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南渡北归

2022-11-16 02:30祝勇
视野 2022年21期
关键词:朝云惠州苏东坡

/祝勇

有人喜欢豪放,有人喜欢婉约,有人喜欢壮烈,有人喜欢静美,但几乎人人都爱苏东坡。

古往今来,苏迷太多了,每到腊月十九,历朝历代都有人给苏轼过生日,直到今天依然如此。林语堂认为,苏轼的人格是极为丰富的,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一个百姓的朋友、一个大文豪和大书法家、创新的画家、造酒实验家、一个工程师、一个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专唱反调的人、一个月夜徘徊者、一个诗人或一个小丑。也正因如此,似乎每个人都可以在苏轼身上找到心心相印的地方。

然而,越是这样光芒璀璨的人物,越发难以让人理解。苏轼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这么说来,苏轼是个极其外向的人。而他常常又陷入不可与人道半分的虚无,“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变得无比内向。他对世界的虚无感要远甚常人。

若论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从现实生活来看,苏轼是一个失败者,却比无数的成功者,更长久地徘徊在我们的心里。他是一个伟大的凡人,在做一个凡人这件事上,苏轼比任何人都出色。

总的来说,这期视点,我们打开的是一个失败者的世界。

苏东坡是一个容易感伤的人,也是一个善于发现快乐的人。

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苏东坡在五十八岁上被罢礼部尚书,出知定州,临行前他遣散家臣,把家中一位名叫高俅的小史(书童)送给曾布,曾布未收,苏东坡又送给王诜。七年之后,公元1100年,王诜派高俅给自己的好友、时为端王的赵佶送篦刀,正巧赶上赵佶正在花园里蹴鞠,不想那高俅原来球技很高,赵佶与他对踢,他毫不含糊,赵佶一喜之下,不仅收下了篦刀,连送篦刀的人也一起收下了,宋人王明清《挥麈后录》记载过此事。

几个月后,宋哲宗死,赵佶继位,史称宋徽宗,高俅由殿前都指挥使一路官拜太尉,从此贪功好名,恃宠营私,成了白话小说《水浒传》里的那个大反派。

第二年,绍圣元年(公元1094 年),高太后去世的那一年,十四岁的宋哲宗真正执掌朝政,这位青春叛逆的少年天子突然感到与朝廷上失意多年的新政派(王安石那一派)那么地情投意合——前者被太皇太后压制、被元祐大臣们漠视了很多年,仿佛他是空气,在朝廷上根本不存在;后者则多年来一直被排斥在外,正等着机会报仇雪恨。北宋政治又面临着一场一百八十度的翻转,苏东坡的亲友,如弟弟苏辙,学生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也都受到牵连。李一冰说:“仇恨与政治权力一旦相结合,则其必将发展为种种非理性的恐怖行为,几乎可以认定为未来的必然。”尽管苏东坡此时已被贬至定州,天高皇帝远,但他在元祐年间得到重用,本身就是“罪过”,他必须为自己的“罪过”付出代价。

对苏东坡的各种投诉,又汇聚在皇帝身边。罪名,依旧是“讥斥先朝”“以快怨愤之私”,没有一点创意。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政治是不讲理的。

那就随他们加吧。

总之,哲宗王朝开张,第一个就要拿苏东坡开刀祭旗。

既然命运无可逃遁,那段时间,苏东坡索性与定州的同好不停地饮酒、作诗、听歌、言笑。他对李之仪说:“自今以后,要如现在这样大家同在一起的日子,恐怕很难期望了,不如与你们尽情游戏于文词翰墨之间,以寓其乐的好。”

浩大的宿命缓缓降临,他竟没有一丝怨愤与哀伤。

闰四月初三,苏东坡终于接到朝廷的诏告,撤销他的端明殿学士和翰林侍读学士两大职务,出知英州。

从河北的定州前往广东的英州,如此漫长的道路,没有飞机,没有高铁,必须徒步行走,中间要跨过无数的山脉与大河,对于一位六旬老人,能活着走过来就不容易,连苏东坡都认为自己必将死于道途。但这一路,苏东坡不仅走过来了,而且还玩得挺高兴。

