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地文学研究的多维探索
——读张春梅教授新著《地理之镜中的文学表达》

2022-11-18 09:53:18
伊犁师范大学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刘亮语境文学

肖 清

(江南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在新疆本土成长起来的文艺评论家与研究者张春梅教授的新著《地理之镜中的文学表达》,集中体现了作者多年来在边地文学研究领域的深耕。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学界有关新疆边地文学的评论与研究大多趋向于个案式、片段式和地域化的分析,鲜有从整体视角进行系统性审视的研究。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应是笔者阅读范围中最具理论视野、探索精神与地域才情的边地文学研究著作之一。其学术创新点可见于全书的方方面面,但限于笔者学力和文章篇幅,本文仅撮其要点进行评述。该书许多独到之处仍需留待读者深入挖掘,细细体味。

一、内容概述

《地理之镜中的文学表达》全书正文除导论及余论,共分四章。在导言的开头,作者引用印裔女作家、英国布克奖得主基兰·德赛在2007年访谈时力求打破各种文化隔阂的观点,主张边地文学研究应跨越传统的民族、地域、文化界限,发掘边地文化中的复杂性、流动性与融合性[1]1。第一章《多向度的边地文学交流场》采用福柯的“系谱学”研究方法,围绕新疆边地文学中的一些具体表征(representation),如“阿凡提”形象、阿肯弹唱、柔巴依、苏联与现实主义等,分析边地文学的多源生成系谱,并由此回溯边地文学传统,挖掘维吾尔经典文本与现代日常生活中的“诗性智慧”。第二章《边地文学叙事的跨语际实践》选取五位边地作家的代表性作品,探寻边疆写作者如何在跨民族、跨区域与跨文化的宏大语境中展开边地文学叙事。第三章《穿越地域的文学》主要以艾克拜尔·米吉提、刘亮程、沈苇、王刚和叶尔克西等五位作家的作品为研究对象,分析当代边地文学作品中的边疆精神和地域意识复杂性。第四章《现象:文学与文学内外》主要分析边地文学叙事中所体现的社会性别问题、翻译问题、散文热及历史观、知识分子意识等问题。余论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大背景下,重新审视边地文学文化在中国多民族文学体系中的独特性、多元性。作者认为,边地文学在中国当代文学具有重要意义,“直面并且深挖边疆文化资源”是边疆书写者的当务之急[1]268。

二、观点评析

(一)立足本土研究的问题意识

扎根本土的问题意识使得该书的研究立意独特而深远。这其中无法忽略的一个动因,就是研究者在日常生活与学术研究中寄寓的边疆情结。整体而言,作者扎根本土的问题意识大致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对边地本土文化多源性、融合性及其现实成因的理性问询。作者认为,由于“文化”概念自身具有复杂性和主观性,人们对边地文化组成部分的“划界”分析本身就包含着诸多矛盾与挑战,导致边地文学与文化原本的复杂性、连续性被固化为认知图谱中的单边或双边结构中的一支,而突破这一认知困境的关键,就是要充分理解边地文学文化的多源性、融合性[1]20-22。为此,作者立足边地文学文化的现状,多角度分析了西部边地文学写作中的地域特色。据作者分析,边地作家独特的艺术风格,首先源自作者日常生活的给养,其次也根植于边疆少数民族的历史文化传统与民族心理结构,并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正确的民族政策息息相关。不仅如此,作者还时常引用她与边地作家的一手访谈资料,并穿插一些扎根个人生活体验的理解、感悟,使得整本书既有理论建设性,又有较强的现实说服力。这种结合作家访谈资料,突出边地本土风貌,强调多源融合的研究在当下边地文学研究中并不多见。

其二,对“后”文化语境下边疆精神、边地文化身份认同问题的回应。面对边疆多民族文化共同繁荣的现实景象,询问谁能真正代表“本土”恐怕在一定程度上是个伪命题。在当代文化研究与大众文化批评中,“身份认同”(identity)指的是某个个人或群体用以确认自己社会地位或文化归属的某些明显依据或尺度。但如若用发展的眼光来看“身份认同”,这些“依据”或“尺度”就不是一成不变,而是如霍尔(Stuart Hall)所说,“身份从来不是单一的,而是建构在许多不同的且往往是交叉的、相反的论述、实践及地位上的多元组合”[2]。作者在书的结尾处就饶有意味地论及了当下“疆二代”“疆三代”的身份认同问题。她分析,“疆二代”“疆三代”之间经常会被问起“老家”“祖籍”等问题,这种惯常性的问答一方面透露了他们对自身边疆文化身份某种程度上的游离,另一方面也深刻诠释了边疆文化身份的复杂性、流动性、融合性[1]264-266。从这个角度讲,该书已不仅是就文学而谈文学,而是深入到文化批评的层面,触及对一些边地文化现象与文化心理的解读。

