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学术交流的见证
——对单演义与竹内实书信往来的考察

2022-11-17 11:21姜彩燕
关键词:竹内鲁迅研究演义

姜彩燕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9)

单演义(1909—1989)是西北大学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奠基人,西北地区鲁迅研究的开拓者。1942年毕业于东北大学中文系,曾师从高亨、蒋秉南等攻读古典文学,获硕士学位。1944年起任教于西北大学。起初从事庄子研究,后改治中国现代文学,主要从事鲁迅研究,著有《鲁迅在西安》《鲁迅与瞿秋白》《鲁迅与郭沫若》《茅盾心目中的鲁迅》等,尤以“鲁迅在西安”的研究蜚声学界,填补了鲁迅生平史上的一段空白。竹内实(1923—2013)是日本现代中国研究的开创者与奠基人之一,被日本学术界誉为“现代中国研究第一人”。从1973年起,历任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教授、立命馆大学国际关系学系教授。曾于1975年4月发起成立“现代中国共同研究班”,1987年改为“现代中国研究会”。作为一位在中国出生并终生关注中国的日本学者,始终致力于日中两国政府与民众之间的相互理解与真正友好。他的论述丰硕且见解深刻,“在日中两国学术论坛甚至普通民众中影响颇广”[1]1。他是日本毛泽东研究泰斗,1960年随日本文学代表团访问中国期间,还见过毛泽东。同时他也花费大量精力用于鲁迅研究,著有《鲁迅远景》《鲁迅周边》等著作,较为系统地论述了鲁迅的思想和作品,有许多独到之见[2]。单演义和竹内实从1958年开始通信,保持联络至1965年(1)竹内实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之谜——〈与鲁迅论战的郭沫若·再论〉译者序言》的前言部分说他和单演义通信始于1956年,后因发生“反右派”斗争,便自动停止通信,到1979年才重新恢复。这可能是竹内实回忆有误,因为现存的信件中有单演义和竹内实1958—1965年间的通信十余封。,因历史原因中断,1979年重又恢复通信,至1989年单演义去世,前后持续30多年。这些信件记载了中日两位学者在学术方面的深刻交流和深厚友谊,具有丰富的历史、文化、学术信息。早在1986年,单演义就意识到他们之间的来往书信在中日文学、文化的交流史上可能有一定的历史意义(2)参见1986年8月4日、1987年3月18日单演义致竹内实信。。由于这种对中日文化交流意义的自觉体认,使他意识到保留信件的重要性,因此对竹内实的来信,除“文化大革命”以前的部分遗失外,大多都保存完好。更为难得的是,在单演义去世后,竹内实将单演义的去信全部邮寄回来,因而保存了一份较为完整的学术交流档案。就目前所见,单演义寄竹内实信(包括明信片)共67封,竹内实寄单演义信(包括明信片及单演义去世后寄给其子单元庄的信)共26封。通读二人往来的这90多封书信,对其中所包含的学术交流信息予以梳理和总结,这对了解西北大学的对外学术交流,乃至中日鲁迅研究学术交流史,都有重要的历史意义。

一、互赠书刊和研究资料

1958年4月,单演义第一次收到竹内实的来信, 随即给他写了回信(见图1)。 随后还收到他寄赠的一本日本刊物, 即1958年3月号《文学》, 上面登载了竹内实关于鲁迅在西安的讲稿《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的论文, 两人由此建立了较为密切的通信联系。 后来, 竹内实托访华文学家代表团为单演义捎来鲁迅纪念碑照相两张, 其中一张悬挂在单演义的书斋内, 另一张陈列在西北大学的鲁迅纪念室中。 1979年, 两人恢复通信联系后, 竹内实陆续寄赠了他的《鲁迅周边》《鲁迅远景》《中国文学最新事情》《茶馆——中国的风土与世相》《毛泽东传》, 以及他翻译的《鲁迅书简》等, 还有日本出版的与鲁迅相关的著作《鲁迅案内》(竹内好、 增田涉、 松枝茂夫编)、 《鲁迅》(竹内好著)、 《鲁迅的回忆》(内山完造著)、 《鲁迅与内山完造》(小泉让著)、 《鲁迅——他的文学与革命》(丸山升著)、 《鲁迅在仙台的记录》《鲁迅增田涉书信集》等。 除了寄赠学术论著, 竹内实还将自己写的一些论文如《转型期的精神——“堕落论”与“情欲论”》等寄给单演义。此外,还给单演义家人寄赠各类书籍。当得知单演义女儿单皓玲在学日语,竹内实寄了《日中辞典》;知道单演义之子单元庄学习经济学,竹内实给寄赠了Business Dairy 以及东方学研究所第16次科学大会讨论中国社会和国家的相关书籍。

