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选文”功能探赜
——兼谈《汉书》对《后汉书》及《昭明文选》选文的启示

2022-11-15 01:37:06
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6期
关键词:班固汉书西汉

王 泽 宇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 上海 200241)

本文所谓西汉之文,专指《汉书》收录的包括诏令、奏议、论说、书牍等文体在内的散体文学作品,因汉代尚无明确的散文概念,故笔者以严可均《全汉文》的命名方式,称其为“西汉之文”。与诗歌、辞赋等“有韵之文”不同的是,此类作品在《汉书》中不仅收录的规模巨大,而且记载的创作者及相关文学群体数量也远超《史记》。正如班固自言:“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1)萧统撰,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卷一《〈两都赋〉序》,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7页。在班固看来,汉代文学可与三代之文并提,故秉承尊德崇汉的精神,对西汉文人的散文作品进行了辑录与评议。毋庸置疑,《汉书》收录了整个西汉时期散文作品的精华。《汉书》收录的西汉之文不仅具有文献贮藏功用,同时也有着重要的叙事功用。在《汉书》的行文当中,载用传主文章不仅可以更好地推动传记情节的发展,同时还能从侧面反映传主独有的性格特征。在这种文史兼备的写作体例下,《汉书》变得更具可读性。而要达成这样的叙述效果需要作者对选录的文章进行精心的排布,并合理地分散于各个传记之间,这又体现出班固巧妙的布局观与体例观,使《汉书》整体呈现出逻辑严谨,布局合理的艺术效果,进而给后世史籍和文集的编纂提供了良好的参照。

一、《汉书》“选文”在人物刻画及叙事手段上的功用

在史传作品中,人物形象和叙事是相当重要的两个部分,它不仅传达着史家对于历史事实的客观评述,更包含着广博的人生哲学与深邃的政治智慧。对此,合理运用历史资料并进行有效的排布,使之发挥出的最大的叙述效果是史家必须考量的问题。《汉书》对具有典型政治特色和与标志性历史事件相关联的作品都进行了选录,这对刻画人物形象、弥补历史史实、预示传主命运及铺垫事件线索等都起到了助推作用。

(一)增强人物形象的刻画效果

史传作品的文学性,很大程度体现在对人物形象的刻画上。虽然《汉书》所选录的篇目例如某些诏令、奏章、敕命等,以我们现在文体学的眼光看,不宜归入文学范畴,但不可否认的是,有大量的诏令和奏折写得文采飞扬,个性鲜明,颇能体现时代与作者的创作特色。例如刘邦的诏令雄浑简练,气势磅礴;文帝的诏书宽和仁厚,风流蕴藉;贾谊的策论逻辑严密,意气超拔;刘向的疏议情理兼备,深邃广博,这些都为我们研究作家个性与文风之间的辩证关系提供了重要的史料支撑。另外,从这些文章中,我们也能看出不同人物所特有的性格,他们或正直,或婉曲,或清廉,或偏私,或幽默,或古板,呈现出西汉不同的人物个性与群体风貌。与此同时,在《汉书》收录帝王的诏令中,我们也可以窥探汉代帝王所独有的政治理念与执政手段,他们或尚贤,或重农,或贤明,或昏聩。这些在班固的个人书写话语中是绝不可能出现的,但是通过选录帝王诏令以及他们对待臣子奏议的反应,我们可以判别君王执政能力的高低与个人的形象特征。因此,《汉书》收录的西汉之文对人物刻画具有重要作用,它弥补了历史事件中人物形象刻画的模糊性和班固个人评价的局限性,使人物性格特征更为全面也更为生动。

从全书来看,班固喜欢在典型事件中塑造人物典型性格,这样既能使人物更具魅力,也更能在有限的传记篇幅内集中凸显人物的个性形象。这种类似于《春秋》“一字寓褒贬”的文学手法在班固这里变成了“一事寓褒贬”。因此,班固在刻画人物形象的时候,着重遴选带有强烈个人色彩的文章来辅助其人物形象的描摹,使得《汉书》的人物形态更加饱满,也更加真实,最典型的案例就体现在贾谊形象的刻画上。《史记》刻画的贾谊仅仅是一个多愁善感,感慨自己怀才不遇的文士形象,仅仅收录了贾谊《吊屈原赋》和《鹏鸟赋》两篇悲苦之作,对贾谊的介绍仅仅局限于文学范围内,完全矮化了贾谊的个人形象。而班固则将贾谊文章的收录范围扩大,不仅收录了其五篇赋作,还收录了《上疏请封建子弟》和《上疏谏王淮南诸子》两篇政治文章和《论积贮疏》《谏除盗铸钱》两篇经济文章,将贾谊的经济才能与政治眼光表现得淋漓尽致,一改《史记》贾谊文弱悲苦的书生形象,使其变得更加立体、更加多元,也更具个人魅力。正如梁启超批评《史记》所言:“对于贾生方面,专载他的《鹏鸟赋》《吊屈原赋》,完全当作一个文学家看待,没有注意他的政见,未免太粗了。”(2)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67页。

