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琼华
裕后街,五六家豆腐坊。说到豆腐好吃,要数刘记豆腐。
刘记豆腐哪有买?街坊嘴一努——眼犀牛井右侧。
犀牛井,以前叫涌泉。俯身观井,可见井底横卧一巨石,周身裹着一层活爽爽的苔藓水草,酷似一头沉浸水底的犀牛。说是当年,神农让九头神犀牛降临裕后街,佑护此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那日,一恶龙突然现身,肆意往巷头街尾散播瘟疫。九头犀牛义愤填膺,跟恶龙搏杀起来,鏖战九天九晚,最终恶龙落败而逃。其中八头犀牛穷追不舍,跟随去了东海。另一头犀牛则在与恶龙厮杀中伤了自己的脚,跌落到了涌泉井中。它摇身一变,化成了巨石横卧井底。从此,涌泉水井被叫成犀牛井。
当然,这个故事纯属虚构。
刘记豆腐的好名声却不是浪得而来。街中一文人给过评价,刘记豆腐“白如纯玉,细如凝脂”。街坊便笑,这八个字说的或非豆腐,该是描述刘记豆腐坊闺女素贞当年的模样吧。
刘记豆腐坊从未请过伙伴。泡豆,推磨,煮浆,点卤水,压豆腐。整套活从来都是素贞一人包揽。街上十几人磨豆腐,素贞是唯一一个女子。
素贞早已不是闺女貌容了。买豆腐的街坊,见了她即是开口叫“老姐姐”。小屁孩则称她“姨奶奶”。
她一大把年纪了。
不过,她仍算个“闺女”。时至眼前,她也未出嫁。
那时,素贞的妈妈生下素贞,又一口气给她生了三个妹妹。二妹素宛,三妹素珆,四妹素纨。家里开支日增,颇有压力。即便称不上啼饥号寒,但刘家陷入了嗷嗷待食、涸辙之鲋又欲罢不能的境地。这似乎与豆腐坊渐渐衰落有关。跟从前比较,刘记豆腐判若两坊所磨。街坊背地里嘀咕,没换老板,没换作坊,也没换石磨,仍从犀牛井挑水磨豆腐,这豆腐味道怎么差了许多呢?曾有街坊当面问了缘故,素贞的妈妈支吾半天,给不出一个说法。不过,她惶恐不止,真怕豆腐坊的门哪天说关就关了。素贞听妈妈说过一万遍,妈妈只有八九岁时,便去一家豆腐坊做了小工。一次过年,她试着在自家门口磨了一锅豆腐,结果家人和亲戚、邻居吃得眉开眼笑,皆赞味道醇厚、鲜嫩可口。开春后,家里便开了一小豆腐坊,生意日盛一日。那年,二十好几的“老姑娘”即素贞的妈妈入一赘婿,都说如此会让家业发扬光大。结果,事与愿违,反受其累。那年夏至,竟有哀号响起。她的丈夫放排时,一个浪头扑来,将其卷入漩涡,不知去向。刘家雪上加霜。哪怕素贞与二妹素宛读书,也仅能供缴一人。街坊都晓得,素贞真是一块读书的料,但素宛也受私塾先生疼爱。母亲难以取舍,而且这时还已怀上孩子,只好让姐妹俩抓阄。素贞见素宛泪流满面,便说:“妹妹,你读书,我帮妈妈做豆腐。”第二天,素贞磨出了她的第一锅豆腐。她用甜润嗓门宣称:不好吃,不要钱!母亲听了,瞠目结舌。米篓里的半篓豆子都是说破嘴皮才赊来的,哪敢开这个口呀?莫非女儿辍学,才这般抬杠的吧。她正想叱责女儿,却觉得肚子疼痛起来。半个时辰后,素贞最小的妹妹出生了,即素纨。听到妹妹的啼哭声,素贞一头闯了进来,跟母亲嚷道:“豆腐钱全收到了,好些人给了明早的定金。”母亲一把揽过素贞,抱在怀中。
没隔三年,素贞的母亲病逝。素贞母亲咽气前,特意将素贞叫进房间说道:“贞贞,母亲对不起你,没让你读书,还甩下三个妹妹要你照顾。”说完,她又贴到素贞耳朵上,嘀咕了一番。她见大女儿愣了愣,却也点了点头,才闭上眼睛。素贞扑到母亲身上,哭得死去活来。下葬那天,她跪到母亲坟头说:“母亲,女儿记住了你的话。女儿会把妹妹一个一个养大,让她们一个一个都有出息。有朝一日,我要开一百间豆腐坊!”
眨眼间,素贞成了刘记豆腐坊的主人。
早上,榆木材质的旧八仙桌上,素贞摆了好几碗菜,又装来一大碗刚出锅的豆腐。
素宛问:“姐呀,母亲会回家吃东西吗?”
素贞点点头。昨天隔壁婶子说了,头七这日,母亲会返家用食,可做些好吃的东西,让母亲吃饱后再去投个好胎。素贞便早早起了床。
三个妹妹不约而同扭头望向门外。
素贞也在盼望着。
母亲或许马上就会回家吃饭。
哪怕婶子说了,肉眼看不见逝者魂魄,但她们的目光,依然充满期待。
而且,有一个人真的在这时候突然走进了刘家。
不过,进来的这个人是个男的。
他是裕后街上卖黄豆的老板,姓黄。有一俗号,叫黄豆,因为他卖的就是黄豆。黄豆额下,长着两只骨碌碌的黄豆小眼。黄豆双手套在袖内,喊道:“素贞哇,豆子又要涨一成价!”
“价又涨了?”素贞惊得头发都竖了起来。
“说不定还得涨。”
素贞叹道:“真要逼人跳进郴江河,捞箩沙子磨豆腐呀。”
“这吃得?”
“吃不得。但我的妹妹得吃饭呀。”
“好可怜,四个闺女。还好,我黄某有一善念……”
黄豆嘀咕一阵。素贞不得不瞪了眼。黄豆哪是“善念”!原来,黄豆想盘下刘家豆腐坊。素贞一屁股落到凳子上,两手紧紧抓着凳子外侧,嚷道:“哪怕把我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削下,炖汤给妹妹喝,我也不会卖掉豆腐坊。”
当日,黄豆不肯卖黄豆给素贞了。
豆腐坊因此关了好几天的门。
私塾先生上门告状:二妹素宛逃课。素贞满街找了一遍,才在郴江河码头前将她逮到。素贞很生气:“谁让你不去学堂?”素宛翻翻眼皮:“我……我……”素贞见素宛没说出个究竟,火冒三丈,揪起她便扔进了河水中。
几乎同时,一个后生扑通扎进郴江河。
很快,后生将素宛救上码头。他一边甩头发,一边说:“素贞,她是你的亲妹妹。”
“我的亲妹妹,哪怕饿死了,也不能不读书。”
“姐……”素宛咽咽哽哽,小肩膀一抖一抖的,“姐,我想来码头上拾鱼,好让姐姐吃点好的。姐姐,你好几天都没吃饱饭了。”
素贞愣了。紧跟着,她一把抱住素宛。姐妹俩呜呜痛哭。
过了一会儿,后生弱弱地问道:“磨豆腐没豆子了吧。”
“豆子卖出吃人的价!”素贞擦擦眼泪,忽地露了一个很难堪的笑脸,“谢谢你,黄小豆。”
黄小豆,黄豆的儿子。
他愣愣地望着素贞与她妹妹远去的背影。
第二天大早,素贞开门时,发现门口靠着一只鼓鼓的大布袋。她紧张兮兮扯开袋口,探头看去。袋子里竟然装着黄豆。她捧起一把黄豆,双手颤抖抖的。
素宛正要上学,看到姐姐捧着豆子,惊讶地问:“姐,母亲送来的豆子吧?”
