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发现政治冲突:晚近马基雅维利研究中的“民主转向”*

2022-11-17 13:13陈浩宇
浙江学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维利共和贵族

陈浩宇

提要:马基雅维利是西方政治思想史上最具争议的理论家之一。晚近十余年来,马基雅维利研究领域出现了显著的“民主转向”:研究者发掘马基雅维利政治思想中的民主面向,认为他持有坚定的平民主义立场。民主转向聚焦马基雅维利对政治冲突的讨论,将平民对抗贵族统治和压迫欲的激烈行动视为维持政治自由的重要手段。民主转向挑战了20世纪中叶以来在马基雅维利研究中居于主导地位的共和主义范式,并且从不少左翼理论家对马基雅维利的阐释中获得了启发。民主转向不仅在马基雅维利研究内部方兴未艾,而且将一种敏锐的阶层分析视角带入到当代政治理论的研究中,尝试为理解和应对代议制危机、民粹主义运动等时代问题提供思想资源。

作为西方政治思想史上最具争议的思想家之一,马基雅维利的思想面貌一向十分复杂。他的著作不仅蕴藏着丰富的解读空间,而且具有指向政治现实的强烈实践特性,这使得马基雅维利似乎总是在与不同时代的读者“对话”,真正成为一种“活的思想”(living thought)。(1)参见Roberto Esposito,Living Thought: The Origins and Actuality of Italian Philosophy,Stanford, 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pp.45-49.最近十余年来,在马基雅维利研究中最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出现了显著和普遍的“民主转向”(democratic turn)。这是指马基雅维利政治思想中的民主面向得到一些研究者的重视和阐发,他被认为持有坚定的平民主义立场。由于马基雅维利在传统上一贯被认为在向渴望攫取统治权的暴君出谋划策,这一解释上的转变不可谓不剧烈。支撑民主转向解释的关键,是研究者对政治冲突问题在马基雅维利政治理论中的地位及作用的重新理解。对政治冲突的分析被认为构成了马基雅维利思考的重点,并且为民众挑战贵族的压迫和霸权提供了激进的行动策略;一些学者进一步认为,马基雅维利在这一问题上的洞见,将为当今政治应对代议制民主危机、精英问责困难等问题提供宝贵的思想资源。

本文首先将民主转向置于20世纪中叶以来马基雅维利的阐释史中,民主转向一方面挑战了此前居于主导地位的共和主义范式,另一方面则从自葛兰西以来的左翼理论家的阐释中获得不少启发。文章之后将详细梳理马基雅维利研究中出现的民主转向并评述若干代表性研究,最后展示民主转向在政治理论界的普遍影响。

为了便于下文的讨论,我们首先简单呈现马基雅维利对政治冲突问题的一个基本论断。马基雅维利在《李维史论》中讨论罗马共和国的历史时,在开篇不久就论及政治冲突,并且鲜明地表达了自己同传统看法的异见:“我不想略而不谈从塔克文家族去世到保民官的创设之间,在罗马发生的这些骚乱(tumulti);然后对许多人持有的那种看法提出一些异议。他们认为罗马是一个纷乱的共和国,充满如此多的混乱,以致如果好运和军事力量没有弥补其缺陷的话,它可能还不如其他任何共和国。”与之相对,马基雅维利认为:“我要说,那些斥责贵族与平民之间骚乱的人,在我看来,他们斥责的是作为保持罗马自由的首要原因的那些因素,这些人更多地考虑在这些骚乱中产生的争吵和喧嚣,而不是它们带来的良好效果。”(2)马基雅维利:《君主论·李维史论》,潘汉典、薛军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3年,第156页;译文根据意大利原文有改动。马基雅维利认为,平民和贵族之间的冲突没有带来有损于公共利益的放逐或暴力,而是产生了有利于政治自由的法律和制度。对政治冲突的正面评价,构成了马基雅维利讨论罗马历史的关键。晚近民主转向正是从这一基本论断出发,对马基雅维利的政治思想做出了新颖的解读。

一、共和主义范式对政治冲突问题的回避

20世纪中叶之后,在马基雅维利研究领域,甚至是在整个西方政治思想史研究中,共和主义无疑是最具影响力的学术范式。(3)对共和主义在思想史领域的逐步发展,参见William J. Connell,“The Republican Idea,”in Renaissance Civic Humanism: Reappraisals and Reflections,ed. James Hankins,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pp.14-29.共和主义范式可以追溯至汉斯·巴龙(Hans Baron)在1955年出版的《早期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危机》(TheCrisisoftheEarlyItalianRenaissance)一书中提出的“公民人文主义”论题。此后,斯金纳、波考克等“剑桥学派”学者则将公民人文主义发展为贯穿西方政治思想史的共和主义范式。在剑桥学派的解释框架中,马基雅维利被视作共和主义思想家,在共和主义谱系中占据了关键的位置;同时斯金纳等学者立足于马基雅维利有关自由、美德和法律的讨论,尝试从规范理论上构建一种共和主义自由。

