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历史剧《亨利六世》中的法兰西与地理空间、地缘政治

2022-11-17 11:53彭建华
吉林艺术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法兰西公爵亨利

彭建华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与物质的自然体(body)不同,空间(τόπος)是物质的存在方式和人们的认知观念。对于人类感官认知来说,空间首先是一个物理的观念,或者地理的观念。“空间”观念并非一成不变,每一次科学的革新与范式的变革,都引发了空间认知的变化。不同的认知模式都将揭示差异的空间。物理学、地理学、拓扑学(几何学)、哲学、宗教、形而上学和其他社会科学对空间的认知有较大的差异。1960—1970年代跨学科研究逐渐成为学术主流,对于空间的研究有极大的助益,而后空间批评得到长足的发展,并促进1990年代的“空间转向”。

三联剧《亨利六世》可能是莎士比亚与克里斯托弗·马娄(Christopher Marlowe)、托马斯·纳什(Thomas Nashe)合作创作的。多纳德·华特森在著作《莎士比亚的早期历史剧:伊丽莎白时代舞台上的政治剧》中认为,全世界都是一个舞台,伦敦剧场描述了伊丽莎白时期的政治意识形态意义。从伊丽莎白时期历史剧来看,都铎王朝正统的政治话语必然投射在《亨利六世》之上,尤其是对里奇蒙德伯爵亨利的赞美,里奇蒙德的亨利被称为英国的希望之所寄、国家之福[1]。“第一部”在舞台上表现了英格兰混乱的政治现实(亨利五世的葬礼、亨利六世的继位、摄政时期的政治阴谋等)的多重角度;“第二部”表现了英格兰内战的疯狂与残忍屠杀,而观众看到的是野蛮的王位争夺所带来的梦魇;“第三部”表现了红白玫瑰家族所坚信的“利刃法则”以及仪式化的政治暴行。同样,三联剧《亨利六世》在舞台上表现了法兰西丰富的历史地理情景,它们构成了一个富有想象力的时间-空间的文学世界。

一、不断衍变的空间观念与政治地理学

英语词汇space源自拉丁语spatium,spacium和中古法语espace。空间指人类对物理、地理上的存在、方位或者位置的特定认知方式及其结果。欧洲物理学、几何学、哲学、宗教、形而上学关于空间及其属性的争论持续了2000多年。物理空间、几何空间与拓扑空间(几何学)是欧洲文化关于空间认知的基本形态。20世纪以来,人文地理学、马克思主义和批评理论进而发展了想象空间与空间诗学、社会空间、政治地理学等理论。

1.希腊物理学、几何学的空间观念

空间极早成为欧几里得《几何原本》的基本内容,希腊数学家阿基米德、阿波罗尼奥斯论述到几何空间,即点或者线段连接后形成的几何体,以及各几何体的相互关系。阿基米德谈到三角形时使用了地点、空间或区域(χωρίον),谈到圆的内接多边形以及别的地方多次论述了几何“空间”。阿基米德还多次谈到几何学中的位置/地点(τόπον)。维度(二维、三维、N维)是几何空间的内在属性。在很长时间里,欧几里得的几何空间观念支配着地理学。

2.地理学的空间观念

地理学作为空间的科学,空间是地理学科内在一致/连贯性所依赖的核心观念。在地形学、地理学上,空间可以指国家、区域、场地/地点(place)、当地/本地(local)、位置(location/locality),也可以指地图(map)、绘图(cartography)。斯特拉波在《地理学》写道:“除了在社会生活和治理艺术方面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外,地理学还向我们展示天文现象,使我们熟悉陆地和海洋的栖息者,植被、果实,以及地球各个区域的特性。地理知识意味着,耕种土地的人真诚把它作为生活和幸福的重大问题。”[7]在托勒密之前,地理绘图学已经取得了充分的发展;托勒密承认,《地理学导论》中的地点及其位置主要是接受了泰尔的马里努斯所绘制的地图。托勒密《地理学导论》首先是关于绘图学的地理专著,它详细描述了欧洲、非洲和亚洲的地形地貌;它清晰、简洁地讨论天文学的作用以及别的汇集的地理研究资料;它精心设计了地图的建设计划。“世界地图是一种模仿,即通过绘制整个世界的已知部分以及广义上与之相关的事物。它与区域地图的不同在于,区域地图是一门独立的学科,有序表现[安排]各个地点,每个地点都独立地或单独地列出,图中实用性地记录每一个事物,直至细微的事物(例如港口、城镇、地区、河流及其主要支流等);然而,世界地图的本质是将已知世界显示为一个单一的连续实体,显示其自然属性及其位置,仅考虑与其有更大关联的事物,一般的轮廓(例如海湾、大城市、极引人注意的居民[民族]、河流,以及各种更值得注意的事物)。”[8]17—19世纪地形学近似自然地理学或者地理绘图;在“圣经”研究、古典学(古希腊罗马研究)、旅游业和殖民主义活动中,地形学是自然地理的描述和地图绘制。福柯在《不同的空间》中认为,“空间本身具有西方经验的历史,不可能无视时间与空间的致命交集。通过粗略地回顾这种空间的历史,人们可以说在中世纪存在着等级制度的场所:神圣场所和亵渎场所;受保护的地方和开放、裸露的地方;城市地区和农村地区(所有这些都关系到男人的真实生活)”[9]。

