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名河
一座城的记忆,是用时光的沙石垒成的。
我的老家湖南沅陵,素有“湘西门户”之称,历史上曾是五溪流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历为郡、州、路、府、道和行署治所。沅陵老城不知始于何时,但我知道,我祖麟卿公于元季任湖广辰州路总管时,家就住在府坡上。说明那时就有了沅陵老城。后至云春公由府坡上移居黄草尾张家湾落业世居。不知为什么,在我上小学高年级时,大人让我进城读书了,住在城里的亲戚家。因为这样,对陌生的沅陵城开始有了一些接触,也便留下了许多温暖的记忆。
沅陵城的电灯,据说是大湘西最早发达、文明的见证。距离县城五里的黄草尾张家湾,是靠点油灯照明的。给我的记忆是,见到电灯就是进城了。住在亲戚家的那段日子,让我最爽意的就是晚上做完作业,一个人出门逛街。就是这条长街,每当年节,人们在炮仗焰火中耍尽了欢乐。耍龙灯、舞狮子、玩蚌壳,其乐无穷。乐弦管笛,锣鼓点子,把整个一座老城的精气神都振作起来。小小年纪,在灯下的长街上行走,瞅着街道两边商铺闪亮的灯光,像是眨着眼睛要同我说话。我好多次暗自笑出声来,因为想起读过某名人写过的一篇短文,说他年幼时跟着土匪进了沅陵城,帮着大人用背篓背着抢来的东西。有的土匪对闪亮的电灯既好奇又感兴趣,于是用剪刀把电线剪断,以便带回家照亮。我的笑,说明那时我居然能分辨出电灯是不能剪了线再去照明的。就这样,边走边想,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现在看来,每次逛街都是与老城的一次接触,深受其韵,深得其味。旧日的老城长街随着水电站的修建淹入水底,再也无法让我重蹈少年时的浪漫。这条长街,驮着他周身的累赘,杂货铺、中药店、照相馆、首饰店、电影院、邮政局、医院、剧场、酒楼……带着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像一位宽厚豁达的老人,毫无怨言地离开了我们。我常常思念起这位慈爱的老人,回忆起许多在它身边发生的事……是寄居亲戚家那段时日,或是夜里独自一人逛街的那份享受。每晚九点钟,县有线广播站总以一首乐曲结束一天的广播。这时也正是我照例独行的时刻。一次,我正行在半途,突然听到广播里传来一曲极好听的二胡曲。因为曲子非常感染人,我便一连数晚,一次不漏地准时收听。从上南门经中南门到下南门,一曲听毕,余音缭绕,不绝于耳。许多年以后才知道,这曲子叫《二泉映月》,是盲人阿炳的作品。因为《二泉映月》,心里便多装了一个人,那就是阿炳;因为阿炳,心里便多装了一个地方,那就是无锡。从沅陵城到无锡,这一段情缘,才有了后来写给阿炳的那首歌《二泉吟》,才有了那部以阿炳身世为背景的音乐剧《茉莉花》。空政歌舞团在国家大剧院首演《茉莉花》的新闻发布会上,来自无锡的一位记者朋友,热情地送了我一把他亲笔写有《二泉吟》歌词的纸扇。扇面书法饱满浑厚,严整中有变化。时值酷暑,而清风在握。见者索阅,莫不称羡。采访中,我便对他说起上面我讲的那个与沅陵长街有关的往事,他也特别理解我对家乡那个老城长街的眷恋之情。游子眷恋家乡,家乡也不忘游子。当《二泉吟》获得央视唯一最佳作词单项奖时,我收到了中共沅陵县委宣传部发给我的贺电。这种温暖,让我再一次面朝心中珍藏的那座老城与长街,流下了滚烫的热泪,像当年那个孩子,在《二泉映月》的旋律中,我慢步漫吟起《二泉吟》这首歌词:
风悠悠,云悠悠,
凄苦的岁月在琴弦上流;
恨悠悠,怨悠悠,
