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萌
中国古典舞历经几十年的发展,在中国历史传统的美学思想指导下,形成了别具一格的舞蹈风格与审美意蕴,不仅强调身体能力的多样性,更加注重文化内涵和美学意蕴。特别是“身韵”的诞生,使得形态中注入了神韵,中国古典舞训练也被纳入民族美学的领域,并最终形成了以“身韵”为核心的当代中国古典舞美学体系。本文尝试探寻“美”在身体上的表达,了解这些美感之中隐含的传统艺术精神和文化意味,试图从中国传统美学思想、当代中国古典舞的形态美学以及当代中国古典舞的内在神韵等方面进行探讨,从而深入探究中国古典舞表演形态的身体文化内涵。
中国人对圆有着独特的敬意,不仅偏好它的外形,更是对它所蕴含的意义情有独钟。圆融的思维理念、圆满的人生追求,将圆的审美理念融入生活的方方面面。张英在《聪训斋语》中写道:“盖禀天之性者,无一不具天之体;万物做到极精妙处,无有不圆者。圣人之德,古今之至文法帖,以至一艺一术,必极圆而后登峰造极。”足以见得“圆”于古人内心的至高地位。中国古典舞虽然是当代中国人重新创建的一种舞蹈艺术形式,但是它建立的宗旨是要传承和发扬中国传统艺术精髓,成为展现中华民族与古典文化精神的舞蹈表演形式。
中国传统审美中的“尚圆”精神代表了中华文明的态度与立场,中国古典舞充分继承与发扬了这种“圆曲流转”的动作形态。“圆形”给人以立体、饱满的感觉,“弧线”也能给人一种圆润、丰润之感。中国古典舞形态上追寻“拧、倾、圆、曲”,动势中强调“大圆套小圆”,审美特性秉承“圆游周转”,从宏观到微观,处处渗透着对“圆”的遵循。无论局部的手形、手位还是整体的舞姿造型、运动路线、技术技巧,都与“圆”的形态特征息息相关。如将“圆”运用到“山膀”之中,要求是“藏肘、合腕、不露肩”,意思是指从肩膀沿手臂到指尖整体形成一个圆,合腕动作形成的是小圆,整个山膀手臂形成的是大圆,这便是“大圆套小圆”。将“立圆”特征运用于技术技巧中,体现出的技术是翻身,身体带动手臂在翻转中划出圆润饱满的弧线,犹如快速前进的车轮,在翻转流动中体现出圆的妙处。动作特色是舞蹈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群舞《小溪、江河、大海》的动作语汇正是建立在中国古典舞身法韵律的动作元素之上,舞蹈动作形态张显“圆”“曲”特点,动作路线多为“圆形”的运动轨迹,具有蜿诞曲折的特点,以圆场、云手等典型动作展现着中国古典舞蜿诞曲折、流转之美。由此可见,中国古典舞在当代的发展之中始终都没有舍弃对圆曲之美的审美追求。
“神韵”作为美学领域最为重要的评判标准,是中华文化发展的结晶,具有明显的中国传统文化特色。在传统的审美观中,“神韵”被定义为美的本质,它所追求的美学效果是对形式背后所包含的精神气质、审美理想与生命认知的情感体会,是一种“韵外之致”“味外之旨”。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中国传统艺术讲求以“神”领“形”,以“形”传“神”。
中国古典舞同样讲究“形神兼备,内外兼修”,在中国古典舞的表演过程中,不仅要“形似”,更要“传神”。神韵的体现特别强调眼睛的运用,眼睛传神的表演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目细而长者,秉性必柔;目粗而大者,居心必悼;目善动而黑白分明者,必多聪慧;目常动而白多黑少,或白少黑多者,必近愚蒙。”由此可见,眼神中藏着深厚的内涵。神韵虽然是从眼睛开始,但不能仅关注眼睛,要通过眼睛去关注内在的意念、心态的浮现和游动。在中国古典舞表演中,如果只是机械、程式化地完成动作,就会陷入“心里没有身上白走”的尴尬处境,削弱了舞蹈自身的艺术表现力与感染力。