宋代不杀文官,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贬官文化。官场放逐,反而使许多文人官僚寄情山水,在文化上完全了自我。柳宗元写“永州八记”,范仲淹写《岳阳楼记》,欧阳修写《醉翁亭记》,苏东坡写前后《赤壁赋》,都是在他们受贬之后。但很少有人比苏东坡走得更远。他的道路始于西部的眉州,向东到汴京,向北到定州,此次又要向南,折往英州,不久,他还要渡海,抵达更加荒远的琼州。大宋帝国的地图上,留下他无数的折返线。这些线路,就像他在政治上的颠簸曲线一样,撕扯着他,也成全着他,让他的生命获得了别人所没有的空间感。

他带着家人从帝国北方的定州出发,钻入茫茫的太行山时,正逢梅雨时节,凄风苦雨打得他们睁不开眼。风雨晦暗,道路流离,他心里的家国忧患丝毫不比杜甫少,但他脸上,见不到杜甫的愁苦表情。到赵州时,雨突然住了,无数条光线从云层背后散射下来,苏东坡描述其“西望太行,草木可数,冈峦北走,山谷秀杰”。山川悠远,犹如摊开的古画,或者一曲轻歌,无限地延长。他的心一下子变得无比的透彻与明净,于是写下一首《临城道中作》:

逐客何人着眼看,

太行千里送征鞍。

未应愚谷能留柳,

可独衡山解识韩。

前两句主要是自嘲,身为逐客,在路上连个正眼看的人都没有,唯有绵绵无尽的太行山,目送他远行。后两句主要是自慰——他自比为唐朝柳宗元,因为永贞革新失败,贬居永州,才有了山水忘情之乐;还有韩愈,因为被贬到连州阳山,后来遇到朝廷赦免,改任江陵法曹参军,才能在赴任的途中,一睹衡山的壮丽雄姿。

至滑州后,苏东坡得朝廷恩准,改走水路。到达当涂县慈湖夹时,已是溽热的六月,平地而起的大风阻断了苏东坡的去路。前路迢迢,生死未卜,苏东坡闷坐舟中,望着水浪翻卷,一脸的茫然。突然间,他听到叫卖炊饼的声音,起初还以为是错觉,仔细看时,却见一条小舟在水浪里颠簸而来。小舟为他送来的不只是充饥的炊饼,还有山前墟落人家的消息。空茫的旅途,百里不见一线炊烟,这小小的消息,竟让他感到来自人间的暖意。

这一时刻,他内心里的细微感动,我们同样可以从他的诗里找到:

此生归路愈茫然,

无数青山水拍天。

犹有小船来卖饼,

喜闻墟落在山前。

苏东坡是一个容易感伤的人,也是一个善于发现快乐的人。当个人命运的悲剧浩大沉重地降临,他就用无数散碎而具体的快乐来把它化于无形。这是苏东坡一生最大的功力所在。他是天生的乐天派,相比之下,他推崇的唐代诗人白乐天(白居易)只能是浪得虚名,白白乐天了。

那天晚上,在慈湖夹,苏东坡躺在船上,一直待到月亮西落,突然间听见艄公喊道:“风转向了!”他们的船,才又悄悄起航,向帝国的深处行进。

苏东坡是在那一年的九月翻过大庾岭的。

岭南,因地处“五岭”(也叫“南岭”,即大庾岭、骑田岭、都庞岭、萌渚岭、越城岭)之南而得名。即使到了宋代,也是遥远荒僻之地,用今天的话说,叫欠发达地区,只有广州等少数港口城市相对繁荣。五岭磅礴,隔断了中原的滚滚红尘,周围只有望不到头的大山。而那些山,就是用来跋涉的。唐代的诗人宰相张九龄曾经主持开凿过大庾岭驿道,劈山炸石,以打通中原与岭南,算是开了一条“国道”了吧,但即使“国道”,也是异常艰险。