满怀的不平在小路上走。
无锡的雨,是你肩头一缕难解的愁;
惠山的泉,是你手中一曲愤和忧。
梦悠悠,魂悠悠,
失明的双眼把暗夜看透;
情悠悠,爱悠悠,
无语的泪花把光明寻求。
太湖的水,是你人生一杯壮行的酒;
二泉的月,是你命中一曲不沉的舟。
我到过的码头,最大莫过于德国汉堡码头,全长六十五公里。1994年受邀参加美国诗歌大赛做评委,赛事结束,德国评委希勒邀请我去德国一游。在汉堡港汉堡码头看到那繁荣的景象,我对希勒开玩笑地说,这与我何干?他却认真地说,这码头与他有关,他是这个港口某公司的老板。我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他执意要带我来领略他除诗以外的另一个杰作。回到住处,我的思绪久久不能平静。不是因为汉堡的壮观,而是我想念起我老家的沅水岸边一座座码头。最令我牵挂的自然是沅陵老城的中南门码头了。多年前,县城沅水上是没有江桥的,往来南北两岸,靠轮渡或木船摆渡。北岸是没有汽车通行的,汽车站也在南岸。第一次出门去长沙读书时,便是从中南门码头坐轮渡到汽车站坐车。之后,大学毕业分配到辽宁工作。再后来工作调动又到广西。辗转一生,但回乡的路从未停歇。无论去时一别,还是来时一归,都会站在中南门码头这里,如针刺痛。就是在这里,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刻,我读书放假归来,怀揣着满心喜悦,下了轮渡迈上一蹬蹬石阶,正巧碰上黄草尾我的堂兄张名柏。此人年轻时参加过抗日远征军,新中国成立后担任过县森工局副局长,多次受到县、省级以上表彰。后被错划为“右派”,开除公职下放回乡务农。幼年时,祖父总拿堂兄中的他及曾就读过武汉大学的张名樑来引导启发我,用他们求学、从军的故事勉励我。此刻,立在我面前的正是我心目中敬重的名柏兄。他已经很瘦弱,弱不禁风的样子,挑着满满一担大粪。他先看见我的,亲热地叫了我一声乳名——香泉。他没有放下担子,站在那里看着我。我就急着上前两步,想接过他肩上的担子。他慈爱地笑了笑,意思是我怎么能行。是的,我怎么能行,这一担大粪,足有一百多斤。从茅厕一路经码头沿阶而下,再挑到粪船上,不但要气力,还要有控制粪水晃荡的技能。望着瘦弱的他,我非常心痛。他仍然没有放下担子,瞅着我问道:“刚下车回来?”我“嗯”了一声,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不比他们年轻人,挑浅一点嘛……”他没有回答,却转开话题问我:“你公过生了,晓得吗?”“什么?!……我公……”他好像不愿再说,也是“嗯”了一下。我哇地号啕大哭,从中南门码头一直哭到黄草尾张家湾。就是这个码头,我送过因辍学而去水上放排的同学;就是这个码头,我等候过从北岸小学教书放学归来的好友;就是这个码头,我无数次地被亲人和儿时的玩伴迎送。中南门码头,你是娘的一双手……二十多年前,感谢沅陵作家协会主席戴小雨,将我一首年轻时写的小诗,收集到他编辑制作的MV里:
沈从文先生芸庐故居
中南门码头
你是娘的一双手,
情,多么热;
爱,多么柔。
哪次儿归来,
不是你搂在怀中瞅又瞅;
哪次儿离去,
不是你拉在跟前留又留。
你是娘的一双手,
纹,多么粗;
茧,多么厚。
记得自幼失母亲,
你领我赤脚学步满街走;
记得从小谋生路,
你教我戏水弄潮驾飞舟。
你是娘的一双手,
时刻暖在儿心口,
多少睡梦中,
你牵着我衣袖山城游;
多少朝霞里,
你捎来家书报丰收。
