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个体生存的万金油到民族兴亡的纪念碑
——论《白鹿原》的“传统文化”想象

2022-11-17 05:49陈子丰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白鹿原小说传统

陈子丰

内容提要:《白鹿原》被认为是当代文学中传统文化书写从自卑转向自豪的关键标志。这一转变背后,是社会议程的转化、传统文化想象本身的漂浮,以及作者和读者对历史叙事中的权力话语的自觉。本文讨论《白鹿原》及其流行所反映的文化观念变迁,指出小说中传统文化作为浮动的能指和万金油式的概念回应时代焦虑,以先设定答案再设定问题的方式宣称解决个人存续、历史得失、民族兴亡的问题,并和方兴未艾的民族主义话语融合,生成新的宏大叙事。

在通常的文学史叙事中,当代文学自1990年代初发生了深远变化:革命史书写转向了民族史书写;现实主义卷土重来;自怨自艾的民族文化批判转向了自尊乃至自豪的民族文化叙事。而构思于1980年代末,成书于1991年,出版于1993年的长篇《白鹿原》,正是这一转向的重要路标①张锲等:《一部可以称之为史诗的大作品——北京〈白鹿原 〉讨论会纪要》,《小说评论》1993年第5期。。在1998年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的评选中,《白鹿原》曾引起过激烈争论,但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白鹿原》是1990年代“最厚重”“最绕不过去”的作品①邢小利:《我所知道的〈白鹿原〉参评茅盾文学奖的真实经过》,《鸭绿江》(上半月版)2018年第1期。——和此前同样取材乡土,以文化为事实主人公的“寻根文学”相比,它呈现出迥异的旨趣,从厘清文化的劣根,变为重铸民族的精魂②洪治纲:《民族精魂的现代思考——重读〈白鹿原〉》,《南方文坛》2007年第2期。。《白鹿原》之后,以家族史驱动民族史的写作如雨后春笋,白嘉轩这类在风雨飘摇中屹立不倒的乡贤形象成为文学和大众文化中当之无愧的主人公。

《白鹿原》所启示的转变在“寻根文学”和“新历史主义文学”的框架中经常被理解为一种突变,不仅和1990年代初“短20世纪”终结时的社会震荡呼应,更是由后者直接激发。在这种突变论/影响论的基础上,人们时常对1980年代和1990年代的民族/传统文化书写有厚此薄彼或厚彼薄此的两极评价——或将前者视为“八十年代”情怀的尾韵怀念其忧愤嶙峋,或将后者视为“九十年代”新风的一部分赞赏其激昂豪迈。

然而,所有断裂中都有延续。一方面,在断代书写的《白鹿原》/新历史主义小说和寻根文学之间,存在核心诉求的延续,甚至用来界定这种诉求的参考系也没有根本变化,只是发生了旋转,并从新的角度被重新阐释,呈现为文化自卑到自信的改变。而另一方面,在表层的观点变更下,时代的认识论、知识型的变化更为深远。民族/传统文化议题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我们将通过本文管窥一二,而需要在此说明的是,围绕长篇小说自身的认识论变化让新的书写成为可能。

首先是故事性在长篇小说中的回归。从短暂起飞的现代派“小风筝”,到大量借鉴魔幻现实主义的寻根乃至先锋派,摆脱了单一现实主义律令的当代文学越发频繁地出现削弱故事性的尝试,而代之以氛围、心理,以及在1980年代“文化热”中被认为统率社会一切方面,甚至决定古老民族命运的文化。正如湘西之于韩少功、兴安岭之于郑万隆、西藏之于马原……这一时期的小说虽然风格各异,但经常共享一个特征:以文化作为实际主人公,用文化必然性逻辑推动情节发展,人物动机不清——用程光炜的话说“以中篇情怀写长篇……只见文化不见人”③程光炜:《重看“寻根思潮”》,《文艺争鸣》2014年第11期。。在这种书写中,故事不是谋篇重点,不仅因为对现实主义的逆反,归根结底,小说描绘的总是被时间洪流抛下的停滞空间,每个人都被文化所决定,“这里无事发生”。陈忠实虽然深受寻根影响(白鹿原不正是他的湘西和兴安岭?),但在众多不甚贴合的标签中,他还是更喜欢选择“现实主义”,只不过他所言的“发展的现实主义”①陈忠实、李星:《关于〈白鹿原〉的回答》,雷达主编:《陈忠实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不遵循现实主义的意识形态律令,也不等于写实,而是以特定史观组织大量材料,用“自己的句子”讲一个完整的故事。作品出版后,很多人评论这部小说有久违的“史诗性”,一定程度上也是指它打破了乡土空间的停滞感,赋予它故事性、历史感。