图1 1958年4月20日单演义致竹内实信

单演义也先后给竹内实寄赠了他的《鲁迅讲学在西安》《鲁迅在西安》《鲁迅与郭沫若》《鲁迅与瞿秋白》等著作,并时常将自己新写的论文及时寄给竹内实,以便相互交流。他曾给竹内实寄赠了1956年西北大学校刊“纪念鲁迅逝世二十周年专号”。1960年8月1日,他将自己所著《鲁迅年表》打印一本,寄给竹内实,征求意见(见图2)。单演义任陕西省现代文学学会会长时,将他参与编辑的《小说鉴赏文库·现代卷》寄给竹内实。还将自己在《西北大学学报》发表的新作——《茅盾论〈女人未必多说谎〉述评》寄给竹内实,请他指正。1989年1月,单演义去世前的亲笔信中,还拟托朋友之女刘鹤为竹内实捎去他参与编辑的《郑伯奇文集》。他出版的《康有为在西安》,后来由单演义之子托人赠给竹内实。

单演义不仅将自己编辑的书籍和新撰写的论文及时寄赠给竹内实,还经常给他寄赠各种研究资料。1963年单演义将从绍兴、杭州、上海等地带回的《鲁迅手稿》《绍兴名胜》《美术作品小辑》等寄给竹内实(见图3)。1979年,重新恢复通信之后,单演义给竹内实寄了《鲁迅年谱》和西北大学鲁迅研究室编的《鲁迅研究年刊》,并时常给他寄赠《新文学史料》《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最新的学术期刊,使竹内实得以了解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最新成果。单演义和竹内实之间频繁互赠书刊和研究资料,增进了双方的学术了解,奠定了学术交流的基础。

图2 1960年8月1日单演义致竹内实信 图3 1963年1月29日单演义致竹内实信

二、相互请教与答疑

在数十年的通信中,二人时常交流自己正在进行的学术工作,向对方请教在学术研究中所遇到的问题。竹内实和单演义最初的学术交流是关于鲁迅在西安的讲稿。竹内实认为鲁迅在西安的讲稿“差不多完全站在进化论的立场”。单演义1959年3月8日的回信中认为,如果仅从“在西安的讲稿中看去,基本上正确的”,但结合其他的作品(小说、散文诗与杂文等)看去,“完全”二字还可斟酌。单演义认为鲁迅在十月革命之后,思想中开始“挤”进去新的东西,对他的进化论思想产生影响,他引用鲁迅《答国际文学社问》中的话,认为鲁迅的思想立场并不全是进化论,“如果再从他的创作艺术上说,已开始产生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因素”(3)1959年3月8日单演义致竹内实信。(见图4)。虽然他们的观点现在看来有值得商榷之处,但这是他们在鲁迅思想问题上的最初交流。