晚近马基雅维利研究中出现的民主转向,对共和主义范式的这两个方面发起了挑战,首先凸显马基雅维利在观点和立场上的新异性,认为他逸出了共和主义的传统;其次指出剑桥学派围绕马基雅维利阐发的共和主义自由理论,是法律中心范式的,因而错失了他在政治自由问题上一些更重要的讨论。这两个层面的批评都是围绕马基雅维利有关政治冲突的讨论组织起来的,并且都旨在揭示马基雅维利的平民主义立场。下面依次简要讨论一下这两个方面。

在理论上,剑桥学派推崇的严格的历史研究方法,应该最适宜点明马基雅维利思想的新颖之处。语境主义的考察使斯金纳迅速发现了马基雅维利在政治冲突问题上的激进立场,因为佛罗伦萨的政治学说一直认为内乱是对政治自由最严重的威胁之一,马基雅维利认为骚乱值得赞颂,便是“纯属异端的立场”,“不仅是嘲弄当时对威尼斯体制的钦佩,而且也是对整个佛罗伦萨政治思想史上最根深蒂固的一种假设的怀疑”。(4)斯金纳:《现代政治思想的基础》,奚瑞森、亚方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193-194页。但是,在从总体上定位马基雅维利的思想时,斯金纳仍将其归入源自西塞罗的罗马古典共和传统,并且声称“马基雅维利不仅呈现了一种对传统共和价值的全心全意的辩护,他的这一辩护也是以一种全心全意地传统的方式呈现的”(5)Quentin Skinner,“Machiavelli's Discorsi and the Pre-Humanist Origins of Republican Ideas,”in Machiavelli and Republicanism,ed. Gisela Bock, Maurizio Viroli, and Quentin Skinner,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1,p.141.。

我们不否认对马基雅维利共和主义面向的判定,但可以认为由于斯金纳没有深究马基雅维利在内乱问题上的“异端”立场,最终导致他对马基雅维利观点的新异性认识不足,从而严重忽视了马基雅维利与其他共和主义思想家的差异。从共时性的视角来看,公民人文主义者和马基雅维利都可以被视为共和主义思想家。但是,前者阐发了一种指向团结、和谐与一致的共和主义观念,从理论层面支撑了佛罗伦萨寡头阶层对权力的垄断,同时削弱普通和下层民众的权力诉求。(6)参见John M. Najemy,“Civic Humanism and Florentine Politics,”in Renaissance Civic Humanism,pp.75-104.与之相对,马基雅维利对共和国内部冲突的积极评价,显然带有赋权民众并构建一个更具开放性和包容性的共和政体的意图,这与威尼斯的贵族共和体制或公民人文主义者带有强烈精英主义色彩的共和观念是不同的。(7)参见陈浩宇:《如何书写政治冲突:马基雅维利〈佛罗伦萨史〉序言对布鲁尼的三重批评》,《学海》2021年第3期。从历时性的视角来看,麦考米克认为,古典共和主义者、马基雅维利的同时代人圭恰尔迪尼以及美国国父麦迪逊等人,对民众的性情和政治能力带有深深的疑惧,这深刻影响了他们的制度设计。虽然没有直接剥夺民众的政治权利,但在他们构想的共和制度中,贵族始终占据主导地位,民众的政治活动空间则受到严格限制。与这一共和主义传统相反,马基雅维利对民众的政治角色有更正面的评价,对贵族的野心和统治欲更为怀疑。因此,他不仅赋予民众广泛的政治权力,更是透过各项制度设计形成对精英的严格问责。借用波考克代表作《马基雅维利时刻》的书名,麦考米克认为,共和主义传统中贵族占据主导地位的混合政体模式,是由圭恰尔迪尼提供的,剑桥学派勾勒的带有精英主义倾向的共和主义谱系或许应被更恰当地视为不断发生的“圭恰尔迪尼时刻”。(8)参见John P. McCormick,“Machiavelli against Republicanism: On the Cambridge School’s ‘Guicciardinian Moments’,”Political Theory,Vol. 31,No. 5,2003,pp.615-643.

斯金纳借助马基雅维利进行的共和主义自由的理论建构,同样存在偏颇之处。斯金纳认为,马基雅维利强调自由的维持依赖公民的公共服务,进而要求培养公民德行以便履行公共服务。但是,由于绝大多数公民并非天然具备德行而是将私人利益置于公共利益之上,所以共和国易受腐败的困扰。斯金纳认为,马基雅维利选择依靠法律的强制性力量来抑制和矫正民众的腐败倾向,迫使人们以一种有德行的方式促进公共利益。法律的作用在于,尽管人们仍然出于自利而行动,但经由法律的“导引”(channel),人们的腐败行为被“中和化”(neutralised),从而产生未曾意图过的促进公共利益的结果。(9)Quentin Skinner,Visions of Politics,Vol. 2,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pp.177,179.斯金纳将平民与贵族之间的争端作为这一法律运作机制的一个实例,由于罗马共和国形成了类似于“两院制”的结构,两个对立集团均从自身利益出发,互相监督制衡,防止通过的法律仅仅体现某一方的意志,结果反而维护了共和国的自由和公共利益。(10)Quentin Skinner,Visions of Politics,Vol. 2,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pp.177,179.