翻过去,就是岭南了。

苏东坡是中国历史上被贬谪到大庾岭以南的第一人。

那才是“西出阳关无故人”。

那关,是南岭第一关——梅关。它像一道闸门,分开赣粤两省。梅关隘口的古驿道,同样是张九龄主持开建的,而石壁上两个巨大的“梅关”题字,却是宋代嘉祐八年(公元1063 年)刻上去的。苏东坡来时,那两个字已赫然在目。

他写下《过大庾岭》:

一念失垢污,

身心洞清净。

浩然天地间,

惟我独也正。

今日岭上行,

身世永相忘。

仙人拊我顶,

结发授长生。

他的诗里,早已不再有绝望和抱怨,只有宽容和接受。他既乐天,又悯人。乐天,是乐自己;悯人,是悯百姓。李一冰说:“死生祸福,非人所为,人亦执着不得。苏东坡今日行于大庾岭上,孑然一身,宠辱两忘,决心要把自己过往的身世,一齐抛弃在岭北,要把五十九年身心所受的污染,于此一念之间,洗濯干净,然后以此清净之身,投到那个叫作惠州的陌生地方,去安身立命。”他的生命里,不再有崎岖和坎坷,只有云起云落,月白风清。

这个梅关,还真是梅之关。梅关南北遍植梅树,每至寒冬,梅花盛开,香盈雪径。一过梅关,大面积的梅花就闯进了苏东坡的视线,盛开如云。

那时才是十一月,苏东坡刚到广东惠州,松风亭下的梅花就开了。苏东坡的心底,情不自禁地涌起一阵感慨。他想起了黄州,在春风岭上见到细雨梅花,后来他在诗中记录了当年的憔悴:“去年今日关山路,细雨梅花正断魂。”或许,他也想起了《寒食帖》,想起自己在宿醉之后醒来,看见庭院里的海棠花飘落满阶,零落成泥,内心曾被一种巨大的孤独感所包围。如今,那黄州已被他抛到万里云山之外,对梅花的冷艳幽独,他已心领神会,他笔下的梅花,也呈现出另外一副模样。

他抬笔,写了一首诗:

春风岭上淮南村,

昔年梅花曾断魂。

岂知流落复相见,

蛮风蜑雨愁黄昏。

长条半落荔支浦,

卧树独秀桄榔园。

岂惟幽光留夜色,

直恐泠艳排冬温。

松风亭下荆棘里,

两株玉蕊明朝暾。

海南仙云娇堕砌,

月下缟衣来扣门。

酒醒梦觉起绕树,

妙意有在终无言。

先生独饮勿叹息,

幸有落月窥清樽。

梅兰竹菊四君子,苏东坡专门画竹,不见他画梅,但他的诗里有梅。苏东坡这首《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是读诗者绕不过去的。因为这诗,把梅花的秀色孤姿描摹到了极致。南宋朱熹,最恨苏东坡,唯有这首诗,他曾不止一次地唱和。清代纪晓岚为此感叹:“天人姿泽,非此笔不称此花。”苏东坡不画梅,扬无咎替他画了。扬无咎笔下的墨梅,不是“近墨者黑”,而是在黑白中营造出绚丽耀眼的光芒与色彩。阳性的枝干,挺拔粗粝,阴性的梅花,圆润娟秀,那渊静的黑,与纯净的白,彼此映衬和成就,各有风神与风骨。

梅花没有变,是人变了。他的身体变老了,他内心却变得雄健了,就像眼前的梅花,不惧夜寒相侵。他早已看透人世沧桑,五毒不侵。

就像今天人们常说的,半杯子水,他不看那失去的半杯,只看还剩下的半杯。

最经典的例子,当然是他吃羊脊骨的故事。

那时,惠州城小,物资匮乏。由于经常买不到羊肉,苏东坡就从屠户那里买没人要的羊脊骨。苏东坡发现这些羊脊骨之间有没法剔尽的羊肉,于是把它们煮熟,用热酒淋一下,再撒上盐花,放到火上烧烤,用竹签慢慢地挑着吃,就像吃螃蟹一样。这就是今天流行的羊羯子的吃法。它的祖师爷,依然可以追溯到苏东坡。后来苏东坡给苏辙写信,隆重推出他的羊脊骨私家制法,对自己的创造力沾沾自喜。还说,这样做,会让那些等着啃骨头的狗很不高兴。