故事回归背后,有章回体的流风和现实主义的余泽,但更重要的是“叙事”意识的极度凸显。1980年代叙事学引进②温华:《八十年代外国文学研究:回顾与反思》,《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13年第1期。,这种关于故事怎么讲的知识,作为分析和创作的工具凸显了小说的自反性,以及小说和现实之间丰富的空间。不仅在小说中,新时期开启时围绕上个十年定性的争论过程也活生生地示范了历史叙事的展演;此外,关注话语权的后结构主义理论、克罗齐“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带出的新历史主义史观,都使人意识到历史作为一种权力叙事,和小说之间的密切关系。

当陈忠实写下卷首语“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③陈忠实:《白鹿原》,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页。时,恰是点透了这种联系:作家的权力和史家的权力在此交汇,通过谋篇布局,为外来的、离土的、守土的、不甘于守土的人们安排各自命运,而作者本人始终作为画外音在小说中阐释着他的史观。这和经典现实主义十分相似,但《白鹿原》乃至新历史主义小说的作者和读者都明了:小说书写的是或然的、想象的、被作者书写的历史而非必然的历史,而自省、困惑和矛盾不断在看似圆融的名定论叙事中撑开一道道裂隙。

在此故事性回归并呈现为自省的历史叙事的背景下,本文讨论《白鹿原》及其在知识界和大众文化中流行和经典化所反映的文化观念变迁,尤其要考察前面提到的,《白鹿原》的乡土历史叙事对“传统文化”热情而模糊的想象。通过将文本放置在1980—1990年的社会文化语境中进行分析,本文试图说明——延续“文化热”的概念化倾向,《白鹿原》书写的“传统文化”不具有明确的内涵,而是作为漂浮的能指和万金油概念回应时代焦虑,以先设定答案再设定问题的方式宣称解决个人存续、历史得失、民族兴亡的问题。在特定时代语境下,小说暗示“传统文化”/白鹿精神是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原则,从功利主义的角度以顺逆而非善恶决定命运。小说进一步将个人“不变”的智慧推及乡土,书写乡土经历外来的历史暴力冲刷而最终幸存的故事,一方面以空间视角抵抗单一的现代性叙事时间对“传统”的非西方空间的霸权;另一方面“传统空间”的存续融合进方兴未艾的民族主义,生成新的宏大叙事和历史时间。

一 白鹿的法相三千:含混而万能的“传统文化”

如果要深究《白鹿原》的“传统文化”想象,我们可以发问:“白鹿精魂”到底指什么?白鹿是小说中最明确指涉的“传统文化”意象——通体洁白的神鹿,它在传说中极乐太平、无法复归的上古,诞下了“白鹿原”:“一只雪白的神鹿,……所过之处,万木繁荣,禾苗茁壮,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疫麻廓清,毒虫减绝,万家乐康。”①陈忠实:《白鹿原》,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8页。然而,作者一边言之凿凿地盛赞白鹿精神对原上众生的物质滋养和精神哺育,一边却对白鹿精神是什么含糊其词,如同预先设定了答案,再根据答案提出问题。从中我们也可一窥20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化讨论的特点:概念先行,虽然提问的焦虑无疑来自现实,但概念到概念的阐述之旅已经预先设定了议程,而本来饱满丰富的现实则被裁减为理论合适的注脚。

小说中或许可以称为白鹿化身的人有三位:白嘉轩被白鹿指引发现风水宝地,姐夫朱先生和女儿白灵去世时都化作白鹿腾空而去。白灵是小说中的异数,她背弃纲常,但仍被朱先生称为原上最聪明灵秀的女子;她被逐出家门,但死后却能化作白鹿回来。这个有原型的人物后来屡次被修订、弱化乃至删减,其悲剧命运既像是对不肖子孙背离传统、激进行事的警告,又像是对传统的思想沃土上结出的一颗当代果实、老树上的一朵新花被艰难时事扼杀的叹惋。作者将白鹿的形象赋予白灵,似乎也在叩问他心目中的传统能否孕育或容纳一种求变的灵魂。