图4 1959年3月8日单演义致竹内实信

1962年,竹内实写信向单演义请教关于“山西民族革命大学”的性质问题,单演义经过查找史料,为他作了解答。1985年,竹内实在编《中国近现代论争年表》时,请教单演义几个问题,主要是几位中国学者如徐敬亚、蔡仪、贺敬之、周建人的文章在杂志刊登的具体信息,单演义都一一回答。1986年,竹内实在翻译鲁迅书简时,请教单演义关于《鲁迅全集》第13卷中一些词句的理解,比如“非其伦比者居多”“你的六叔更其好”“知关锦念”等的意思。1987年,竹内实信中请教此前单演义提到的关于李何林与茅盾及四条汉子的矛盾问题,单演义都及时作了解答。由于竹内实经常向单演义求教学术问题,因此有时在信的落款处称自己是“学生”。不过,他们的学术交流并非单向的,而是双向的交流与互鉴。单演义在给竹内实的第一封信中说:“这是您和我的友谊也是文字之交的开始,我将从您那里学习到很多很宝贵的有关鲁迅研究的理论知识。”(4)1958年4月20日单演义致竹内实信。(见图1)可见,在与竹内实的交往中,单演义也抱着向对方学习的心态。他曾在信中表示,竹内实寄赠的《鲁迅案内》后面所附的《鲁迅年谱》,对他当时正在编纂的《鲁迅年表》有很大帮助。另外,1986年,为参加在北京举行的“纪念鲁迅逝世五十周年·鲁迅与中外文化学术讨论会”,单演义撰写了《鲁迅与中日文学的交流述略》一篇长文(见图5)。该文共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有三章,第一章为“鲁迅以日文直译日本文学作品输入中国之目的”,第二章为“鲁迅以日文直译或重译俄国——苏联等国文学作品输入中国之目的”,第三章为“鲁迅以日文将中国文学作品输入日本”。第二部分有四节,第一节为“鲁迅直接受日本文学作品的影响”,第二节是“鲁迅受日译重译文学作品的影响”,第三节是“鲁迅对日本文学界的贡献”,第四节是“日本文学界对鲁迅的学习、研究与纪念”。由于文章太长,最后只提交了该文的最后一节《日本文学界对鲁迅先生的学习、研究与纪念》,介绍了增田涉、竹内好、内山完造、丸山升、小田岳夫、林田慎之助、半泽正二郎、竹内实、山田敬三、北冈正子、尾崎秀树、今村与志雄、鹿地亘、伊藤虎丸、内山嘉吉、奈良和夫、小泉让、高田淳、山田野理夫、桧山久雄、横松宗、佐佐木基一等人的研究成果。单演义当时已77岁高龄,又不懂日文,他之所以对日本的鲁迅研究有如此多的了解,除了参考刘柏青、陈漱渝、薛绥之等人的研究成果,主要得益于竹内实在资料方面的帮助。这篇论文虽然没有正式发表,但也可以视为国内最早介绍日本鲁迅研究的论文之一。该文评价了竹内实的两本书,认为《鲁迅远景》“较有系统地论述了鲁迅的思想和作品,有不少独到的见解,特别以无可辩驳的大量事实,洗刷了港台泼在鲁迅头上的污水,保卫了鲁迅形象的光辉”。认为《鲁迅周边》“考证详尽”,是不可多得之作(5)单演义:《鲁迅与中日文学的交流述略》,见单演义家属所藏打印稿。。该文最后一部分重点谈及1985年由学习研究社出版的《鲁迅全集》日译本,尤其是竹内实在负责《南腔北调集》和《鲁迅书信》(《两地书》除外)的日译和补注时和他商量的有关问题。单演义说竹内实为了和他商谈其中的“译注”问题,“专函不下七八封,最多的一信,提出商讨的问题约二十余个,最少的也三、五个”。“总计大约有四、五十题。”(6)单演义:《鲁迅与中日文学的交流述略》,见单演义家属所藏打印稿。单演义认为竹内实的补注译文,除了体现出孙玉石对日译全集所总结的“全”和“细”的特色之外,还有一个特色是“新”。竹内实发现鲁迅所用的字词“大有革新之意”,很多是“鲁迅的创造”,如“刻安”“俪安”等。单演义同意竹内实的观点,并通过查找资料,进一步阐释了“刻安”的“革新”“创造”之意,同时也回答了竹内实关于“俪安”的问题。单演义发现陈望道给吴文祺、朱湘给戴望舒、章锡琛给汪馥泉、周予同给吴文祺的信中都有关于“俪安”“俪福”“俪祉”的用法,不过鲁迅给萧军萧红信中的这个“俪安”却与他们不同,因此也含有“革新之意”。单演义在竹内实的基础上又增补了一些新的发现,如“皇”安、饿安、默安、嚷祉等。由此可见,他们二人在学术方面是互相启发,彼此促进的。