斯金纳对平民与贵族互动的讨论乍看没有问题,但其实存在严重的因果倒置。斯金纳认为法律能调和冲突,但忽视了在马基雅维利的讨论中,只是通过平民和贵族的持续互动与冲突,罗马共和国的法律才逐步走向完善。易言之,法律并不是预先给定的。此外,欲求统治的贵族和欲求不被统治的平民被视为具备同等的腐败倾向,都是法律矫正的对象,这与马基雅维利的讨论不完全吻合。在后者看来,民众不被统治的欲望对政治生活危害更小,民众“更加愿意自由地生活,较之权贵,他们可能不那么希望侵夺它”,这使得马基雅维利坚决地将对自由的守卫放置在人民手中。(11)马基雅维利:《君主论·李维史论》,第159页。对政治自由最严重的威胁来自贵族欲求统治的欲望,并且与平民相比,他们还具有财富、地位等各方面的优势。马基雅维利指出,“大人物的野心是如此大,如果在一个城邦里不通过各种手段和方法摧毁之,它很快就会使那个城邦毁灭。”(12)马基雅维利:《君主论·李维史论》,第250页。因此,自由的维系需要平民坚决地与贵族进行对抗,而这一对抗包括对特定贵族进行弹劾、审判,从城市撤离、罢战等各种激进并且偶尔超逾了现存法律的形式。可见,斯金纳持有的静态的法律中心范式首先忽视了平民和贵族的冲突具有生成性作用,政治冲突是塑造政治制度和行为的更为根本的结构性要素;其次,斯金纳单纯依赖一套法律程序来保障自由,而马基雅维利对政治自由面临的威胁具备更具体和深入的理解,对维持自由需要付出的行动也有更全面和策略性的认识。

因此,剑桥学派对马基雅维利的共和主义解释,在思想史和规范理论层面都无法令人满意,主要缺陷在于回避了对政治冲突问题的讨论。巴龙和剑桥学派都是从专制与共和相对立的视角来提炼共和主义自由的核心内涵,但忽视了在共和政体内部,贵族或精英或许会凭借对政治权力的垄断、社会经济优势地位和多样的意识形态策略,将普通民众置于事实上而非法理上的依附地位。(13)对巴龙和斯金纳方法论框架的批评,参见Michelle T. Clarke,Machiavelli’s Florentine Republic,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8,pp.54-58.晚近民主转向的理论家,正是试图将目光转回政治体内部,从而拓展了反抗政治支配和压迫的策略。

二、西方左翼理论家对马基雅维利的解读

在考察马基雅维利研究中的民主转向之前,我们还必须注意到晚近西方左翼理论家在政治独立性和政治冲突问题上对马基雅维利表现出的强烈兴趣。这发生在特定的思想和政治背景之下。20世纪中叶以降,面对西欧工人运动的失败和马克思主义在西方世界遭遇的挫折,许多西方左翼学者在后马克思主义的时代转向了不同的理论家,一方面重新反思马克思主义的诸多哲学前提,另一方面试图为左翼的政治话语和行动寻求新的思想资源。布雷克曼指出,法国最具影响力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阿尔都塞在1977年便将“马克思主义的危机”视作一个既定事实,但阿尔都塞同样坚信,马克思主义一些具有生命力和活力的东西能够从这场危机中解放出来。(14)Warren Breckman,“The Power and the Void: Radical Democracy, Post-Marxism, and the Machiavellian Moment,”in Radical Intellectuals and the Subversion of Progressive Politics: The Betrayal of Politics, ed. Gregory Smulewicz-Zucker and Michael J. Thompson,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 US,2015,p.237.在阿尔都塞中后期的著述生涯中,马基雅维利是他尤为关注的政治思想家。

早在阿尔都塞之前,《君主论》关于新君主的论述便启发了葛兰西的相关讨论。葛兰西在《君主论》和《共产党宣言》之间建立了类比,他将《君主论》称作“革命的乌托邦宣言”。(15)葛兰西:《现代君主论》,陈越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5页。马基雅维利借助这份宣言要达到的革命性目的,是建立统一的意大利民族国家。但《君主论》的乌托邦特征在于,承载着寻求统一的人民集体意志的新君主在历史现实中并不存在,只是一个纯理论的抽象和理想首领的象征。葛兰西指出,与马基雅维利的新君主相比,现代君主“不可能是某一现实人物或具体个人”,而只能是作为一个有机体的政党。(16)葛兰西:《现代君主论》,陈越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5页。

在《马基雅维利与我们》一书中,阿尔都塞接续并深化了葛兰西的若干论断。他认为马基雅维利怀有君主和人民这一双重立场,这一方面表现为君主必须联合人民共同奠基,反对贵族代表的封建体制;另一方面君主独自奠基后,便必须迅速将国家的维护和操持转移到人民手中。对于马基雅维利理论之精确和新君主不具名之间的反差,阿尔都塞将之称为“理论的乌托邦”,表现出了偶然唯物主义(aleatory materialism)的特征。(17)Louis Althusser,Machiavelli and Us,trans. Gregory Elliot,New York and London:Verso,2000,p.52.通过关注情势、相遇、配置、偶然等概念要素,阿尔都塞将经典马克思主义的因果解释模式放置在一个更广阔结构空间之内。与此同时,马克思主义吁求建立的革命秩序也便同未具名的新君主一样处于悬而未决的境地,有待于特定条件的聚合与相遇。与葛兰西类似,对某种形态的新君主的痴迷,或许使阿尔都塞仍对最终的革命理想抱有希望。