“形未动,神先领,形已止,神不止”,只有当内心的意念与情感得以充盈时,神韵才会表现在五官上,反映在肩背上,传达于四肢,流露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舞蹈才会生发出一种情感的冲击力,它以真情撞击观众的心灵,从而达到以神为主的“形神观”。例如,舞蹈《萋萋长亭》委婉细腻地展现出了一对青年男女在长亭送别的离愁别绪,作品开始刻画了一条离别之路,男女演员一前一后走着,神情中透露出恋恋不舍,然而无奈与悲伤的情绪又让她不得不将眼神收回。在第二段表现爱情双人舞时,演员含情脉脉双双对视,通过眼神将心中的幸福与甜蜜传递。两位演员正是在动作表演中融入对人物的理解,赋予人物角色神韵气质,生动形象地刻画了人物形象,达到了“形神兼备”的艺术效果。
“适度”的思想最早可以追溯到《周易》。《周易》卦象中最上一爻为“上九,亢龙有悔”(乾卦),意思是说事物到了顶点,反而会有不吉利。这样的思想基本贯穿了整个中国的思想史,对中华民族的价值观念、民族性格、审美情趣的形成都产生了重要影响。中国古典舞延续了“适度”的哲学思想,追求“九分为满,十分则折”的审美意蕴,并将其体现在形、神、劲、律之上。如在做快速“风火轮”时,很容易因为一定的身体惯性,造成脚下重心不稳。所以在手臂的抡转过程中,要保持下盘重心移动与上身的协调性,切忌一味求快,要做到快中求稳、稳中有点,将风火轮中风动轮转的形态表现出来。
除了在拧、倾、圆、曲的动作形态上追求适度之美,中国古典舞在情感表达上也秉持着含蓄内敛、包容统一的特点。“郑音好滥淫志,宋音燕女溺志,卫音趋数烦志,齐音敖辟乔志”,这是《乐记》中所提到的中国古代乐舞中情感过犹不及之例。换言之,在中国传统审美思想中,情感必须以理节情、节情以中,要做到情感的适度。正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受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的影响,中国古典舞也秉持着含蓄内敛、包容统一的情感特点,将适度之美作为情感追求,在圆润流畅的动作中巧妙含蓄地传情达意。例如,在舞蹈《踏歌》中,一群身着长裙的少女,踏着春绿,载歌载舞,勾勒出一幅俪人携手游春的踏青图。舞者时而手袖相连,时而垂袖踏地,她们的表演美而不艳、媚而不妖,眼神的收放、气息的吞吐、动作的张弛追求的是一种“刚刚好”的状态,展现了对自由的崇尚、对美的渴望。这份“恰到好处”的美,正好是一种不卑不亢、不缓不急、可进可退的人生智慧。
《周易》认为宇宙间有阴阳两极,阴阳两极既对立又依存,既吸引又排斥。阴阳观对中国文化影响深远,其不仅影响了中国人认识世界的观念,还成为中国古典美学的重要原则之一。中国古典舞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无论从“拧、倾、圆、曲”的外部形态上,还是其自身的运动规律上,都强调“动静”“开合”“刚柔”“虚实”之间相互转变的过程。在舞蹈动作中,“刚”指的是动作刚健挺拔,是阴阳两极之阳一端;“柔”指的是动作柔和平稳,是阴阳两极之阴一端。但这不是绝对的均分关系,所说的阴和阳也不是始终贯穿于作品。笔者仔细研究后发现,中国古典舞的刚中极具“柔”的特性,柔中也极具“刚”的内核,“刚柔相济,以柔克刚”的精神融会贯通于中国古典舞蹈艺术中。
“欲前先往后,恰似春风抚杨柳,绿叶片片柔,丝条轻幽幽。要左佯朝右,好比秋水泛轻舟,白云朵朵流,碧波荡悠悠。”这是戏谚中利用比喻将身体形态描绘出来,总结出身体运动过程中阴阳之间的关系。中国古典舞在学习和继承了戏曲舞蹈的动作之时,也继承了这阴阳互转的运动规律,形成了“欲左先右、欲前先后、欲上先下”的动作表演特色。它既不同于芭蕾开绷直立的动作法则,也不同于现代舞顺其自然的运动法则,展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追求。