除了贾谊以外,班固在《汉书》中还塑造了一批忠君爱国的人物形象,代表人物是谷永、梅福、王嘉、王章、赵充国等人,尤其是赵充国的形象,班固刻画得尤为突出。在《赵充国辛庆忌传》中,班固收录了赵充国《先零羌事对》《击罕开议》《上书谢罪因陈兵利害》《上屯田奏》《条上屯田便宜十二事状》《奏罢屯田》六篇奏疏,均是关于国家边事的治政方略。尤其在写作《上屯田奏》之前,宣帝曾下诏赵充国尽快破羌,不要屯田,速战速决。但赵充国却认为此时不宜进兵,需罢兵屯田,以待其弊。副手中郎将害怕,于是派遣门客向赵充国建议:“诚令兵出,破军杀将以倾国家,将军守之可也。即利与病,又何足争?一旦不合上意,遣绣衣来责将军,将军之身不能自保,何国家之安?”(3)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六十九《赵充国辛庆忌传第三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984页。没想到,赵充国予以义正词严的回答:“是何言之不忠也!本用吾言,羌虏得至是邪……吾固以死守之,明主可为忠言。遂上屯田奏。”(4)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六十九《赵充国辛庆忌传第三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984页。赵充国仅用一番话便将自己忠君爱国的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此外,在《条上屯田便宜十二事状》中,赵充国更是极力讲述“留屯田得十二便,出兵失十二利”(5)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六十九《赵充国辛庆忌传第三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988页。的利害关系,并且在奏章最后再一次申明:“愚臣伏计孰甚,不敢避斧钺之诛,昧死陈愚,唯陛下省察。”(6)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六十九《赵充国辛庆忌传第三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990页。赵充国将个人生死抛诸脑后的勇者精神,被其文章铿锵有力的字句表述得清晰可见,一个活脱脱的忠君名臣形象也就由此跃然纸上了。

此外,通过收录文章,班固还塑造了一批具有“智囊”特征的汉代人物,这些人物往往能通过个人才能来解决汉代存在的各种弊政。例如善于敛财的桑弘羊,班固通过《奏屯田轮台》来着力表现其高超的经济才能;善于筹算的耿寿昌,班固收录其《奏籴三辅等郡谷》来体现他精于计算的本领;擅长治水的贾让,班固收录了《治河三策》来凸显其过人的治河手段。再如董仲舒,在《史记》中,我们对他的了解只是一个纯正的儒生,班固为了打破这种固有的形象,专门收录了他《论御匈奴》一文,着重展示了他的军事才能。再如晁错,班固除了刻画他儒生的形象外,还收录了《论贵粟疏》这种经济与政治兼备的文章,展现了晁错的政治和经济才能。

对于帝王形象的描摹,班固主要是以正面形象,也就是以帝王求贤形象为主来刻画的。在《汉书》中,班固几乎在每一个帝王本纪中间,都收录了其下诏求贤的诏令。例如高帝《求贤诏》、武帝《贤良诏》《令州郡察茂材诏》、昭帝《举贤良文学诏》、宣帝《举贤良免租税诏》、元帝《求言举明阴阳灾异诏》《举茂材异等诏》、成帝《思过举贤诏》《举博士诏》《举方正知兵诏》、哀帝《举贤良方正诏》等。这些诏令展现了西汉君主求贤若渴的正面形象,同时也展现了西汉人才济济的盛世风貌。

除了正面形象的刻画,《汉书》收录的西汉之文还具有刻画反面人物的典型意义。比如《汉书》中记载了一批阿谀奉承的小人,最典型的当属王莽称帝前,为王莽制造一系列“造圣”运动的张竦、王舜等人。尤其是张竦,为了让王莽改元称帝,不惜替别人撰写赞表来宣扬王莽帝位的合法性,最有代表性的便是《为陈崇草奏称莽功德》和《为刘嘉作奏称莽功德》两篇奏文,班固将这些文章收入《汉书》,把张竦逢迎拍马的小人嘴脸刻画得入木三分。王舜也上奏《奏请加莽宰衡》《奏请宣莽德化》两篇文章,欲将王莽的政治地位进一步抬高;刘建更是直接上表《奏废刘氏》,言论荒唐。在班固看来,这些人和王莽一样都是乱臣贼子,班固收录了众多逢迎王莽的文章,目的在于使读者在阅读中切身感受到这些人的卑劣行径,进而对他们的人物形象有一个更为精准的判断。

(二)提示人物命运的线索

在史传作品中,对于人物的记述,往往是按照人物仕途的发展脉络进行叙事的。班固十分注重对时势的审度和自身命运的预判,他在《司马迁传》赞语中就言:“以迁之博物洽闻,而不能以知自全,既陷极刑,幽而发愤,书亦信矣。迹其所以自伤悼,小雅巷伯之伦。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难矣哉!”(7)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六十二《司马迁传第三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738页。班固为司马迁不能“以知自全”而感到悲哀。在撰写《汉书》时,班固着重选录带有历史转折性质或者对传主有重大意义的文章来表述其政治命运的走向。这种带有提示线索性质的作品具有解读人物关系并且交代事件前因后果的叙事功用,同时为人物的结局预埋伏笔,起到勾连前后的叙述效果。