图5 单演义《鲁迅与中日文学的交流述略》打印稿

三、学术成果的相互译介

单演义和竹内实在学术交流过程中,一直致力于把彼此的学术成果翻译介绍给本国的学术界。1980年6月,日本杂志《亚细亚季刊》(『アジアクォ--タリ--』)第12卷第2、3合并号上刊发了「現代中国の文学と世相」(现代中国的文学与世态)专刊,其中在“文学史研究”一栏中刊发了两篇单演义等人的论文。第一篇是单演义、鲁歌的「魯迅と論戦した郭沫若」一文,由田中裕子翻译;第二篇是单演义、鲁歌、单元庄的「魯迅と論戦した郭沫若·再論」,由竹内实翻译。这两篇文章都是单演义考证“杜荃”是谁的论文。在单演义的两篇文章之后,该专栏还发表了竹内实的「中国現代文学史の謎——訳出にあたって」一文, 对单演义的考证进行了回应和延伸。 竹内实说他之所以介绍单演义的研究成果, 是因为这个问题一定会使日本读者感到浓厚兴趣。 在日本出版选集的中国现代文学家, 当时只有鲁迅和郭沫若这两位。 郭沫若在战后访问过日本, 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 因而“他的鲁迅观及其变化, 当然是日本人想知道的”。[3]377竹内实还将该期杂志赠送给时任西北大学校长郭琦, 上面写着: “在日本的刊物中最早刊登贵校学术成果是这本杂志。 在日本的刊物上(推进现代化以后, 日中国交开始以后)最早发表学术成果是贵校!”(7)见单演义家属所藏刊物复印件。(见图6)由此可见, 这是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学者在日本学术杂志的首次亮相。

图6 竹内实寄赠郭琦校长的《亚细亚季刊》

竹内实非常看重单演义等人对郭沫若“杜荃”笔名的考证。1980年,他在莫斯科东洋研究所讲演的时候,也隆重介绍了单演义对“杜荃”笔名所下的结论。据竹内实信中所言,他的演讲得到了苏联专家的好评,主要是因为单演义的研究“发挥了力量”(8)1980年竹内实致单演义信。。经由竹内实推介,单演义等人的学术成果不仅走向了日本,也走向了苏联,这对推动西北大学学术成果的国际化具有重要意义。

1981年10月, 日本杂志《亚细亚季刊》第13卷第4号上刊发了“鲁迅诞辰百周年纪念”的专刊, 共收有7篇论文, 有6篇都是中国学者的论文, 包括唐弢、 单演义、 蒋祖怡、 薛绥之、 鲁歌(与卫华合作)、 李何林等。 而其中两篇出自西北大学的鲁迅研究学者, 即单演义和鲁歌。 单演义的论文为「魯迅の「冷」と「甘」について」(《试论鲁迅的“冷”和“甘”》), 由辻田正雄(后为日本佛教大学文学部教授)翻译。 竹内实在信中认为单演义的论文“很有功夫, 令人深思”(9)1981年5月15日竹内实致单演义信。。

当单演义等人的研究成果走出国门时,单演义也积极将竹内实的研究成果介绍到国内来。1958年竹内实在日本杂志《文学》第三期上发表「魯迅「中国小説の歴史的変遷」について」一文(该文后收入竹内实的鲁迅研究专著《鲁迅周边》一书中),单演义看后认为竹内实对于鲁迅的讲稿“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研究颇深,参考有关的资料颇多”,表示非常钦佩(10)1959年8月6日单演义致竹内实信。。而且此文是“日本研究鲁迅先生在西安讲演最早的仅有的一篇”,很珍贵,就请人译成中文。因译文不合理想,1981年又请西北大学日语教师李汝松再次译成中文,收入单演义著《鲁迅在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7月)一书的附录中[4]。陈平原在《长安的失落与重建——以鲁迅的旅行及写作为中心》中评价此文,认为竹内实在辨析第三讲“唐代传奇”时,创造性地引入鲁迅的《说胡须》和《致山本初枝》,以及撰写“杨贵妃”小说的设想,将其与《长恨歌》和《长恨歌传》对照,由此得出了“颇具新意的结论”[5]。这说明经单演义介绍,竹内实的文章引起了国内学术界的关注。

1986年,单演义着手编写《茅盾心目中的鲁迅》一书,据单演义信中称此书“是茅盾之子韦韬同志亲嘱编写的”(11)1986年3月23日单演义致竹内实信。。1987年,他邀请竹内实为该书写篇前言,竹内实欣然应允(见图7)。写作过程中,单演义时常去信鼓励:“尽情挥洒地畅论吧!如空中雨,萧散自然,是会受到研究者热烈欢迎的!”(12)1987年3月18日单演义致竹内实信。竹内实为此写了《小小的前言》,首先对“单先生一贯辛勤的劳动表示很敬佩!”他赞扬这部书的书名,认为起得相当好,并说“其实书名就是内容,也是编者的观点、立场和态度的自我表露。它已经说明编者的见地如何高明。”然后他肯定单演义这本书有助于外国读者“深刻了解鲁迅和茅盾这样伟大的人”[3]369。最后,他表达了自己对于茅盾和鲁迅关系的见解,认为二人关系虽然密切,但又在某些地方难以完全一致。他还仔细分析了二人之间既密切又保持着若干距离的原因。这篇前言寄来后,单演义和新成立的华岳文艺出版社总编辑王平凡一起称赞:“写得好!有分量,有远见,言中国人之所难言。”(13)1987年6月21日单演义致竹内实信。该文经单演义推荐发表在《鲁迅研究动态》1987年第8期,成为海外学者研究鲁迅与茅盾关系的重要文献。