空间的概念是建立在人类经验中的。1969年,大卫·哈维《地理学的阐释》认为,地理学的整个实践和哲学取决于用于处理空间中物体和事件分布的观念框架的发展;地理学是空间形式的语言,或者说,地理学采用一种特定的空间语言。位置理论(location theory)提出了空间、社会空间的新思想。“在描述/表述的层面上,空间观念的出现是与文化结构密不可分的,空间概念即是在文化中发展的。人类学研究表明,从一个社会到另一个社会,空间观念的属性存在很大的差异。这倒不足为奇,因为空间的描述/表述‘涉及物体在不存在时的再现’(皮亚杰,1956)。它涉及将想象的观念与其他观念相互关联,甚至还涉及没有经验内容的观念,特别是涉及‘虚空空间’‘无限’等观念。这种观念的出现部分受语言支配,部分受文化支配(克拉克洪,1954)。”“空间的观念因一种文化背景而异,并且在广泛的文化结构中,较小的子群体可以针对空间适应其在社会中所扮演的特定角色而发展出一种特定的概念装置。社会中的任何人都可能随身携带一个空间图式(李,1963)或认知图谱或心理图谱(哈洛韦尔,1955;古尔德,1966),这些图谱反映了该人的文化和身体经历,进而影响了该人个人在空间中的行为,以及他对空间的视觉感知关系(西格尔等,1966)。”[10]1974年,段义孚《恋地情结:对环境感知、态度与价值》认为,基于人类具有相似的感官和心理结构,人们对空间的感知往往会受到个人差异和偏好、个人或集体的经验与理想、对环境的态度、看法和世界观、文化、意象与超越的象征、对称观念、民族中心主义、环境等因素的影响。空间是人们对环境的感知方式、感知习惯、态度与价值观等综合而成的认知-审美观念。人们以环境类型的存在和认可及其自由度作为选择的前提。“人类一直在寻找理想的环境。从一种文化到另一种文化,它的外观各不相同,但从本质上讲,它似乎借鉴了两个对立的图像:纯真的花园和宇宙。”“对荒野和乡村的态度,就语言描述和广为人知的情形而言,是源于对城市环境的复杂反应。……十八世纪的自然-浪漫主义很快就伴随工业革命带来的恐怖。他们共同引领公众舆论强调农村和自然的优点,其代价是贬低城市。”[11]“国家哲学”作为一个地理空间的观念。1980年,吉勒·德勒兹和费利克斯·瓜塔里合著的《千高原》主要是使用语用学、精神分裂分析来建立一个新的思想空间模式。格雷戈里·贝特森使用台地(plateau)一词来表示连续的强度区域,这种区域的构成方式是,它们不允许自己受到任何外部终端的干扰,而不仅仅是允许其自身向高潮迈进。吉勒·德勒兹区分了陆地与海洋、游牧与国家。游牧思想的空间在性质上与国家空间不同,即天空与大地,这是一个开放的空间。国家空间是“条纹”或网格的,即封闭的空间。“游牧民族没有历史。他们只有地理。游牧民族的失败是如此彻底,以至于历史是国家的胜利。”[12]393“国家确实采取了其他行动:这是内部一致性现象。它使点之间产生共鸣,这些点不一定已经是城市的两极,而是秩序、地理、种族、语言、道德/伦理、经济、技术特殊性非常不同的点。它使小镇与乡村产生共鸣。”[12]433“关于表面或空间存在第三点差异。在横纹空间中,人们将表面封闭起来,并根据确定的间隔,按照断续的点分配布置;在平滑的空间中,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频率和穿越的过程(标识‘logos’和惯例‘nomos’)在一个开放的空间中自我‘设置’。尽管这种对立很清晰,但放置起来并不容易。我们不能满足于在游牧者的平滑的地面和栖息的耕植者的横纹土地之间建立直接的对抗。显然,农民,特别是栖息的农民,也充分参与了空(风元素)的空间、触觉的属性和谐的空间。”[12]481

