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苡辰 陕西艺术职业学院美术与设计学院
文化地理学是从地理空间角度阐释人类文化活动的起源、传播、迁转,文化与生态的关系,文化景观的建构及空间分布、组合和发展规律的人文地理学科。现从文化地理学这一学科的研究主题和动向出发,深入分析大唐不夜城的地理景观在再现盛唐文化过程中所涉及的地域意识、身份认同、历史重写、权力冲突等问题。
西安市区南郊、大雁塔南侧的大唐不夜城作为“以历史文化、旅游资源为依托,将旅游观光、休闲娱乐融为一体、重现大唐盛世风采的文化商业步行街区”,已成为人文西安的重要文化地理景观。本文拟从文化地理学的研究视角,将大唐不夜城作为一个社会、文化、历史、审美、权力、意识形态等多维交织的文本进行研究,分析大唐不夜城在盛唐文化的地景再现中的独特之处,以期为当代重大文化景观的设计和保护提供一定的参考。
西方文化地理学兴起于20世纪20年代,其标志是1925年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授卡尔·索尔(Carl.O.Sauer)《景观形态论》(The Morphology of Landscape,1925)一文的公开发表。作为人文地理学的分支学科之一,根据卡尔·索尔的研究,文化地理学并不是一门“研究普遍性科学规律”的学科和研究方法,相反,他认为地理学研究应该从一般地区差别的基本体验入手,换言之,即应该研究“地区及生命的独特构造”。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提出“把地理景观看作是一种综合景象,集中对它进行研究,以找到当地文化的整个运转过程”。卡尔·索尔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之前一直执教伯克利,他的观点影响巨大,以至于“文化景观”成为文化地理学研究的基本切入点和五大研究主题——文化生态学、文化源地、文化扩散、文化区和文化景观——之一。20世纪80年代以后,随着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文化转向”,西方“新文化地理学”兴起。该理论流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及著作分别为丹尼斯·科斯格罗夫(Denis Cosgrove)的《景观图解》(The Iconography of Landscape,1988)和彼得·杰克逊(Peter Jackson)的《意义之图》(Maps of Meaning,1989)。与传统文化地理学不同,新文化地理学在“文化景观”的研究中呈现出若干新动向。
第一,强调文化景观建构与文化、政治、社会、权利、意识形态等的关系。“文化景观”作为文化地理学学科最早的研究主题,其在索尔的研究中主要是“由自然景观通过文化群体的作用而形成。文化是动因,自然区域是媒介,文化景观是结果”。简言之,传统“伯克利学派”将文化景观看作文化通过人的行为在自然景观上的客观再现。“新文化地理学”的倡导者则受到英美国家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马克思主义唯物主义、文化政治学等理论的影响,他们认为文化既不是内生的,也不是和自然截然相对的,“文化是一个跟权力密切相关的概念”,“是不同社会集团之间发生冲突的舞台”。作为意义的呈现与表征的“文化景观”,它并不是简单的对历史文化的复制,而是一种复杂的意识形态建构;它不仅是各种权力关系的冲突场域,而且也从根本上生产着新的权力。
第二,突出“文化景观”的生产、文本、话语、身份认同等属性,注重其意义的微观分析。“新文化地理学”研究还主动吸收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德里达的解构主义、语境主义、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后殖民主义身份研究等理论,深入分析文化景观的社会生产和消费、文本化和互文性、语境性、话语建构和权力实践、民族或地域身份认同等过程和特点,从而使景观研究与文化学、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与人类学等学科跨界交融,进而拓宽研究视野。
第三,重视对景观的文化过程的研究。在传统文化地理学中,景观形态是其研究重点,研究者往往通过景观形态的静态分析确定其区域,也就是说,文化景观的研究实际上等同于景观分布学。新文化地理学则与之不同,景观不再是文化的载体,相反,其将文化视为景观之所以成为文化景观的媒介,“文化应该被理解成一种表征,人们通过这种表征把物质世界的平凡现象转变成由这些现象赋予意义和价值的一些重要象征所组成的世界”,因此,文化地理学要求重视景观文化过程的研究。