素贞不由嚅嗫道:“另一个人。”
“太好了哇。还有人疼着我们。”
素贞点点头,眼珠子忽地闪了闪。
晚上,她看到黄小豆从豆腐坊前路过,便拔腿追了上去。她堵到黄小豆跟前,跟他鞠躬,说:“谢谢你。”
“不就是把你妹妹从水里捞上来了吗?我黄小豆可不是旱脚鸭。本来我就是准备下河里洗澡的。嗯,这事你谢过了。”
“我身上的肉,不用削给妹妹吃。”
“别吓唬我。”
“你……你装什么傻——”素贞突然来了一股怨气。
黄小豆耸耸肩,没答话。
他还努努嘴,有点顽皮的那种样子。
素贞见了,口气陡地软了:“真的谢谢你。”
这时,长肥了许多的月亮爬出云端,白亮亮的月光一层层铺到裕后街的瓦背和青石板路上。
没隔几天,又有一袋黄豆放到了素贞家门口。
这日,黄小豆领着一个男子进了刘记豆腐坊。黄小豆跟素贞介绍说:“他是邓老板。我爸平日卖的豆子,都是从邓老板那儿进的货。邓老板愿意把豆子直接卖给你。”
“太……太好了!”素贞脸上绽放出花朵。
过了两日,素贞便走进了邓老板店里。邓老板客客气气地跟素贞说:“素贞,我们算个熟人吧。你是一个很不错的妹子。”素贞连声道了谢,又说:“多亏黄小豆牵线,我才认得邓老板。”邓老板笑了笑,说:“小豆就是一个热心人。邓某今天想透露个事给你,我女儿看中了小豆,我们邓家正托人去他们家说媒哪。”
素贞呆了。
邓老板朝素贞乜了一眼,才接着说:“到时候,素贞妹子一定要来我们邓家喝杯喜酒。我邓某仍是那一句话,只要素贞妹子你愿意,这豆子我会一直卖给你。每次,我都给你最便宜的价。如何?”
素贞没答话,埋头走了。
邓老板追出店门,嚷道:“喂,你还没称黄豆——”
这话让素贞听得有一种浑身冷飕飕的感觉。
第三天,素贞又来到邓老板店里。邓老板正在打算盘,撇头见素贞站在一侧,心里暗喜,却不发声,依旧握笔记账。素贞吐出一口长气后,才一字一板地说:“邓老板,我想买两袋豆子。”
邓老板哦了一声,大喜:“我邓某今日给你一个最好的价钱!”
傍晚,黄小豆来到刘记豆腐坊,说要买几块豆腐。
素贞绷紧脸说:“黄小豆,我告诉你,我刘家的豆腐从现在起不再卖给你们黄家!”
“什……什么意思?”黄小豆闹糊涂了。
素贞好像不愿多作解释,操起竹扫把,左一把,右一把地扫地,硬生生地将黄小豆撵出了豆腐坊。
有人哧哧发笑。
原来,二妹素宛放学回家,正好见到这情景,被逗乐了。黄小豆离开后,她才问素贞:“姐姐,黄小豆是个坏人吗?”
素贞没答话。
过了好一会儿,素贞挑起水桶,要去犀牛井打水。她出门时,才回头跟素宛说:“好好读书,姐不会让你饿着肚子上学。再上码头捡死鱼,怕是掉了你的身价。”
素宛的睫毛,跟大姐的睫毛一样长,眨了几下。
这日中午,素宛带给素贞一个消息。放学回家时,她在车站门口遇到了黄小豆。黄小豆扛着一只老牛皮箱,跟素宛招招手,托她捎话给素贞,说他上省城读书去了。
“撒谎。”素贞随口说道。
素宛嚷道:“姐,黄小豆真的就是这么说的。骗你干吗?他……他还说——”
“他还说什么?”
“他说,他跟他父亲闹翻了。”
“为什么?”
“说……说是……”
素贞犯急地问:“怎么结巴了?”
“他的话说得怪难听的。他不想娶另外的女子,便暂且找了一个理由离开裕后街。”
素贞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拔腿跑出家门。
素宛追上一句:“姐呀,班车早开跑了。”
素贞仍是气喘吁吁跑到车站。真的没见有一台车子。连轮子碾过的痕迹也没有留下一道。那天,素贞做豆腐第一次烧了锅底。
这年冬,锣鼓喧天,彩旗飘飘。刘记豆腐坊被挂上一块招牌,成为街道大集体中的一个生产车间。街坊拱手跟素贞道贺。素贞却是满脸冷霜。本来她是第一个报名加入大集体的,但她刚刚得知,大集体中管事的主任竟然是黄豆。很快,素贞被叫到办公室。黄豆的一双黄豆眼,往素贞身上溜了又溜。
“山不转,可这水转呵,你我竟然成了一家子的人。”
黄豆故意把话说得慢条斯理,一板三眼味浓浓的。
素贞叉着双手,嘟哝道:“我姓刘。”
黄豆发噎,将搪瓷杯轻轻盖上,然后两手捂紧杯子,似是好言地劝说:“素贞妹子,你别鼠目寸光。”
“哪个街坊不晓得?你的眼珠子,还真没我眼珠子一半大。”
又是一噎。黄豆干笑两声,拉长调子说:“今天跟你商量一个事。眼前我们都集体了嘛,姓啥不重要,但得一块齐心协力抓生产。可眼前,我们豆腐车间共三间,就有两间受了批评,长着一副刁嘴巴的街坊又跟他们反应,所做的豆腐又老又粗,唯独你这个车间受到表扬。这哪行呢?”
“那我明早把豆腐也做得糠粑粑一样。”
“我……我哪是这个意思?”
“哦,我明白了。没事,我往哪个车间上班都行。”素贞大大咧咧地说,“你老婆都说过,裕后街还没她半个屁股大。”
黄豆哭笑不得,但仍没沉下脸。
素贞追问道:“快给个说法。我今日有半桶豆子还未磨哪!”
“啧,瞧你都把话扯到天边去了。我说个啥意思,你会不晓得?你心里,比打上一百只灯笼还亮堂些。”
素贞抬手拧拧鼻子。她鼻子好像没骨头,软绵绵的。
黄豆背靠椅子,挽起双手说:“好啦好啦,那我做主任的就把话挑明吧。一人不如两人好,大家添柴火焰高。车间外墙上也贴有标语:团结就是力量。我们集体研究过,希望你能把豆腐做得好吃的秘方交出来——”
“交出来?”素贞脑袋往右偏了偏。
黄豆连忙合掌解释道:“口误,口误,口快了。我就是说一个意思,希望你贡献出秘方。献出秘方,全家争光。我们要举行一个盛大又热闹的仪式,给你胸前绑一朵绸布做的大红花。嗯,绸布归你。给你妹妹做裙子,都够了。这可算是长面子的大好事。”
“我有这秘方吗?”
“没有吗?”
“没有!”
黄豆没吃惊,也没有死心。他笑眯眯地问:“那你……你做的豆腐怎么好吃些?”
素贞翻翻眼皮:“你说呢?”
“问我?”黄豆愣了愣,吊高嗓门,“我要是晓得,用得着我在这跟你废话?”