3.政治地理学的空间观念

政治地理学表现出20世纪下半期区域地理学与空间科学的结合。1955年,Y. M. 戈布勒特《政治地理学与世界地图》较早提出了“政治地理学”观念,研究各国政治领土、边界和行政区划。1969年,罗杰·E.卡斯佩森和朱利安·V. 明吉主编的《政治地理学的结构》在重视政治过程中地理影响和结果以及对空间分析技术的应用。“空间转向”之后,政治地理学成为普遍接受的人文地理学的新分支学科。约翰·伦尼·肖特《政治地理学导论(第二版)》基于全球化理论,考察了世界秩序、地理上的民族国家、地点与场所的政治,以及社会运动的政治地理学。乔·佩因特《政治、地理和政治地理学》认为,政治地理学是政治学和地理学的交叉学科,主要研究政治、政策、权力和地域、地点/场所、空间之间的复杂关系。凯文·考克斯《政治地理学:领土、国家和社会》认为,政治地理是指领土和国家,强调从空间分析技术研究政治地理[13]。

爱德华·苏贾、亨利·列斐伏尔都是新马克思主义的城市地理学家,促进了政治地理学的发展。爱德华·苏贾《空间的政治性组织结构》(1971)认为,地理空间即是政治的,地球表面被划分为140多个主权国家的领土,每个领土又分为较小的政治区划。众多的地方行政单位以各种方式开拓空间,以履行各种职能。在世界大多数地方,地方层面上仍然存在着复杂的财产界线和土地所有权模式。换言之,地球表面陷入了一个人为创造和维持的迷宫般的边界,它们如此深刻影响人类的活动和行为。除开人类的经济、社会和政治活动,意识形态、宗教、语言和文化另外创造了边界,它将进一步促进相互作用,在这些划定的地理单元内鼓励内部导向的活动,同时也成为与外部联系的障碍[14]。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1974)一书论述了城镇化、社会空间、空间建筑学、绝对空间与抽象空间、对立空间与差异空间;而且哲学的和认识论的精神空间与生理的、社会的真实空间之间在身份上存在巨大的鸿沟。他还认为,地理空间是社会空间的基础,城市是社会的中心,资本主义的许多要素和方面在这个空间里相交,尽管在短时间内通常只是地点/场地的一部分,就像商品或过境人员一样。社会空间本身是国家的、“不定的”生产模式的表达。空间是构成性的,空间不是给定的,城市也不是物体,因而空间和城市都是无形的、却是构成性的社会方面。“空间实践包含在社会实践所有方面、要素和时刻对(空间)领域的设想中。”[15]

二、历史的法兰西:国家、领土与地理空间

法兰西因多样性而著名,法兰西首先是一个政治观念,然后是一个地理观念。欧洲是法兰西的外围,法兰西位于欧洲的一端。可考的文献记载了法兰西历史上的凯尔特高卢、罗马高卢和日耳曼的法兰克王国。费尔南·布罗代尔《法兰西的特性:空间与历史》认为,法国是在相对独立的地域范围内建立起来的,空间和环境对法国的同一甚至起到促进作用。“地理研究显然存在着多种途径。人们可以根据地理自身的问题,或根据它与其他人文科学或自然科学之间的交融关系去研究地理,关注现时问题的地理学家正是这样做的。但是,对我们来说,地理将主要是重新理解、重新衡量、重新阐明法国的过去的一种方式,当然这是对我们自己关注的问题而言。何况,地理学也无保留地愿意为我们帮忙。自然景观和地理空间不单是活生生的现实,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还是过去的延续。不复存在的地平线展示在我们面前,并通过崭新的场景再现出来:土地像皮肤一样注定要保存各种旧伤的瘢痕。”[16]15“地理观察的价值恰恰在于堆积起来的历史现实的深厚、久远和丰富。我们必须加以分辨,然后进行比较。地理将向我们展示昨日和今日之间的联系,并提供必要的解释。‘土地’‘人文氛围’‘自然环境’‘生态系统’,这些词无不确指地理学对历史学的贡献,地理比较给予我们的教益完全可以同最丰富的历史档案相提并论。”[16]16

国家、领土总是在历史中形成并一直在改变,而历史总是关联着地理空间。历史与领土之间有复杂多样的关系,后者容纳并承载着历史,以一种不完美的方式解释历史。大约公元前1200年,欧洲进入民族混乱时期,开始似乎发生在多瑙河盆地。凯尔特人是较早出现在欧洲的民族,形成了分散、松散又强悍的部族。凯尔特人的一支逐渐占领法兰西,土地占领似乎以和平的方式进行。希腊人(例如希罗多德、斯特拉波)把这些早期居民称作凯尔特人或者加拉特人(Γαλατία),罗马人(例如西塞罗、凯撒、老普林尼、维吉尔)则称作“高卢人”(Gaul)。夏尔·瑟诺博斯在《法国史》写道:“[法兰西]从来没有人种和语言的边界,它只有地理或者政治的边界。这些边界是逐渐形成的,并且经过了一连串偶然事件才形成的。在有些地方,法兰西和邻国之间好像被天然屏障所隔绝,法兰西和意大利隔着阿尔卑斯山,和西班牙隔着比利牛斯山,和英格兰隔着英吉利海峡,但是邻国人民仍旧冲破这些天然边界。”[17]