阿尔都塞之后的一批左翼理论家,如勒弗(Claude Lefort)、奈格里(Antonio Negri)、墨菲(Chantal Mouffe)等,显著地改变了他们的运思方向。他们对马基雅维利的兴趣,部分地从《君主论》的新君主转移到了《李维史论》对罗马政治冲突的讨论。勒弗讨论了马基雅维利思想中的权力和代表问题,奈格里则关注马基雅维利在制宪权问题上提供的启发。(18)参见Claude Lefort,Machiavelli in the Making,trans. Michael B. Smith,Evanston, Illinois: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2012;Antonio Negri,Insurgencies: Constituent Power and the Modern State,trans. Maurizia Boscagli,Minneapolis, London: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9,pp.36-96.我们在这里将更详细地分析以墨菲为代表的激进民主理论家对马基雅维利思想资源的征用。

与早前的革命理论不同,激进民主理论不再试图用一种全新的社会形态彻底取代自由主义民主,但也绝非被动地接受现存的民主体制;相反,激进民主尝试通过“内在批判”(imminent critique)的形式“扩展和深化”现代民主,拓展人人生而平等且自由的民主原则所能运用的范围、形态和程度。(19)Chantal Mouffe,“Preface: Democratic Politics Today,”in Dimensions of Radical Democracy: Pluralism, Citizenship, Community,ed. Chantal Mouffe,London:Verso,1992,pp.1-2.这一企图与马基雅维利对政治冲突的理解有相近之处。在马基雅维利看来,共和国内部满足特定条件的政治冲突,并不会给政治体带来危害,反而能够推进法律和制度的改善,维护政治自由并且激发共同体的活力。

在激进民主理论家眼中,马基雅维利对罗马共和国中的民众采取多种形式来对抗贵族压迫的描述,代表了一种借由持续的反叛和行动来重塑统治关系的努力。马基雅维利将政治冲突视作政治秩序的内在组成部分,认为它根源于平民和贵族拥有的互相对立的欲望和脾性。马基雅维利由此敏锐地抓住了任何社会都存在的贵族与平民、精英与大众、少数人与多数人的区分。这一普遍观察同样适用于激进民主理论家考察的自由主义民主社会。这种区分会在何种程度上对自由主义民主预先承诺的平等和民主原则带来挑战,正是激进民主理论关切的重点。通过援引马基雅维利提供的对抗性视野,特别是他对民众免于压迫和统治之欲望的强调,激进民主理论试图在自由主义民主社会的各个层面对其中存在的过度支配发起批判。

政治冲突的持存意味着政治领域的持存。在激进民主理论部分地放弃了经济决定论的观点后,政治便重新恢复为一个自足的行动及抗争领域。在这一点上,左翼理论家在整个西方政治思想谱系中选择马基雅维利就十分容易理解了。因为,与各种化约论的社会政治理论相比,马基雅维利无疑坚持了“政治”(the political)具有的独立地位和重要性,因为马基雅维利研究中的一个经典观点,便是认为他首次将政治从道德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表明政治拥有自身的运行规则和评判标准。(20)参见Miguel Vatter,“Resistance and Legality: Arendt and Negri on Constituent Power,”Kairos: Revue de Philosophie de l’Université de Toulouse,Vol. 20,2002,pp.192-196;对马基雅维利分离政治与道德的经典讨论源自克罗齐,参见Benedetto Croce,Politics and Morals,trans. Salvatore J. Castiglione,New York:Philosophical Library,1945,pp.58-66.马基雅维利深刻揭示了政治领域具有的冲突和动态特征,与墨菲对一种不断持续的竞争政治(agonistic politics)(21)参见Chantal Mouffe,“Deliberative Democracy or Agonistic Pluralism?”Social Research,Vol. 66,No. 3,1999,pp.745-758.的倡导相似,马基雅维利也表明政治行动始终具有未完成的特性。

三、马基雅维利研究中的民主转向

如果说上述左翼学者更多是从马基雅维利的作品中汲取片段性的灵感和启发,那么我们关注的马基雅维利研究中的民主转向,则首先是立足于马基雅维利的文本,重在对其政治思想进行系统性解释与阐发。当然,民主转向也蕴涵着强烈的现实关切,并且越出了马基雅维利研究的界限而对政治理论界产生了更为广泛的影响。