在此基础上,竹内实又写了一篇《茅盾对鲁迅的评价与理解》。他肯定茅盾对鲁迅的评论是很卓越的,“视野广阔、持论公平”,对作品的反应“机敏而又准确”,且有预见未来的洞察力。他认为虽然茅盾系统阅读鲁迅的作品是在大革命失败后,但他并非此时才开始正确理解鲁迅,早在1923年发表的《读〈呐喊〉》中,已经显示出了对于鲁迅的作品,尤其是对阿Q的深刻理解。不过,竹内实对茅盾把阿Q当作一个思想性的典型有一些“异议”,并对茅盾把阿Q式的革命限定为辛亥革命或者1927年的革命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显示出他对中国革命的深刻理解。单演义收到此文后立即请张中良翻译成中文,推荐给《鲁迅研究动态》,因积稿太多未能发表,后收入单演义编的《茅盾心目中的鲁迅》以及《竹内实文集》第二卷中。此后,单演义还和王平凡合拟了一个题目,约请竹内实写作《在两个口号中的鲁迅和茅盾》一文(见图8)。单演义认为这个问题涉及李何林与茅盾及四条汉子的矛盾,里边有很多很尖锐的问题,他本人不敢写,别人也不愿意写,而竹内实是外国著名学者,立场较为客观、公正,经他写出之后一定能使争论不休的问题迎刃而解。为了帮助竹内实写好这篇文章,他还为竹内实开列了参考书目,其中包括《“两个口号”论争资料选编》 《李何林文论选》、夏衍《懒寻旧梦录》、茅盾在《新文学史料》1979年第2期发表的《需要澄清一些事实》以及1983年第2期上的《“左联”的解散和两个口号的论争》等文章。

图7 1987年2月4日竹内实致单演义信 图8 1987年10月20日单演义致竹内实信

1988年2月,当单演义收到竹内实写的《两个口号问题之我见》后,“喜出望外”(14)1988年2月25日单演义致竹内实信。,“读后深感新颖,有远见,是中外填空白的论文”(15)1988年4月2日单演义致竹内实信。。立即寄给《鲁迅研究动态》,希望能够发表。可惜的是因当时上级有通知,不再续发有关“两个口号”的稿件。单演义表示非常失望,但他也认为,新观点不先在刊物上发表,在编著中首次读到,“特别感到新鲜,见地远,学术价值大,受到中外读者作家的热烈欢迎,那是必然的”(16)1988年4月2日单演义致竹内实信。。他还表示要在编后记中大加绍介,因为“大文章终是大文章”。遗憾的是,此书1992年出版时,单演义已辞世,只能由其子单元庄代写编后记,特别表达了对竹内实的感谢。这篇文章1990年12月发表于《立命馆国际研究》第3卷3号,程麻校译后,收入《竹内实文集》第2卷[3]344-364。

1988年,单演义还打算将竹内实写的《向毛泽东申诉》推荐给当年编辑《中外文化》的王富仁,后来“因为牵涉问题较多较大”,“不是发表的时机”而作罢(17)1988年4月2日单演义致竹内实信。。同时,单演义还让他的女儿单皓玲将竹内实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之谜》翻译成中文,后发表于《立命馆国际研究》6卷3号上;1989年还翻译了竹内实的另一篇文章《中国文学的声波》(未发表)。此外,在西北大学编辑的《鲁迅研究年刊》上,一直想登竹内实的文章《鲁迅与孔夫子》,因篇幅过长,拖了较长时间,直至1990年才刊登出来。《鲁迅研究年刊》1991—1992年合刊上又登了竹内实的《论阿Q,兼论闰土》一文。