对于苏东坡这样的吃货,遥远、荒僻的惠州并不吝啬,它以槟榔、杨梅、荔枝这些风物土产犒劳苏东坡贪婪的味蕾,让苏东坡这个地道的蜀人乐不思蜀。荔枝这种水果,为南国特产,在山重水隔的中原,十分少见,对苏东坡来说,也很新奇。在苏东坡心中,荔枝之味,“果中无比”,它的丰肥细腻,只有长江上的瑶柱、河豚这两种水产可以媲美。苏东坡为荔枝写过不少诗,最有名的,就是这一首:

罗浮山下四时春,

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支三百颗,

不辞长作岭南人。

苏东坡在家书中跟儿子开玩笑说,千万别让自己的政敌知道岭南有荔枝,否则他们都会跑到岭南来跟他抢荔枝的。

然而,帝国的官场,比赣江十八滩更凶险。

就在过赣江十八滩时,苏东坡收到了朝廷把他贬往惠州的新旨意。

苏东坡翻山越岭奔赴岭南的时候,他的老朋友章惇被任命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成为帝国的新宰相。

苏东坡曾戏称,章惇将来会杀人不眨眼,不过那时二人还是朋友。后来的历史,却完全验证了苏东坡的预言。苏东坡到惠州后,章惇一心想拿他开刀,以免他有朝一日卷土重来。由于宋太祖不得杀文臣的最高指示,他只能采取借刀杀人的老套路,于是派苏东坡的死敌程训才担任广南提刑,让苏东坡没有好日子过。苏东坡过得好了,他们便过不好。

那时,苏东坡的儿子苏迨等人已经去了宜兴,他的身边,只有儿子苏过,侍妾朝云、碧桃。

苏东坡的家伎本来不多,在汴京时也只有数人而已,与士大夫邸宅里檀歌不息、美女如云的阵势比起来,已称得上寒酸了。此番外放,前往瘴疠之地,苏东坡更是把能遣散者都遣散了,唯有朝云,死也不肯在这忧患之际离开苏东坡,尤其在王闰之过世之后,这六十多岁老人的饮食起居,没有人照顾不行,所以她坚决随同苏东坡,万里投荒。

朝云之于苏东坡,并没有妻子的名分,却不失妻子的忠诚与体贴,朝云的存在,让晚年的苏东坡,多了一份安慰。

到达惠州的第二个秋天,苏东坡与朝云在家中闲坐,看窗外落叶萧萧,景色凄迷,苏东坡心生烦闷,便让朝云备酒,一边饮,一边吟出一首《蝶恋花》。

这词是这样的:

花褪残红青杏小。

燕子飞时,

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

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

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

多情却被无情恼。

苏东坡的这首《蝶恋花》本不是为朝云而作的,在词里,他把自己当成一个在暮春时节站在墙外偷看墙内少女荡秋千的偷窥者,后来那少女发现了有人在偷窥,就从秋千上下来,悄悄跑掉了,她的笑声,也越来越远。所谓“多情却被无情恼”,不是抱怨,而是自嘲,像苏东坡这样坦然在词里写进自己的尴尬的词人,文学史上少见。

朝云是在绍圣三年(公元1096 年)的七月里死去的,那是她随苏东坡到达惠州的第三个年头,死因是染上了当地的瘟疫。果然是岭南这瘴疠之地害死了她,或者说,是苏东坡的流放,害死了她。

苏东坡的第一位夫人王弗死时,二十七岁。

苏东坡的第二位夫人王闰之死时,四十五岁。

朝云死时,只有三十四岁。

苏东坡悲苦流离的一生,曾先后得到三位女子的倾心眷顾,她们却又先后华年而逝,对于苏东坡,是幸,还是不幸?