不欢而散。
早上,素贞接到捎来的口头通知,她得去裕后街西头老邓记豆腐坊改成的车间做豆腐。这一天,老邓记车间的豆腐被做出了老刘记车间的味道。黄豆跑到邓记车间,偷偷尝了两块。他将车间负责人光头拉到一侧,问他:“看清楚了吧,素贞往里撒了什么?”光头说:“黄主任,你昨晚交代好了,我光头哪敢马虎?今天,我一直盯住素贞,连眼皮都没眨一眨。”“她还会施妖法?”黄豆有点蒙。光头摸了摸光头说:“这事真说不定。”黄豆发怔地问:“啥意思?”“她蛮怪呀,连男人都不找,也不许男人碰。前几天,胖三炮喝了点米烧酒,想占她便宜,结果呢,一桶豆腐渣呼地扣到胖三炮脑袋上。”光头的话,被非常努力地说出一股抑扬顿挫的味道。黄豆却没兴趣聊这事,摸着下巴,又跟光头嘀咕一番。
一大早,光头双手叉腰,站在车间门口,粗起脖子叫道:“职工同志们,阶级敌人亡我之心不死,随时都想破坏我们的革命生产。今天,我们搞一次紧急行动,检查车间所有职工,看看有没有谁敢带违禁物进入车间。”
职工们一个挨一个排起了队,或懒洋洋,或左盼右顾。
一位闭眼养神的男职工被身后的女职工摸了一下屁股,惊得睁开眼,才发现轮到自己检查。他低声跟光头说:“报告,我的皮带断了,只好系起老婆的皮带来上班。”
“你老婆的花裤衩没被你穿来吧。”
光头歪头骂了一句,仍扒开他的裤头看了一眼。
好些人笑了。素贞却没笑。
黄豆也没笑。他正站在远处的一棵樟树下,用一双饿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素贞的一举一动。在他眼里,素贞注定是一只属于他的猎物。
很快,光头跟黄豆汇报:“素贞除了口袋里有一毛八分钱,没发现她携带任何‘违禁物’。”光头强调说:“连手纸也没带半张。”素贞有一习惯,在家里用胰子洗了手后,才会出门去车间。上班时,她从不上茅房。所以磨豆腐时,她从不喝水,也不喝豆腐花。中午,黄豆又得到光头带来的消息,素贞今天做的豆腐跟往日毫无差异。车间中三口锅,素贞做的那锅豆腐又白又嫩。
“见鬼了!”黄豆皱皱眉,使劲抬手梳了把头发。
光头悻悻离去。
黄豆抬头看看阴阴的天空,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废物!”
这年,素宛考到省城念书去了。
素贞昨日收到二妹来信,想让姐姐去看她。二妹说,在学校她做到了副班长,还兼学习委员。
她想,该去当面向素宛祝贺一番。
刚刚,素贞又得到一个好消息:全校运动会上,三妹素珆获得三千米长跑冠军。她把奖状递给素贞时,还抬抬自己的脚说:“这鞋要是没破,我会跑得更快呢。”吃完晚饭,素贞看到素珆正在缝鞋。素贞明白,该省钱给三妹买双鞋了。素珆这双鞋都缝过四遍了。那日,素贞检查三妹写的日记,素珆在日记中说自己穿上了一双叫“开口笑”的鞋子。她偷偷笑了,跟着吐出一口气。还有四妹素纨,好几天前就在素贞跟前抱怨,自己被大姐喂了生长素吧,裤脚又短了一寸。
进趟省城的念头被素贞勉勉强强掐死了。晚上,她慢慢地给素宛写了一封长信。
天蒙蒙亮时,素贞跑到车站。她找了好几趟车,终于瞧见一个要去省城办事的街坊,便托人家把信捎给二妹。
黄豆突然上门了。
他跟素贞道贺:“三妹又跑到一个冠军。我估摸,花不了几个日子,她就能跑进北京工人体育场去。我在学校教体育的瘦杆老表,他前年去过北京,特意去那座大体育场跑了半圈。他说,那地方够大,裕后街整个都能装到它肚子里。”
素贞把自己脸上的表情抹得一干二净,说:“我真没秘方。”
“不不不。除了秘方,我们还是搬不走的街坊。”黄豆手中拎着一只纸盒,这时被他高高举起,“我给三妹送奖品来了。”
素贞眼睛瞧着门外。一只公鸡与一只母鸡正在争食。
“这可是回——力——鞋!”黄豆吊起颇有魔力的腔调。他或者在想,素贞当即会被诱出一股兴奋。
果真,素贞把脸侧了过来。她一看到纸盒,眼睛就亮了。
黄豆兴高采烈地说:“我那瘦杆老表,哎哟,他可夸了你家素珆好几遍。今日,我特意代表单位,代表全体职工,代表我,向你,向你的三妹素珆同学表示祝贺。三妹就是裕后街的光荣,更是我们单位的最大骄傲!”
“她有鞋穿!”素贞突然答道。
黄豆愣了一下,但笑脸没掉。他说:“我早上远远瞧过三妹脚上的鞋。唉,那还能叫鞋吗?跑步,最废鞋。我跟瘦杆老表打听了,三妹素珆就穿这个码子。素贞呀,三妹打着光脚又能跑进北京城里吗?街坊谁都知道,你发过誓,一定要让妹妹们都有出息。”
素贞眼睛几乎失去了光泽。
黄豆见了,心里暗暗欢喜了几分。
不过,他没来得及说话,素贞已经把下巴一抬:“北京是我们老百姓的城,人家老头骑着一头毛驴,也能进北京城。北京城又能不让我三妹光起脚板跑进去吗?该去问一问你老表,北京城里连小路都该铺了厚厚发亮的柏油。”
“但……但穿鞋子跑还是——”
“你拿回去穿吧。”
黄豆绷紧脸,大喝道:“你……你刘素贞怕是吃了八辈子铁秤砣吧,好歹都不认了。”
素贞站到门口左侧,抬头挺胸,双手也背到后腰上,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黄豆只得出了门。他没走几步,又转过身来,抬起手指,怒其不争似的朝素贞戳了又戳。
这日,响驼在街上拦住素贞。响驼不驼。那年,解放军开进裕后街时,他背上驮着一只大鼓去欢迎,便获得了这一绰号。但他右脚有点瘸。他曾在豆腐车间临时做个记账,那天下班,他往裤裆里塞了好几把黄豆,却没从裤筒里落下来。黄豆一眼就瞧出了他裤裆异样,便喝道:“来人哪,把响驼的裤子扒了!”原来,裤裆里被他绑了一只小布兜。黄豆刚好端着一碗豆腐花,他将没喝完的豆腐花全泼到了响驼裤裆上,讥笑道:“行呀,你这截怪味‘猪大肠’,不仅会撒尿水,还能吐出豆子。”响驼没来上班了。素贞听人说,响驼很懊悔。
“又想跟我借豆腐票吧。”素贞警觉地问道。
响驼摇摇头,露着笑脸说:“我老子他后天过生日,得弄两个好菜。”
“我家柜里,还有小半罐霉豆腐乳。”
“哪能找你借菜呢?想麻烦你帮我磨半锅豆腐。豆子我有!”响驼高高举起一只布袋,“我老子说,整条街上,数你素贞做的豆腐好吃。”
素贞迟疑了一下,才说:“明日礼拜天,刚好我休息。”
第二天下午,响驼来到素贞家。他拎走豆腐时,偷偷将一毛五分钱塞到豆腐箱下。
没隔多久,黄豆领着高矮胖瘦不一的几个人,气势汹汹闯进素贞家里。他跟素贞嚷道:“好大胆子。你素贞竟敢瞒着单位揽私活,还胆敢接人家的钱?!”