由于文献的缺乏,人们对高卢的早期居民知之甚少。最早的移民可能是来到地中海沿岸的东方人(例如希腊人、意大利人、腓尼基人等),他们深刻影响了普罗旺斯、朗格多克东部地区。农耕文化、青铜器是原始凯尔特人从波西米亚、中欧传入高卢的。乔治·杜比主编的《法国史:从起源到今天》写到了公元前1000年左右的新移民潮,“在青铜文明即将结束之际,一股新的入境潮似乎从西里西亚和勃兰登堡的边界涌入我们的国家。这些新来者带来了较为陌生的仪轨:他们在木柴上焚烧死者的尸体,并将其骨灰收集放入骨灰瓮中埋葬。这种文明有时被称为卢萨斯文明。我们对这些民族的信息了解甚少,他们在青铜时代末期向东扩展到马其顿,向西扩展到法兰西中部,甚至达到西班牙”[18]。

高卢的勃艮第、普鲁古默伦、桑斯与地中海国家(希腊、意大利)发生了青铜器交换,普罗旺斯出现了瓷器交换。希腊向意大利地区持续的移民行为是很早的。公元前600年在普罗旺斯地区建立的马赛是一座希腊化的城市。公元前8—7世纪,高卢的夏蒂永内、勃艮第、阿尔萨斯、弗朗什-孔泰地区出现了以铁器为标志的赫尔施塔特文明。皮埃尔·米盖尔《法国史》认为,公元前500—450年之后,高卢出现了以洛林、勃艮第炼铁为特征的拉泰纳文化,凯尔特人最初到达香槟、奥顿地区,并定居下来。“大约公元前500年,第二个铁器文明也称为拉泰纳文明,在高卢发展起来,在那里开采了第一批矿山。那时期,在整个高卢并不全是凯尔特人:利古里亚人占领了地中海沿岸,从阿尔卑斯滨海省到罗纳河的地区。伊比利亚人生活在西南海岸。然而,总体来说,高卢是凯尔特人主导的。”[19]

希罗多德《历史》记载了在罗马征服不列颠之前,凯尔特人移民苏格兰、爱尔兰、威尔士、约克等地区,以及定居在整个高卢、布列塔尼、西班牙南部的凯尔特人[20]。斯特拉波《地理学》记载,公元前390年前后,使用铁制长剑的山内高卢人(来自多瑙河平原)的步骑兵侵入拉齐奥,占领了罗马城,而后定居于波河河谷地区,并征服了埃特鲁利亚人。公元前334—323年,亚历山大帝国及其后的安提格努斯王朝(Antigonus)的边界毗邻伊利里亚地区,并没有大范围地向北方推进。前3世纪,凯尔特人在布雷努斯的率领下掠夺了希腊城邦,在巴尔干半岛实行恐怖统治[21]。