有人说,“‘枝上’二句,断送朝云”。

朝云死后,苏东坡终身不再去听《蝶恋花》。三个月后,十月的秋风里,惠州西湖边,梅花又放肆地盛开了。西湖的名字,是苏东坡起的;西湖上的长堤,同样是苏东坡捐建的。西湖的一切,都与从前一样,只是此时,苏东坡的身边,永远不见朝云的身影。她就葬在湖边的山坡上,离苏东坡并不遥远。暮树寒鸦,令苏东坡肝肠寸断,望着岭上梅花,苏东坡悲从中来,写下一首《西江月》:

玉骨那愁瘴雾,

冰姿自有仙风。

海仙时遣探芳丛,

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翻嫌粉涴,

洗妆不褪唇红。

高情已逐晓云空,

不与梨花同梦。

朝云就这样走了,若她是蝴蝶,该有多好,会在每年花开时节,回来寻他。

北回归线的阳光照亮苏东坡苍老的面孔,荡秋千的少女却永远隐匿在黑暗中,永远不再复现。纵然长夜寒凉透骨,梦醒时,却天空深邃,云翳轻远。

继续。

朝云的死,没有让政敌们对苏东坡生出丝毫怜悯之心,苏东坡内心的从容,却令他们大为不爽。那缘由,是苏东坡的一首名叫《纵笔》的诗,诗是这样写的:

白发萧萧满霜风,

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

道人轻打五更钟。

这首诗,苏东坡说自己虽在病中,白发萧然,却在春日里,在藤床上安睡。这般的潇洒从容,让他昔年的朋友、后来的政敌章惇大为光火,说:“苏东坡还过得这般快活吗?”朝廷上的那班政敌,显然是不愿意让苏东坡过得快活的,苏东坡快活了,他们就不快活。他们决定痛打苏东坡这只落水狗,既然不能杀了苏东坡,那就让他生不如死吧。朝云死后的第二年(公元1097 年),来自朝廷的一纸诏书,又把苏东坡贬到更加荒远的琼州,任昌化军安置,弟弟苏辙也被谪往雷州。

苏东坡知道,自己终生不能回到中原了。那时的苏东坡,白发苍然,孑然一身,只有最小的儿子苏过,抛妻别子,孤身相随。年轻的苏过,过早地看透了人世的沧桑,这也让他的内心格外早熟。他知道,父亲一贬再贬,是因为他功高名重,又从来不蝇营狗苟。他知道,人是卑微的,但是自己的父亲不愿因这卑微而放弃尊严,即使自然或命运向他提出苛刻的条件,他仍不愿以妥协而实现交易。这一强硬的姿态是原始的,类似于自然物的仿制。一座山、一块石、一棵树,都是如此。甚至一叶草,虽然弱不禁风,也试图保持自己身上原有的奇迹。这卑微里,暗藏着一种伟大。所以,有这样一个父亲,他不仅没有丝毫责难,相反,他感到无限的荣光。苏过在海南写下《志隐》一文,主张安贫乐道的精神,苏东坡看了以后,心有所感,说:“吾可以安于岛矣。”

在宋代,已经有了“海南”之名。海南岛在大海之中,少数民族众多,语言、风俗皆与大陆迥异,《儋县志》记载:“盖地极炎热,而海风苦寒。山中多雨多雾,林木阴翳,燥湿之气不能远,蒸而为云,停而为水,莫不有毒。”苏东坡在给皇帝的谢表中,描述了全家人生离死别的场面:

生无还期,死有余责……而臣孤老无托,瘴疠交攻。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外,宁许生还?念报德之何时,悼此心之永已。俯伏流涕,不知所云臣无任。这摧肝断肠的景象,将被历史永远记下。

