诗稿》卷六十一)

上诗最后一行有诗人自注:“陆氏旧谱云:本出接舆后”。陆游家族,出自历史上著名的芈姓吴郡陆氏,吴郡陆氏奉陆通为始祖。《论语》中,接舆出现过一次,到了《庄子》中,接舆又出现了一次,他的歌词也增加了不少内容。到了晋代,皇甫谧作《高士传》,接舆再次出现了,但他变成了陆通,字接舆,陆通因对当时的社会不满,索性剪去头发,不入仕途,假装疯疯癫癫,难怪陆游将其当作了祖先。其实,有人解释“接舆”,就是迎接着孔子车的意思,并不是一个人的名字,彼乃楚国狂人无疑,但不一定就叫接舆。

我倒希望陆姓有这么一位祖先,至少,咱的先祖是个超脱隐逸之士,给咱长脸。不过,接舆是不是陆通,对一般人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歌深深触动了孔子,他比孔子活得明白,知道什么叫顺势而为。从细节看,接舆知道孔子的底细,而孔子不知道接舆是什么人,这对孔子来说是个损失。看着接舆迅速小跑躲开他,孔子心里顿时觉得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

接舆是旁观者,接舆也是清醒者,接舆还是个善意的提醒者。

孔子与接舆没有说上话,也是好事,两个人要是真开始谈,恐怕三言两语就得结束,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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