罗马共和国后期的扩展与征服,法兰西先后经历了新移民潮和来自罗马的军事征服。科林·琼斯主编的《剑桥插图法国史》写到了公元前123—101年罗马征服阿尔卑斯山南高卢、地中海沿岸的普罗旺斯,建立了阿卡-塞克斯提亚、纳尔榜、图卢兹、格拉努姆等城镇,“公元前109—101年,罗马军队击退了日耳曼辛布尔人和条顿人对法兰西南部的占领。另一个据称发生于公元前58年,海尔维第人发起的类似进攻准备——他们打算从瑞士南部移民到法兰西南部——向罗马发出危险警报。这和不久以后发生在北方的动乱威胁相关联,日耳曼首领阿里奥维塔斯介入了阿弗尔纳人与塞卡尼人以及罗马人的长期盟友阿埃杜人的争执。罗马派出了朱利安·凯撒(今译名:尤利乌斯·恺撒)迎战这一政治军事威胁”[22]。《高卢战记》记载了公元前58—50年罗马人的高卢征服战争,“高卢作为一个整体,分为三个部分。其中第一部分居住着比利时人,第二部分居住着阿基塔尼人,第三部分居住着用他们自己的语言称为凯尔特人的民族,拉丁语称为‘高卢人’。所有这些人在语言、习俗、法律上各不相同。高卢人与阿基塔尼人隔着加隆河,与比利时人隔着马恩河和塞纳河。在所有这些民族中,比利时人是最悍勇的,因为他们与罗马行省的文明与教化距离最远,并且商人也极少前往,商人多销售精致柔美的商品;也因为他们距离居住在莱茵河对岸的日耳曼人最近,并持续在与他们作战。由于这个原因,赫尔维蒂人(Helvetii)在勇武方面高于别的高卢人,他们几乎每天都在与日耳曼人作战,要么努力将他们赶出高卢领土,要么在日耳曼人领土上发动侵略战争”[23]。公元前43年,里昂成为高卢三省的首府。公元前12年,里昂还建立了奥古斯都圣坛(即今圣福瓦-勒-里昂附近)。在罗马的统治下,形成了高卢-罗马混合文化混合体;马赛、奥顿、兰斯、图卢兹、波尔多等城市建立了拉丁语学校。到5世纪,通俗拉丁语基本上取代了高卢语,拉丁语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253—481年,法兰克人在近200年的时间里进入高卢,在高卢建立罗马化的封建王国,并信仰天主教,与东罗马帝国使节保持了持久的联系。罗马帝国中后期,高卢的反抗运动往往伴随着法兰克人以及别的日耳曼人的入侵。253年前后,莱茵河的日耳曼人向意大利发动进攻,而来自下莱茵河的法兰克人穿过罗马长城,入侵鲁特西亚人的巴黎。高卢沿海地区开始受到法兰克人和别的日耳曼人的侵扰,因而高卢各城市加强了防御工事。260年,波斯图姆在莱茵军团、高卢人的支持下建立了高卢帝国。269年,高卢全境爆发了巴高达反抗运动。275年,法兰克人、阿拉曼人进攻高卢三省60城。在戴克里先、康士坦丁的短暂和平稳定之后,法兰西长期经历了新移民潮,尤其是日耳曼人、北方民族的入侵。355年,法兰克将军西尔瓦努斯在高卢称帝。406—475年,来自莱茵河的法兰克人占领了巴黎、图尔内和康布雷,勃艮第人占领了汝拉、里昂,阿拉曼人占领了阿尔萨斯,西哥特人入侵图卢兹、奥弗涅、阿尔,并在占领地上定居下来。

481年,法兰克首领克洛维创建了墨洛温王朝,其后法兰克人扩张到罗马高卢和中欧地区,颁布了《萨利克法》。同时,西哥特人占领的阿奎丹、巴斯克人占领的纳瓦尔、纽斯特利亚人占领的勃艮第、不列吞人定居的布列塔尼,以及普罗旺斯、瓦恩地区保持了极大的独立性。751年,查理·马特之子丕平三世创建了加洛林王朝。查理曼大帝时期,法兰西出现了文化繁荣。

民族、国家与地理是密切关联的。高卢持续承受了来自东部的移民潮。法兰西是多样性的,处处可见地区间的差异、反差、突变和边界。皮埃尔·米盖尔写道:“土地的多样性、小气候、各具特色的小区域。法兰西种族的多样性也是如此。没有统一的法兰西种族,就像没有法国的气候一样。”[19]4费尔南·布罗代尔写道:“在这些古老的台地中,最重要的是中央高原……由于高地的障碍,法国才出现了被分割、被封锁和受保护的局面。百年战争的最后阶段,国王查理七世在绝望中退守中央高原。”[16]39夏尔·瑟诺博斯写道:“邻近海洋的地方和河流两岸的肥沃平原,是适宜农业和商业的区域;这里形成了最大的居民聚集点,并建立了商业和政治生活的中心:马赛、里昂、巴黎、鲁昂、波尔多、图卢兹、南特、里尔。法兰西的地理位置对于法兰西民族的形成和它的命运也发生了重大的影响。”[17]11