朱先生的形象更加清晰,他作为白鹿原“最好的先生”,是白鹿轻盈的精神(相比之下,白嘉轩则是白鹿原厚重的肉体),也是传统文化的精神人化。①李杨:《谁杀死了“白鹿”?——从〈白鹿原〉到〈田小娥传〉》,微信公众号“海螺社区”,2014年4月22日。他被塑造为儒家圣人的形象,很多论者由此阐释儒文化是白鹿原乡土之魂。然而正是这位朱先生,无论是讲学、参政还是从军,他作为儒生的事功大多沦为不合时宜、半途而废的悲哀笑柄,只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为人称颂:他向白嘉轩点透神奇的植物是鹿、用哑谜预测暴雨、告诉白灵警惕左边的黑洞,以及在墓中放置“折腾到何日为止”的砖头……这多智而近妖的形象完全背离了儒生的形象和儒家的准则,而更像是话本文学里狡黠的仙人。从另一个角度说,朱先生来路成谜的神力也是一种先于问题的答案,向读者告知传统的神力。魔幻现实主义写作中经常有这么一个神秘先知,无论以道士、儒生、女巫、萨满,还是普通老人的形象出现,传达的都是“传统有无尽力量和智慧,甚至能够决定命运”的抽象观念,至于什么样的传统,为什么能提供这种神力则不会被特别说明。

需要甄别的是,这种神力并非可以带来现世成功的生存智慧。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知识界声泪俱下的讨论集中于民族文化命运时,大众文化中同样受欢迎的话题还有“传统文化”能否为个人生活指点迷津。一方面,改革开放后大量新兴机遇和非常规风险让普通人更加渴望生存智慧;另一方面,传统,无论其为何物,似乎可以提供这种智慧——“亚洲四小龙”的后发先至被解释为“传统文化”哺育的结果(余英时等称其为儒家资本主义),归国投资的海外华商讲述的发家故事加深了这种印象。在20世纪的最后十多年里,李鸿章、曾国藩这样儒生出身的乱世枭雄、晋商和徽商中标榜文化传承治家致富的儒商,乃至于被塑造为以霹雳手段行孔孟之道的儒家圣王康雍乾,纷纷成为大众文化的宠儿,代表着民众想象中“传统文化”万金油般无所不包的智慧和力量(或者权力)。陈忠实似乎起初也想在白家的家族叙事中展现这种能量,小说的前几章几乎就是一个儒商发家的故事。然而除了最初的罂粟生意,他的成功也仅剩下孑然一身苟全性命于乱世。白嘉轩胸有成竹地坚持的祖宗之法,其准则不过是“以不变应万变”。或许作者希望指出传统智慧能够超越时光应用于当下,但这与将传统智慧的内容简单理解为“不变”是完全不同的。在小说最初版本的第一章第一句,白嘉轩的名字被写作锅锅嘉轩。那个代表他立身准则的腰杆,晚年弯成了罗锅,白嘉轩自己也成了“在台阶上晒太阳像狗一样蜷弯着腰的老人”①陈忠实:《白鹿原》,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39、682页。。这个首尾呼应的罗锅如同一个问号,作者向自己也向读者提问:传统智慧真是以不变应万变吗?

最后,在文本中最明显的是,白鹿精神并非一种道德。《白鹿原》的故事以白嘉轩对鹿子霖的欺骗展开,以白嘉轩愧疚地对疯癫了的鹿子霖说“我对不住你,我一辈子就做下这一件见不得人的事”②陈忠实:《白鹿原》,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39、682页。结尾,这一首一尾洗掉了白嘉轩身上的道德神性。况且,他这辈子真的只做过这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吗?他镇压无辜的田小娥没有半点怜悯,他的儿子卖友求荣当上县长他觉得光宗耀祖,鹿家兄弟虽然分属不同党派,但为了国家一死一逃,他却认为这种下场是“家风不正”的结果,他的家风只能服务于一家的存续。在宏大叙事破碎,家庭叙事凸显的年代,这样的立意其实寻常,但民族秘史、白鹿精魂最后落在家庭保全上,却和作者所允诺的相差甚远。