例如,班固在《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中收录了严助的《谕意淮南王》一文。在这篇文章里,严助传达了汉武帝对淮南王刘安上书谏伐南越的赞赏与感激之情,同时说明了自己处理南越王问题的相关结果。在得到皇帝的谕言后,淮南王刘安迅速上奏,表示:“臣安妄以愚意狂言,陛下不忍加诛,使使者临诏臣安以所不闻,诚不胜厚幸!”(8)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六十四上《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第三十四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789页。也就是在严助与刘安的这一次接触中,两人结识并迅速交好(9)按《汉书》所载,“助由是与淮南王相结而还”。参见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六十四上《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第三十四上》。,因为皇帝的圣谕是由严助带来的,所以刘安便认定严助是汉武帝的宠臣,所以每次来朝都赠予严助大量的金钱。(10)据《汉书》记载:“后淮南王来朝,厚赂遗助,交私论议。”参见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六十四上《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第三十四上》。这也由此埋下了严助遭难的祸根。后来刘安谋反,严助也因此受牵连:“及淮南王反,事与助相连,上薄其罪,欲勿诛。廷尉张汤争,以为助出入禁门,腹心之臣,而外与诸侯交私如此,不诛,后不可治。助竟弃市。”班固收录的这篇《谕意淮南王》就是严助与淮南王刘安交识的线索,也是刘安贿赂严助从而使其受牵连致死的重要原因。如果没有这篇文章,严助的政治结局将无法交代,如何与淮南王结识并受牵连的过程更是无从知晓,可见班固收录的这篇文章,有重要的解读因果关系的功用。

此外,还有些文章是作为线索直接引发了后文的叙事,导致传主命运由此发生了重大改变。例如汉成帝在位时,帝舅王凤把持朝政,大臣多不敢上奏弹劾。但王章却作《上封事召见对言王凤不可任用》公开反对王凤专政,言“凤不可任用,宜更选忠贤”。(11)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七十六《赵尹韩张两王传第四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238页。即便他本人是由王凤举荐,但也不依附权贵,向皇帝直言外戚专权的危害。成帝本想采纳王章的建议,但无奈王凤权势熏天,又是自己的亲舅舅,此事只好作罢,这也直接导致了王章最后的悲惨命运。据《汉书》记载:“章由是见疑,遂为凤所陷,罪至大逆。”(12)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七十六《赵尹韩张两王传第四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238页。这篇奏章最终成为王凤陷害王章的导火索,也成为班固交代王章命运结局的重要线索。再如王嘉曾经向成帝建议罢黜男宠,专理朝政,为此撰写了《谏封董贤等封事》以及《谏益封董贤等封事》两篇奏章,班固全部收入《汉书》。在奏疏中,王嘉恳切地讲道:“唯陛下慎己之所独乡,察众人之所共疑。往者宠臣邓通、韩嫣骄贵失度,逸豫无厌,小人不胜情欲,卒陷罪辜。乱国亡躯,不终其禄,所谓爱之适足以害之者也。宜深览前世,以节贤宠,全安其命。”(13)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八十六《何武王嘉师丹传第五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497页。这直接得罪了成帝,“于是上寝不说,而愈爱贤,不能自胜”(14)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八十六《何武王嘉师丹传第五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497页。。最终王嘉被下狱,呕血而死。此外,师丹作《共皇庙议》明确反对为傅太后与丁太后上尊号,由此得罪哀帝,最终被免官以及匡衡上《又言罢雍鄜密上下畤》建议去除淫祀而被罢免等等,均是因上奏而改写命运的典型案例,班固将这些文章一一收纳,为《汉书》叙事提供了便利。

班固选取传主的重要作品,常常带有勾连前后的叙事线索性质。这些文章一方面为班固撰写传主生平提供了有力依据,一方面又免去了个人叙事的烦琐。如果没有这些文章,班固叙述作者政治生涯的可信度将会大打折扣,读者在阅读时的直观感受也将减少。故而在提示线索以供读者思考方面,《汉书》较《史记》而言更具典型性。

(三)预叙历史事件的功用

通过《汉书》选录的文章,我们可以看出西汉时期文人的价值取向与文学观念,同时明确文章作者的政治身份与文化地位,可借以了解汉代文人真实的生存状况。以陆贾、贾谊、晁错等人为例,这些处在汉代知识与政治阶层双向流动时期的作家,往往需要以政论散文为手段,表达自己对王朝兴衰的关怀。这种与政治紧密结合的创作形态成为西汉散体文学共同的创作特点,而这种特点也造就了西汉文学重要的现实意义。《汉书》选录的文章,不仅对于传主个人生平有叙事意义,对于汉代重大的历史事件而言,亦具有典型的预叙效果。例如《贾谊传》中收录了贾谊上奏的两篇长文《上疏请封建子弟》和《上疏谏王淮南诸子》。这两篇文章的核心理念,就是劝谏西汉皇帝不要对诸侯王掉以轻心,要尽力削弱他们的实力,以防其反叛。在《上疏请封建子弟》里,贾谊对汉文帝说:“陛下即不定制,如今之势,不过一传再传,诸侯犹且人恣而不制,豪植而大强,汉法不得行矣。”(15)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四十六《贾谊传第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260页。汉代诸侯的分封采取世袭制,随着血缘关系的降代疏远和割据势力的渐趋加强,诸侯王势必会威胁西汉皇权的统治。因此,贾谊提出了具体的解决方法:

愿举淮南地以益淮阳,而为梁王立后,割淮阳北边二三列城与东郡以益梁;不可者,可徙代王而都睢阳。梁起于新郪以北著之河,淮阳包陈以南揵之江,则大诸侯之有异心者,破胆而不敢谋。梁足以扞齐、赵,淮阳足以禁吴、楚,陛下高枕,终亡山东之忧矣,此二世之利也。当今恬然,适遇诸侯之皆少,数岁之后,陛下且见之矣。(16)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四十六《贾谊传第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261—2262页。

贾谊的这一番见解,可谓高明。他以极其犀利的语言分析了诸侯王对于中央皇权的忠诚程度以及各诸侯国当前的形势,同时预见了其反叛的可能,并主张削弱诸侯王的势力。这就暗示了后来景帝在位时期爆发的“七国之乱”这一重大历史事件,为叙写后文埋下了伏笔。但汉文帝并未采取贾谊的策略,而是继续分封淮南王的四个儿子为列侯。在这种情况下,贾谊又向文帝上奏了《上疏谏王淮南诸子》一文。在这篇文章中,贾谊指出:“淮南王之悖逆亡道,天下孰不知其罪?陛下幸而赦迁之,自疾而死,天下孰以王死之不当?今奉尊罪人之子,适足以负谤于天下耳。……虽割而为四,四子一心也。予之众,积之财,此非有子胥、白公报于广都之中,即疑有专诸、荆轲起于两柱之间,所谓假贼兵为虎翼者也”。(17)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四十六《贾谊传第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263页。贾谊的分析很有说服力,他将淮南王谋反的因果关系表述得非常明晰。但文帝依旧不听贾谊的劝导,执意将淮南王的四个儿子封侯。这也暗示了后来淮南王三子反叛的历史事实,同时为淮南王家族覆灭的情节做好了铺垫。

通过这些案例我们能够看出,班固通过收录的各类文章预判历史事件的发展,同时这些文章在传记中起到了勾连前后,昭示结局的叙事功用;同时这些文章也为历史事件的发展提供了佐证材料,保证了史籍作品在文学性和真实性两个层面的有机结合,从而大大提升了读者的阅读兴趣与阅读体验。

二 、《汉书》对西汉散文经典化的推动作用

《汉书》在记录西汉之文的同时,也在推动西汉之文走向经典化。这一方面造就了西汉文学经典的生成,另一方面又为后世文学评价提供了理论支撑,也为后代文学评论者了解汉代文人对于同时代文章的看法提供了原始材料。

(一)《汉书》对名家名篇的确认与定型

据笔者统计,《汉书》共收录各类西汉之文达一千零一十篇,总计六万五千余字,占《汉书》总篇幅的十二分之一。在这些篇目中,有一些文章经过后代文学选本的不断选取和文学爱好者的不断传诵,逐渐成为西汉文学的代表篇目,即所谓经典文章。正如褚斌杰先生所说:“《汉书》在一些人物传记中喜欢全文收录历史人物的文章奏疏、辞赋等作品。几乎成了西汉文章总汇,保存了可观的哲学、政治、经济、文学史料。”(18)褚斌杰:《中国文学史纲·先秦、秦汉文学(第四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308页。王兆鹏先生曾对唐诗的经典篇章做过定量分析,通过对文学选本、各类诗话、当代研究论文的统计,以加权平均的数学方法筛选出来,用以考辨各类别唐诗在中国文学史上的经典地位。我们也可以采取这个方法将西汉经典作家与经典作品通过汉以后较有影响力的文学总集、文学选本及各类散文作品集筛录出来。

笔者现以《汉书》中收录的作品内容为统计对象,以各类文学选本、文学批评著作及当代各类研究论文作为参照,统计每篇文章被收录的次数有多少。收录的次数越多,代表这篇文章越受欢迎。

笔者选取了自汉至今较有影响力的文学选本四十七种,其中古代选本二十五种,分别为:萧统《昭明文选》、许敬宗《文馆词林》、孙洙《古文苑》、谢枋得《文章轨范》、真德秀《文章正宗》、吴讷《文章辨体》、华国才《文清娱》、李伯屿《文翰类选大成》、朱栴《文章类选》、黄佐《六艺流别》、归有光《文章体则》、刘节《广文选》、顾祖武《集古文英》、周应治《广广文选》、袁黄《评注八代文家》、邹思明《文选尤》、汪廷讷《文坛列俎》、陈翼飞《文俪》、刘士鏻《删补古今文致》、李宾《八代文钞》、陈仁锡《三续古文奇赏》、邹迪光《文府滑稽》、姚鼐《古文辞类纂》、徐乾学《御选古文渊鉴》、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

