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黎琼
我和六岁的小女儿蹲在那里,几乎是屏着气,盯着眼前这条窄窄的石板路。农历七月的晚霞落在她的细发和脖颈上,她的身后是一处人工开凿的池塘,四面围着芦苇,像是被碧绿的巨大手掌握在中间。
我们在玩一个游戏,要数一数在一分钟里,会有多少虫子出现在这条石板路上。
一分钟何其速也。“过客”计有13 只蚂蚁,3 只马陆,1只西瓜虫,1 只花金龟。
黄昏的颜色更加深重,摇蚊在周围纷飞,像一块飞幕。我挥手驱赶着它们,边感叹:“短短一分钟,居然有这么多虫子穿过这条小路!”
晚霞也落在塘中野鸭和白鹅的身上,落在荷叶和花瓣上,花间有蜻蜓和蛱蝶来去,有蜘蛛结网。万物都在恒常中奔过季节,即使是不起眼的昆虫,也在它的轨道里运转有序。
孩子突然眼睛一亮,笑道:“妈妈,你听!这条路上,还有虫子的叫声一直一直在经过!”
可不。单只草丛一隅,蟋蟀就正不断将它的叫声送出。是“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蟋蟀。蟋蟀的动静,与星河的排列,同在一个时序里流转,同是一首诗的脉络与节奏。是“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的蟋蟀。蟋蟀登堂入室,预示着一年又要过去了,繁华到了消歇的时候,生活到了总结的时候。
我牵着孩子的手,悄悄靠近草丛,想着万一跟它打个照面也好。蟋蟀的叫声忽然塌陷了一片,但几秒后随即再次响起来,比刚才还要洪亮,并不将人类的足音放在眼里。
在我的记忆里,也有只蟋蟀在唱歌。那时住在一个茅屋里,杜甫“八月天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里的那种茅屋,却也是毫不含糊的三间房。屋顶堆着重重的茅草,是风雨的颜色。茅檐很低,檐下有燕子的窝。墙是黄泥垒的,泥里藏着草种子,草茎钻出了泥墙。想象一下,春天墙上生青草!茅屋所在的院子,还住着芫荽、白菜、辣椒、小葱、黄瓜,住着月季、凤仙、鸡冠花,还住着鸡、鸭、蚂蚁、蟋蟀、瓢虫、独角仙,以及,一个我。夜里,月光落到屋顶,茅草闪着霜的白光,四周不闻蟋蟀的鸣叫。半夜,万籁俱寂,它却在床底下意外地响起来,瞿瞿瞿,瞿瞿瞿……正是公元前那只蟋蟀,从《诗经》里欢唱着行路千年,在那时经过了我,将它的歌声分给了我。
那个小院子朴素而圆满,我自在其中,身心松弛,感觉就像一只蟋蟀,对着刚在东边长出来的阳光,满意地打着喷嚏。《诗经》那时,人和万物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相安,互相撑持,亲密无间。人对自然固然存着实际的索求,但这些索求是简单、明确且合乎常理的,并不妨碍人们对万物怀抱着缤纷、朴厚的深情。一只虫子,从这样的深情里看去,也都是亲切的,可爱的。读《诗经》固然可多识鸟兽草木之名,但这些浑朴本色的名称后面,实在还有人嵌在心上的眼睛。这也是《诗经》敦厚温柔之所在,见其心性之善、关系之真和万物之美。
废名有篇《蝇》,提到周邦彦一首词,“拿蝇子来比女子,而且把这个蝇子写得多么有个性,写得很美好。”词是这么写的:“冬衣初染远山青,双丝云雁绫,夜寒袖湿欲成冰,都缘珠泪零。情黯黯,闷腾腾,身如秋后蝇,若教随马逐郎行,不辞多少程。”是一个女子甘愿变成苍蝇,追逐她的爱人所骑的马,一路相随而去。废名感叹说:“若敢于将女子与苍蝇同日而语之,天下物事盖无有不可以入诗者矣。”以苍蝇作比,见出爱使人变得卑微,“低到尘埃里”。《诗经》则更有过之,直将虫子拿来譬喻最美的人物。