总结来说,“传统文化”在小说中没有被凸显为儒学、智慧或道德,但同时又暗示它可能是儒学、智慧、道德,以及生存在白鹿原所需要的一切东西。白鹿有法相三千,指引人们度过任何时代的任何艰难。

这种万金油思维根植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化热中。以文化作为社会提纲挈领的关键的叙事,在1980年代的阐释套路中,一如经济决定论在2010年代的阐释套路中一样常见。“以文化的酒杯浇社会的块垒”的文化主义倾向至少可上溯至对十年动乱“封建复辟”的判定,有其复杂的政治、经济、文化动力,在此不赘述③可参考陈子丰《当代性的话语场——1980年以来“传统文化”想象的建构》,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20年。。需要说明的是,文化决定论的话语深受西方中心的现代化理论,以及以经济视角分析欧洲、以文化视角观照欧洲之外的人类学认识论影响,将空间上的西方文化和非西方文化对应于时间上的“现代文化”和“传统文化”④[英]爱德华·泰勒:《原始文化》,连树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加之在冷战格局中,中国正处于不利地位,同时具有强烈的现代化焦虑。因此,在1980年代的知识分子话语中,人们几乎用“传统文化”等同于一切导致我们落后的事物,而在资本主义逻辑的吹毛求疵的哈哈镜中,这又等同于一切让我们是我们之所是的事物、一切我们无法摆脱的品质。这种无所不包的概念化,在实际阐释中具有几乎无穷的任意性,“中国人太自私所以不成功”“中国人缺乏自我意识所以不成功”“中国人过于勤劳所以劳力者治于人”“中国人过于懒惰导致缺乏进取精神”竟可以在同样的语境下并行不悖。

20世纪八九十年代话语对“传统文化”应用的任意性,让笔者理解,看似热火朝天的文化热中,其实并没有形成概念层面的共识。当西方从抽象的现代化代表逐渐浮现为真实的竞争对手,自怨自艾的文化决定论逐渐失去观众,“传统文化”话语在1990年代初获得了正面形象,但其宽泛、无所不包的特质却一直延续。人们大量在传统/现代和东方/西方的对立中论说“传统文化”,反向界定“传统文化”的功能、评价、意义,但对于什么是“传统文化”,它为什么具有这些功能的分析则一直缺位。因此,本文自始至终,将“传统文化”放在概念中,以强调无论是陈忠实还是笔者讨论的,都是话语对“传统文化”的概念化,而不包括其中必定具体、丰富而有更多争议的内容。

二 以不变应万变:功利主义的顺逆逻辑

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话语背景下,陈忠实没有正面讨论什么是白鹿精神,什么是“传统文化”,但文字本身却可以显露一定端倪,上文也提到,朱先生和白嘉轩的处事智慧都是以不变应万变。笔者看来,小说反复书写的“传统”,其实是一种结果决定论的、以最终存活延续为标准的、标榜顺逆而非善恶的逻辑——过程中的自相矛盾还是空洞缺失,都可以被结果的凶吉一笔勾销。从这一点出发,我们更容易理解小说借助主角白嘉轩之口,以宣判命运的口吻进行的,既不符合现实主义规则,也不符合读者直观感受的人物臧否。

前面提到,白嘉轩的老对头鹿家的兆鹏和兆海兄弟,一个国共第一次合作时就已经入党,从事艰苦危险的地下工作并因此和家里断绝关系;一个情深意重,出关抗日不惜马革裹尸,按照现实主义律令和世俗道德,他们肯定都是正面人物,作者对他们的描写也延续着现实主义时期的正面塑造习惯,甚至饱含真挚的深情。然而,白嘉轩却在小说最后将两人的悲剧结局归结于鹿家从祖上起“家风不正、教子不严”的根深蒂固弱点①陈忠实:《白鹿原》,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75页。,归结于犯下背离传统的错误,似乎这才是人物的盖棺定论。同时,他自己的儿子白孝文,严厉家教培育成的嘉言懿行面对美人计全成了男盗女娼,把父亲气得昏厥在雪地里。然而,他被逐出家门后依靠投机倒把、背亲卖友坐上了保安营营长的位置,想要衣锦还乡认祖归宗,却被白嘉轩和朱先生视为白鹿保佑、光耀门庭。白嘉轩甚至自豪地说:“所有从祠堂里离开的人最后都会回到祠堂。”而白孝文的恶行,明明白嘉轩自己也不齿,却可以因为认祖归宗一笔勾销。