一生中有无数的遗失,但不是都会再去寻找。是什么刺痛了那根神经,忆起了老城高处那幢黄色的房子呢?某天,我的同学孙国纬在微信中转发来一篇《芸庐之痛》的散文。芸庐两个字,一下子吸住了我的眼球,是我母校沅陵一中大门前坡下那幢芸庐吗?我点开来,第一句话便是“湘西,还是那座静卧在沅水边的小山城……在城的高处……一幢黄色的别墅样的房子……”是它,那座曾是沈从文先生在沅陵的故居。作者接着写道:“……当我努力用梦幻般的文字描述芸庐时,心中隐隐生出几分痛楚,因为此时芸庐和那座沈先生用美妙笔触描述过的老城都已不复存在……”文章写到我心里去了。从那字里行间,我似乎穿越山川与时光,来到当年那幢斑驳陈旧的芸庐面前。站在那里,面壁而思……这是我十三岁考进沅陵一中那年。从正街经尤家巷,再登二百多级石阶,怀着喜悦的心情,来到学校的大门前。大门朝南,迎面一棵高大的树,擎着一片辽阔的天。向远望去,浩浩沅江,东流而过。一位同村高年级学长,炫耀似的指给我看陡坎下那片木楼房,这里有闻一多、周立波曾工作和住过的房舍,靠右手东西相连的几栋木楼房,住着我们的老师和他们的家属。学长带有几分神秘说道,那里曾是沈从文在沅陵的故居。刚进初中的我,那时对沈从文先生并无太多了解,只朦胧地知道他是位大作家,是我们湘西人。此后,曾怀着一颗既好奇又敬畏的心,悄悄靠近那幢房子。再后来,知道就多了,当年沈先生每经沅陵都会在此小住。他的表侄黄永玉也常客居于此,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也曾来此做客。这幢房子,有个雅致的名字,叫芸庐。可是,芸庐已不复存在。我读《芸庐之痛》才知道,尽管芸庐在那场劫难中劫后余生,但依然未能逃脱它被拆除的厄运。可见,在功利面前,文化之脆弱,在世俗、无知面前,文化之悲哀。“最针痛处最难忘”,这句话真让人生发诸多思考。提起这段记忆,心情有些沉重和不安。通过对芸庐的缅怀,我企盼在这里认识更多的朋友。我们沅陵绮丽的自然山水,能赋予人特殊气质和多彩的幻想。民族交混,身上流淌苗、汉、土的血液,人的性格柔软又倔强,敏感又宽厚。这种风水宝地,适宜于文学艺术的生长。我从《芸庐之痛》认识了作家周万水,也从《芸庐之痛》读到和预感到,这片土地将长出一片作家艺术家的森林。我深信,不久还将盖起一片新的“芸庐”。在《芸庐之痛》的感染下,以歌追思,笔下流出一首歌词《蝶恋芸庐》,经作曲家刘武华添翅,罗静演唱,正悄悄传遍南北西东。
沈从文先生在芸庐厅前
彩蝶张开轻盈的翅膀,
穿越幽幽飘香的时光,
我愿与君翩翩飞舞,
把这忆中的芸庐探访。
啊,蝶恋芸庐,
几度痴迷,几度癫狂;
啊,我恋芸庐,
沧桑何在?岁月何往?
新街新巷风情依旧,
古楼古门故事难忘,
花如红颜探出窗外,
吻你倩影, 亲我目光。
啊,蝶舞一段,
作者回乡在母校一中门前
千姿醉怀,百世流芳;
啊,我歌一曲
小城芸庐,山高水长。
县城隔江对岸,有一座山叫“凤凰山”。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后,张学良将军曾被幽禁于此。小时候,家里珍藏着一把当年将军赠送给爷爷的宝剑。长大后,因为谋学谋生离开了老家。大学毕业后工作的单位辽宁省文联办公地址正巧在“大帅府”里。我常常忆起那把宝剑,那把在大炼钢铁年代里失落的剑。1987年9月,沅陵政协的同志从老家专程到沈阳向我索稿,纪念沅陵凤凰山与将军结缘的那些事。至今我没有忘却那组写给将军的《凤凰山的怀念》。
垂 钓
将军幽禁期间,常临江垂钓。他钩上并无鱼饵,一渔翁见状,潜入水中,将一活鱼挂至钩上……
——题记
垂钓,并非他的爱好
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才把一片痴情抛入江涛
