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华
2011年秋冬之际,北大中文系现代文学教研室召开了一次讨论严家炎先生提出的重论中国现代文学“起点”的座谈会,这是我和严先生最早的接触。严先生主张将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前溯到晚清黄遵宪的“言文合一”主张、陈季同的《黄衫客传奇》和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这是严先生近年最重要的论述,他将阐述这一观点的文章《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问题》置于《严家炎全集》之首,可见其重视程度。在那次讨论会上,对于严先生的观点,教研室大部分老师都表示不能认同,其中尤其引起争议的是陈季同用法文写的《黄衫客传奇》(Le roman de l’homme Jaune)。这部法文小说以唐代蒋防的《霍小玉传》为底本,描写了霍小玉和李益的爱情故事,“黄衫客”即《霍小玉传》中那位为小玉打抱不平的穿黄衫的“豪士”。《黄衫客传奇》1891年在巴黎出版,后来还被译成意大利文,但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从未“现身”,一直到2010年才由研究陈季同的比较文学学者李华川译成中文。在讨论会上,老师们各抒己见,从不同角度阐述了自己对于现代文学“起点”的看法,另外,也讨论了诸如中国作家的法文写作能否纳入中国文学史的问题。我记得王风老师的意见特别鲜明,他认为陈季同的法文写作对现代文学的影响微乎其微,真正产生作用大概是李华川译成中文之后,而李华川恰是他大学时代的室友,因此他在感情上也不能接受——为何自己室友的一部译作,突然就变成了伟大的现代文学的“起点”?
我当时以刚入职教师的身份参加了讨论会,印象深刻。我的意见和教研室诸位老师的看法,略有不同。我认为,陈季同用法文写的《黄衫客传奇》,虽然也许不能定为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但也并不是一个与现代文学没有关系的文本。这部小说其实可以看作对唐传奇《霍小玉传》的一个跨文化翻译和改写。陈季同面对的是法国读者,他要适应的是19世纪法国小说的文类传统。将《黄衫客传奇》和《霍小玉传》对照阅读,不难发现,陈季同对《霍小玉传》的情节改动,如将豪士“黄衫客”作为主人公,以及他对人物心理活动的大量铺叙,显然是为了适应法国19世纪以浪漫英雄为主角的通俗传奇小说的文类成规,此外,对中国风俗的介绍,删除原作中因果报应的内容,也是为了适应他所预期的法国读者。在陈季同的增删之中,我们可以很鲜明地看到唐传奇与法国19世纪小说之间的沟通与差异。我想,严先生之所以关注《黄衫客传奇》,与他对中国小说如何“现代”这一问题持之以恒的思考有关。作为法文小说的《黄衫客传奇》虽然当时对中国文学没有直接影响,但蕴含在这篇作品背后的小说观念,已与传统文人大不相同。陈季同在这篇作品中所透露出的现代小说观念,在他回国之后所办《求是报》中已有所体现,此外,通过他的学生曾朴(以及曾朴的小说《孽海花》),这一发生了新变的现代小说观念,更是渗透进了中国近代文学史。
尽管严先生当初提出的要将《黄衫客传奇》视为中国现代文学“起点”的看法,没能在北大中文系现代文学教研室达成共识①严家炎先生在论文的改定稿中,对当初的意见有所修正,不再明确将黄遵宪的“言文合一”主张、《黄衫客传奇》等宣称为“起点”,而是称作“中国现代文学起点时的状况”,见《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问题》,《严家炎全集》之一《考辨集》,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14页。;但我认为,《黄衫客传奇》以及这一讨论会本身,却提供了一个反思我们习以为常的文学阐释框架的契机,确切地说,就是反思19世纪以来以民族国家为框架的“文学史”的合法性。之所以强调“起点”,源于文学史的写作诉求。陈平原先生在《作为学科的文学史》一书中,曾生动地呈现了20世纪中国学者对于文学史的执念和迷思②参阅陈平原《作为学科的文学史——文学教育的方法、途径及境界》,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初版,2016年增订版。。文学史本身,其实是19世纪以来伴随着现代民族国家的建立而来的一个学科体系。美国学者David Perkins专门写了一本书《文学史是可能的吗》(Is Literary History Possible),来探讨文学史这一知识形态,是否有效地呈现了文学的过去。在他看来,勃兴于19世纪欧洲的文学史,通常具有三个基本假设:首先,文学作品是由历史语境所决定的;其次,文学的变化是发展式的;最后,这些变化的主体是观念、原则或者诸如文类、时代精神、宗教、民族国家等这些超个人的实体①David Perkins, Is Literary History Possible,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2, pp.1-2, 30.。在19世纪,占据主流的文学史形式是叙述式的,如泰勒的《英国文学史》(186③严家炎:《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问题》,《严家炎全集》之一《考辨集》,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8~11页。)、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流》(1872—1890)等,它们以民族国家或时代精神为文学史的“主人公”,呈现这一变化的主体从开端(起点)到终点(今天)的发展过程②David Perkins, Is Literary History Possible,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2, pp.1-2, 30.。文学史这一知识形态在晚清进入中国,本身即参与建构了现代民族国家的文化认同;因此,“民族国家”成为20世纪中国学者的文学史著述中理所当然的“主人公”(或者说“精神主体”)。在关于文学史写作的各种讨论中,学者们对于断代问题有着持续的辨析,但对于背后的民族国家视野,却鲜有质疑。
严先生主张将《黄衫客传奇》写入中国现代文学史,并视为“起点”,在现代文学教研室的老师中引起了极大的争议,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这部在法国出版的法文作品,“冒犯”了文学史背后不言自明的民族国家界限。这里出现了一个有趣的悖谬:“法文书写”与“中国作家”,无法在我们熟悉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这一阐释框架中共存。1891年在巴黎出版的《黄衫客传奇》是一个文学事实,然而,现有的文学史阐释框架却无法安放它。我们与其选择对这一事实视而“不见”,不如反思我们习以为常的阐释框架是否合理:文学史是否一定要在一个民族国家的框架中才能得到阐明?或者进一步追问:文学史是否一定要在时间的发展线上从“起点”到“终点”地展开?