最耐人寻味的是白嘉轩对黑娃鹿兆谦的态度。很多评论者都赞同黑娃这个浪子是小说塑造的最成功的人物之一①李泾荷:《一场悲壮的“风搅雪”:〈白鹿原〉黑娃形象文化心理结构分析》,《湖北文理学院学报》2018年第10期。,无论是做长工、落草还是当兵,暴烈的时代中他没有违背心意,也没有抛弃情义,还在与命运的交锋中发展了自己的人格。小说将黑娃在共、国、匪之间摇摆,最后皈依儒门的历程描绘成无知到开蒙的过程,在拜师读书后,他同样要求认祖归宗并受到欢迎。和白孝文不同的是,黑娃的每一次摇摆,尤其是和鹿兆鹏的每一次接触,无不带来灾难性的惩罚,已经成为儒生的黑娃最后一次响应兆鹏的号召,直接导致他死在了白孝文屠刀下。作者给他的盖棺定论是“功亏一篑”,甚至如南帆所说,是“鸡鸣狗盗之徒无论如何都成不了大器”②南帆:《文化的尴尬——重读〈白鹿原〉》,《文艺理论研究》2005年第2期。,甚至要让读者怀疑,白嘉轩本人是否获得了作者的喜爱。

当然,从不同角度,用不同的声音书写有张力的人物,这本身是小说摆脱教条、发挥创造力的体现;并且作者的评价也不直接等同于主人公的声音。然而在《白鹿原》中,白嘉轩冷酷的点评密集地在小说最后几章出现,每当人物迎来他们的结局,这个老人就会如幽灵般登场,在祠堂的人群后面发出感慨,很难不将其视为一种盖棺定论。同时,作者也给予了白嘉轩本人同样的盖棺定论:“他所崇奉的处事治家的信条,被自家经历和别家发生的诸多事件一次又一次验证和锤炼,愈加显得颠扑不破。”③陈忠实:《白鹿原》,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76页。很明显,这个定论不是基于某种价值对他一生言行的考察,而是基于结局对他是否顺应规律的判定——顺应规律即便品行阴险,也必将修成正果、光耀门庭,至少平安到老;而一定要与传统为敌的叛逆者,即便如田小娥之值得同情、白灵之刚烈高尚、兆海之正直勇敢,也不会获得善终。

以顺应之道得善终,这其实和人们想从曾国藩、胡雪岩身上发掘的实用主义智慧异曲同工,只不过追求的不是一时成功,而是世代幸存。这诚然和短20世纪末尾的社会心态分不开。敏感的读者可以发现,兆鹏、兆海、白灵、黑娃,甚至小娥,各自恰恰代表了20世纪的各种历史路径、历史选择,作者对他们深表同情而逐一残酷否决,让曾经被他们掀起“风搅雪”的白鹿原最后回归平静。“民族秘史”的这一种写法,以实用主义的后见之明判决了“折腾到何时”的20世纪历史,言明恪守祖道、韬光养晦才是正道,和世纪末余英时、李泽厚等学者批判20世纪激进化的主张异曲同工。然而,1990年代初一刻时代情绪下的的后见之明,能否真正回答历史的规律是什么?历史洪流中的人如何判定顺逆?难道传统的智慧、祖宗的正道就是不分情况地什么都不做?作者其实无法回答,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小说一边赞扬白鹿精神死生肉骨的能量,一边却未能赋予白鹿精神清晰的内涵,因为白鹿精神的能量,是由作者书写的历史叙事的结局,而非它自身的内涵决定的。

