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稀方
上午钱理群和温儒敏先生提到现代文学三大怪人:严家炎、樊骏和王信,后两者都在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我觉得很幸运,自来到文学所,一直和他们共事,学到了不少。
对于严家炎先生,我们也非常尊敬。2020年10月,我们已经在文学所为严家炎先生全集的出版召开了一个座谈会,主要由李建军召集。当时“全集”还没面世,新星出版社的领导来听取意见。那时候严家炎先生身体硬朗,他发表了一个主题演讲:《中国文化的精神出路》,这个演讲就是后来“全集”的“代序”。座谈会的纪要,已经发表于2021年初的《南方文坛》。今天来看到严先生身体已经大不如以前,非常感慨。北大中文系给严家炎先生举办的学术思想研讨会,规模要大得多了。钱理群老先生居然作为“学生代表”参会,让人肃然起敬,也感到严先生辈分地位之高。
在上一辈学者中,严家炎先生是一个高山仰止的人物。其特殊性,在我看来,在于他是一个既创立典律又超越典律的学人。一般来说,第一代学者创立文学史典律,第二代、第三代学者突破典律、超越典律。从年龄上说,严家炎先生是第二代学者,不过我觉得他较为特殊,即他是一个“一代半”学者。原因是,他既与上一辈学者一起创立了中国现代文学史典范,同时又与下一辈学者一起超越了典范。
较唐弢、王瑶这一辈学者,严家炎先生的确是一个年轻人。不过,他在1960年代初就作为重要角色参与了唐弢文学史的撰写。因为能力强,本来已经买好机票出国的他被唐弢先生点名扣下来。特别是新时期后,因为唐弢先生身体不好,便由严先生主持文学史的撰写出版工作。说严先生是这一套文学史的主要贡献者之一,是没有疑义的。
唐弢、严家炎主编的这套文学史,是我们上大学时的教材,影响巨大。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后面几代学人的中国现代文学知识框架,都是由这套教材建立起来的,这是我们后代学者进行学术研究的“前知识”。陈平原老师说“全集”不能概括严家炎先生的功绩,因为严先生影响最大的是这套文学史教材,不幸的是这套书不是他的个人著作,不能收入全集,这个说法我非常同意。陈老师还提出,北大中文系的影响,其实也主要是几套教材,如钱理群等人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等。
严家炎先生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是现代文学史典律的建立者,但他并不“守成”,而是在新时期以后,不断突破,思想之开放有时甚至于连年轻人都不及。这里主要谈一下他的文学史的视野。
严家炎先生对于现代文学史结构的创新,是众所周知的。他将国内少数民族文学、旧诗词以及通俗文学等,收入文学史,打破了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单一性。这些方面已经有很多人谈起,此处不再赘言。
我这里想说的是严家炎先生的一个不太为人注意的维度,即他在台、港、海外华文文学方面也多有涉猎。1993年,严先生去香港岭南学院,研究香港当代小说,并于次年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评论香港作家梁锡华的小说。在香港文学方面,更引人注意的当然是他的金庸研究。笔者并不赞成过高评价新派武侠小说,不过严先生对于金庸小说的倡导,无疑引发了人们对于香港文学独特性的瞩目。对于台湾文学,严先生也有涉及,他曾专门评过台湾现代诗人洛夫,发表过论文《悼念杰出的诗人洛夫先生》(《中华读书报》2018年5月23日),并评过台湾小说家张放的《泪洒相思地》(《小说评论》1992年第3期)。
值得一提的是,严家炎先生晚年旅居加拿大,多次参与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的活动。在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成立30周年暨第十届华人文学国际研讨会上,严先生专门做了一次发言。他提到,人们都说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却不知道早在公元5世纪前后,中国人就与北美洲人建立了联系,其根据是《梁书》中的“扶桑国传”,这说明中国文化很早就具有世界性。在这次会议发言上,严先生详细讨论了他所阅读的十几部加拿大华文文学作品,这其中包括陈浩泉的《寻找伊甸园》、黎玉萍女士的《突围》《病毒羔羊》和青洋女士的中短篇小说集《黑月亮》等小说,陈浩泉的《泉音》、梁丽芳女士的《开花结果在海外——爱蒙顿散记》和陈华英女士的《土拨鼠的启示》等散文。严家炎先生对于加拿大华文文学创作的系统阅读,是出人意料的,这使他建立了海外华文文学的视野,让他在谈论中国文学的时候,不仅仅限于民族国家的范围之内,同时也注意到作为语种文学的华文文学。陈平原先生说到,严先生的斯坦福大学之旅,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他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视野。我们也可以说,旅居加拿大的经历,让严先生拓展了原有的“中国文学”视野,克服了国内多数学者囿于内地文学的眼光。