三、法兰西的政治地理与地缘政治

1066年,诺曼底公爵威廉一世征服英格兰之后,法兰西的领土发生了撕裂般的突变;英格兰国王、皇室及别的贵族在法兰西拥有公爵和伯爵的封建领地,尤其是诺曼底公爵通过婚姻实际控制了法兰西西部的大部分地域[24]。英格兰安茹王朝时期(Angevin Empire,1154—1216),在法兰西的实际控制地域包括安茹伯爵领地、诺曼底公国、阿基坦公国、布列塔尼等[25]。兰开斯特王朝时期(Plantagenet dynasty,1413—1461),英格兰在法国的领地变化较大,亨利五世用军事占领了法兰西中部、西部;亨利六世是英格兰和法兰西国王,爱尔兰的拥有者在名义上统治整个法兰西。《亨利六世(第一部)》第一场第1幕,信使表示,法兰西从属于英格兰,“您英格兰的纹章上的百合花被剪除了(Cropt are the Flower-de-Luces in your Armes /of England's Coat),就是剪除了一半”。也就是说,法国(百合花)与英格兰的地理空间在此被简化为纹章上的形象。《亨利六世(第一部)》第一场第1幕写道:“要么再次发起战斗,要么把那几只狮子从英格兰的纹章(England's Coat)上撕裂;重新夺取您的土地,让狮子吞噬肥羊。”[26]52多尔芬亲王查理控制的法国反叛的地区,包括巴黎、鲁昂(Roan)、基恩(阿基坦和加斯科涅)、香槟、兰斯、奥尔良、居索尔、普瓦提埃。布列塔尼在较长时间里是以公爵领地而存在的,朱迪思·埃弗拉德在《布列塔尼与安茹帝国:1158—1203年行省与帝国》写道:“亨利二世及其继任者作为布列塔尼公爵,这遮蔽了布列塔尼是安茹帝国的行省这一事实,布列塔尼是英格兰安茹国王在欧洲大陆的领土,像诺曼底、安茹大区、阿奎坦一样。”[27]同时,勃艮第公国、朗格多克、普罗旺斯等几乎是独立的区域。在《亨利六世(第一部)》中,亨利六世称勃艮第公爵为舅舅(my Vnckle Burgundy),英格兰与勃艮第是地缘政治的盟友。在《亨利六世(第三部)》中,瓦利克公爵称勃艮第为鲁莽的日耳曼人(hastie Germanes)。德斯蒙德·苏厄德在《1337—1453年百年战争:英格兰人在法国》写道:“1429年,英格兰持续向法兰西南部的瓦卢瓦河谷进军,被剥夺继承权的多尔芬亲王查理的控制区域仅包括以奥尔良为中心的中央高原。”“最终亨利国王被卢瓦尔河以北的所有法国人所认可,其周围是被孤立的多尔芬所属的飞地。周遭很大部分是勃艮第公爵控制的——他还占领了香槟的大部分地区——而在约翰五世公爵统治下的布列塔尼是独立的。在极大范围内,英国所属的领土由诺曼底、巴黎和法兰西岛、香槟、皮卡第组成,另外还有加莱和基恩的一些地区。多尔芬则统治了其余的地区。”[28]从政治地理学来看,1422—1471年法兰西是分裂的。

14世纪早期,英格兰与法兰西没有现今这样明确的国界。三联剧《亨利六世》表现了英法百年战争末期和玫瑰战争时期,法兰西王国“领土”与地理边界的复杂而多变的状况。在《亨利六世(第一部)》中,破碎的法兰西形象是一种图式化的、戏剧化的形象。《亨利六世(第二部)》的叙事则是以法兰西是英格兰国王的领地为基础的,亨利六世是真正的法兰西国王,实际控制了法兰西北部地区。《亨利六世(第三部)》则表现出明显的地缘政治观点:红白玫瑰家族分别把法兰西、勃艮第作为地缘政治的敌人或者朋友。

《亨利六世(第一部)》第一场第1幕,1422年亨利五世去世,在格劳斯特公爵看来,法国是英格兰的敌人;贝德福德公爵更是把亨利五世的去世看作是法国术士法师的咒语魔法导致的结果[29]。而后,贝德福德公爵成为法兰西的摄政王,为征服法兰西而战。法兰西的多尔芬亲王查理领导的叛乱正在发展,“除了小的城镇之外,整个法兰西都背叛了英格兰:[1429年7月]多尔芬亲王查理在兰斯加冕称王;奥尔良的私生子与他合作;安茹公爵雷尼耶也支持他;阿朗松公爵也投到他那一边去了”[26]19。塔尔伯特伯爵从奥尔良撤退时被法军围困,一个法国瓦隆的低级骑士俘虏了前者。

第2幕表现了英法军队对奥尔良城的争夺战。在奥尔良,英国军队正在围攻多尔芬亲王查理的军队。1429年5月,圣女贞德被查理授予指挥权,并立即发动攻击,法国军队获胜。稍早(1429年,圣女贞德在希农见到查理七世),多尔芬亲王查理与圣女贞德比武,后者说到她饰有百合花的长剑来自土伦圣凯瑟琳教堂的旧铁制武器库,这是对南方历史地理的暗示,也表明普罗旺斯地区是支持多尔芬亲王查理的。第4—6幕,圣女贞德打败英军,解放了奥尔良。查理宣称“圣女贞德将是法兰西的保护神。”[26]55