素贞好像挨了闷棍,咧嘴,却不晓得如何作答。
“别不承认。人家举报你了。”
素贞大喊冤:“别随口冤枉好人。雷公会响的。”
“哼,看雷公今日会劈了谁!”
黄豆把手一挥,随从便开始搜查。很快,豆腐箱下压着的一毛五分钱便被找了出来。素贞傻了眼。不过,她马上猜到,钱应该是响驼刚才放下的。黄豆举起钱,在素贞眼前晃了晃,说:“你不会说钱是你自己的吧?可惜呀,这钱上人家都打好了记号。”
素贞脑子里嗡了一声。
黄豆使使眼色。几个随从会意,叽叽嚷嚷走到门外候着。这时,黄豆跟素贞说:“这事可大可小。你认个错,又能将功补过,事便可到此为止。你捞不到处分,我黄某还能让你当上车间副主任。过上几年你也可做主任。”
素贞一口咬定:“响驼怎么塞钱的,我真不晓得。”
“别狡辩。哼,你把嘴皮说破,顶个屁用。铁证如山!”
“你下套——”
“哟,可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刘素贞,一根筋又有什么好结果?撞到南墙上,脑袋还会不稀巴烂?脑髓浆全会飙出来!”
素贞仍在努力克制自己:“请你出去。”
而且,她把脑袋埋了下来,如同致哀。
“什……什么?”黄豆抬起无名指,往自己耳孔挖了又挖。
素贞喘出几口粗气,忽地一抬头,似是突然爆裂般地叫道:“给我出去——”
过了两天,素贞被开除的告示被贴了出来。响驼则回到车间做记账。
当晚,响驼又来到素贞家。响驼是被他父亲揪进素贞家门的。响驼可怜巴巴地说:“素贞,我……我以为黄豆就是让我帮帮你。他说,你妹妹连双鞋子都买不起。”素贞没搭理响驼,却跟响驼的父亲说道:“叔,你想吃我做的豆腐,尽管递上一声。”响驼的父亲点点头,又指着响驼痛斥道:“畜生,上次欠人家烟钱,竟敢偷集体的豆子。这丑事老子还没跟你算账。现在又跟着黄豆做缺德事。竖耳朵听着,你敢去上班,老子把你另一条腿也打瘸。”
响驼的父亲当年上山打过好几年游击。
响驼的父亲临走时,手里拎来的一袋油豆腐被他放到桌上。
素贞忙说:“我家有豆腐。”
“听你家老四说,豆腐做菜时,你从不舍得放油。”
素贞喉咙发硬。
响驼吞了一口干口水,跟素贞嘀咕:“黄豆他猜你熬不过几天,就会登门求他。”又把脖子一挺,“我呸!”
素贞念叨到这段往事时,都会唏嘘不止。那些日子里,豆腐渣拌饭,三妹四妹都不晓得吃了多少餐。两个妹妹却会说,那时大姐将葱花、辣椒粉掺到豆腐渣中去,总有一股香味蹿进她们鼻孔里。
还有一件事,素贞更是刻骨铭心。
响驼老婆出走多年,杳无音信。这时,他时常施援手帮一帮素贞。响驼的父亲看在眼里,便背着响驼跟素贞说:“我儿子是个瘸子,你晓得,他心眼倒是不坏。”
“叔,我……”素贞欲言又止。
“素贞哪,你真不容易。找个帮手,你也不会那么累。老叔晓得,强扭的瓜不甜,还不好看。但你得好好想一想。”
素贞没答话。响驼的父亲离去后,她抬手捂上了自己的脸。
晚上,素贞久久不能入睡。这时,她突然听到敲门声。三更半夜,谁还会上门?不会是响驼吧。她拉亮电灯,披着衣服,匆匆起床,走到门背后,压低嗓门问道:“谁呀?”
“主人家,我……我想找一口吃的。”
这时,素珆、素纨惊醒了,拖着布鞋蹿了出来。
素贞见自己有帮手,才犹犹豫豫把门打开。一个布巾裹头的男子模样的青年人站在门前。
“大姐姐,打扰你了。”青年男子说道。
见这男子面善,素贞便把他请进了家里。
素珆赶快搬来一张凳子。
很快,素贞做出来一碗青菜叶豆腐汤。柜里碗中仅剩的两块豆腐渣,也被她端上了桌。见青年男子一副饿鬼吞食的吃相,素贞便问道:“你好几日没吃东西了吧?”
“三四日了。还好,昨天遇到一个老奶奶,她塞给我一根黄瓜。我舍不得吃,背袋里还有半根。”
他掏了掏粗麻布背袋。结果,一件木雕的东西抢先从粗麻布背袋里溜了出来,掉到地上。
三妹素珆刚好站在一侧,便弯腰拾起这件东西。她看了看,很奇怪地问:“大姐,啥东西呀?”
青年男子惊恐。
素贞见了,没跟青年男子说话,只是平静地说:“三妹,快把东西还给大哥哥。”
素珆嗯了一声。青年男子很是感激。他从素珆手中接过东西,匆匆塞回粗麻布背袋。他一板一眼地跟素贞作揖。
“你吃完了,歇一歇,天亮前再走吧。”素贞平静地说道。
没隔多久,门又被敲响了。
很急。
有人拿什么东西砸门,一边吼叫着。
青年男子已经站起身子,脸色惨白,不知所措。素贞急促地跟他说:“快,把东西给我!”
青年男子愣了愣,才明白怎么一回事。他赶紧从粗麻布背袋里掏出木雕塞给素贞。素贞一头钻进厨房,将木雕扔进还有火苗的灶膛里。接着,她才去开门。
这时,素珆、素纨吓呆了。她俩猜不到会发生什么事。
原来,黄豆来了。他带着几个拿木棍的人闯了进来。青年男子立马被人扭起。黄豆夺过粗麻布背袋,乱翻一顿,除了搜出半根黄瓜,还有几件旧衣服,并没发现别的东西。他嚷道:“刘素贞,你不嫁人,竟敢私藏来路不明的男子。”
“你……你说什么?”
“死不要脸。”
素贞气得浑身发抖。
素珆素纨站到素贞身旁,大声说:“不许欺负我姐姐!”
“谁欺负你姐姐?你俩都看见了,你姐窝藏这男子,孤男寡女,又会干什么好勾当?”
“别……别损了大姐名声!”青年男子说道。
黄豆斜眼瞧瞧青年男子,讥笑道:“呵呵,长得圆润白净,有些模样。刘素贞,你真会挑人。响驼白长了一双眼睛,竟然看中你这个淫荡女子!”
素贞脸色发青。
青年男子挣脱双手,气愤地喊:“你别血口喷人!”
“捉奸捉双!难道你真会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家伙?”黄豆双手叉着腰问道。
“我……我就是……”
素贞一伸手,将青年男子忽地拽了过来,大声道:“他就是我的老相好!我是一个女人,难道我找个男人都不行吗?”