钩虽不直,却无钓饵
他心中默默念叨
鱼儿们,该逃就逃
突然间,浪激鱼跳
将军不解
一渔翁,似哭又笑
“你是钩上鱼,我是笼中鸟”
去吧,将军解钩放鱼
从此,再不见他来垂钓
剑 吻
——望着将军的那把剑
铸造你的是钢铁还是仇恨
静卧匣中数十年,不呻不吟
绿锈,遮不住一颗跳动的心
斑尘,蒙不住一个民族的魂
浴血奋战,闯关夺隘
曾像主人一样勇猛坚贞
铮铮作响,寒光逼人
依然同将军一样威风凛凛
如今,面对这片宁静
我和你久久相吻
他,定会归来
把你,连同鞘一起找寻
落凤墙
传说少帅被幽禁凤凰山时,曾有凤凰落过“帅府”院内高墙,向家人报讯。
——题记
“帅府”有座高墙
传说落过凤凰
飞自边城沅陵
报道少帅无恙
如今高墙依在
将军在水那方
可知凤凰情真
数年寒来暑往
沅陵有个老张
借居帅府楼堂
梦里思乡夜游
亲见凤凰落墙
多民族的融合,带来中原与西南少数民族文化的交汇,沅陵文教兴昌,商业繁荣,民俗多样。黔中郡遗址、二酉藏书洞、龙兴讲寺、辰龙关关隘、内外八景,不胜枚举。也许是历史上沅陵有大西南“桥头堡”之称的缘故,让沅陵人特别喜欢桥。沅陵城区和城郊多桥,记忆中能叫得出名的就有通河桥、兴隆桥、佘家桥、太平桥、双桥、黄头桥……但多是杉木桥或石拱桥,都是沿江跨溪小桥,从来未曾有过跨江大桥,南北两岸只能靠船摆渡往来。多少辈人感叹“桥头堡”无桥。盼了多少年多少代,随着时代和社会经济的发展,终于盼来了这一天。沅陵六易寒暑,横跨沅、酉二水的四座大桥横空出世。2020年末,受沅陵县委、县政府之邀,我专程返乡,满怀激情,写下了《沅陵大桥赋》,立于大桥广场,一解我们沅陵人的思桥之痛。
从左至右,张名河(左一)、乔羽(左三)、李谷一(左四)、乔夫人(左五)、瞿琮(左七)、王佑贵(左八)
沅水泱泱,酉水洋洋,诗书煌煌。
前人备述,圣手纷至来,深峭著华章。
问众贤,何来又何往?
陆之隘,滩之险,山之莽。
人文通辰州,满城纸墨香。
叹,“桥头堡”无桥;企“望儿山”有望。
男待新骑,女待新妆。
恰逢时,当盛世,百业俱兴,
比翼城乡。
岂分畛域,奋筑桥梁。
春寒料峭,无挫其工;
冬雪秋霜,无改其向。
上下同心,擘画腾骧。
如是六易寒暑,大功告竣。
四虹飞架南北,两水碧流晨阳。
观雄奇壮丽,仪态万方;
望气势轩昂,伟岸辉煌。
踞诸峰之上,跨众帆之樯,
小舟载不动太多乡愁
凝《涉江》风韵,踏清波碧浪。
傍龙兴讲寺,依芸庐荷塘,
横古今驿道,载万里春光。
四桥两路,全线贯通;
两水三镇,相得益彰。
立体交通大格局,逐渐生成;
六纵五横牵四港,日趋成翔。
振雄姿,沅陵再添异彩;
揽胜迹,彪炳千秋流芳。
县之大,业之兴,地之广。
“上扼川黔,下蔽湖湘”,
“三部两带”,乘势而上。
太安大写民生福祉,天下辰龙声威名扬。
对接陆海新通道,大书追梦新篇章。
昂首驰怀,
欢笑俱化身姿远,
纵目放歌乡情长,
屈子至此留《橘颂》,
五月龙腾闹大江。
噫!白鹭翔云,红鲤戏浪,
腾蛟凤起,曲水流觞。
嗟乎,距离不再是距离,
远方不再是远方。
道与道之连,大道无垠;
心与心之通,大爱无疆。
先贤之步当堪踵,赤子之功永镌镶。
时辛丑年三月初五
写下这些对生我养我的沅陵及老城的眷恋与记忆,故乡仿佛又回到我的身边。在故乡和老城面前,当年我是个孩子,现在依然还是个孩子。转身间,许多亲人与故交已悄然离去,许多陌生的面孔又逐渐熟悉。这一切都发生在老城脚下。我珍惜老城身边相识的每一个人,我珍惜老城身边发生的每一件事,我珍惜在老城身边度过的每一天,我珍惜昨天、今天和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