第二场第1—2幕,塔尔伯特、贝德福德、萨利斯伯利等偷袭奥尔良成功,多尔芬亲王查理指责贞德,并逃亡。第1幕,英格兰在法国的盟友包括勃艮第、阿图瓦、瓦隆、皮卡第等。第2幕,塔尔伯特为死去的舒兹伯利伯爵在奥尔良城市中心举行葬礼,并安葬在该城最大的教堂里。第3幕,奥维涅伯爵夫人邀请塔尔伯特,前者指控塔尔伯特“蹂躏我们的国家,屠杀我们的人民,俘虏我们的儿子和丈夫”,最终,塔尔伯特占领奥维涅城堡。

第三场第1幕,格劳斯特公爵提出亨利六世前往法国巴黎举行加冕礼。第2幕,1431年亨利六世前往法国。1929年7月,贞德夺取勃艮第公爵控制的鲁昂城。而后在1431年12月,塔尔伯特、贝德福德与贞德战斗,英国重新夺回了鲁昂。第3幕,贞德提出引诱勃艮第公爵脱离塔尔伯特,孤立英军,以便最后把英军从法国驱逐出去。作为外国人的英军,被视为法国的残酷的敌人,贞德提出了整一的法国(民族性),“我们的国家”“所有的法国人,整个的法国”[26]123。值得指出的是,勃艮第公爵的动摇善变,深刻反映了法国的历史地理在各势力争夺下的不断变动与重新调整。第4幕,亨利六世到达巴黎,封塔尔伯特为舒兹伯利伯爵。

第四场第1幕,亨利六世在巴黎加冕为法国国王,约翰·法斯托夫爵士从加莱参加典礼,并带来勃艮第公爵的决绝信。约克公爵理查被委任为法兰西摄政,并表示亨利六世将从加莱返回英格兰。第2—7幕,1453年英军围攻波尔多城,理查与萨默塞特的冲突导致塔尔伯特父子在波尔多战役中阵亡,这意味着百年战争的结束。第3—4幕,约克的理查、萨默塞特相互推诿,分别在加斯科涅原野准备救援波尔多的塔尔伯特。约克的理查指出,英格兰已经失去了曼恩、布卢瓦、普瓦提埃、图尔。第5—7幕,塔尔伯特父子在波尔多战役中阵亡,查理七世、圣女贞德等出现在战场上,这是小的失误。1431年,圣女贞德被判处火刑。

第五场有五幕,第1幕是教皇、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和阿曼雅克伯爵的斡旋,意图结束战争;阿米纳克伯爵是查理七世的亲族,1442年提议其女儿与亨利六世联姻。第2幕,1436年,查理七世、圣女贞德、勃艮第公爵等从安茹原野进军巴黎,巴黎人转到法国军队一方,抵抗英军。第3幕,1430年5月,贞德在[贡比涅的]安吉耶城被法国查理七世出卖,施展魔法失败,约克的理查俘虏了贞德。萨福尔克伯爵占领安茹,并俘获了安茹和曼恩公爵雷尼耶的女儿玛格丽特,雷尼耶另有“那不勒斯与耶路撒冷国王”的称号。第4幕,1431年5月,约克的理查在安茹用火刑处死了贞德。亨利六世、多尔芬亲王查理同意停战,1435年英法缔结[阿拉斯]和平条约:亨利六世被承认是法国国王,多尔芬亲王查理获得了法国土地的实际控制权。第5幕,萨福尔克伯爵主张安茹的玛格丽特应成为亨利六世的王后,后者取消了与阿曼雅克伯爵之女的婚约。

《亨利六世(第二部)》(1594)极少叙述法国事件,其叙事却是以法兰西是英格兰国王的领地为基础的。在英法百年战争末期(1443—1453年),争夺对法兰西土地的宗主权和所有权是英格兰国王、多尔芬亲王首要的战争原因。第一场第1幕,1444年萨福尔克伯爵前往法兰西图尔城完成亨利与玛格丽特的订婚礼,1445年迎来玛格丽特公主。英法签订的和平条约却让出了亨利六世在法兰西安茹和曼恩领地的宗主权,条约还暗示多尔芬亲王查理已经是法兰西的真正国王。其中提到了法兰西的布列塔尼;将雷尼耶公爵的称号“那不勒斯、西西里与耶路撒冷国王”误写作“法兰西与西西里国王”(the Kings of France and Sicily),是一个历史地理的错误。第一场第3幕,1448年萨福尔克公爵指出,多尔芬亲王查理在法国已经取得了胜利,法兰西将完全落到查理的手里。萨默塞特公爵被委任为法兰西摄政大臣。第三场第1幕,1447年萨默塞特公爵回答亨利六世时说:“陛下在那些领土上的权益已经完全丧失了;全没有了。”[26]103这暗示英格兰失去了诺曼底。第四场第1幕,1450年,海盗船长指控萨福尔克公爵对法兰西的政策给英格兰带来了灾难,“安茹与曼恩被你出卖给了法国,狡诈叛变的诺曼底人收了你的教唆而不肯对我们臣服,皮卡第杀了他们的几位总督,袭击了我们的驻军”[26]161。反叛者杰克·凯德则指责塞勋爵把诺曼底放弃了,被多尔芬亲王夺取。第五场第1幕,约克的理查宣称要手握王杖,在杖端的高处嵌上法兰西的鸢尾花,即第四场第8幕克利弗所意味的,法兰西是英格兰所属的领土,英格兰不放弃损失的土地。