青年男子结结巴巴地说:“大……大姐。”
“别说了!”素贞歇斯底里地吼道。
第二日,素贞私会男子的消息便在裕后街传开了。响驼瞠目结舌,一屁股蹲到地上。他的父亲双手撑着竹棍,仰头长叹一声。青年男子被关了一整天。到了晚上,他竟然逃了出去。黄豆带人找了大半夜,也没发现青年男子的踪影。他猜,一定有人里应外合。但素贞一直被严密监视,不可能是她放跑的那个青年男子。这事不了了之。过了好些日子,素贞在街头遇见响驼,便跟他道谢。响驼闷着嗓门说:“别谢。算是我这辈子帮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我瞧过那男子,比我强多了。我跟他说,忍一忍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那一刻,素贞眼泪簌簌而流。
她真想号啕大哭一场,就在响驼跟前。
后来,响驼的身子突然瘫了,素贞便经常去跟他擦身子。
那年,三妹素珆跑进了北京工人体育场。而且,她还登上了领奖台。当晚,她给大姐素贞发了一份加急电报,仅两个字:冠军。这时,二妹素宛在省城已经当了好几年干部。又过了几年,四妹也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素贞带着素纨上山,在母亲墓碑前摆上三大碗豆腐。豆腐是她起早磨好的。素贞让素纨把通知书念上一遍。素贞发现,四妹念时漏了一字,便自己拿着通知书再念了一遍。她把二妹和三妹的喜讯也一一告诉了母亲。最后,姐妹俩跟母亲磕头后才走。
那天,太阳火辣辣的。
下山时,素贞折下几条树枝,编成一顶草帽,戴到素纨头上。她俩一路上都听到知了声。
她俩还看到了在空中追逐或在起舞的蜻蜓与蝴蝶。
又有好消息。刘记豆腐坊归还给了素贞。她从犀牛井里打上一桶又一桶水,将豆腐坊里里外外洗了又洗,整整洗了三天三夜。街坊挽袖帮忙。他们晓得,刘记豆腐坊要重新开张了。
开张头一个晚上,很晚了,有半个发毛的月亮挂在天上。素贞上犀牛井打水,蓦然看见井旁立着一个黑影人。看那模样,素贞猜到了是谁,愣了愣,故意惊叫道:“蛇!有蛇!”
那人一听,呼地跑到了路灯下。
他就是黄豆。
白天,他刚被工作组宣布撤职。街坊说,黄豆的麻烦才开了一个头。
素贞变着嗓门问道:“想跳井吗?”
黄豆的鼻腔里哼了哼。
“你无非想毁了这口井。没错,做豆腐,用哪里的水,多少有些讲究。不过,你当初让人试过十几次吧。结果不管谁打犀牛井水做豆腐,仍然没有我做的豆腐好吃。”
黄豆磨磨牙,嘎嘎作响,几乎整条街都能听见这声音。
素贞一边慢悠悠打水,一边慢吞吞说道:“井里真有水蛇。你不相信,自己跳下去看看。嗯,被水蛇咬,该是没有被毒蛇咬那么痛吧。”
“你……你这个养野汉的女人!”
素贞懒得再答话,挑着水回了豆腐坊。然后,她站在窗边,瞧着黄豆的举动。很快,黄豆便埋头背手离开了。素贞挤出一句话:“胆都被狗吃了!”原来,黄小豆那年跟她说过,他父亲小时候掏山老鼠时遭蛇咬过。过后,他父亲哪怕见到小孩扎耍的草蛇,也会禁不住哆嗦。
第二天早上,素贞做的第一锅豆腐,眨眼间卖了个精光。她宣布:连续三天打五折。仅几天工夫,刘记豆腐又成了裕后街生意最好的豆腐坊。
刘记豆腐坊却又出了大事。
那天早上,第一个来刘记豆腐坊买豆腐的街坊发现,素贞倒在豆腐桶旁。很快,她被街坊抬进了医院。抢救半天后,她才睁开一条眼缝,并且从发紫的嘴唇中挤出一句话:“别……别碰豆腐。”接着,又晕了过去。
第五天,黄豆被铐了。
警察破了案。原来,黄豆趁天没亮时,偷偷溜进刘记豆腐坊,往桶里的豆腐中撒了农药。
这时,素贞脱险。
她称,她四妹素纨救了街坊。原来,素纨放暑假,回到裕后街,天天给大姐打帮手。她跟素贞笑道:“我真不是做豆腐的料!”“在姐眼里,你命中注定了,一个要远走高飞的女才子!”素贞很自豪地回了一句话。返校那天,素纨登上班车,仍从车窗探出脑袋,大声地说:“大姐,悠着点呀,别让豆腐坊出岔子!”第二天早上,素贞把刚出锅的豆腐装进桶里。她看了看豆腐。这一刻,四妹的话又响在她耳边。四姐妹中,素纨算是一个马大哈,嘴上难以吐出半句暖心热身的话。可四妹素纨这次特意交代:“别让豆腐坊出岔子!”她随手捏上一小块豆腐塞进自己嘴巴,嚼了嚼。没隔两分钟,她便觉得发晕。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她一概不知。
素贞躺在病床上时,左思右想,很纳闷:“莫非报应了?”
“啥?”护士扒扒口罩问道。
“那年,我往灶里烧了一只木雕菩萨。”
护士扑哧笑了。
但她满口的牙齿没素贞的门牙那么洁白。即便素贞发现,自己身体大不如前。
出院当日,素贞又磨豆腐了。
素宛、素珆陪着大姐素贞过年。这时,四妹素纨去了意大利留学。素珆则回到裕后街,在学校做了体育老师。素宛没跟素贞打声商量,便辞掉公职,下了海。在海南,她炒了两年多“地皮”,跟前几年贩黑车一样,最终也没赚到钱。最后,她不得不找大姐借钱还债。只是“窟窿眼”太多,太大,没有女娲的本事,谁都补不上这漏洞。这话,是从素贞嘴里说出来的。吃团圆饭时,素宛又聊到了自己躲债的事。眼下,她只能待在裕后街。素珆说:“二姐呀,你躲来躲去,总不是一个办法。”“除非躲进灶膛里。”素贞把话说得风趣,却没有半分调侃的口气。
素宛老半天都没答话。
这时,来了一个老街坊,要买两斤油豆腐。豆腐坊里早已架起一口大铁锅。每天,素贞做完豆腐,又会赶手赶脚煮上两三锅油豆腐。老街坊刚要摸钱包时,素贞笑道:“钱别付了。算我跟你拜个早年。”老街坊欢喜地拱拱手道:“生意兴隆,发大财!”又跟素贞嘀咕:“黄豆的事,你听说了吧。”素贞答道:“牢底没被他坐穿,前天给放了出来。不过,没见他过来打个照面。”老街坊说:“你打住!你打住!就看他下辈子投什么胎吧。”素贞满脸困惑。老街坊见了,便接着说:“你还不晓得呀?早上,他就没睁开眼了。死啦!他那个不争气的崽,啧,跑出去十几二十年,都没个音信回来,嗯,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素贞眼睛陡地一鼓,眼珠子也差点跳了出来。
而且,素贞连饭也没吃完,便要赶往黄豆家。她的衣袖被素珆一把拽住。素珆嚷道:“大姐,你好歹是个做生意的,总该讲点兆头吧。”素贞没迟疑,很干脆地将三妹的手掰开,匆匆去了。这时,素宛正在埋头吃东西。
素珆坐回桌前,翻着白眼怨道:“二姐,你怎么不说话呢?”