现当代选本二十四种,分别为:郭预衡《中国散文史》、陈柱《中国散文史》、韩兆琦,吕伯涛《汉代散文史稿》、邢培顺,王琳《西汉文章论稿》、高步赢选注《两汉文举要》、刘跃进《秦汉文学编年史》、刘汝霖《汉晋学术编年》、熊礼汇《先唐散文艺术论》、陈必祥《古代散文文体概论》、韩兆琦《先秦两汉散文专题》、张少康《先秦两汉文论选》、费振刚主编《先秦两汉文学研究》、詹福瑞《汉魏六朝文学论集》、李祚唐《两汉散文》、杨民《中国古代散文史》、谢楚发《中国古代文体丛书·散文》、胥洪泉《中国古代散文简史》、张啸虎《中国政论文学史稿》、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谭家健《中国古代散文史稿》、聂石樵《先秦两汉文学史稿》、陈平原《中国散文小说史》、张新科《文化视野中的汉代文学》、王启才《汉代奏议的文学意蕴与文化精神》。

此外,还有关于文学批评、文学理论、文体学的著作十七种,根据被点评的次数考察文章的影响力,这类著作分别为:挚虞《文章流别论》、刘熙载《艺概》、鲁迅《汉文学史纲要》、林纾《林纾选评古文辞类纂》、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朱自清《中国文学批评研究讲义》、王运熙《中国文学批评通史·先秦两汉卷》、郜积意《经典的批判·西汉文学思想研究》、褚斌杰《中国古代文体概论》、郭英德《中国古代文体学论稿》、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吴承学《中国古典文学风格学》、曾枣庄《中国古代文体学》、何诗海《汉魏六朝文体与文化研究》、朱迎平《古代文体与文体学史论》、李南晖《中国古代文体学论著集目》。

最后是当代研究的单篇论文(1982—2021),笔者以中国知网期刊网收录的文章为参照对象,凡涉及西汉之文内容、结构、思想、艺术特色等方面的文章均在本节所涵盖的研究范围内。此项数据代表了该文章在当代学者研究领域中所受到的关注程度,故笔者进行了集中的搜求与统计,不论文章长短,均按一篇计算。

笔者参照王兆鹏先生对唐诗做定量分析的方法,在计算公式中将历代文学选本的比例定为60%,历代西汉文学批评及文体学著作定为30%,当代学者论文研究成果定为10%,将上述三种数据相加再进行加权平均之后,得到每篇作品的综合得分。笔者现将西汉文中排名前十的作品篇目汇总见表1。

表1 西汉文中排名前十作品篇目汇总

通过对比可以得知,在后代最受瞩目的十篇西汉文章均出自《汉书》,可见《汉书》在推动西汉文学成为经典方面所做出的突出贡献。此外,在其余作品中排名较为靠前的诸如扬雄《解嘲》、枚乘《上书谏吴王》等作品也均被《汉书》收录。这一方面是《汉书》收文广博的直接例证,另一方面也传达了《汉书》在文学经典的保存与推广上的特殊意义,更是班固深邃文学眼光的最直接体现。

(二)《汉书》对西汉文章的批评与传播

在推动西汉文成为经典的过程中,班固自身的评价对作品在后世的接受史与批评史发展当中尤为重要。班固对作品本身的好恶褒贬,直接决定了这篇作品在后世的流传。对此,笔者有必要探讨班固本身对于西汉文学的批评理念与审美思维。

班固对于文章的喜恶,首先表现在这篇文章是否具有“典雅”之义。正如刘勰所说:“孟坚雅懿,裁密而思靡。”(19)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体性》,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506页。班固曾在《典引序》中批评“相如《封禅》,靡而不典;扬雄《美新》,典而亡实”(20)张溥辑,白静生注:《班兰台集校注》,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70页。。班固最注重作家创作的“典实”。典实与典雅、雅懿相近,也就是刘勰所谓的“酌《诗》《书》之旷旨,翦扬马之甚泰,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21)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夸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394页。。这种创作倾向表现在《汉书》中,便是具有“典雅”之义的文章,往往受到班固关注,例如刘歆《移书太常博士》一文就受到班固的赞赏。在这篇文章前,班固详细记述了创作原委:“及歆亲近,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诗》《逸礼》《古文尚书》皆列于学官。哀帝令歆与《五经》博士讲论其义,诸博士或不肯置对,歆因移书太常博士,责让之。”(22)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三十六《楚元王传第六》,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967页。刘歆对太常博士进行了强烈的指责,最后一段曰:

夫礼失求之于野,古文不犹愈于野乎?往者博士《书》有欧阳,《春秋》公羊,《易》则施、孟,然孝宣皇帝犹复广立《穀梁春秋》,《梁丘易》,《大小夏侯尚书》,义虽相反,犹并置之。何则?与其过而废之也,宁过而立之。传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志其大者,不贤者志其小者。”今此数家之言所以兼包大小之义,岂可偏绝哉!若必专己守残,党同门,妒道真,违明诏,失圣意,以陷于文吏之议,甚为二三君子不取也。(23)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三十六《楚元王传第六》,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971页。