对新历史主义的批判常常称这种历史观为虚无主义①高建青、黄志刚:《从“回到历史”到历史的虚无——对新历史主义文学批评的批评》,《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4年第4期。。但从另一个角度说,虚无的主要是盖棺定论的时刻,而这种冷酷的命定论的结论反而回过头来给小说的整体叙事制造了凄婉的张力。《白鹿原》之前,陈忠实的另一部得意作品《蓝袍先生》也是生动的例子,小说的前三分之二其实是出身教书先生世家的青年蓝袍先生摆脱了父亲设置的礼教枷锁,投身革命、拥抱爱情的故事,循规蹈矩的蓝袍先生第一次为救被逼婚的女同学而打架,第一次登台演出……作者无疑是在他的一点点变化上倾注了欣喜,指责他没有慎独的父亲则像是反衬他进步的老顽固。然而在后三分之一,主人公受到政治冲击,蒙受不白之冤的时候,父子的道德地位却骤然翻转。父亲教训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谁都明白这道理,谁也难身体力行。图得一时馋嘴而染病,图得一时畅快而招祸……”这章的标题甚至就叫“这下该信我的话了”②陈忠实:《蓝袍先生》,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76~278页。。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此刻,父亲在精神上完全战胜了蓝袍先生,然而重新皈依了祖宗之道,平安到老的蓝袍先生,此后的人生只剩下不断自我检查、自我禁锢,晚年想要再婚的愿望也因为从前的教训不了了之。相比之下,小说前多半的灵动精彩,真的可以被生存哲学,被传统智慧抹杀吗?作者也不能完全给出答案,却在《蓝袍先生》和《白鹿原》中传递出同样的信息:激昂的青春最后都会遭到摧残,而安分守己能够得到善果。

三 空间抵抗时间:“一方水土屹立于历史洪流”

在个人和家族尺度上,《白鹿原》对“传统文化”模糊的想象背后寄托着1990年代的社会情绪和实用的诉求:顺从传统的训示,安分守己,以不变应万变,直到历史尘埃落定;或是兜兜转转,最后回到土地,叶落归根。而这种微观的、功利主义的个人追求还映射了更为广阔的历史意识:历史既是无头无尾在时间中延伸的,也是循环往复永不变化的;历史如同鹿三推了一辈子、白嘉轩让儿子推着磨炼性格的磨盘,粮食在下面越积越多,磨盘却总是绕着圈转,不变的只有深沉厚重的土地和养育人的收成。

单独讨论循环论缺乏新意,诸多评论者早已指出,新历史主义的一大特征就是以循环的史观取代进步的史观①陶东风:《革命的祛魅:后革命时期的革命书写》,《渤海大学学报》2010年第6期。。这种变化和现代性进步史观本身的削弱,或言宏大叙事的破碎的关系,学界已有公论。但笔者希望强调的是循环史观不仅是现代性史观破碎后的后现代产物,更是一种内在于现代性议题的,以空间/民族叙事对时间/现代性叙事的抵抗。

以《白鹿原》为代表的新历史主义小说一定程度上继承了寻根的衣钵,经常努力营造一个和外界联系很小、相对孤立并保持着一套自古以来运作方式的空间,而大写的“历史”成为外在的、侵入这个空间的异质性力量,即王德威所说的“历史作为野兽”。和寻根文学不同的是,新历史主义小说的结尾,往往不是一方乌托邦在现代性时间的挤压下消亡,而是乡土抵挡住了历史的反复冲刷得以幸存。这种以“历史入侵乡土,乡土抵抗历史”为背景的家族史书写,例如莫言的《红高粱》:不同党派的江小脚和冷支队在高密乡你方唱罢我登场,但最后两败俱伤,如同一出闹剧,只有我爷爷——本土精神活力的象征余占鳌,他的子孙继续在红高粱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又如《丰乳肥臀》:母亲上官鲁氏以身承受动荡社会的苦难,养育了9个子女,但这些子女参加了20世纪相互争斗的各种势力,不仅没为母亲带来安宁幸福的生活,还像他们的父亲一样为母亲招来新的灾祸。《故乡天下黄花》中:国家的政治斗争和大事件浓缩在河南小小的马村,都变成了李家和孙家冤冤相报何时了的伴奏,无论打着什么主义和旗号,斗争到了村里,都演变为宗族斗争的老调……最典型的《白鹿原》,在关中最好的原——白鹿原上,白鹿村的人世代生长,人数只要超过限度,就会有大灾难降生,将这个村子重新“初始化”——在各种方面如同一个可再生马孔多。

