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波
诺贝尔奖偏爱法国文学。
坊间总结的规律是,每隔十年,诺贝尔文学奖必将青睐一位法国作家。这不,距离莫迪亚诺获奖才8年,新的法兰西卫冕者又诞生了。
10月6日,瑞典文学院宣布,将202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颁给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嘉奖她的勇敢和临床式的敏锐,揭露了个体记忆的起源、隔阂与集体约束。
现年82岁的埃尔诺,是第17位获得诺奖的法国作家,继续为这个国家刷新了记录。同时,她还是第一位获此殊荣的法国女性作家。
埃尔诺是一位相当特殊的存在。半个多世纪以来,法语区之外,她的作品鲜有人问津。是最近几年,女性主义运动如火如荼,她才得到了英语世界的关注。此番获诺奖,似乎也是顺应潮流。毕竟,2018年的性侵丑闻后,瑞典文学院承诺改革,迄今已经颁给了3位女性作家。
但若只将埃尔诺获奖看作这种政治游戏的产物,那便是对作家本人及文学的误解。
艾尔诺是一位专注于书写自我记忆的作家,承接着新小说派的传统,但她没有被格里耶式的文本实验局限。
加缪、萨特之后,法国文学所固有的宏大格局,似乎走向了某种坍塌,脱离了现实政治,走向了个体私密轶事,走向了美学的碎片化,极度精致、形式主义。
然而,埃尔诺的写作,有着惊人的现实力度。女性主义的立场里,她用回忆录和自传书写那些令大众不齿的事物:经血、堕胎、避孕药、脏内裤、生殖器。她像无情的医生一样,以笔为手术刀,将记忆一点点剖开,建构一种具有历史维度的情感史。
不同的是,她融入了社会学、人类学的视野,因而在个体、集体与时代之间,找到了共振。
埃尔诺有着异乎寻常的诚实、大胆,还有惊人的勇气,披露了个体心中那些不堪的秘密。这种坦然面对羞耻的自我献祭,又构建了一部恢弘的社会图景。人们把她称作法国最伟大的记录者。
埃尔诺的自我评价是:我是一个女人,一个写作的女人。
诺奖颁布前,绝大多数中国人不知道安妮·埃尔诺的存在。
法国作家中,大家认识的是米歇尔·维勒贝克,赔率榜第一,写过很多惊世骇俗的作品。當然,预测也不过是看个热闹,诺奖从不缺“惊喜”。
去年获奖的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才是真正的爆冷,一本中文译本都没有。熟悉诺奖的都知道,安妮·埃尔诺不算意外,甚至在情理之中。
埃尔诺在法国享有盛誉,她的作品很畅销,算是国民级的作家。她的写作,继承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新小说派。她在采访中坦承自己受阿兰·格里耶的影响,后者作为小说家、编剧、导演,运用摄影机式的语言,追求极致的冷静和准确。
埃尔诺作品也部分沿袭了新小说派的形式创新,比如人称的不确定性带来叙述的混沌感。但总体而言,她的书,并不像格里耶那般难以捉摸。她善于用细微、凝练的语言描述细节、场景和片段,这给了作品一种鲜活的画面感,再把个人记忆与时代变迁融合在一起,颇能引起法国读者的共鸣。
在法国,埃尔诺的书畅销的时候,一两个月能卖几十万本。
不过,法语世界之外,埃尔诺多年来无人问津。学术研究大多仅限于法语文学专业,检索英文媒体发现,大多数报道,也是最近5年的。
时间节点很清晰。2017年,她最负盛名的作品《Les Années》(2008),发行了英文版,译为《The Years》,随后入围了国际布克奖短名单。
布克奖只面向英文作品,唯有译介为英文,才有资格被提名,才有机会被更多读者认识。
埃尔诺在法国享有盛誉,她的作品很畅销,算是国民级的作家。
值得注意的是,该作品的中文版,其实是2010年发行的,译名为《岁月悠悠》,不过,豆瓣上长期以来只有数条点评。
奇怪的是,法国之外的评论界,很少有人将埃尔诺与女性主义文学挂钩。
事实上,埃尔诺的思想资源,部分源自法国作家西蒙·波伏娃,后者1949年发表的《第二性》,算是女性主义的圣经。波伏娃提出“第二性”这一概念,是试图表明,一个女人的选择、决定,甚至思想,是如何被经济和社会条件塑造的。
埃尔诺常在各种场合提及波伏娃,两人颇有交集,波伏娃在世时,埃尔诺还把自己的小说寄给她。理论上,是波伏娃确证了女人是如何被后天塑造的。埃尔诺的所有作品,都是通过细节,对这一过程进行描述:通过她们的身体,通过她们衣物上的血迹。
过去半个世纪来,批评者和学界对埃尔诺无意识的忽视,不知道是对埃尔诺的埋没,还是文学自身的损失。
好在,最近几年,女性主义运动如火如荼的思潮下,人们开始寻找那些被忽视的女性的声音。最近三年,批评家和媒体对埃尔诺表现出某种补偿性的关注,她作品的书评,有关她的采访,频繁登上各大英文主流媒体。