纵观中华文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发展进程,唐朝时期中国国力强大,制度严备,政策开明,万邦来朝,声名赫赫。唐朝时的国都长安,历史上曾是西周、秦、汉等朝代的都城,到了唐代,长安又进一步扩建增修,遂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都市和东方文明的中心。唐朝的长安城被认为是中国古代城市规划的典范,它的城市建设和繁华生活相得益彰,共同体现了中国唐王朝的空前繁荣。
大唐不夜城所在曲江是秦汉至唐以来的皇家园林所在地。秦时曲江,风景秀丽,建皇家禁苑宜春苑;汉武帝时再次扩建,修筑了规模恢宏的皇家园林上林苑;隋时曲江景色旖旎,因遍植芙蓉,故更名为“芙蓉园”;唐代又在此基础上扩大园林规模,增修紫云楼、临水亭、蓬莱山等园林建筑,开凿黄渠以扩大曲江池和芙蓉池水面(图1)。
自此,曲江成为唐朝长安城的文化中心,曲江文化也成为盛唐文化的代表之一。“安史之乱”后,长安城被毁,曲江园林面目全非,人文景观破坏殆尽;五代宋元以后,长安城失去昔日的国都地位,曲江的历史文化也逐渐沉寂。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西安在当代中国乃至世界的地位已远不如古代,但在具有5000年的文明史、3100年的建城史、1100年的建都史的西安生活的人们骨子里所积淀而成的地域意识和情结却丝毫未减。这一点在大唐不夜城贞观文化广场的四大文化景观的设计中有着明显体现。
贞观文化广场为大唐不夜城四大广场之一,其位于雁塔南路与雁南一路的交汇点,与大雁塔南北相望。陕西大剧院、西安音乐厅、西安美术馆、曲江太平洋影城“4个主体建筑以南北主轴线和东西次轴线来展开空间组织,并围合出唐代常见的‘凹’字形空间布局”。在每个建筑的设计中,主要采用唐代高台、大屋顶覆盖、大小屋顶结合的建筑样式,集中体现西安人崇“高”尚“大”重“中心”的地域意识。
同时,出于表现历史厚重感和繁华夜色的需求,设计者还别出心裁地对高台大殿的墙体作了“两层表皮”的现代设计,即“外层表皮采用仿石(部分为仿木)金属格栅,来形成高台的第1层装饰性表皮;其后第2层表皮是用玻璃幕墙与素混凝土墙体构成的建筑真实墙体”。两层表皮的设计既体现了盛唐历史文化的厚重感,又方便了建筑内部灯饰在晚上透光洒彩,真正实现了“夜晚更比白天美”的曲江总体设计原则。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卷七曰:“夜,舍也。天下休舍也。”清段玉裁注:“舍也。以叠韵为训。天下休舍。休舍犹休息也。舍,止也。”“不夜”既是对大唐王朝繁荣景象的记忆和想象,又寄寓着对中华民族文化绵延不绝、辉光永驻的美好祝愿。
大唐不夜城景观作为一种集体记忆或想象的物质载体,其正是通过这种“想象的共同体”,建立起中华民族的身份认同。
文化地理学家索尔指出:“如果不从时间关系和空间关系来考虑,我们就无法形成地理景观的概念。”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个地区的文化往往会以地理景观的形式留下自己的痕迹。这些不同时期的景观不断消逝、增长、替换、变异、重复,从而使这些景观痕迹不断累积成为“历史的重写本”(Palimpsest)。大唐不夜城作为一个融合历史与现代的人文景观,其典型地体现了“历史的重写本”的特点。
首先,景观大道对盛唐历史的重写。中国唐代以公元618年隋恭帝杨侑禅位于唐王李渊,李渊易国号为“唐”始,到公元907年唐朝灭亡止,前后历经289年之久。在这段长约三个世纪的历史中,唐王朝开创了“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两个兴盛时期。大唐不夜城作为盛唐文化的地景再现,这两个时期的文化便成了其表现的重点。
从具体的设计来看,大唐不夜城项目东临慈恩东路,西至慈恩西路,北起玄奘广场,南达唐城墙遗址公园。其主体建设由一条南北长达1500米,东西宽约80米的中轴景观大道,三个主题广场、六个仿唐街区和六大文化场馆组成,盛唐文化和唐风元素是整个项目的总体特征。
游客由北向南步行通过景观大道,起点是玄奘广场。玄奘是唐代著名高僧,也是中国佛教法相宗创始人。贞观元年(627),玄奘为了探究佛教各派学说分歧,独自一人西行,途经五万里最终到达印度佛教中心那烂陀寺取真经。玄奘西行是中华文化对外交流的活动之一。
之后,沿着这条景观步行街缓步前行,依次可以看到“载舟覆舟”“大唐群英谱”“贞观之治”等大型主题雕塑群,重新感受盛唐历史文化事件。其中,贞观纪念碑雕塑是贞观文化广场的核心所在,也是整个大唐不夜城的标志性建筑。该雕塑高达17.95米,由李世民骑马像和周围附属群像组成。处于中心的唐太宗身跨高头大马,一手持缰勒马欲行,一手遥指远方,豪气冲天。四周是由12位号手、12位仪仗人员、2位鼓手及文臣武将各3人组成的大型随从团队,这种设计给人以极大的视觉冲击,从这里仿佛能听到盛唐时代的黄钟大吕,看到唐太宗时期的文化昌明。