我们如何判定,在马基雅维利研究中确实出现了民主转向呢?首先,晚近有一批研究者通过细密的文本和语境分析来揭示马基雅维利政治思想中的平民立场和民主面向,并且自觉将自己的研究进路和此前带有精英主义取向的解读区分开来。其次,不少评论者已经敏锐地注意到这一新动向。《政治理论》杂志最新发表的一篇长篇评论文章就指出,在马基雅维利研究中出现了显著的民主转向,麦考米克等人的著作是马基雅维利民主化之历史的奠基之作,而这一历史的大部分篇章仍有待书写。(22)Katherine M.Robiadek,“Review Essay: For the People: Deepening the Democratic Turn in Machiavelli Studies,”Political Theory,Vol. 49,No. 4,2021,pp.686-699.最后,重要学术会议的议题设置和人员构成或许能够最及时地反映学术风向的变迁。2013年《君主论》问世500周年之际,哥伦比亚大学的意大利高等研究院召开了一场高规格的学术研讨会,发言人不仅包括曼斯菲尔德、斯金纳这类学界名宿,而且包括麦考米克、瓦特尔等体现民主转向的研究者,会后出版的论文集被命名为《马基雅维利论自由与冲突》。(23)Machiavelli on Liberty and Conflict,ed. Nadia Urbinati, David C. Johnston, and Camila Vergara,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17.同年在布鲁内尔大学(Brunel University)举办的纪念研讨会也力图从多学科的角度呈现马基雅维利思想的激进面向。(24)会议后出版的论文集,参见The Radical Machiavelli: Politics, Philosophy, and Language,ed. Fabio Frosini, Filippo Del Lucchese, and Vittorio Morfino,Boston and Leiden:Brill,2015.可见,马基雅维利研究中的民主转向已经取得不小的声势。下面我们聚焦于几个具体的议题来评述其中的代表性研究。

对马基雅维利政治理论的阐发,一向主要围绕《君主论》和《李维史论》展开,这也是民主转向关注的重点,其中最具影响的研究者当属我们已多次述及的芝加哥大学政治系教授麦考米克,他的代表作是2011年出版的《马基雅维利式民主》。在这本书中,麦考米克尝试从马基雅维利的著作中提取理论和制度资源,构建一种“马基雅维利式民主”,以革新当代民主的制度设计,补救当前代议制民主日益精英化且问责不足的弊病。(25)John P.McCormick,Machiavellian Democrac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1,pp.vii-ix.在他看来,马基雅维利将贵族的野心和统治欲视为共和国自由的重大威胁,相反对普通民众的政治判断和道德能力持有更正面的看法。马基雅维利着重阐发了罗马共和国若干赋权民众的制度设计,其中最重要的两项是保民官和专属于平民的平民会议,这使得马基雅维利式民主的主要特征是“区分阶层、赋权平民且限制精英”,这一制度能够提升普通公民的阶层意识,赋予他们参与政治的专属渠道,使他们能够以选举政治无法提供的活力和强度来对地位更高的公民进行监督和问责。(26)John P.McCormick,Machiavellian Democracy,p.16.麦考米克2018年的新作《阅读马基雅维利》延续了上述基本判断,在重点讨论马基雅维利著作中的腐败概念时,不再单纯将腐败视作道德人格的失败,而是更强调腐败的社会经济维度,认为经济不平等会损害政治平等并危及政治自由。(27)John P.McCormick,Reading Machiavelli: Scandalous Books, Suspect Engagements, and the Virtue of Populist Politic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8.

如果说麦考米克可以被称为民主转向中的制度路径,那么瓦特尔的研究则可以被归为“无统治”(no-rule)路径。(28)参见Boris Litvin,“Mapping Rule and Subversion: Perspective and the Democratic Turn in Machiavelli Scholarship,”European Journal of Political Theory,Vol. 18,No. 1,2015,pp.3-25.后者走到制度背后,关注制度的起源、生成和法理根据,同时探讨在制度中体现出来的统治关系与马基雅维利所言的民众免于统治的欲望所构成的恒久张力。瓦特尔借用阿伦特的“无统治”概念来描述马基雅维利政治自由的内涵,“无统治”意味着不存在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区分,是统治关系的悬置。(29)Miguel Vatter,Between Form and Event: Machiavelli's Theory of Political Freedom,Dordrecht, London:Kluwer Academic,2000,pp.34,5,13.在他看来,马基雅维利拒斥了在传统政治理论中具有首要地位的“谁应该统治”“何种统治是最好的或最正义的”等问题,转而考察作为一种情势(situation)或事件(event)的“无统治”。(30)Miguel Vatter,Between Form and Event: Machiavelli's Theory of Political Freedom,Dordrecht, London:Kluwer Academic,2000,pp.34,5,13.追求“无统治”的政治自由无法体现在任何稳定或持久的统治形式中,由此“政治自由既不能作为政治秩序的基础,也无法在不否定自身的情况下在一种政治形式中找到”。(31)Miguel Vatter,Between Form and Event: Machiavelli's Theory of Political Freedom,Dordrecht, London:Kluwer Academic,2000,pp.34,5,13.在瓦特尔看来,贵族和平民之间的政治骚乱,便是任何统治形式稳固自身的努力和追寻政治自由的事件性冲动所构成的根本冲突。不难发现,制度路径和无统治路径虽然共享了对马基雅维利民主面向的判定,但实际上二者存在一定的张力。对于一些左翼理论家以及瓦特尔和我们后面将述及的温特对马基雅维利的激进民主式解读,麦考米克认为他们一方面忽视了马基雅维利对制度的强调;另一方面民主原则不一定要被理解为“无统治”,而完全可以从“轮流统治与被统治”(ruling and being ruled in turn)的角度来理解,“无统治”或“无政府”(anarchy)恰恰是传统上用来污名化民主的词汇。(32)参见John P. McCormick,“Defending the People from theProfessors,”ed. John Swadley,The Art of Theory,www.uncanonical.net/mccormick,2021年7月23日访问。