另一边,女性主义运动也波及了诺贝尔文学奖。2018年,瑞典文学院曝出性侵丑闻,迫于舆论压力,奖停了一年。2019年,归来的诺奖痛定思痛,竭力摆脱男性中心主义,接连颁给了女性作家:波兰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2018年补发),2020年美国诗人路易丝·格吕克,以及今年的安妮·埃尔诺。
要知道,一百年了,只有17位女性作家得过该奖。
某种程度上,安妮·埃尔诺的获奖,也许是这种思潮的产物。
但埃尔诺的文学成就,无愧于任何的加冕。换个角度看,是诺贝尔更需要埃尔诺。错过了82岁高龄的她,诺奖的殿堂会有缺憾。
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埃尔诺在法国文学圣殿中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因为她不仅有能力挖掘个人记忆,而且有能力展示它们与集体经验的微妙互动。
她被誉为过去50年法国社会最伟大的记录者—一种集体记忆的守护者。她用简洁的语言,揭露着女性身上那些令人不安的秘密、被隐藏的身体经验:非法堕胎、性、痴呆症、癌症。
她的第一本书是1974年出版的《清空》(Cleaned Out),讲述了一个女学生在一个小巷堕胎,彼时,堕胎在法国还没有合法化。小说还穿插了一段段回忆,展现了女孩在诺曼底工人阶级家庭所度过的童年。
对埃尔诺而言,记忆不是温情的,也不能带来时间的慰藉。记忆更像是一种机制。她像医生一样,操起手术刀,一点点剖开,试图解开记忆如何被强加的内在方式。
《清空》是一个教育改变阶级的故事,小说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来自贫民家庭,进了大学,学习文学专业,晋升到中产阶级。但她逐渐意识到,这种阶级跃迁,其实是一种阶级背叛:“我被切成两半。”她不属于父母的世界,不属于农场和工厂,也不属于学校和书本。两个世界的落差、心理上的拉锯,带给她的是罪恶感和羞耻感。
这几乎是一个自传作品,经历与作家本人相符。1940年,她出生在诺曼底一个贫困家庭,父母在工厂工作。母亲在她很多作品中出现,那是一个坚毅的形象—她拒绝接受先天的生活劣势,在油腻而艰苦的黄油厂辛勤劳作,最后开了一间咖啡杂货店。
她用简洁的语言,揭露着女性身上那些令人不安的秘密、被隐藏的身体经验:非法堕胎、性、痴呆症、癌症。
母亲是一个贪婪的读者,相信书籍和学习是通往不同未来的门票。埃尔诺回忆说,母亲在打开书本前,总是先洗手。
埃尔诺从小就懂得生命的限制性,“不要冒险超过你的生活地位”的不成文规定,决定了她在工厂和农场中艰难成长。
埃尔诺先后就读于鲁昂大学、波尔多大学,1971年,她获得现代文学高级学位。她的第一部小说就是在大学时写的,但出版商觉得野心太大,拒稿了。
她与波伏娃的关系,始于她19岁时。当老师的选择,对性的感受,写什么,如何写,都受其影响。她把波伏娃没有想到的,都汇集在一起,决心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开始写作,以照亮她所处的时代。
20世纪70年代初,重新开始写作时,埃尔诺已经当上了法语教师,还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
此时,她又认识了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及其社会再生产理论。后者批判教育系统对工人阶级孩子的排斥,这让埃尔诺这个奖学金学生感到某种隐隐的羞耻。
没告诉任何人,她开始重操文学创作的旧业。《清空》就是这么来的。
她的手稿被最有名望的出版社Gallimard选中,但这个惊喜却给她的生活惹了不小的麻烦。丈夫菲利普感到很委屈:“他告诉我,如果你有能力秘密地写一本书,那么你就有能力欺骗我。”
写到第三本书《一个女人》,作家感受到了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的矛盾。离婚迫在眉睫。
1985年,她正式逃离了婚姻,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她笑着说:“我和男人生活了一段时间,但很快,我就会厌倦了。我想象现在和某人关在一起的情景,真是一场噩梦。”
1986年,患阿尔茨海默症数年的母亲去世,差不多同时,波伏娃也去世了。2000年,埃尔诺从教学岗位上退休,她终于有了自己的空间和时间,来写她梦想已久的书籍,但随后她确诊了乳腺癌。