不出苏东坡所料,到达海南后,他看到的是一个“食无肉,出无舆,居无屋,病无医,冬无炭,夏无泉”的“六无”世界。

但对于苏东坡来说,最痛苦的,还不是举目无亲,“百物皆无”,而是没有书籍可读。仓皇渡海,当然不会携带书籍,无书可读的窘境,常令苏东坡失魂落魄。于是,苏东坡父子就开始动手抄书。苏东坡在《与程秀才三首》其三中写道:“儿子到此,抄得《唐书》一部,又借得《前汉》欲抄,若了此二书,便是穷儿暴富也。”

元符二年(公元1099 年)五月,友人郑嘉会从惠州隔海寄来一些书籍,对苏东坡父子,如天大的喜讯,他们在居住的桄榔庵里将书籍排放整齐。在《与郑嘉会二首》之一中,苏东坡说:“此中枯寂,殆非人世,然居之甚安。况诸史满前,甚可与语者也。著书则未,日与小儿编排整齐之,以须异日归之左右也。”

那段日子里,父子二人以诗文唱和,情深感厚,情趣相得。《宋史》记载,苏辙曾说过这样的话:“吾兄远居海上,惟成就此儿能文也。”

在黄州时,苏东坡以为自己堕入了人生的最低点,那时的他并不知道,他的命运,没有最低,只有更低。但是对人生的热情与勇气,仍然是他应对噩运的杀手锏。在儋州,他除了写书、作诗,又开始酿酒。有诗有酒,他从冲突与悲情中解脱出来,内心有了一种节日般的喜悦。

与苏东坡泛舟赤壁的西蜀武都山道士杨世昌“善作蜜酒,绝醇酽”,苏东坡特作《蜜酒歌》赠他。诗里写了酿制蜜酒的过程:第一天酒液里开始有小气泡,第二天开始清澈光亮,第三天打开酒缸,就闻到了酒香。打量着这甘浓的美酒,苏东坡已经口齿生津了。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苏东坡酿出的蜜酒,喝下去似乎并不那么甜蜜,反而会导致严重的腹泻。有人曾问苏东坡的两个儿子苏迈、苏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是酿酒秘方有问题,还是酿造工艺有问题?两位公子不禁抚掌大笑,说,其实他们的父亲在黄州仅仅酿过一次蜜酒,后来再也没有尝试过,那一次酿出来的味道跟屠苏药酒差不多,不仅不甜蜜,反而有点儿苦苦的。细想起来,秘方恐怕没有问题,只是苏东坡太性急,可能没有完全按照规定的工艺去酿,所以酿出来的不是蜜酒,而是“泻药”。

在黄州,苏东坡酿过蜜酒;在颍州,他酿过天门冬酒;在定州,他酿过松子酒;在惠州,为了除去瘴气,他再酿过桂酒;此时在海南,为了去三尸虫,轻身益气,他再酿天门冬酒。他在《寓居合江楼》末句“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后自注云:“予家酿酒,名罗浮春。”他还写过一篇《东坡酒经》,难怪林语堂先生在《苏东坡传》中称其为“造酒试验家”。

刚到海南时,苏东坡经常站在海边,看海天茫茫,寂寥感油然而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孤岛。后来一想,九州大地,这世上所有的人,不都在大海的包围之中吗?苏东坡说,自己就像是小蚂蚁不慎跌入一小片水洼,以为落入大海,于是慌慌张张爬上草叶,心慌意乱,不知道会漂向何方。但用不了多久,水洼干涸,小蚂蚁就会生还。从人类的眼光来看,小蚂蚁很可笑,同样,从天地的视角里,他自己的个人悲哀也可笑。

公元1100 年,写一手漂亮的瘦金体的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下旨将苏东坡徙往廉州,苏辙徙往岳州。只不过这次渡海,不是从大陆奔赴海南,而是从海南岛渡海北归,返回大陆。