晚近从政治冲突的视角对《李维史论》进行系统分析的另一本力作当属佩杜拉的《骚乱中的马基雅维利》。佩杜拉指出,马基雅维利对罗马贵族和平民之间骚乱的正面态度,是同古典时期以及人文主义者持有的政治和谐观念的决裂,代表了一种从冲突出发对政治秩序的新理解。(33)参见Gabriele Pedullà,Machiavelli in Tumult: The Discourses on Livy and 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Conflictuali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8,pp.10-26,142.在判定马基雅维利的思想立场时,佩杜拉使用了“怀疑论的平民主义”(skeptical populism)这一提法。马基雅维利认为民众不被压迫的欲望比贵族欲求统治的欲望对政治体的危害更小,因而“民众的目的比权贵的目的更公正”;(34)马基雅维利:《君主论·李维史论》,第38页。这也曾构成麦考米克立论的基础。但佩杜拉认为,民众目的的公正性主要是因为他们是防御性的,马基雅维利从不认为民众天然便是良善的,而是强调人的态度和目的会随着权力关系的改变而发生转移。(35)参见Gabriele Pedullà,Machiavelli in Tumult: The Discourses on Livy and 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Conflictuali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8,pp.10-26,142.虽然不再坚持民众的道德优越性,但佩杜拉仍然指出,马基雅维利对政治冲突的讨论揭示出,民众通过政治抗争乃至激烈的骚乱来反对贵族的野心对于维持自由和法律是至关重要的。

民主转向的第二个重点研究领域是《佛罗伦萨史》。传统上《佛罗伦萨史》在马基雅维利研究中一直处于相对边缘的位置,这主要源自对这部著作的两个负面看法,《佛罗伦萨史》或者被认为是马基雅维利“创造性的活力”的消散,或者标志着马基雅维利陷入悲观并失去了对共和政治的热忱。(36)分别参见沙博(Federico Chabod):《马基雅维里与文艺复兴》,陈玉聃译,上海三联书店,2017年,第30页;Hans Baron,“Machiavelli: The Republican Citizen and the Author of ‘the Prince’,”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Vol.76,No. 299,1961,p.250.晚近民主转向中的研究,则将《佛罗伦萨史》视作严肃的政治史学作品,认为马基雅维利在其中持有一种强烈和积极的平民主义立场,从而一改以往对这部作品的判断,并使其价值得到了广泛的承认。

温特详细讨论了《佛罗伦萨史》中有关1378年羊毛工人起义的章节,并将重点放在马基雅维利虚构的一篇演说上,认为这篇演说表达了一种政治激进主义和要求摒弃寡头特权的平民政治(plebeian politics)。(37)Yves Winter,“Plebeian Politics:Machiavelli and the Ciompi Uprising,”Political Theory,Vol. 40,No. 6,2012,pp.738,756-757.演说由一位无名羊毛工人在起义处于低潮时发表,他宣称贵族和平民在自然意义上是平等的,并号召在接下来的行动中采用更强烈的暴力。在温特看来,下层民众诉诸暴力实际上反映了现存共和体制的局限性,这表明他们的诉求并不能被现存的制度和话语结构吸纳。(38)Yves Winter,“Plebeian Politics:Machiavelli and the Ciompi Uprising,”Political Theory,Vol. 40,No. 6,2012,pp.738,756-757.从这里的讨论出发,温特在其专著中更一般地讨论了马基雅维利政治思想中的暴力问题。温特关注马基雅维利文本中暴力的“施为性”(performative)及其“戏剧和交际面向”,也即精心策划、上演的暴力行为如何被观众感知并产生作用;另一方面,施加在贵族身上的暴力和残酷行为是控制和驯服贵族的有效工具,不论这一行为是由君主还是民众做出的。(39)Yves Winter,Machiavelli and the Orders of Violenc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8,p.23.因此,温特的分析与瓦特尔一样表现出无统治进路的特点,也即呈现制度的局限,并将打破制度的暴力视为达成一种民主政治的主要手段。

根据上文的分析,这种解读与麦考米克采取的制度进路是有差异的。后者在对《佛罗伦萨史》中包括羊毛工人起义等平民政治行动进行解读时指出,中下层平民只是试图被容纳进行会共和国,为自身不被压迫寻求制度性保障,并没有试图排除贵族来独掌权力。(40)John P. McCormick,“On The Myth of a Conservative Turn in Machiavelli’s Florentine Histories,”in Machiavelli on Liberty and Conflict,p.345.麦考米克由此认为《佛罗伦萨史》对平民具体行动的描述与《李维史论》对平民的一般性判断是吻合的,马基雅维利并没有改变他的观点。较之麦考米克,霍尔曼甚至认为《佛罗伦萨史》阐发了实现一种更彻底的民主政治的可能路径。由于《李维史论》中罗马共和国始终建立在平民和贵族两个阶层的对立之上,《佛罗伦萨史》的讨论则揭示出党派斗争彻底击垮了佛罗伦萨贵族阶层并创造了普遍的社会平等,这为构想一种建立在政治平等而非阶层差别之上的民主政治提供了可能。(41)Christopher Holman,“‘Gli umori delle parti’: Humoral Dynamics and Democratic Potential in the Florentine Histories,”Political Theory,Vol. 48,No. 6,2020,pp. 723-750.