单演义和竹内实的合作,推动了西北大学的鲁迅研究成果走出国门,也使日本的鲁迅研究成果引进来,实现了学术成果的双向互动。

四、扩大学术交流与合作

由单演义和竹内实的通信可以看出,他们的学术交流并非仅限于他们两人之间,实际上有更大领域的拓展。首先是促进了双方的校际交流与合作。继1974年西安和京都缔结为友好城市之后,经由竹内实和单演义的牵线搭桥,1980年双方所在的西北大学和京都大学建立了友好关系。此后,两校学者代表团实现了互访(见图9),京都大学还邀请张岂之赴日讲学[6]188,继续深化交流与合作。1985年1月,西北大学中文系主任张华,为了提高教学质量,加强鲁迅研究,振兴中文系,通过单演义约请竹内实担任西北大学名誉教授(见图10)。竹内实应邀于1985年9月来西北大学作短期授课,讲了《鲁迅与日本》《鲁迅和中国现代文学》等题目。单演义认为竹内实此次来西大讲学,既是他们之间友谊的一件大事,也是中日友好的一件大事。1989年单演义去世之后,竹内实还在较长一段时间里与西北大学保持着学术联系。

图9 1982年4月28日竹内实致单演义信 图10 1985年1月6日单演义致竹内实信

单演义与竹内实的合作还扩展到出版领域。单演义与陕西人民出版社的王平凡因出版鲁迅研究丛书而成为长期合作的朋友。1987年,王平凡担任新成立的华岳文艺出版社总编辑。他通过单演义委托竹内实在日本购买港台畅销小说。经竹内实推荐,台湾作家李昂的《杀夫·鹿城故事》1988年在华岳文艺出版社出版。据单演义信中说,李昂这本书当时征订十余万册,出版社大赚几万元,在当时来说,经济效益十分可观。单演义希望竹内实在日本搜集更多的港台畅销小说,并拜托竹内实找寻《斯大林屠杀计划》一书,想通过出版畅销书来贴补鲁迅研究丛书出版经费之不足。

此外,单演义还将竹内实《中国的思想》《中国文学最新事情》推荐给王平凡,希望他们阅读并翻译出版。在出版书籍方面,单演义提议可以日文中译,中文日译,同时出版。并且和王平凡商议编选《竹内实文选》,由华岳文艺出版社出中文版,然后再由竹内实在日本联系出版日文版,加强中日学术交流。竹内实表示编选出版论文集他很高兴接受。他还说如果出版他的有关鲁迅研究文章的集子,也很好。另外还有评论中国动态的、毛泽东哲学思想的,中国的读者可能都会有兴趣(18)1988年3月18日竹内实致单演义信。。在此基础上,单演义进一步提出,想和竹内实联合出版《中日鲁研丛刊》,由竹内实负责日本稿件,单演义联合其他友人负责中国稿件,然后由《亚细亚季刊》每年抽出二辑(春、 秋各一辑)定期出版。 他认为这样的刊物, 一定是会受到世界鲁研者、 专家欢迎, 发刊量会很大, 而且贡献也是空前的, 对中日友好与鲁迅逝世五十周年纪念, 都将是非常有意义的。 竹内实回信表示此提议很好, 对中日友好关系也可以起到桥梁作用, 但他觉得自己和《亚细亚季刊》的力量还不够, 他既要编, 还要翻译, 再加上还要上课教书, 恐怕负担不起。 虽然如此, 他觉得还是可以继续在日本刊物上介绍中国的研究鲁迅的文章, 所以单演义的提议也并非完全不能实现。

此外,单演义和竹内实也将彼此引荐给国内的其他学者,以扩大学术交流。1962年,单演义在上海见过沈鹏年,随后将他介绍给竹内实。沈把他当时发表的论文《关于鲁迅在辛亥时期几个史实的辩证》转赠给竹内实。上海出版局的丁景唐也是经单演义介绍开始与竹内实通信。竹内实称这两位都是有成绩的学者,所以很乐意和两位通信,还给丁景唐寄了日本杂志(19)1963年3月10日竹内实致单演义信。(见图11)。与此同时,竹内实也介绍日本的荒井健、村田裕子、青木繁、吉田富夫、辻田正雄、阿赖耶顺宏、狭间直树、南田茂、山口守、小野忍、小野田耕三郎、阿部幸夫、高昌镶等与单演义认识,并开始通信。这些学者中,后来有不少都成为著名的中国问题研究专家,尤其是吉田富夫和狭间直树这两位,前者成为中国当代著名作家莫言和贾平凹的日译者,后者则成为中国近代史的权威专家。每当有日本学者来西安时,单演义都热情接待。1986年村田裕子来西安,单演义给她写了一封介绍信去四川大学找华忱之教授,以便搜集20世纪40年代文艺刊物目录。1987年吉田富夫等人来西安,单演义设家宴款待,并互赠书刊。西北大学举行校庆五十周年国际唐代学术讨论会,荒井健应邀参加。经由单演义和竹内实的引荐,中日两国的学术交流得到了进一步的深化。