《亨利六世(第三部)》(1595)共计39次提到了法兰西,法兰西是一个政治地理的观念,而不是纯粹的、物理的地理空间。英格兰国王既已失去法兰西的宗主权,瓦维克伯爵宣称:“不要再谈法兰西,既然已经完全失去了它。”1453年之后,法兰西作为一个敌对的独立国家而存在,约克公爵理查甚至称王后安茹的玛格丽特是“狡诈的法国女人”“法兰西的母狼,比法兰西的狼还要狠”。显然,这是基于政治地理的观念,甚至是极其强烈的政治原因。第二场第1幕表现了明显的地缘政治,勃艮第公爵夫人是约克公爵的表亲,显然支持约克家族:约克的乔治从勃艮第公爵借来援军参加玫瑰战争中的圣阿尔班斯战役。第二场第6幕,瓦利克伯爵提议,爱德华四世向法国国王路易十一的妻妹波娜求婚(萨伏依公爵之女),缔结婚约是基于地缘政治的和平协议。该幕还暗示布列塔尼是英格兰的盟友。第三场第1幕,玛格丽特王后到法国向路易十一求援。第三场第3幕的场景是巴黎王宫,玛格丽特王后与瓦利克伯爵各自采用地缘政治的策略,争取与法国结盟。最后,法国派出援军支持玛格丽特王后与瓦利克伯爵所结成的新同盟。蒙塔格认为:“和法国联姻缔盟,总比任何国内的婚姻结合更能壮大国势,抵御外侮。”[26]149第四场第1幕,法国派出援军已经在英格兰登陆,由此出现了地缘政治的新格局。第四场第6—7幕,亨利六世恢复王位之后,将玛格丽特王后和爱德华亲王从法国接回英格兰。而约克的爱德华经由荷兰德尔逃亡勃艮第,并得到了勃艮第、荷兰德尔的支持。为了避免战争的伤害,亨利·李治蒙德伯爵被送往布列塔尼。第五场第2幕,法国再次派出援军,支持玛格丽特王后加入图克斯伯里战役。

四、结语

“空间”是人类发明的一个认知观念:空间是物质的存在方式,是一个多层次、多维度的存在与诸存在物体的相互关系。从空间批评、地理批评、空间叙事的角度来理解历史剧《亨利六世》的法兰西地理是一种有益的尝试。作为一种描述策略,法兰西地理空间表现为一种地理的、国家/民族的、政治的动态关系,它是社会关系和社会-经济进程的产物。从经济上讲,空间可以理解为一种财产形式,尤其是通过土地这一概念。作为地形的军事战略问题,作为领土的地理空间便是一个政治观念。

地理空间是无处不在的。1066—1453年,英格兰贵族往往在高卢-法兰西有自己的封建领地,换言之,安茹王朝是一个统治英格兰、部分法兰西地区的中古帝国。法兰西首先是一个物理的、地理的空间观念,同时也是历史的、政治地理的观念。英格兰与法兰西不断变化的国家、政治关系,法兰西因此成为一个政治地理、地缘政治的空间观念。历史三联剧《亨利六世》中的地理空间,是瓦卢瓦王朝的查理七世、路易十一统治时期的法国。虽然1420年签订的特鲁瓦条约剥夺了查理的王位继承权,但在1429年,查理七世在兰斯大教堂加冕为王,实际控制了卢瓦尔河以南地区。1429—1485年,英格兰迅速失去了在法兰西的领土控制权,英吉利海峡成为两个国家的、自然的地理分界线。因而法国与其国内分裂的封建领主成为英格兰的地缘政治的伙伴。在三联剧《亨利六世》中,地理空间观念和剧幕的层次结构没有必然的对应关系。舞台上的法兰西地理空间是随着戏剧情节分别出现的,其中大多地区/地点出现在人物对白中,只有少数的戏剧场景是中古法国的奥尔良、巴黎、普瓦提埃。

(本文引文中出现的译法,未做统改,特此说明)

猜你喜欢
法兰西公爵亨利
大度也是一种美德
找找看
大公鸡亨利
《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理论方法浅析
离奇的绑架案
找找看
“32小时围捕”震惊法兰西
列宁与他的“法兰西”情人
别开生面的告别
亨利.摩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