民主转向的第三个重点研究领域是马基雅维利的军事思想。马基雅维利不仅有一本讨论军事问题的专著《战争的技艺》,他在佛罗伦萨政治实践中对公民军(citizen militia)的倡议也使他被视作西方政治和军事思想中公民军传统的代表人物。在对罗马和威尼斯的对比中,马基雅维利偏好通过武装平民而走向扩张之路的罗马,强调公民军不仅有利于防卫和扩张,而且有助于维持共和国的公民生活,他由此反对当时意大利各城邦流行的依靠雇佣军的习惯。因此,马基雅维利的军事思想和他的政治理论紧密关联,晚近不少研究发覆了马基雅维利政治-军事思想的这些面向。

在温特看来,马基雅维利的公民军构想实则是他动员平民作为一种政治力量来对抗贵族之平民主义立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采用“军事平民主义”(Military Populism)这个概念来描述马基雅维利的军事思想。(42)Yves Winter,“The Prince and His Art of War: Machiavelli’s Military Populism,”Social Research,Vol. 81, No. 1,2014,pp. 165-191.温特甚至暗示,公民军不只是现存政治秩序和社会结构的守护者,最初在君主或将领麾下受到严格训练和政治教育的公民军可能会最终脱离前者的掌控,并为自主的政治行动创造可能。登曼注意到马基雅维利对堡垒的负面看法,从这个军事细节问题出发揭示马基雅维利式民主在空间政治(spatial politics)中的体现。(43)Derek S. Denman,“Machiavelli and the Fortress City,”Political Theory,Vol. 47,No.2,2019,pp.203-229.登曼指出,马基雅维利不仅认为堡垒大多数时候在军事上是无用的,而且如果堡垒是用来提防和控制自己的臣民,那么堡垒在政治上也是危险的。堡垒是武装人民的对立面,是政治的私人化;在共和国中堡垒则是精英权力及其对平民压迫性关系的象征,是对公民集体行动的消解和对公共空间的侵蚀。在他看来,马基雅维利认为最好的堡垒就是不被人民憎恨,这代表了重构权力关系和公共空间的民主尝试。

温特和登曼主要聚焦于马基雅维利的军事理论,巴塔斯则将马基雅维利的公民军倡议放在16世纪初佛罗伦萨共和国财政制度的背景下加以考察。(44)参见Jérémie Barthas,“Machiavelli, from the Ten to the Nine: A Hypothesis Based on the Financial History of Early Modern Florence,”in From Florence to the Mediterranean and Beyond: Essays in Honour of Anthony Molho,ed. E. Dursteller D. R. Curto, J. Kirchner, and F. Trivellato,Florence:Leo S. Olschki,2009,pp.147-166.在担任共和国第二秘书厅秘书长期间,马基雅维利积极推动共和国建立公民军。巴塔斯认为,这不仅是为了加强防卫,而且意在从贵族手中争夺财政和军事主导权。佛罗伦萨严重依赖雇佣军,高额的开支借助公债偿付。由于公债特别是紧急的短期高息借贷的出借方主要是大银行家和金融贵族,因此在公债的运转过程中,一方面存在着隐秘且持续的财产转移和剥夺,城郊居民和下层公民实际上承担了日益高涨的军费开支,而上层寡头则坐享丰厚的借贷收入;另一方面贵族通过出借贷款控制了本应由大议会主理的外交和军事事务。巴塔斯指出,马基雅维利借由公民军来武装人民,便是为了打破贵族控制的旧制度机器,从而保卫民众对抗贵族的压迫和霸权。(45)Jérémie Barthas,“Machiavelli, the Republic, and the Financial Crisis,”in Machiavelli on Liberty and Conflict,pp.258,298.在他看来,马基雅维利从平民主义立场出发对政治、军事和公债问题的连带分析,或许是马克思意义上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最早体现。(46)Jérémie Barthas,“Machiavelli, the Republic, and the Financial Crisis,”in Machiavelli on Liberty and Conflict,pp.258,298.

以上对马基雅维利研究中民主转向的概要评述表明,这一学术潮流已经遍及马基雅维利政治思想研究的各个领域。虽然在具体研究对象、进路和议题方面表现出一些差异,但这些研究在总体上具有如下三个共同点。首先是重估了马基雅维利对贵族和平民的道德与政治评价。与以往的研究判定马基雅维利持有一种精英主义立场,并认为共和国的维持和扩张主要依赖贵族的审慎和其他德性不同,民主转向意在阐发马基雅维利对贵族的压迫和统治欲进行的批判,并认为马基雅维利将平民视为重要的政治力量极大地扩展了民众政治行动的空间。其次,在此基础上,民主转向将贵族和平民之间的政治互动乃至冲突作为分析重点。民主转向强调平民针对贵族的对抗性行动对于维持政治自由的重要性,揭示出平民维持政治自由的丰富策略。最后,围绕对政治冲突的讨论,民主转向将更广阔的社会经济因素纳入考量,特别是揭示经济和社会不平等如何削弱了正式法理制度的效力,从而对维持政治自由所需的社会条件有了更充分的理解,并将马基雅维利强烈的现实主义风格带入对政治问题的考察。