图11 1963年3月10日竹内实致单演义信

实际上,由他们而引发的国际交流并不限于中日两国之间。1986年,竹内实还介绍著名的捷克汉学家兹特涅克·赫勒德利奇卡(Zdenek Hrdlicka,中文名何德理)和维娜·赫勒德利奇柯娃(Vena Hrdlickova,中文名何德佳)夫妇到西北大学交流,与单演义以及时任西北大学校长张岂之一起合影留念,并互赠书刊,拓展了西北大学的对外学术交流。

五、共通的学术兴趣与研究方法

单演义比竹内实年长14岁,他们之间之所以能保持30多年的友谊,并能在学术领域有如此密切的合作,首先是基于共同的学术兴趣。单演义自20世纪50年代起开始积累有关鲁迅在西安的史料,到1957年正式出版《鲁迅讲学在西安》,一直致力于阐发鲁迅西安讲学的特色和意义。鲁迅在西安的讲稿《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1957年在《收获》杂志创刊号上发表之后,引起了竹内实的兴趣。可以说,对鲁迅在西安的讲稿的共同关注,为他们的通信往来提供了契机。另外,单演义除了在“鲁迅在西安”这一课题上筚路蓝缕,同时也关注鲁迅与同时代人,他编著了《鲁迅与郭沫若》《鲁迅与瞿秋白》《茅盾心目中的鲁迅》等著作,还有几大卷未出版的《鲁迅与党及党人》,涉及鲁迅与一大批共产党人的关系。而竹内实也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他曾出版《鲁迅周边》一书,其中的《鲁迅与柔石》不仅考证详尽,而且旁及鲁迅与党的关系、鲁迅与左联内部一些同志的关系等,可见他们的确有着共同的学术兴趣。他们的合作中最突出的就是鲁迅与茅盾的关系研究。竹内实先后撰写的《小小的前言》《茅盾对鲁迅的理解与评价》《两个口号问题之我见》三篇文章,都是在单演义的约请和鼓励下诞生的。

其次,单演义与竹内实在学术研究方法上有相通之处。单演义早年研究庄子,后转为鲁迅研究,他“继承并发扬了清代乾嘉学派的学术传统”[7],主要精力用于资料搜集、校勘、注释、考辨及编订目录提要等。在研究“鲁迅在西安”这一课题时,单演义特别重视第一手史料的搜集。他不仅摘录了鲁迅日记、书信和杂文中与西安讲学相关的内容,还查阅了西安当地报纸的报道,阅读了鲁迅同行者的回忆文字,找到了鲁迅西安讲学时的合影照片和演讲稿,还去北京、南京、绍兴等地走访,对与鲁迅讲学相关的人、事、物、地点都进行了细致的考察和准确的解说,显示出对原始文献的高度重视。在单演义未出版的手稿中有《鲁迅研究书目提要》《鲁迅行年录要》《鲁迅年表》等,多属于鲁迅生平及研究史料的搜集和整理。可见,他的治学方式始终保留着较多古典学术的特色。竹内实曾就读于京都大学,师从仓石武四郎、吉川幸次郎等汉学家,深受“京都学派”学术传统的影响。他从京都学派学者们的教诲中领悟到的一个治学方法就是:“认真如实地对待原始资料、第一手文献,防止自以为是地解释甚至随意引申。”[1]55他曾精辟地总结“京都学派”的特点:“根据文献来说话,离不开文献,便是‘京都学派’。”[1]55竹内实鲁迅研究的主要方法就是“让事实说话”,除了对鲁迅文学进行详细解读以外,还通过大量的史实、材料进行详尽的考察[8]。比如在撰写《周树人的官员生活——“五四”和鲁迅的一个侧面》时,为了充分说明鲁迅作“京官”时的生活状况,竹内实从鲁迅日记中摘录出他从1912年5月到1926年7月在教育部任职时的薪水状况,并将他的薪水和夏目漱石作了比较。在《鲁迅远景》中,竹内实对鲁迅故乡绍兴的地理环境、传统文化和风土人情甚至交通状况都进行了详细的考察。由此可见,对原始文献的重视,对实证方法的推崇,是单演义与竹内实在学术研究方面的共同追求。