素宛好像仍没听到谁在说话。
黄豆要葬到后山去。街坊们嘀咕:“花点钱,找个叫花子帮他捧像吧。”素贞刚好听到这话,当即说道:“这像我来捧吧。”人家一听,都惊呆了。素珆听说后,扯上素宛便跑进灵堂里。她向素贞大声嚷道:“大姐,我们刘家跟他黄家非亲非故,何必如此?再说,这个老头折磨你折磨得还少吗?他都……都想整死你。”素珆让素宛也说几句话。素宛缄默许久,才乏力地说:“让大姐捧吧。”
“二姐,你——”
素宛没再搭言。
很快,她领着素珆搀扶着大姐素贞。
素贞除了捧上黄豆的遗像,还披麻戴孝。
街坊们感到这事无比蹊跷,却无人悟透。事后,素贞成了裕后街一个“仇将恩报”的传奇女子。小报上特意登了这事。她说,谁也没跟自己聊过这事。但她的豆腐坊名声顿时大振。
这日,一个方脸台商突然来到裕后街。他找到素贞,声称要跟素贞合伙开一家公司,将刘记豆腐做成一个大品牌。听台商说了大半天,素贞只是漫不经心回了一句话:“一个小本生意,能换口饭吃,就算过神仙日子了。”
台商在豆腐坊门外站了好半天才离去。
没隔一个月,台商又来到裕后街。裕后街一个居委会干部陪着台商。看到来了干部,素贞仍没点热情,也没诚惶诚恐。她不紧不慢地推磨。居委会干部跟素贞介绍说:“这是一位爱国台商。他一腔真诚而来,就是想买你的豆腐秘方。”
“买秘方?”素贞眼睛忽地瞪大,充满诧异。好些年了,她没再听到这个字眼。她甚是困惑,这台商怎么晓得“秘方”这事?所以,她多看了台商两眼。
台商上前一步,中规中矩地跟素贞鞠了一躬。他说:“你做的豆腐,算是我吃过最好的豆腐。做豆腐,这水很重要。不瞒你说,我将犀牛井的水拿到广州做过化验,可没发现特别之处。我听好些街坊说,你祖上传有秘方。”
素贞扑哧发笑,然后拉长腔调说:“谣言!”
“谣言?”
“不是谣言又是什么?”
“刘女士如此说,我完全能理解。祖上传承的秘方太值钱了,我愿意出高价买下秘方。同时,我愿将每年纯利中的二十个点给你。”
“呵,秘方真有这般值钱吗?”
“我是一个生意人。”
“哟,有一个秘方真好。”
“那当然。相当于家里藏了个大财神。刘女士,我们可以细谈。或者,你直接开个价。”
素贞挤出一点笑。
台商拿了张凳子,自己坐了下来,才继续说道:“我姓郑,祖籍就在安徽寿县。祖上便做豆腐,手艺传了十九代人。那年我父亲当兵,去了台湾。脱下军装后,我父亲就在台北淡水老街开了一爿豆腐店。如今,我家的豆腐名播四海,有口皆碑。但我承认,郑记豆腐仍是比不上刘记豆腐。”
素贞侧过脸想说什么,却发现二妹素宛不晓得何时也站到了自己身后。
素宛把素贞扯到里屋,跟她说:“姐呀,金菩萨现了身。你清醒点,可不能撵走了他呀。我们刘家注定要发大财了。”
“发财?能用金子磨豆腐呀?”
“姐,都过到这个年头了,你脑袋得开开窍。”
素贞没答话。哪怕素宛又是嗔怪,又是开导,素贞都不愿意再跟台商聊下去了。哪怕台商出门时,她也懒得目送一眼。
这日,素贞的右眼跳个不停。她扯扯右眼皮,好几次如此操作,但眼皮仍在跳。她撕下一小片红纸,沾一点豆腐水,将它贴到自己眼皮上。来买豆腐的街坊问她,哟,你干吗?她答,好看呗。到了中午,素珆匆匆跑进豆腐坊,大叫:“大姐,不好啦。”
“什么不好啦?你让哪个学生跑步跑飞了?”素贞正在推石磨。白黄浓稠的豆汁顺着石槽,悄无声息地落到木桶中。
“二……二姐接……接到传票。”
素贞抬头,哑然失笑:“船票?!她又要上哪儿坐船?哦,郴江河早就见底了。她坐纸糊的船走呀?”
“二姐吃大官司了。”
素贞忽地停下了推磨。几乎同时,她一双眼瞪着素珆,好像三妹就是一个来收款的前世债主。原来,素宛被几位债主联手告到法院。半小时前,传票送到了素宛手上。
素珆苦巴巴地跟素贞说:“大姐,你得救救我二姐!”
“怎……怎么救她?这些年,我拿得出来的钱,都给了她。”素贞叫道。
“大姐,你还有办法!”
“什……什么意思?”
“还要我用嘴说吗?她可是你的亲妹妹!”
素贞看看素珆急不可耐的表情,便恍然:“你是说,我该拿出我们老刘家做豆腐的秘方,高价卖给那个台商?哦,这真是个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
素珆一听,扭头就跑了出去。素贞见她这般离去,顿时感到莫名其妙。她赶紧追问道:“素珆,你二姐她人现在在哪?”
很快,素宛跑进豆腐坊,兴奋地跟素贞说:“姐,太谢谢你。你真是我亲姐姐。三妹告诉了我,说大姐同意把秘方卖给那个台商。”素贞还没说话,她又像竹筒倒黄豆一样地告诉素贞,台商就是她在三亚遇上的。台商听过她一番介绍——也许那番介绍还真是眉飞色舞的,便专程找到裕后街。素宛充满感激地说道:“他真是好人!晓得吧,姐,我在三亚被逼得跳海了,他把我救上岸。要不,你永远见不到我这个妹妹了。”
素贞突然觉得,脑袋被掏空了。她没猜到,二妹素宛还会去寻死。
素宛一把攥着大姐素贞的双手,说:“姐,现在也只有你能救我了。”
“可……可我……”
“我都要锒铛入狱了,姐可不要反悔!”
“你三妹她并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如果我……我手里真有秘方。我是说如果——”
“别如果了,行吧。”二妹突然暴怒起来,“难道我不是你亲妹妹?难道我不是刘家人?难道……”
“别说了!”素贞仿佛突然发现,二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支箭,一一击中她的心窝。
“我刘素宛被逼得走投无路,姐你还要反悔?仍要撒谎?没有秘方,我们刘家的豆腐,为什么做得比人家豆腐坊的好吃?为什么?为什么……”
素贞木然:“我没有秘方!我没有秘方!我真没有……”
素宛听了,很沮丧。突然,她横下心,连喘三五口粗气,忽地伸手,一把揪着素贞的衣服,大声叫道:“秘方是我们老刘家的!我们四姐妹人人有份。秘方就是我们四姐妹共同拥有的财产!”
“如果真有秘方,当然如此。可是我只能再说一遍,我手上真没有秘方!”
“刘——素——贞!”素宛一边在屋子里快步走着来回,一边大声吼道,“我们刘家秘方,你不能一个人独吞!这豆腐坊,这栋老屋,还有这石磨和大铁锅,也是我们四姐妹的共有财产,人人有四分之一的享有权。我也有四分之一!”