近些年来,海内外学者提出的“华文文学”“华裔文学”“华语语系文学”(Sinophone Literature)等概念,其实已内含了一种“去民族国家”的学术视野。陈季同用法文书写的《黄衫客传奇》,或可纳入“华裔文学”的研究框架。不过我注意到,严先生在文章中并没有采用这类“华”字开头的概念,而是更谨慎地选择了“世界的文学”这一术语③严家炎:《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问题》,《严家炎全集》之一《考辨集》,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8~11页。。这一术语出自陈季同与曾朴的谈话,当然也是对陈季同在中法文化之间进行翻译和写作实践的极好概括。Franco Moretti在《对世界文学的猜想》(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一文中,主张将“世界文学”不是视为一种对象,而是视为一种新的批评方法。他将民族文学比喻为“树”,而将世界文学比作“波浪”:“树需要地理上的间断性(以便各自向外延展,语言必须首先在空间上分散,就如同动物物种)。而波浪不喜有阻隔,而致力于地理上的连续性……世界文化(便)在这两种机制间不停摇摆。”①[美]弗兰科·莫莱蒂:《对世界文学的猜想》,诗怡译,《中国比较文学》2010年第2期。陈季同的《黄衫客传奇》,借用Moretti的说法,正是一个从唐传奇到法国19世纪传奇小说(roman)的波浪式传播的例证。从这个角度出发,文学史,或者说文学形式和思想的历史,除了以民族国家为框架、在时间的发展线上如树和枝丫一般从“起点”到“终点”地展开之外,它还可以置于翻译或者说跨文化改写的波浪式传播的空间场域中来探讨。陈季同的法文书写,正是一个跨越了民族国家的阻隔、在地理上具有连续性的“世界文学”的实践场所。
说到严家炎先生的学术品格,不少学者都提到,他最重要的特点是“用事实说话”。这种“对于被文学史排除在外的生动活泼的文学现象的关注”(陈思和语),对文学“事实”近乎执着的关切,背后是一种极为严谨的接近自然科学的学术精神。在我看来,严先生对陈季同《黄衫客传奇》的“发现”,与他在1990年代对金庸小说的研究,其实有一脉相承之处。严先生当年对金庸的研究,也曾引起诸多争议和讨论。如同对《黄衫客传奇》的强调,冒犯了“文学史”的合法性,对金庸小说的推崇,则在一定程度上质疑了“新文学”的合法性。严先生对金庸小说、俗文学以及陈季同的法文写作这些文学现象的关注,不仅仅是对文学史的拾遗补阙,他对这些文学“事实”的执着,最后往往推导出来的,是对我们习以为常的文学阐释框架的反思和质疑;而这些反思和质疑的结果,则是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方法与视野,乃至对整个学科边界的拓展。在人文学术的研究中,我们难免会因为理论或已有的研究框架,在对研究对象有所“洞见”的同时也有所“不见”;而严先生能“看见”这些不为人所察觉的“事实”,本身即说明他的思想具有很强的开放性。科学的严谨与自由,在他这里合于一身。
严家炎先生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奠基人、先行者,同时也身体力行地不断拓展着这一学科的边界。我们经常说“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但其实现代文学研究的对象远远不止“三十年”。这种对学科边界的不断突破,严先生之外,我们在钱理群、赵园、陈平原等诸多现代文学学者身上,也很容易看到。在一定程度上,不安于现状,或者说对自身学科边界的不断试探,在很多现代文学研究者这里,并不是危机时刻才有的产物,而几乎成了一种学科的“常态”。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建立本身,即与现代中国的政治、文化情境密不可分。这里,“现代文学”不仅仅只是一个研究对象,它还是回应不同时代情境下的思想、文化命题的重要方法。肇始于晚清的关于中国文学、文化和思想的现代性变革,在今天其实还处于未完成的状态:只要我们的现代性尚未完成,“中国现代文学”的边界,也就会不断朝向历史和未来敞开。这也是严先生同时作为学科的奠基人和开拓者所给予我们的重要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