刘歆虽然义愤填膺,但并无粗鲁之言,而是遵循法度、利用事理将内心所想道出,并引用《易传》之文发抒己见,极富“典雅”之义,收到了良好的论证效果。班固对其大加推崇,将全文及序言收入《汉书》,并且详细论述了此文的后续效果:“其言甚切,诸儒皆怨恨。是时,名儒光禄大夫龚胜以歆移书上疏深自罪责,愿乞骸骨罢。”(24)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三十六《楚元王传第六》,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972页。刘歆作文与太常博士论辩,不仅是汉代学术史上的重要事件,此文也是汉代文章创作的典型范例,它直接影响了班固“典雅”之风的创作基调,班固的引录意在将“典雅”之作垂范后世,成为诸如刘勰《文心雕龙》等文学批评著作品评文章的重要维度。

除了“典雅”之义外,班固对文章还有“精约”的要求。《文心雕龙》称:“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25)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体性》,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505页。班固为文注重“核字省句”,这种方法运用到《汉书》的选文中,就使得所引之文整体显现出“精约”的特点,很少有“一意两出”的“义之骈枝”(26)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熔裁》,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543页。以及“同辞重句”的“文之疣赘”。(27)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熔裁》,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543页。班固所谓“精约”之文,并不是指篇幅长短,而是指文章在析理、抒情、叙事、遣词造句等方面的特点,即文章能否抓住关键内容进行书写,以有限的篇幅传达出作者无穷的哲思与义理。黄侃曾对刘勰“核字省句,剖析毫厘”风格进行过解释:“断义务明,练辞务简,皆入此类。”(28)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19页。这一论点可以集中反映出班固在收录西汉之文时的“精约”要求。最为典型的作品,当属贾谊的《过秦论》。这篇文章在《史记》《汉书》中均被引用,《史记》更是在《秦始皇本纪》与《陈涉世家》中两次引用《过秦论》。班固承袭《史记》旧例,自然是取其立意精深,文辞精约之义。《汉书》在《陈胜项籍传》的赞语中集中引用了《过秦论》里的“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29)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三十一《陈胜项籍传第一》,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825页。一段文字,以短短七十六个字,便将秦朝灭亡的原因解释清楚。虽有纵横家之风,却无刻意渲染放纵,语言上也没有追巧逐奇,而是力求“精准”,取得了旁人即使长篇大论也达不到的说理效果。

此外,晁错的文章也有“精约”的特点。刘勰称:“观晁氏之对,证验古今,辞裁以辨,事通而赡,超升高第,信有征矣。”(30)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议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439页。晁错的文章中,最具有“精约”之义的文章当属《上言兵事疏》一文。胡朴安曾说:“错文以《言兵事书》最佳,知己知彼,弃短用长,言极深刻,文极深刚。”(31)胡朴安:《读汉文记》,《历代文话》第九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9076页。这是一篇关于国防安全的奏章,全文言简意赅,深入浅出,颇具“精深”之义。除《上言兵事疏》外,晁错的《入粟拜爵疏》《贤良文学对策》等文均受到后世的好评:“《入粟拜爵疏》议同长沙,更畅乎言之。其他如《请太子知术数书》言当世急务,《贤良语》等篇皆辞达理顺。”(32)胡朴安:《读汉文记》,《历代文话》第九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9076页。可见,班固大量引用晁错的文章不仅因为其切于时事,更因为其文章“言极深刻”,具有“精深”之义,这与班固崇尚文简义深的创作主张完全一致。与晁错文风相似的还有赵充国的文章。陈衍称:“其笔意与晁家令相似者,有赵充国……其《屯田奏》三首,则皆斩钉截铁,无一躲闪语,无一支蔓语。”(33)陈衍:《石遗室论文》卷二,《历代文话》第七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6690页。可见班固重视赵充国的文章,并将其全文引录也是因为“精约”的创作风格使然。除这些作品外,薄昭《与淮南王长书》、贾山《至言》、韩安国《匈奴和亲议》、董仲舒《论御匈奴》、张敞《答两府入谷赎罪难问》等文章均具有观点鲜明,论题突出,长短适宜,论说有力的特点,都基本符合“精约”的特点。这些文章后来都成为经典的汉文佳作,并为后世文人所效法。可见班固在收录这些文章时已经关注到其“精约”的创作特色,并对其大加推崇,使其逐渐成为经典文章,也为后代文学的创作及审美提供了早期的范本。

《汉书》对于后代史学及文学的贡献不仅在于史实的记述与人物的塑造,更在于保留了大量的西汉美文。尤其是对于选文标准的确立,为后代史家提供了良好的范例。同时,由于《汉书》的收录,使相当多的西汉散文进入了大众的视野,这一方面普及了西汉文人的作品,另一方面也丰富了中国古代文体、文章的多样性,使西汉文学的独特性与普适性都显现了出来。

三、《汉书》对后世选文的启示作用

后代大规模地收录文人作品,多见于史书与总集。其中,受《汉书》影响最大的史书应是《后汉书》,因时代接近,加之同样记述汉代历史,范晔在编纂《后汉书》时,不免要参考《汉书》体例。《昭明文选》是距离《汉书》问世最近的一部文学总集,里面收录的文章大多来自《汉书》,故而受《汉书》选文观念的影响也较为明显。