在治疗期间,她一直在写作。
埃尔诺的前三部作品,文体上,还介乎回忆录与小说之间,带有小说叙事的结构性。但面对父亲去世的主题时,她发现,原有的创作似乎难以为继了,小说的假设和结构,崩塌了,她必须换一个维度来面对记忆。
她发现,在写父亲的故事时,她并不想为他立墓碑,不想写一些“感人”或“扣人心弦”的话语。
在写作中,她收集父亲的“话语、品味和举止”—他存在的“外部证据”时,她发现自己在回忆,试图抓住自己的行为,将自己从主观的视点中抽离。
她的目的不是纪念他,也不是精神上复活他,而是为了寻找“我父亲生活的世界的性质和界限”。她试图从历史的角度、作为女儿的角度来看待他。
這本书叫《一个男人的位置》,是埃尔诺真正走向成熟的作品,为她赢得了勒诺多文学奖和大量读者。
放弃小说叙事后,埃尔诺不再采取一种完整的方式书写她的生活。读她的书就像了解一个朋友,通过长时间的谈话向你介绍自己。
“正是一个人生活中的意义缺失,才使写作的可能性成倍增加。”作为一个记忆的档案员,她告诉你,她离婚了,她的母亲去世了,她和一个已婚男人在一起了,她没什么可说的了。事实上,她已经告诉你一切。
赤裸裸的事实,自由给予的忏悔,只是一个开始;一个人的生命内容可能是取之不尽的素材,而时间比我们想象的更有可塑性。
她把自己当作一个民族学的研究案例,她追求更中立、更平实的语言。在《耻辱》中,她描述了1952年的一个星期天。她的父母爆发了争吵,很快失去了控制,最后,父亲用斧头威胁母亲。这件事再也没有别人提起,而她写作的目的,是为了找回那个星期天之前的12岁女孩。
亲密关系和社会领域的障碍已经消失,自我和他人,被她看作是社会和历史的构造基石。
有些叙述(记录)是空白的,就像老旧织物断裂了一样,它们代表了一种社会与历史的断裂,因而更接近真相。
《一个女孩的回忆》中,她描述了1958年一次夏令营期间,年轻的女孩有了第一次性经历。她很高兴被人需要,并不感到羞辱。但后来,她被人嘲笑,说她贬低了自己。但她不明白,在欲望与撕裂的痛苦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半个多世纪后,作家本人才找到回忆的破绽。这件事的本质,是营地教练对未成年的自己,实施的诱奸。
作家其实不信任记忆。有时,她以第一人称写作,有时突然转换,视角转到了远处,称过去的自己为“58年的女孩”或“S的女孩”。
2008年的《悠悠岁月》,是她最负盛名的作品之一。这是一本关于战后法国的混合回忆录,从1941年横跨到2006年。书中,埃尔诺从未使用过“我”,而是不断变换:她、我们。
20世纪90年代初,埃尔诺的《简单的激情》震惊了法国社会,该书讲述了她与一位已婚外国外交官的婚外情,以迷人的细节探讨了欲望,拒绝将其道德化。书中的埃尔诺,摆脱了所有虚构的伪装。
这本书在两个月内卖出了20万册,引起了社会保守派的激烈批评。过去,婚外情主题的写作,几乎全被男性作家垄断。
她与外交官的婚外情,还催生了另一部作品《迷失》。他们在一起的18个月里,很多原始日记未经修改地被披露。借此,她探讨了情欲的阵痛。她的欲望,带来更多的欲望,也带来死亡的冲动、幸福的冲动,甚至还有过去的创伤,如堕胎,但她没有感到羞耻。
2008年的《悠悠岁月》,是她最负盛名的作品之一。这是一本关于战后法国的混合回忆录,从1941年横跨到2006年。书中,埃尔诺从未使用过“我”,而是不断变换:她、我们,拼贴了被遗忘的说话方式、物品、品牌、歌曲和行为方式。
本书的叙述,就像时间的流动一样,如同一帧帧照片的闪过,或者一个女孩的录像带。“她”成为一个女人、母亲、孤儿、离婚者、情人和祖母。这个女人的生活与作家相似,但她被写成“她”。
《悠悠岁月》接近尾声,她感到时间崩溃了。她在跟29岁的情人缠绵。或者,她在1980年的冬天,在西班牙的酒店,和一个叫P的男人在一起。或者,她作为一个孩子,依偎在母亲身旁。
这些时刻彼此漂浮着,呼应着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开頭,朦胧的时间里,她获得了自由。
历史、语言、行动、事件和所学、所想与所渴望的,都退去了。这种接近死亡的感受,给了她拯救一切存在的冲动—写作的冲动。
埃尔诺想说的是,时间带走了一切,所有我们认为重要的事物都转瞬即逝,我们自身也是如此。
正如一位评论家所言,埃尔诺所有的书,都有一种将脆弱的人类细节从遗忘中打捞出来的品质,它们共同讲述了20世纪一个女人的故事,她活得很充实,平等地寻找痛苦和幸福,然后把她的发现真实地写在纸上。
她的生活是我们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