(二)突出语境因素的文本分析

该书主要选取了十余位边地作家的代表性作品,进行了细致的文本分析。相比于以作者民族或创作年代为纲的文学作品选编和文学史研究,该书一方面相对全面地串联出新疆自改革开放以来近四十余年的边地文学图景,另一方面也十分注重运用多种理论话语,重点解析边地文化语境中的叙事张力。以下试举两例阐明:

其一,对刘亮程作品的文本分析。现有国内对刘亮程作品的分析,大多重点关注其作品中的生态美学意蕴,而作者另辟蹊径,从更广阔的文化地理学角度,分析了刘亮程乡村话语叙事与边疆地域文化间的语境相关性①。作者认为,尽管刘亮程的作品表现为一种“混沌的”“个人化的”“去地域性的”创作风格,且一些具体文本中的地域变换也与具体地域文化无甚关联,但读者阅读之后仍能联想起边疆的地域特征,这说明刘亮程的创作是“一种语境中的书写”[1]156,其创作本身就发生在实在的边疆地理环境之中。此外,作者还指出,“西部”的表述功能在刘亮程作品中也十分强烈,虽然刘亮程坚称自己对村庄的想象与地域无关,但实际上其对“文学西部”的区隔性认知也进一步体现了鲜明的边地意识。可见,作者不是单向性地论证边疆文化地理对刘亮程创作的影响,而是双向挖掘了刘亮程乡村叙事话语在边地语境中的叙事张力。

其二,对王刚作品的文本分析。作者对王刚小说《英格力士》的分析贯穿在“作者在哪里写作”“地域在叙事中的位置”等一系列富有地域文化内涵与身份认同危机的追问当中。在这部小说中,主人公刘爱是一个对家乡抱有多重矛盾心理的典型人物形象。他出生并成长于边城乌鲁木齐,却希望父母把他生在口里的老家南京;他时常念叨自己是“热爱文明的孩子”,渴望学好英语,却又对家乡的传统文化知之甚少。作者通过分析小说围绕主人公展开的种种情节和人物形象,结合王刚的生活境遇及其创作中的地域想象,剖析作品中隐含叙述者的“边缘人”文化心理。诚如作者评论王刚的作品丝毫不因大众化写作路线而缺乏精英意识[1]174,其作品中的地域叙事俨然已不是一个简单的时空镜像,而是富有某种地域文化内涵并折射着叙述者身份焦虑的文化空间。

(三)边地文学研究范式的创新

作者在边地文学研究范式上的创新,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这本书所设定的“边地文学”概念首要是建构主义的。正如作者在本书第一章所介绍的那样,“‘边地文学’并不是永恒的抽象的形式和想象中的符号,而是各个特定历史条件作用下的产物,在不同历史时期有不同理解”[1]23。作者按照福柯式“对社会制度和话语实践”的系谱学考察路径,追索了边地文学世界中阿凡提故事、阿肯弹唱、柔巴依、苏联与现实主义、鲁迅等多个文化表征所蕴含的边地文学多元性谱系。“表征”一词出自霍尔,指的是“某一文化的众成员间意义产生和交换过程中的一个必要组成部分”“包括语言的、各种记号的及代表和表述事物的诸形象的使用”[3]。譬如作者对“柔巴依”这一文化表征的分析就指出,“柔巴依”并非专属于某个单一民族文学,而是在与波斯、阿拉伯等中亚地区文学交流过程中,并受中原地区唐代绝句的影响,由当今边地多民族文学所共享的创作传统,以此例证新疆边地文学是经过多地域、多民族的历时性建构,不断发展变化而成的[1]28-30。

其次,作者确立的“边地文学”概念也是融合性与跨域性的。相对于边地文学研究中传统的“单边/双边叙事倾向”,该书融合、跨界的“边地文学”突破了既定身份、界域的批评视角,更加贴近边地文学多源融合的真实语境。对此,作者在书中批评道:

那种所谓的“单边叙事倾向”的批评或许本身就是一种偏见,这种说法认为只关注本民族生存状态的写作是有问题的,是对整体社会生活的回避。但假如我们换个思路,当我们在指责“单边”时,那所谓的“双边”是否已经潜藏着似乎不证自明的二元对立?我认为,就在写作者书写的那时刻,他就和其他写作者一样面临着同一地域同一时空的社会生活,所不同的是角度、重点、理解、认知上的差异。如此,文学才是文学,而不是政治的文学,或简单的社会文学[1]8。

从这个角度出发,作者形成了一种鲜明的融合时空地域的语境主义考察倾向,并在某种程度上回应了当下的中国文学研究应如何更好地阐释中国多民族文学多源融合特性的问题。这一方面潜藏在作者不以写作者的民族身份、地域出身为划分依据的处理方式上,另一方面可显见于全书多处文本叙事学分析。作者在第二、三章进行的文本分析,就十分注重分析其中所体现的边地文学间交流与融合的痕迹。赵光鸣笔下的城/乡书写、民/汉书写,哈依夏双语写作中的多重性差异,傅查新昌小说《秦尼巴克》中民族性与世界性的交融,沈苇诗歌中故乡与异乡、西部与江南的融合,都在不同侧面例证了新疆边地文学的混融多变及其与中国当代文学乃至世界文学间的紧密联系。虽然国内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界对二元对立式知识生产模式的反思已有较为成熟的论述[4],但在边地文学研究领域,该书对“单边/双边叙事倾向”的反思仍有较强的创新性。

第三,作者所言说的“边地文学”概念已经超越了传统狭义的文学研究领域,形成了一种多向度的“泛文论”批评范式。这其中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全书各处对边地文学中各种话语生成机制的考察。譬如在该书第四章,作者不仅在文本细读中透视边地文化现象,剖析边地文学文本所折射的社会性别问题、翻译问题、边地“散文热”的形成机制等问题,还专辟一节讨论蒙古族学者孟驰北的学术著作,剖析其著作中的西部知识分子意识,颇具文化研究与大众文化批评的范式意味。除却这种对话语生成机制的考察,全书各处分析也如书名所揭示的那样,充分调用了文学地理学的研究视角。其中一个最突出的例子就是该书第三章对刘亮程散文的分析。此外,全书还在多处引用了爱德华·泰勒、列维·斯特劳斯、克利福德·格尔茨等人的人类学理论,从人类学角度述说边地多民族文学的精神脉络与文化厚度。从文学理论的角度看,这种“泛文论”的批评模式正好也是国内20 世纪90年代中期“文化研究”理路范式兴起之后,多种理论“植入”到文学研究领域的写照。

三、引发的思考

该书鲜明的问题意识、精细的文本分析及其在研究范式上的创新,从多个层面体现了作者深厚的理论功底与广阔的研究视野。在当下强调知识生产与语境因素的研究取向下,《地理之镜中的文学表达》无疑是近年新疆边地文学研究中的一部力作,其对边地文学多源性、跨界性与融合性的多维度分析,为中国边地文学研究与“中国性”问题提供了独特的理论视角与研究范例。

正如作者在该书结尾处所说,边地文学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具有重要意义,这一方面是因为边地文学具有中国性,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中国文学固有边疆精神[1]269。笔者认为,这一点也引发了一个更大层面上的理论问题,即我们应如何理解中国多民族文学中的“中国性”与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体系中的“中国性”问题。以往的边地文学文化研究大多突出边地独特的文化气质,这种研究虽然认识到多民族文学间的混融与互动,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对边地文学的刻板印象,因此其内里仍是一种以中原汉儒文化为参照的比较研究范式。而张春梅教授提出“地理之镜中的文学表达”这一题目,就意在确立一种新的研究范式,打通各种文化区隔的视野限制。从这个层面看,该书的学术贡献不止在于边地文学研究领域,更为国内比较文学研究提供了新的思索方向。

注释:

①当下学界对“文化地理学”的定义虽然不甚统一,但都普遍认定其研究对象是“诸文化要素的形成发展与地理环境的关系,以及各种文化现象的区域特征”。见郭镇之:《理论溯源:文化地理学与文化间传播》,《全球传媒学刊》2019年第2 期,第11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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