素贞傻了眼。
后来,素贞哇地哭了。因为,她最终没能拿出秘方。素宛跟她闹翻了,要求将房产立即分割。素珆晓得二姐素宛吃了官司,眼前又见她无比狂躁,悄悄瞧了素贞一眼,只得点点头。素宛拨通电话,一口气说了半个多小时,逼着四妹素纨也答应了。抓阄后,素贞只拿到厨房和一间卧房。刘记豆腐坊被二妹素宛抓到了。素宛仰天大笑:“天意!天意!天意……”
没几天,素宛把刘记豆腐坊给卖了。
三妹和四妹名下的房产,同样被素宛转手卖出。甚至,她都没跟三妹素珆和四妹素纨打声招呼,便做了主。她说,亲姐妹,明算账。她当场写了两张借条塞给三妹素珆和四妹素纨。
素珆瞪大眼睛,她这时才蓦然发现,在跌宕起伏中分了家里的财产,自己手上却没拿到一分钱。
素宛不辞而别。据说,她返回了海南。
刘记豆腐坊则重新开张了。老板姓李。李老板当然晓得,“刘记豆腐”就是一块金字招牌。所以,豆腐坊的名称也没换一个。
素贞睡了三天三夜,一直没起床。
素珆怕素贞出事,哭求她出来吃点东西。见屋里没动静,便赶紧找了好几个街坊帮助撬门。就在这时,素贞忽地打开门,露出一张几乎仅剩半分活气的脸,提着或是最后一口气说:“我要继续做豆腐卖!我们刘家的房产,我们刘记豆腐坊,我要全部赎回来!我死了,我得有脸去见我妈!”
第二天,素贞找街坊当帮手将厨房改成了小作坊。
没有招牌。
哪怕石磨,也是跟人家借的。
但小作坊开张了。
十八年后,素贞赎回了刘家的房产和豆腐坊。她激动万分。她掏钱,请了几个后生帮她放了一堆名称满堂红的鞭炮。街坊跟她说:“老姐姐,你都一头白发了。”言下之意,她已偿愿,该歇歇了。
但很快,刘记豆腐坊再次开张。
素贞依旧一个人天天磨豆腐。有一谢姓街坊在豆腐坊待了好半天,才跟她说,想让侄子跟她推磨。她笑笑,一张没剩几颗牙的嘴巴咧开了。好咧,让你家侄子过来瞧瞧。那个侄子来到豆腐坊时,素贞正在吃晚饭。她把自己的手肘放在饭桌上,说道:“你能掰赢我,你就过来学徒!”结果,街坊的侄子输了。
素贞想收徒的消息在裕后街传开了。
刚办完退休手续的素珆,带着她的女儿露露,走进豆腐坊。素珆劈头盖脸地说道:“姐,你要收徒,我赞成。但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说了收徒吗?”素贞问道。
“那……那姓谢的——”
“姐穷开心。”
“不管怎么讲,露露可是你的亲外甥女啊。她才读了个技校,哪能端到一只好看的饭碗?快三十岁,仍是一个啃老族成员。”
露露很不满地嘀咕:“天天推个石磨,像大姨妈一样,手臂比大腿还粗,我更嫁不出去。”
素珆发噎。她伸出指头,狠狠戳到女儿的脑门上。
素贞笑道:“大姨妈右手臂粗,左手臂细,一粗一细。很久以前,大姨妈就不敢穿无袖子的衣服。”
“大姐,你……你这么说话——”素珆大为不满。
露露则开心地说:“大姨妈最疼我。大姨妈,上次你介绍的那个帅哥,我见了他,真没办法让我放电。西头酒吧里那个帅哥老板怎么样?”
素贞还没答话,素珆已经粗起嗓门:“什么鬼酒吧帅哥?再提这人,我……我今天就将你关到屋里,看你还去不去见他?”
“大姨妈耳朵还没聋。那男的刚刚结了第二次婚。”素贞随口说道。
露露说:“是呀,我去喝了喜酒呢。我承认,我没接到请柬。但我喜欢他,别的一切皆是浮云。那双眼睛太酷。勾魂。都说他是个混血儿。还有——”
“滚!”素珆大怒。
露露离开后,素贞端来一碗刚出锅的豆腐花。她想让素珆喝了,豆腐花降火。素珆把碗接过,侧过脸,瞧了素贞一眼,怒气又忽地冒上来,便把碗重重地放到桌上。豆腐花溅了出来。她说:“大姐,露露不学门手艺,以后她吃什么呀,啊?你想让我变成一捧黄土喂她一辈子吧。”
“嫁人。”
“嫁个男人,这事跟学手艺有矛盾吗?我敢打赌,你外甥女学会了做豆腐,心就不会再野了。一招鲜,吃遍天。手头上有了这本事,很快就会让男的看中她。”
素贞闭闭眼,说:“她可以学别的手艺。哪怕去开个修鞋店,也别让她来跟大姨妈学做豆腐!”
“什么?你让亲外甥女去补鞋?哎哟,太恶心了,你想让一双可以弹琴的手,变成一对脏兮兮的爪子?”
素贞又开始推磨。
素珆越来越来气,说:“大姐,你一心想把做豆腐的秘方传给外人吧。”
“我晓得,你也是想要秘方。”
“二姐没说错,它是我们刘家的秘方!”
素贞没开口。
素珆说:“你骗二百五,还是骗三百六?没点诀窍,我们刘家的豆腐,怎么会比人家做的好吃?”
“那你告诉我,我们刘家做豆腐的秘方到底是什么?”
顿时,素珆在自己的暴吼声中,一脚踢翻了木桶。紧跟着,她将葫芦水瓢狠狠地砸到了地上,水瓢支离破碎。她最后跟素贞嚷道:“二姐被你气走了,你也要不认我这个妹妹吧?好,你别后悔!”
素贞嘴唇哆嗦一阵,把身子背过去,有气无力地:“我……我还有四妹!”
很久很久,素珆真没进过豆腐坊。偶尔,露露还是会来看一看她的大姨妈。露露离开时,素贞拎一袋水豆腐递给她,交代道:“跟你老妈说,豆腐是你托朋友买的,给了钱。多放点葱花,你老妈喜欢那股葱花味。”露露长长地嗯上一声。
那天,四妹素纨回裕后街了。她在罗马定居几十年。在那里,她结了婚。每次回国探亲,只带着孩子,丈夫却不一起回来。这次,她的丈夫终于回来了。这个男人,此刻就在素纨捧着的骨灰盒里。三个月前,素纨的丈夫因病去世了,说是什么癌症吧。她跟素贞打电话说,丈夫想把自己葬回国内。她要实现丈夫的遗愿。听到这消息,二姐素宛也回到裕后街。此时,她只能坐在轮椅上。素贞看着素纨憔悴的脸孔,又看了看素宛病蔫蔫的模样,鼻子陡地酸了。她一个人推着素宛的轮椅。她不让任何人搭手。素宛眼神冰冷,几乎没感觉到自己是被谁推着走。素珆则扶着素纨。四姐妹,还有她们的孩子,默默走进陵园。骨灰盒被平平稳稳放在小坑里。素纨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丈夫的小照片摆在墓前。素贞想瞧瞧这个跟自己妹妹过了一辈子的男子。紧跟着,她抽出一口冷气。这个男人有点眼熟。
她很克制却有点结巴地问:“他……他叫什么?”
“安德鲁。”
“我问的是他的中文名字!”
素纨没答话。
素贞激动地说:“快告诉我,你丈夫中文名字叫什么?”
素宛和素珆面面相觑。见素纨一直没答话,素珆便跟素纨嘀咕说:“跟大姐说吧。不就是一个名字吗?回到国内,总不至于还叫安德鲁吧。即便叫上一万遍安德鲁,也成不了王子。”
素纨蜷紧手掌,抬脸仰向天空,眼睛却是闭着。她的睫毛几乎被太阳晒焦了,才用吃奶的力气,挤出一句话:“黄……小豆!”