(一)对《后汉书》选文的启发

1.确立选文体式与内容。《汉书》选文理念给后代史部书籍留下的最大创作财产就是确立了“以文传人”的写作体式。吴崇明表示:“东汉是文学意识开始独立、觉醒的时刻,而班固则是文学独立、觉醒的先驱者……《汉书》对文学家和文学作品予以前所未有的重视,便是文学独立、觉醒意识的突出表现。”(34)吴崇明:《班固文学思想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75页。范晔在《狱中与诸甥侄书》中曾言:“欲遍作诸志,《前汉》所有者悉令备。”(35)吴崇明:《班固文学思想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75页。范晔想要全面地仿袭《汉书》,以便成就一部旷世的伟作,但哀叹自己因时运不济,没能将《后汉书》全部完成,可见《汉书》对《后汉书》的创作影响是十分巨大的。

在选文方面,《后汉书》参考了《汉书》选文的标准与体式。那为什么范晔在选文体式上参考的是《汉书》而非《史记》?这是因为,班固对于文学以及文学家的界定相比司马迁而言有了更准确的认识,《汉书》由此彰显出了更为典型的文选功能。班固高度赞扬有“文学”特长的人物,并为其单独立传。例如董仲舒在《史记》中置身于《儒林列传》,传记篇幅仅370余字。而在《汉书》中,董仲舒获得了自己独立的传记,并且收录了以《天人三策》为代表的六篇长文,使其在史传作品中的地位显著提升。再如东方朔,在《史记》中仅位于《滑稽列传》,与倡优并列。但在《汉书》中,东方朔不仅单独成传,还被载入了五篇文章,其中《答客难》等作品不仅是有汉一代的奇文佳作,更是中国历史上难得一见的散文精品。由于《汉书》的抬升和评点,东方朔遂由“倡优之徒”变为了“文学大家”,获得了应有的文学史地位。由此可见,在班固看来,无论传主经术如何,只要其文章可取,即可单独列传。这使得《汉书》在史传作品体系里,文学因子得以攀升,相比司马迁,在具体文学实践和文学观念的演化上,班固更进了一步。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对《汉书》选录西汉之文的做法大加赞扬。例如在《和州文征序例》中,章氏就提出班固“择文入史”不仅是“录存当时风雅”(36)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和州征文序例》,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086页。的需要,更是与传主政治事业相呼应的具体表现;在《书教》上下篇中,他又指出《汉书》中贾谊、董仲舒的作品多以奏议见长,故其传记广录其疏而少叙其生平,而司马相如及扬雄以作赋见长,西汉又是辞赋盛世,故《汉书》录其二人赋作入传有展示西汉国家文章之盛的现实意义。

班固开创了一个将传主与文章巧妙结合的新式体例,即“以文传人”。班固作为文学大家,有典型的“重文”的思想。在收录西汉之文的时候,他更多考虑的是文章本身传达给读者的价值观念与文学理想,而非空洞无物的雕词琢句。故班固在收录西汉文章时所遵循的一个原则就是“不以人废文,不以文废人”,许多没有传记甚至在西汉历史上没有留下姓名的人物,班固却收录了他们的作品。经笔者统计,《汉书》中收录其文章但没有设立传记的作者,例如齐人延年(《汉书》收录其文章《上书请开大河上领出之胡中》)、番系(《汉书》收录其文章《上言作河东渠田》)、甄邯(《汉书》收录其文章《劾奏金钦》)等等,就多达七十五人,更不消说阙名之文。有些与传主个人生平关系不大的文章,按照司马迁《史记》的创作原则,本不该收录,但在《汉书》中,班固依据各个传记需要的不同,分别收纳,所以《汉书》整体呈现出文体多样,内容丰富的体例特征。

据笔者考证,几乎每一篇与《史记》内容有重合的传记,《汉书》都有新增或扩充的传主作品。其中西汉之文是《汉书》增收最多的作品,比《史记》多出一百五十篇。所以,清代王鸣盛认为《汉书》“纪事详赡”乃是载文过多之功,与司马迁“不主载事”(37)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七,上海: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57页。的写作风格有别。赵翼《廿二史札记》也称:“今以《汉书》各传与《史记》比对,多《史记》所无而《汉书》增载者,皆经世有用之文,则不得以繁冗议之也。”(38)赵翼著,王树民校正:《廿二史札记校正》,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30页。全面肯定了班固辑录西汉文章的历史价值与文学功用。

范晔对东汉文人的作品也进行了集中筛选,对选录的作家作品同样采取了分类收集,因需入传的录文形式,并且单独开设《文苑列传》,这是继《汉书》抬升汉代文人地位后的进一步发展。在《汉书》中,班固是将有文才的人物单独成传或者单独收文,范晔则是将这些文人集中成传,并且按照文人个性和创作类别将《文苑列传》分为了上下篇,文人之间的传记内容往往相互勾连,选取的代表作品也详略得当。范晔通过《文苑列传》集中展现了东汉文人的人格与文作魅力,大大扩展了汉代文人在史书中的影响力,此后为文人开设《文苑传》成为历代史书的定例,例如《晋书·文苑传》《旧唐书·文苑传》《宋史·文苑传》《明史·文苑传》等等,都是例证,而若追溯其源头,则需归功于《汉书》。