竹内实很欣赏单演义对郭沫若笔名“杜荃”的考证。单演义、鲁歌《与鲁迅论战的“杜荃”是不是郭沫若?》一文强调,我们搞社会科学研究要实事求是,老老实实做学问,来不得半点虚假,也不必“为贤者讳”,否则就会歪曲事实、掩盖真相。“弄清‘杜荃’是不是郭沫若,有助于认识和尊重当年的历史事实,有助于更进一步地认识和深入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一些问题。”[9]竹内实在译者序言中说,“无论是鲁迅,还是郭沫若,都是中国文学界里‘神话’级的人物。准确地说,人们都是以钦佩的口吻说起他们的名字的。”[3]377-378由于郭沫若在生前没有明说“杜荃”就是自己,那么,要推论和确认这一事实,研究者便不得不采取慎重、周密的态度,必须防止跳过具体的事实去做出空泛的结论。在竹内实看来,单演义的论文便做到了这一点。这篇考证文章举出“杜荃”是郭沫若的11条证据。文章1979年10月在《西北大学学报》增刊上发表后,收到了很多学界同行的来信,为他们提供了重要史料。根据这些线索,单演义和鲁歌又撰写了《再谈“杜荃”是郭老的笔名》,对这一问题进行了四个方面的补充。这两篇论文和1980年陈早春发表的考证文章《杜荃是谁?》,王锦厚发表的《杜荃到底是谁?》一起,彻底将这一现代文学史之谜揭开,“杜荃”是郭沫若的笔名从此被学界公认。竹内实欣赏单演义这种不说空话、尊重事实的治学方法。他认为“文革”时期盛行偏重理论乃至“说大话”的风气,要被这种“尊重事实的观念”取而代之,这是中国今后关于文学和历史研究的趋势[3]378。

六、结 语

经过30多年的鱼雁往来,书刊互赠,单演义与竹内实已经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除了交流学术,也常常相互寄赠贺年片、挂历、风景照、家庭照片以及各种土特产,可以见出两人交往中浓浓的人情味。1983年,竹内实来西安,单演义在欢宴之后赋诗一首:好花又开,良辰又来/嘉宾飞临,菲酌垂排/畅谈合作计划,大快胸怀/为了中日友好,同游文海/纸墨寿于金石,千秋万代(20)1983年5月29日单演义致竹内实信。。1989年单演义去世之后,竹内实与吉田富夫、辻田正雄、荒井健、狭间直树、村田裕子、阿赖耶顺宏等多位日本学者联名写了悼念信,称赞单演义“在贵国学术界独树一帜,辛勤从事研究、著作,培养人才,团结朋友,不求名利,生活朴实,不单是贵国,在我们国家里也有不少人尊敬、景仰先生的”(21)1989年4月18日由竹内实手写,竹内实、竹内夏日和多位日本学者集体签名的悼念信。(见图12)。到1991年,竹内实还对单演义先生“和蔼的人情味”念念不忘,对他在学术上的贡献也非常尊重(22)1991年4月4日竹内实致单元庄信。。

1993年12月,立命馆大学国际关系学会主办的杂志《立命馆国际研究》刊发了清水贞俊、竹内实两位教授的退休纪念论文集,其中收录了竹内实的两篇文章。这两篇文章都与单演义的研究有关,第一篇是《我看茅盾心目中的鲁迅》,第二篇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之谜》,即1980年6月日本杂志《亚细亚季刊》刊发的竹内实的「中国現代文学史の謎——訳出にあたって」一文。在两篇论文的“前言”部分,竹内实都回忆了自己与单演义的学术交往,这充分说明他对单演义的看重。

图12 1989年4月18日竹内实与日本学者联名写的悼念信

在长达30多年的交往中,单演义把竹内实当作“知己”和“最敬爱的人”,竹内实则把单演义当作一位尊敬的先生。他们之间的交流与合作,成为中日学术交流史上的一个重要例证,也成为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个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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