四、民主转向的普遍影响

马基雅维利研究中的民主转向已经成为一个不容忽视的学术潮流,当然它也遭遇了一些批评和质疑。施特劳斯派学者扎克特评论说,“激进民主主义者认为马基雅维利是在声称阶层冲突——甚至或者尤其是在它是暴力的时候——是好的”,她认为麦考米克等人“从马基雅维利的文本中汲取他们喜欢的东西,而忽略其余的”(47)Catherine H. Zuckert,“Review Essay: Machiavelli: Radical Democratic Political Theorist?”The Review of Politics,Vol.81,No. 3,2019,pp.499-510.。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在扎克特2013年出版的新著中,她也试图将马基雅维利描述为一个民主派,因为马基雅维利在西方政治哲学上“首次将政府的目的重新定义为满足民众对生命、家庭和财产安全的欲望”(48)Catherine H. Zuckert,Machiavelli’s Politics,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17,p.462.,并且提出了一种精英竞争、民众青睐且精英相互制衡的民主制度。虽然扎克特提供了一种相对温和的民主阐释,但无疑可以看到民主转向对她的影响,因为在议题选择上扎克特已经远离了施特劳斯学派一贯关注的马基雅维利对古典政治哲学和基督教的批评这一主题。

受到民主转向挑战的剑桥学派也做出了一些回应。维罗里认为麦考米克等人的解释忽视了一个基本事实,即马基雅维利从来没有赞扬过民主;在分析《佛罗伦萨史》有关羊毛工人起义的章节时,维罗里认为马基雅维利不仅反对贵族的支配,也反对下层平民施加的支配,因此正确的做法仍然是将马基雅维利视为一个共和主义德性与自由的捍卫者。(49)Maurizio Viroli,“Debunking Machiavellian Myths,” Law and Liberty,https://lawliberty.org/book-review/debunking-machiavellian-myths/,2021年7月23日。

民主转向不仅在马基雅维利研究中,而且在整个西方政治理论界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这是因为民主转向切中了当前政治理论关注的一些核心问题。在当前对代议制民主危机的反思中,民主转向借由对政治冲突的分析,将阶层差异更敏锐地带回到对民主运作的分析中。萨克森豪斯指出,“询问麦考米克是否理解‘对了’马基雅维利,不如询问他从这个佛罗伦萨人那里得到的教训是否真的能够带来一个更民主的世界有趣,这是一个我们更少依靠投票而更多依靠抗议来避免压迫的世界。”(50)Arlene W. Saxonhouse,“Do We Need the Vote? Reflections on John McCormick’s Machiavellian Democracy,”The Good Society,Vol. 20,No. 2,2011,p.181.乌碧娜蒂赞同麦考米克认为当代民主存在寡头化危险的判断,并且进一步认为“从少数人和多数人之间冲突的角度来处理政治,就能更好地看到这种危险”(51)Nadia Urbinati,“Republicanism: Democratic or Popular?”The Good Society,Vol. 20,No. 2,2011,p.167.。不过,乌碧娜蒂也表达了一些反对意见,她认为不同于罗马共和国的等级制度或是佛罗伦萨共和国的行会制度,由于现代民主是建立在普遍的公民身份和政治平等基础上的,那么一个实际问题就是谁将具备权威将公民们重新区分为不同的阶层并且不会失之武断?

与对代议制民主的反思紧密相关,马基雅维利研究中的民主转向也激发了对民粹主义更具同情的理解和定义。在当前主流的政治分析中,民粹主义主要被定义为对多元主义的反对,民粹主义运动对人民及其意志的独断性理解被视为对民主程序及价值的重要威胁。(52)晚近最具代表和影响的论述由米勒(Jan-Werner Müller)提出,参见扬—维尔纳·米勒:《什么是民粹主义?》,钱静远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在这一背景之下,有研究者尝试区分不同类型的民粹主义,尤其是尝试从左翼视角将民粹主义再定义为一种平民政治。维加拉指出,平民是人民的下层部分,但平民政治并不试图将自己的诉求伪装成全体人民的意志,而是尝试在自由主义民主的框架内改善自己的福利,其最终目标是取得更大的社会经济和政治平等。维加拉大量援引麦考米克等人对马基雅维利的讨论,并且受惠于民主转向对政治冲突问题的分析。维加拉表明,对民粹主义采取的平民政治定义,依赖一种从本体论上区分精英与平民以及认为有必要在两者之间达成动态平衡以维持自由和无支配的共和主义理论。(53)Camila Vergara,“Populism as Plebeian Politics: Inequality, Domination, and Dopular Empowerment,”Journal of Political Philosophy,Vol.28,No.2,2020,pp.222-246.

总结来看,马基雅维利研究中的民主转向不仅带来了崭新的视角和新颖的解读,显著改变了马基雅维利的思想面貌,在其文本内部打开了新的空间,而且再一次激活了马基雅维利思想中蕴涵的丰富且敏锐的理论资源,为马基雅维利创造性地介入各个时代的政治议题和思想论争提供了最新的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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