国内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与海外华文文学研究是两个学科,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多数不具备海外华文文学知识。海外学者谈论中国文学的时候,他们所持的主要是一个语种的视野,即中文文学或华文文学。他们会谈中国内地文学,也会谈中国台湾文学、中国香港文学、东南亚文学乃至欧美华文文学。内地学者一般而言只关注中国内地文学,与海外学者无法对话。就此而言,作为一个前辈学者,严家炎的开放视野,值得我们学习。
特别需要注意的是,严家炎先生在文学史论述中,还将华人的外文创作纳入视野,这是很难得的。最常被人提到的,是他对于晚清时期陈季同的论述。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第一章,严先生专章论述了陈季同的法文创作小说《黄衫客传奇》,将其拔高到“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端”的高度,认为他是最早具有世界文学视野的人。严先生的这一做法,引起了很大争议,很多现代文学同行不同意这个观点。我的看法不太一样。
2021年6月,我们在兰州组织了一个“相遇与融合:首届华裔、华文文学学术研讨会”。会议由笔者负责的中国社科院文学所“海内外中文文学”重点学科与郭英剑教授负责的中国人民大学外语学院“美国亚裔文学研究”重大课题联合举办,西北师大外语学院承办。我们的基本思路是,对于华人的中文写作和外文写作的研究,在学科上分布在外文系和中文系,但它们显然是非常相关的,同一个人既写中文,也写英文,是常见的现象,将其人为割裂显然是不合适的。即使外文写作,也彰显华人的主体性,需要纳入研究。在这次会上,来自外文系和中文系的两批学者首次相遇,彼此拓展了研究视野,收获甚丰。从中文研究来说,收获就是将华人的外文写作纳入了研究,视野大大扩展。陈季同就是与会者的讨论对象之一。作为晚清驻法官员,陈季同的法语写作对于我们考察中国近代西学东渐和东学西渐,无疑具有重要意义。严家炎先生早在2010年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就把陈季同写进来,应该说他的学术视野具有前瞻性。
去年(2020)10月,严家炎先生在就《严家炎全集》接受采访的时候,谈到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亟待解决的文学史问题,他第一点就谈到海外华人文学,“一是一百多年来,中国文学的国际交流日益频繁,特别是海外华人的文学事业有了很大发展,但我们在这方面的了解和研究还不够充分,相互之间的交流也不够顺畅,海外华人作家外语书写的中国故事尚未受到足够重视,这些都值得我们注意”①李浴洋:《十卷〈全集〉,求实人生——严家炎先生访谈录》,《严家炎全集》第十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185页。。可见到了晚年,严家炎先生对于海外华文文学和华裔文学写作,已经有相当自觉的意识。如果严先生假以时日,再写文学史,估计会不太一样。事实上,在我看来,文学史本来就可以有多种写法。特别是翻译,目下翻译学界已有新的看法,这里不再多言。
看严先生全集,注意到有一个细节。1962年秋天,唐弢和严家炎先生参与主编的文学史在前门饭店举办三天审稿会议,以周扬为首的文学界领导人及学者作家参加。当时严家炎先生就向林默涵提出:“黄遵宪在1887年定稿的《日本国志·学术志》中,就已经提出了‘言文一致”、倡导‘俗语’的主张,这跟胡适三十年后的主张是一样的,我们白话文学史可不可以从黄遵宪这里讲起呢?”回答是否定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必须从‘五四’讲起,因为毛主席的《新民主主义论》已经刊了界线”②严家炎:《就〈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若干问题答客问》,《严家炎全集》第十卷,新星出版社2021年版,第2页。。严家炎先生这个有关于提前中国现代文学起点的想法,大大早于海外学者王德威等人的“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说法,可惜的是,他不得不按照上面的意思来写文学史。由此看,严先生的思想早就很开放,只不过被时代压制了,这大概是他在新时期后能够思想喷涌而出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