沿着贞观之治群雕继续前行,会看到处于贞观文化广场和开元庆典广场中间的“武后行从”群雕。该雕塑主要表现一代女皇武则天在宫廷巡行的壮观场景。从历史上看,武氏一生治宏贞观,政启开元,为大唐盛世的延续奠定了基础。为了表现这一点,雕塑设计者以唐代著名画家张萱的《武后行从图》为蓝图,将二元平面模式的绘画内容转变为三维立体雕塑,并参考唐人著作中对武则天的描写对其进行了艺术加工,其中武则天戴宝珠凤冠,着深青交领宽袖衣,腰系杂佩,女官们着男装,簇拥在其周围漫步巡游,从而集中凸显了女皇的气度威严和雍容华贵。
景观大道的最后一组雕塑是“开元盛世”主题雕塑(图2),该雕塑也是整个大唐不夜城中轴线雕塑群的景观高潮。“开元盛世”主题雕塑总高12.95米,顶层基座上是高4.59米的“唐玄宗李隆基”。“4.59米”中的“9”“5”等数字取意九五之尊,唐玄宗李隆基于圆形龙壁前伫立,仿佛陶醉于天下太平、歌舞升平的盛世气象之中。二层为唐玄宗最器重的6位重臣及20个番邦使节。三层是42个乐工演出情景,其气氛热烈,盛况空前。
图2 “开元盛世”主题雕塑(作者拍摄)
景观大道自北向南,从贞观时代开启、玄奘西行始,经李世民、武则天,最终到李隆基,犹如一部盛唐编年史的画卷缓缓展开直至高潮,而又戛然而止,不仅给人以惊心动魄、心绪澎湃的审美体验,而且还使人从内心萌发出“梦回大唐盛世的期待”。
其次,大唐不夜城的大殿群建筑的内设,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其作为“历史的重写本”的特点。在如何将盛唐历史文化和唐风元素从室外延续到室内空间这一问题上,大唐不夜城的设计者主要使用了“翻译”手法塑造“唐而新”的室内设计风格。
具体来说,就是运用新材料、新技术对唐代文化意象进行再现。相比较直接借取唐文化符号或采用复古装饰而言,这种试图从空间构成、图案肌理等方面传达盛唐风韵的要求更高。比如,在空间构成上,用打孔的金属板和厅内柱相连,以此区隔来体现唐代“帷帐和屏风”的意象。在图案肌理上,则将唐代传统木质建筑物上的图案转译到现代装饰材料金属板上。除此之外,在室内灯光上也以唐三彩所特有的黄、绿、白三色为主,从而使色彩氛围与室内装饰相互映衬,呈现出浓郁的盛唐风味。
总之,大唐不夜城建筑景观设计不仅体现着唐代文化的实践和内涵,同时又有现代科技、审美、文化等因素的介入。正是通过这种传统和现代因素的浓缩,大唐不夜城才成为人类历史文化的记忆宝库。
与传统的文化地理学相比,西方新文化地理学者不再将“文化景观”看作一种外在可见的实存客体,与之相反,他们认为“文化景观”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社会建构。
因此,“景观如何运作及其与隐含的意识形态和权力关系的问题成为研究核心”。就大唐不夜城文化景观而言,它同样是一种集多种复杂权力关系冲突于一体的意识形态建构。
大唐不夜城地处“国家级文化产业示范区”——曲江新区大雁塔脚下,其定位为国家级文化艺术中心、国际化演艺娱乐平台、世界级文旅商贸巨擘和亚洲最炫美盛唐天街。
在设计和建造中,大唐不夜城主要是通过其四大组成部分,即以玄奘广场、贞观广场、开元广场为主体的唐文化雕塑群;以西安美术馆、西安音乐厅、曲江电影城、陕西大剧院为代表的大型公共文化场馆;以威斯汀酒店、欧凯罗酒店、温德姆至尊酒店、民生新乐汇、曲江银泰城、秦汉唐国际文化商业广场为代表的商业配套;以及以空中观光轻轨、景观步行街为代表的大型旅游交通设施等重点突出其在历史文化展示、休闲娱乐、体验消费、旅游观光等方面的多重价值和特点。
其实,每一种价值的体现,都关系到一个或多个群体的权力或利益。从大唐不夜城本身来看,其不仅肩负着国家文化产业振兴、中华民族文化复兴的伟大使命,而且还必须在地方经济发展、商业经贸繁荣,以及西安建设现代化国际大都市,打造西安城市精神等方面作出独特的贡献。
除此之外,从曲江新区的整体规划来看,目前除大唐不夜城外,已建成的重大文化项目还有大雁塔北广场、大唐芙蓉园、曲江池遗址公园、唐城墙遗址公园、唐大慈恩寺遗址公园、曲江寒窑遗址公园、秦二世陵遗址公园、曲江海洋世界等,未来还将在这些曲江文化景区的基础上规划建设出版传媒产业区、国际文化创意区、动漫游戏产业区、杜陵国家遗址公园、国际文化体育休闲区、影视娱乐产业区、艺术家村落等文化产业园区(图3)。
图3 西安曲江国家级文化产业示范区产业功能分区总图(作者自制)
随着经济全球化和文化一体化进程的不断加快,我国“一带一路”倡议的实施,以及陕西文化产业振兴步伐的不断加快,届时将会有更多国内资本和国际资本参与到曲江国家文化产业示范区的建设当中,而大唐不夜城如何处理其与区内其他产业园区、文化景区的关系,从而打造自身差异化的发展优势,协调和配置不同投资主体之间的资本运营权力和利益关系,仍是其发展中的难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