无论对于苏东坡,还是他之后任何一个被贬往海南的官员,横渡琼州海峡都将成为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段旅程。宋代不杀文官,那个被放置在大海中的孤岛,对于宋代官员来说,几乎是最接近死亡的地带。因此,南渡与北归,往往成为羁束与自由的转折点。但对苏东坡来说,官位与方位的落差,都不能动摇他心里的那根水平线,所谓“吾道无南北,安知不生今”。因为他在自己的诗、画里找到了足够的自由,徜徉其中,无端来去、追逐,尽享欢乐。因此,地位和地理的变化已经不那么重要,好像不管在哪里,他都能得到一种不曾体验过的美。这让他在颠沛之间,从来不失希望与尊严;那份动荡中的安静,在今天看来更加迷人。他在澄迈留下的一纸《渡海帖》,没有心率过速的痕迹,相反,这帖里有一种静,难以想象,静如石头的沉思。

他就这样告别了那个岛,告别了台风与海啸,告别了那些朝朝暮暮的烈日与细雨,告别了林木深处的花妖,带上行囊里仅有的书,重返深远的大陆。再过大庾岭时,一位白发老人看到苏东坡,得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苏东坡,便上前作揖说:“我听说有人千方百计要陷害您,而今平安北归,真是老天保佑啊!”

苏东坡听罢,心里已如翻江倒海,挥笔给老人写下一首诗:

鹤骨霜鬓心已灰,

青松合抱手亲栽。

问翁大庾岭头住,

曾见南迁几个回。

越过南岭,经赣江入长江,船至仪真时,苏东坡跟米芾见了一面。米芾把他珍藏的《太宗草圣帖》和《谢安帖》交给苏东坡,请他写跋,那是六月初一。两天后,苏东坡就瘴毒大作,猛泻不止。到了常州,苏东坡的旅程,就再也不能延续了。

七月里,常州久旱不雨,天气燥热,苏东坡病了几十日,二十六日,已到了弥留之际。

他对自己的三个儿子说:“吾生无恶,死必不坠。”

意思是,我这一生没做亏心事,不会下地狱。

又说:“至时,慎毋哭泣,让我坦然化去。”

苏东坡病中,他在杭州时的旧友、径山寺维琳方丈早已赶到他身边。此时,他在苏东坡耳边大声说:“端明宜勿忘西方!”

苏东坡气若游丝地答道:“西方不无,但个里着力不得!”钱世雄也凑近他的耳畔大声说:“固先生平时履践至此,更须着力!”

苏东坡又答道:“着力即差!”

苏迈含泪上前询问后事,苏东坡没有做出任何回应,溘然而逝。

那一年,是公元1101 年,12 世纪的第一个年头。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

黄州惠州儋州。

这是苏东坡在北上途中,在金山寺见到李公麟当年为他所作的画像时即兴写下的一首诗,算是对自己一生的总结。

有人曾用“八三四一”来总结苏东坡的一生:“八”是他曾任八州知州,分别是密州、徐州、湖州、登州、杭州、颍州、扬州、定州;“三”是他先后担任过朝廷的吏部、兵部和礼部尚书;“四”是指他“四处贬谪”,先后被贬到黄州、汝州、惠州、儋州;“一”是说他曾经“一任皇帝秘书”,在“翰林学士知制诰”的职位上干了两年多,为皇帝起草诏书八百多道。

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说,苏东坡的选择,“是奉儒家而出入佛老,谈世事而颇作玄思;于是,行云流水,初无定质,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这里没有屈原、阮籍的忧愤,没有李白、杜甫的豪诚,不似白居易的明朗,不似柳宗元的孤峭,当然更不像韩愈那样盛气凌人不可一世。苏东坡在美学上追求的是一种朴质无华、平淡自然的情趣韵味……并把这一切提到某种透彻了悟的哲理高度”。

李泽厚先生还说,苏东坡“对从元画、元曲到明中叶以来的浪漫主义思潮,起了重要的先驱作用。直到《红楼梦》中的‘悲凉之雾,遍布华林’,更是这一因素在新时代条件下的成果”。

九百年后,2000 年,法国《世界报》在全球范围内评选1001—2000 年间十二位世界级杰出人物,苏东坡成为中国唯一入选者,被授予“千古英雄”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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