它说美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因其经典,广为人知,很少有人会逐字探究。皮肤白润,如猪凝冻的脂肪;脖子丰白,像天牛的幼虫;额头广而方,像螓(似蝉而略小的一种昆虫);眉毛长且弯,像蚕蛾的触须。还有“彼君子女,卷发如虿。我不见兮,言从之迈。”对于美人的头发,它不惮于用蝎子这类毒虫形容。我们惊异于这想象的大胆,比喻的骇俗,是不了解先人对昆虫所怀的亲昵、熟络的情感。他们对自然用情如此之深,任何昆虫都有其闪光点和可爱处,配得上最钟情的任何事物。
实在在陶渊明的诗里,人与万物也是如此坦荡且亲密。他对自然所怀的诚恳,所达的体贴,后世田园诗人无人可及。他躬耕畎亩之中,日与鸟兽草木亲近,如与老友朝夕相对。“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是亲切的,家常的,蓬勃的。看见了,就说出来了,所以质直无华,颇像“田家语”,其风骨却是雄健的,有浩瀚自然的呼应和驰援,是各种生命之间的相与应和。春的气息是潜行而来的,他却与虫和草木一样敏锐地觉察到:“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虫是惊醒的,还有些迷糊和茫然,暗中还在嘀咕着,草木却“已赶趟儿似的,一个个都出来了。舒活舒活筋骨,抖擞抖擞精神,”有种复活般的快慰。这是个粗头乱服般的春天,却不掩其奔逸的生气。
自然自古就滋养着人,缓慢而深入地丰富着我们,使我们完整。只是,时代飞驰,变化太快,一些事物被抽离,许多“多余”被甩出。我们被迫与自然远离,变得像苍白的纸片人。深夜十一点半的城市,不眠人听得到地铁驰过,有谁曾在意过虫鸣声消失了多久吗?
叶圣陶怀念虫声,盛赞“它们高、低、宏、细,疾、徐、作、歇,仿佛曾经过乐师的精心训练,所以这样地无可批评,踌躇满志。其实他们每一个都是神妙的乐师;众妙毕集,各抒灵趣,那有不成人间绝响的呢。……虫声终于是足系恋念的东西。”
法布尔购置一块偏僻的不毛之地,却不只为了虫声,是要全副身心与昆虫生活在一起。“这儿的昆虫确实是又多又全,而我所见到的只不过是一小部分,而且非常的不全。如果我能与它们交谈的话,那么,我就会忘掉孤苦寂寥,情趣盎然。这些昆虫,有的是我的新朋,有的则是我的旧友,它们全都在我这里,挤在这方小天地之中,忙着捕食,采蜜,筑窝搭巢。”他因此称荒石园为“美丽迷人的伊甸园”,并为几乎每一种虫撰写了诗一般的文章。
眼前此刻,盛夏的蟋蟀正叫得盛大。(在大张旗鼓的运作中,自然终于开始镶嵌到城市的拼图里。就像我们此时所在的这里,虽然自然只迁移了一小部分于此处,却不失其多样性和趣味。)是公元前那只蟋蟀,那只无时无刻不在翻越时光长河的蟋蟀,也在这一刻,路过有心人的耳朵。我和孩子们默默地听了一阵。它于我,更多是提醒岁月无声流走的若干影像,和古人抹在时光墙上的怅惘;但对于孩子们,它不啻是一份小小的“童年的惊喜”,打在记忆上的印记。
小女儿意犹未尽。一进家门,她就奔向她的小书柜,翻出一摞《生命的故事》。我将她搂在怀里,翻开其中一本,努力用纪录片里那样沉着的声音念道:
“蟋蟀妈妈从尾巴处,伸出一根长长的管子,猛地插进土里。于是,卵就顺着管子嗖嗖地进到了土里。
秋天,凉凉的风吹过草丛。不过土里要比外面暖和多了。很快,就刮起了冷飕飕的北风。寒冷的冬天到了。
……接着,春天到了。当大地变得一片翠绿的时候,卵孵化了。
小小的、弯弯的‘肉虫’从土里爬了出来。……”
蟋蟀诞生了。生命诞生了。一切有了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