中国人体文化中对阴阳观念的理解一样,胸为阳背为阴,上身为阳下身为阴,外展为阳内敛为阴,欲走的部位为阳欲留的部位为阴。子午相,它是中国古典舞中最具典型性的动作,通过腰、颈两轴的转动,使身体的头眼、上身、下身三面依次错开,使上身与下身的关系处于一种交错的状态。可以说,在子午相中,肢体间的各部位都在遵循这种阴阳的矛盾统一规律,“上身的向阳与下身的背阴之间形成了身体角度上的阴阳;从内在劲力上体会,肩胸部的外展与腰腹部的聚拢形成了身体动势的阴阳”。这一基础的动作,贯穿了整个古典舞的运动法则与规律,在这一开一合、一虚一实、一紧一松间传达出独具特色的阴阳之美,也让我们领悟了中国人的身体哲学。
舞蹈以肢体传情达意,肢体舞动中体现的动作之美是舞蹈艺术最直接、显著的审美特点。舞蹈由动作构成,通过动作营造意境、塑造人物形成作品,使观众为之倾心。技术技巧作为中国古典舞动作中的一种,不仅具有一般动作美的特性,更让动作的美感符合中国传统的审美观。中国古典舞中的民族舞姿转,是在平圆、立圆、8 字圆等动势规律下发展出来的中国古典舞旋转技术技巧。翻身技巧,更是中国古典舞独有的技术技巧,是身体“拧、倾、附、仰”的综合体现,具有鲜明的民族性与审美特征。流动小跳流畅,飞天跳飘逸,紫金冠跳轻盈,于动静变化中带来不同的意境变化,于高低交错中展现别致的古典意蕴美。这些技术技巧不仅具有高超的难度,更是秉承了唐满城先生“身韵技术化、技术身韵化”的理念,让技术技巧的高难度与风格的纯粹、审美的统一融会贯通,从而使技术技巧达到“无技之技”“浑然天成”的境界。
中国古典舞技术技巧作为中国古典舞中情感表现的方式之一,其技巧表达服务于古典舞的情感表达。技巧技术的合理运用,不仅可以为作品提供力量支撑,更可以渲染艺术表现力,起到增强情境、烘托意境的作用。如小跳动作,体现出轻快灵便、节奏明快的审美特点,在视觉效果上体现出错落有致、灵巧机敏的流动性审美追求;闪转腾挪的大跳则是舞蹈中表现强烈情感的技巧之一,展现了轻盈缥缈、激情四溢的审美追求。例如,舞蹈《乡愁无边》表现了在外漂泊的游子对故乡的思念之情。作品中没有太多戏剧化的冲突,而是以情感为走向,在举手投足间充分传递着舞者内心激昂的情感。作品运用大量跳、转、翻的复合技术技巧表达对家乡的眷恋,以大跳动作表现舞者凄凉忧愁的情绪,以控腿展现急切渴望回家的心情及内心的纠结。相较于古典舞舞姿动作的情感表达,技术技巧的情感表达是情感高度激动时的外化形态,在视觉上更具冲击力和表现力。
“气韵”是中国美学区别于西方美学的独特审美范畴。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说:“艺术家要进一步表达出形象内部的生命。这就是‘气韵生动’的要求。”“气韵”不是单线性依靠舞姿造型或某个单一动作所能展现的,它是通过自己的意识、意念、感觉来支配舞蹈动作,形成“形”与“神”“气”与“力”的协调统一。在身韵教学中,将“提沉”作为动律训练之首,就是要通过“提沉”关注气息的生发、运行,以气息促使身心相伴、以气息促进情意相合,在身心相伴之中、情意相合之中,揣摩中国艺术气韵生动的审美品性。例如,在舞蹈《爱莲说》中,演员对动作的演绎不仅注重对莲花外形的模仿,更注重在表演中注入生生不息的气韵。其中一个经典动作是演员单膝抱地,向后下腰,手在胸前做小五花动作,手指尖从左往右缓缓旋转打开,此时身体要紧密配合呼吸的韵律,气息慢慢膨胀时,身体与手要有上升之感,仿佛花朵缓缓绽放。演员通过细腻的动作、身心的配合将有限的形态传达出无限的韵味,表达出对“气韵生动”之美的追求。
美是一个永恒的命题。当代中国古典舞所追寻的美,正是对中国传统美学思想和身体文化的概括和总结,是当代人继承民族传统、阐释民族文化精神的基石。今天的我们借助其形、其神、其气来品味美、继承美,是为了更好地体悟中国古典舞的深层内涵与美学意蕴,从而延续美和发展美,传承中国古典舞的文化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