同样和马孔多相似,20世纪跌宕起伏的变革历史在这个几乎封闭的空间中表现为遥远、模糊而令人恐惧的外来物。国共两党间瞬息万变的历史关系,体现在鹿兆鹏和岳维山不能被原上的人理解、参与,只能被他们观看的阴谋暗算中;也体现在白灵和鹿兆海两个至善至诚的年轻人抛硬币决定党派,相互交换,最后一个死于同志的清洗、一个死于上峰的猜忌,这近乎于闹剧的悲剧中。尤其,白灵和鹿家兄弟都是上了洋学、接受了外面城里的教育,先在生活方式上西化,然后才走上的革命道路——这暗示着他们日后从事的各种革命都其实是西化的结果。而他们的“主义”对白鹿原来说始终是外在的。正如南帆所指出的:“《白鹿原》的文本表现出叙事结构的脱节。《白鹿原》内部包含了三种势力:宗法家族的势力、叛逆者的势力、政治势力——这三者简称为‘姓’、‘性’、‘政治’。政治这一部分内容,片段显得凌乱破碎……无法组织在一个清晰的因果网络之中。相对于白、鹿家族内部的故事,这些片段仿佛是一些外围的资料,没有来龙去脉,也没有从开端发展到高潮的情节能量……即使将政治势力这条线索上的故事抽掉,小说的完整性并未受到明显的损害。”①南帆:《文化的尴尬——重读〈白鹿原〉》,《文艺理论研究》2005年第2期。在南帆看来小说中的政治如此外在,是因为儒家文化无法有效地进入现代社会;但从小说的立场看也未尝不能说是“现代化”无法侵蚀“传统文化”保佑的土地,外来的甚至是外国的意识形态从土地上流过均成云烟过眼,只有白鹿原和白鹿的精魂在原地岿然不动。

这种一方水土屹立于历史洪流的书写虽然在当代文学中集中出现于1990年代初,但背后的思想动力由来已久,大卫·哈维将其概括为:用空间抵御时间,用本土抵御外来,用一方土地上坚固的、亘古不变的特质抵御被胁迫着同质化的现代性场域①David Harvey, The Condition of Postmodernity: An Enquiry into the Origin of Cultural Change, Cambridge: Blackwell Publishers, 1990.。

在很大程度上,正如白嘉轩所尊奉的传统智慧,其实来自作者和同代人在当代史中获得的经验,抵御现代性时间的逻辑并不外在于现代性思想,而是产生自现代性史观本身虚假的承诺。现代化的过程,尽管被认为肇始自欧洲内部,但实际上从最初就伴随着权力的全球扩散②Ramón Grosfoguel, “Transmodernity, border thinking, and global coloniality”, Eurozine (4 July) (2008).。一方面,现代性(也是资本主义)的时间以严格的节奏、统一的历法在欧洲内外重塑了城市和乡村的面貌;另一方面,现代性的线性发展史观也统治了处于世界秩序不同位置上的各地,并作出允诺:历史永远在进步,只要努力发展,前现代社会就可以变为现代社会。

然而,现代的标准本身就是按照欧洲制定的,现代性进步史观所允诺的原始—传统—现代路线以欧洲为中心和蓝本。从E. B. 泰勒到摩尔根再到涂尔干,翻阅早期的社会学/人类学著作我们会发现,原始和传统不是根据欧洲自身的过去,而是根据同时代非欧洲的社会形态界定的——欠发达或仅仅是异质化的地区可以作为活化石了解原始社会、传统社会的面貌,这种应用至今的著名“泰勒残余法”几乎影响了每一种以人为对象的现代学术③参见[英]爱德华·泰勒:《原始文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这意味着在欧洲之外,像白鹿原一样的乡土,首先是在殖民的他者化比较中,在从现代/传统到西方/东方的转换中被判定为传统——在这里传统从时间概念变成了空间概念,昭示其内涵的模糊:它到底是一个历史阶段,一种社会状态还是一份文化遗产,被称为“传统”的社会是否真的需要依据某些传统?然后,这个“传统社会”在现代化的秩序中因为处于不利的环节而被判定为现代化失败。最终结果就是:进步允诺之下,所谓“传统社会”实际上被锁死在了时间化的空间中、属于过去的位置上。

寻根文学正是在1980年代强烈的现代化渴望中被这种逻辑捕获。寻根是为了在西化的现代化道路中寻路,然而在现代性话语中,古老的中国已经被锁死在了传统社会的位置上,“传统文化”阻碍进步,但无论如何它已经深入骨髓。因此,寻根寻到的只能是老迈的根、腐朽的根、不愿承认但无法摆脱的根①陈子丰:《旧事重提:文化转折点上的〈狼图腾〉》,《芒种》2019年第1期。。寻根小说的基调总是灰色的,寻根的愿望越强烈,对乡土的眷恋越深厚,创痛也就越深剧。