素贞的身子晃了晃。露露见了,赶紧扶着大姨妈。
素宛也吃了一惊,侧眼望向素纨:“什么?黄——小——豆?”
素珆也呆了。她同样明白了这个名字的含义。
过了好一会儿,素纨才说道:“我留学时,在大学里遇到一个男助教。他是中国人。很多年前,他爬上货船逃了港,后来孤身一人到了罗马。当时看他第一眼,我就心动了。”
“忘情的家伙!”素宛冷冰冰地骂了一句。
素纨几乎明白二姐说的意思,便解释说:“怪不了他。很多年来,他一直拒绝我。即便我俩天天见面,天天一块喝咖啡。后来经常开房,他也没打算娶我。因为我俩都了解对方。他知道我是谁的妹妹。又过了很多年,我不得不跟他说,大姐有一个相好的男子。因为我真不想这般过日子。”
素宛再次被惊呆了。当时,两个妹妹尚小,唯有她晓得,大姐跟黄小豆有过一段秘密交往。那天,黄小豆离开裕后街时,大姐跑到汽车站,却没见到他最后一面。好些日子,大姐闷闷不乐。素宛后来发现,大姐磨豆腐时,边往磨里舀豆子,边喃喃地念叨:“黄小豆,黄小豆……”也只有素宛明白,她的姐姐为什么要为黄小豆的父亲披麻戴孝捧遗像。那一刻,她真心碎了。但素宛从没听说过大姐还看中过另一个男人。
素珆突然叫道:“难……难道就是那天晚上突然出现的那个男子?”
“就是那天晚上,我亲眼所见,一个长得很秀气的男子找上门来。”素纨看了看丈夫的照片,才往下说,“三姐可作证。大姐怕那男的吃亏,当时要跟人家拼命。我那一刻便明白了,大姐太喜欢那个男子。”
一时,没哪个说话。
他们的眼睛一一望向素贞。
素贞喃喃说道:“没喉结。没胡须。瓜子脸。双眼皮。腰那么细。胸脯却很鼓……”
“天哪,那人会是……是一个……”素宛紧张得张开嘴巴,却不敢猜测下去。
素贞仍在不紧不慢说道:“当时,这人所背的粗麻布背袋里,还装有一块木雕。听到急促敲门声时,我赶紧取出那只木雕,匆匆把它塞进灶膛里烧了。”
素纨怔怔地问:“大姐,你到底要说什么?”
“难道你没看出——”素贞攥攥手。好像被问住了,没人答话。也许有人还在犯糊涂,也许有人很清醒了。停顿片刻,素贞才撕破嗓门似的说,“她是一个尼姑,她就是一个从庵子里面逃出来躲难的小尼姑!我烧掉的木雕,是一尊菩萨!”
死寂。
天空,飘下了小雨。
傍晚,素贞做出一锅热气腾腾的豆腐。用了上好的黄豆。三个妹妹一直陪在她身边。她们并排坐着。几个外甥、外甥女则站在一旁。素贞摸摸石磨,又摸摸豆腐箱说:“我做的最后一锅豆腐。”二妹素宛想说什么。素贞摇摇头:“你们都别说什么了。姐没忘记,也忘不了,你们是我的亲妹妹。在姐心里,妹妹是我的天,我的命根子!在母亲跟前我发过誓,一定要让你们有出息。”
二妹、三妹和四妹低下了头。
露露大声地跟素贞说:“大姨妈,你吃了一辈子亏,做豆腐的秘方本来就该属于你。我支持你!”
素纨歪过脖子,白了女儿一眼。
几个外甥和外甥女都说话了,他们都赞同露露的说法。
素宛乏力地说:“我早没啥兴趣了。什么秘方不秘方。”
“中国的豆腐,在罗马也是一道名菜。”素纨说道。
素珆当即嚷道:“刘家的秘方断然不能传到国外。否则,这属于犯罪!”
素纨欲言又止。
素贞边发笑边摇头,说:“母亲做闺女时,她做的豆腐,很好吃,刘记豆腐才有了名声。那年秋,母亲说是八月十六,她嫁给了我们的父亲。母亲愿意嫁人,就是想把日子过得红火。可没料到,刘记豆腐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差。甘之如饴,这当然是一个美好的说法。结果却是我们姐妹读书,都缴不起学费了。二妹比我聪明。我更合适给母亲当帮手。我和二妹似乎都如愿了。起码是没隔多久,我们豆腐坊的名声又起来了。”
“我当然记得很清楚。”素宛点点头。她悄然吁了一口长气,或许觉得往事不堪回首。但她不得不说:“姐,母亲很感激你。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把你一个人叫到她跟前。”
素贞嘴角一翘,好像笑了笑,说:“你们该是觉得,母亲在她弥留之际,传授秘方给我了吧。”
没人开口。
“你们真想知道怎么一回事?”
仍没人说话。
素贞朝屋子里的人一一看了看,才又开腔说道:“母亲跟我说,她这一刻才突然顿悟,唯有一个保持身子干净的女人,或许才能把豆腐做得最好吃。豆腐如闺女,闺女如豆腐。我们刘记豆腐做得好吃,便是这个缘故。这就是我们刘记豆腐的秘方。我日后确是也有感触,做豆腐就是做心情,说心境也行,由心而生。还有一个原因该是人的手感吧,它是一种人的向往。当然我最认可母亲的顿悟。”
三个妹妹,还有外甥和外甥女几乎全听明白了。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原来闺中女子,才是做响了刘记豆腐招牌的诀窍。她们的大姐,孩子们的大姨妈,一辈子没嫁男人,将自己的一生给了这间作坊,才让刘记豆腐一直做得好吃。
过了好一会儿,素贞说:“母亲最后跟我交代,哪怕上街讨吃,让我过几年后就不要再开豆腐坊。没一个男人疼,你一辈子也成不了女人。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样的。可我、我有三个妹妹呀。我有三个妹妹!她们跟着做姐姐的去讨吃,去低三下四活着,遭人家白眼,我忍不下这心!”
没人答话。
只听到素纨的抽泣声。
“四妹,别哭!”素贞说道。
素纨勾下头,双手掩面,哽咽几声,强忍住了,双手擦擦眼泪,说:“大姐,我——”
“都别说什么了。这辈子,姐有三个妹妹,比嫁什么男人都强。姐,不亏。真的不亏!一点不亏……”素贞的声音像个大姐姐,但脸上淌下两道泪水。
当晚,素贞只留下露露,让她帮自己从犀牛井打了两桶水。素贞称,今日晚上要好好洗一个澡。她跟露露说,谢谢你上次送给我的生日礼物。那是一瓶珍珠霜。她笑着问,除了抹脸,还能抹抹身子吧?满身喷喷香。露露说,我下次再送一瓶法国香水给大姨妈。素贞拿过露露的手,轻轻拍拍她的手背。你自己留着用,找个帅哥,把他迷倒。素贞这么说道。露露突然很乖巧地点点头。以前,外甥女一听找男友这事,便会挤眉弄眼,顾左言他。好像她这辈子注定单身。素贞便笑了。
第二天,素贞离世。
她静静躺在床上。她身上穿着一套大红衣服,脚上也套有一双大红绣花鞋。老天爷可能也不晓得,她什么时候置办了这套嫁衣。在她脸上,还盖着一块红头巾。头巾上绣着两只戏水鸳鸯。看得出,这些东西都有些年份了。
漫山遍野盛开了清明花。露露给大姨妈扫墓回来说,她看见,大姨妈墓前,放着一只小小的木雕。
那是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