为了打破僵局,在现代性话语中获得进步的可能,被凝固在空间化的时间中的“传统社会”必须从理论上被解救,从时间霸权中获取独立。在整个②[德]马丁·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0世纪,列斐伏尔、杰姆逊、福柯、杜赞奇,崛起的拉美庶民研究学派……处于“现代社会”中心、边缘和外部的学者都曾对现代性的时间霸权进行过多角度批判,而海德格尔,站在发达工业化社会和被锁死的传统社会之间的模糊地带,尤其具有代表性地将自己的理论构建在“抵抗的空间”上。他提出要用“位置”(place)抵挡“节奏”(rhythm),用“存在”抵挡“成为”,用美学抵挡技术霸权,用民族国家主权抵挡现代化进程,用存在之中真实的幸福抵挡乌托邦冲动②[德]马丁·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海德格尔对同代和后代人影响深远,其本身也是空间抵抗复杂性的镜子—— 一方面,空间的抵抗可以是解放性的,正如20世纪帝国扩张的背景下,民族主义斗争曾经帮助第三世界空间获得发展机遇,摆脱对思想的殖民、重夺主体性;另一方面,空间的抵抗也有可能走向虚无——如果说现代性时间的普适性令人生疑,那么空间的合法性又为何是不言自明的?甚至,空间的抵抗也有可能走向反面,成为空间的霸权,遮蔽不同的时间观念,让单一的历史叙事为强大的空间权力服务。

《白鹿原》的空间抵抗叙事虽然未能说明空间自身的合法性,但也远没有形成空间霸权。仍带着1980年代历史小说常见的凋敝感,对空间叙事不断自省的《白鹿原》没有热情讴歌伟大的土地,而是用沉重的笔调在让人无所适从的历史变迁中清理出一个“幸存的空间”作为概念的孤岛,并表达了对这一空间的认同。这种认同从个人生命选择中的顺逆、保守和激进等功利意义上的经验出发,转向对时间和空间、变和不变的宏观思考,继而发展为对西方和东方,外来和本土、动荡和安稳的评价,以及对本土“传统文化”(无论它是什么)的认同。

这种朴素而功利的“传统文化”观念还不能说是一种民族文化自觉或文化民族主义。尤其考虑到小说流行的同时,大众民族主义热潮正在勃然兴起,紧张的中日、中美关系,中国不断提升的国际地位和文明冲突意识让主流话语中的民族主义以一种更直接的、自信的、冲突性的、集中在政治军事而非文化领域的方式爆发。在这种话语中,“传统文化”没有很强的战略意义,也不能够决定当下的行动,更多是被视为民族身份、民族自豪感的一部分珍爱和传承。

《白鹿原》乃至新历史主义小说的意识和1990年代主流的大众民族主义有很大区别,但日后更为自信的民族史书写却证明两者能够合理结合在一起:虽然将“传统文化”视为生存之道的实用主义不包含价值判断,但它却能够将决定个人命运的“不变应万变”逻辑推导为决定历史得失的“不折腾”逻辑,再推导到无论外来的历史如何冲击,本土的空间永不改变这一关于民族兴亡的逻辑。甚至,在这一过程中,“不变”也从个人的直观诉求变成了土地的历史宣言,从个人的幸存之道,变成了民族的力量证明——土地必然永远幸存,根植于土地的文化既是力量的源泉,也是昭示力量的纪念碑,从而具有了价值观层面的意义。

就这样,“传统文化”叙事从最直观、功利的角度出发,将个人成功、历史得失、民族兴亡联系在一起,将不同层级的一系列二元对立互相置换,织造起一张(从个人的变或不变到道路的是中是西的)复杂的意义之网。一方面“传统文化”在能指的随意漂流中内涵更加空洞:它到底是问题还是答案,是手段还是结果?具有如此多功能的“传统文化”究竟是何等庞然大物?另一方面,“传统文化”又被升华为一种抽象的、与伟大民族的存续相互验证的真理,一种阿尔都塞意义上的意识形态:无处不在,无所不包,容纳一切问题,对外遮挡其内部结构而显现为自明真理,成为大众思考与行动共同的隐性参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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