此外,在文体的选取上,《后汉书》也基本与《汉书》一致。据笔者统计,《汉书》共辑录作家三百二十二位,收录各类西汉之文一千零一十篇,涉及的文体大类为十五种,小目为三十三种,分别为:制、诏、策、疏、敕、奏、封、谏、谕、教、册、戒、对、劾、移、书、答、议、颂、檄、论、序、盟、铭、下书、符命、切责、告变、谶书、封禅、遗令、遗书、玺书。而据花俊统计,《后汉书》收录的文体有十三类,分别为:“诗、赋、颂、铭、箴、奏疏(包括章、表、奏、议、谏)、令(包括诏、敕、教、策、制)、檄移、盟誓、书信(包括书、下书、符命、切责、答、对、诫、遗令、遗书、笺、封禅书、告变、谶书、玺书)、论、说及其他杂文。”(39)花俊:《〈后汉书〉选文研究》,开封:河南大学硕士论文,2014年,第18页。通过对比可知,除了章、表以外,其他文体均在《汉书》中出现过,由此可知范晔在选文上,很大程度参考了《汉书》,并且沿袭了汉书的收文体式。

在选文内容上,《后汉书》与《汉书》也有很大交集。《后汉书》共收录各类文章八百九十篇,收录的文章具有相当浓厚的尊刘意识,其中“以统一战争、尊崇刘氏皇权为主题的文章共选了5类文体60篇文章——奏疏26篇、论说11篇、书信17篇、檄移5篇和盟誓1篇”(40)花俊:《〈后汉书〉选文研究》,开封:河南大学硕士论文,2014年,第30页。,与《汉书》大体相等。此外,范晔也收入了弘扬儒学之风与反映作家品行与个性的文章,这些都是与《汉书》选文相一致的。东汉自章帝后,外戚掌权,后宫当政,宦官把持朝政的现象越来越严重。在传达“刘汉当政”的思想上,范晔与班固一致,都大力批判外戚、女主和宦官执政的风气。其中,范晔收录的反对女主当政的文章有五篇,反对外戚专擅的文章有二十三篇,反对宦官专权的文章有二十五篇。借此也可以看出西汉与东汉历史的共通之处,同样也可以窥探《汉书》在文章选取层面给《后汉书》树立的典范效果。

2.确定选文来源与规模。《汉书》是在借鉴《史记》的基础上完成的著作,同样《后汉书》也是在借鉴《汉书》与《史记》的基础上完成的史籍作品。在《汉书》中,选文的来源主要是两类:第一类是续补《史记》的著作,如褚少孙、冯商等人遗留的作品,包括刘向《说苑》《世颂》《新序》《别录》,刘歆《七略》《钟律书》《三统历》,班彪《史记后传》等史家名作。除此之外,扬雄、冯衍、韦融、贾逵等人也是缀补《史记》者,他们保留下来的作品,也都成为班固著写《汉书》内容的重要来源。杨树达《汉书所据史料考》、王利器《汉书材料来源考》等专著对此均有所论述,此乃第一类作品。第二类是取材于其他诸家的作品,如《楚汉春秋》《汉著纪》《汉大年纪》《汉旧仪》《西域诸国》等作品。

首先,《后汉书》在录文材料的来源方面同样沿袭了《汉书》采文的来源渠道。一是参看前代文人续作汉史的作品,例如班固、陈宗等人合撰的《世祖本纪》以及刘珍撰写的《东观汉记》。二是参阅其余诸家的著作,例如司马彪的《续汉书》、袁宏的《后汉纪》、华峤的《后汉书》、袁山松的《后汉书》、薛莹的《后汉记》、谢承的《后汉书》、谢沈的《后汉书》等都为范晔撰写《后汉书》提供了丰富的史实资料,也为其选录东汉文人的作品提供了更多的参考文献。这一方面是范晔对班固著史方法的继承,另一方面也是《后汉书》对于《汉书》的超越。正如范晔自言:“博赡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尝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41)范晔撰,李贤注:《后汉书》附《狱中与诸甥侄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页。

其次,在选文规模上,两者也表现出诸多的相似之处,例如《汉书》收录盟誓三篇,《后汉书》也收录三篇;《汉书》收录序跋一篇,《后汉书》也收录一篇;《汉书》共收录论辩八篇,《后汉书》共收录九篇;《汉书》共收录书信六十篇,《后汉书》共收录五十八篇。由此可见,各文体在两部书中的收录数量大体一样,这一方面是汉代文人整体的创作倾向所致,另一方面,也是范晔和班固共同的价值取向所造就的选文结果。范晔在选录后汉文章的数量及体例上,全面仿袭了《汉书》,使其所选录的后汉之文既没有打破史实记录的完整性与连贯性,同时又沿袭了《汉书》所特有文选功能及文学话语特色,使篇幅较长的史家之论变得生动有趣而又不失客观评价,避免了《魏书》等史籍作品因大量收录诏令、政令之文所带来的篇幅冗长及史观缺失的创作弊端。除此之外,《汉书》收录的诏令类文章篇目(501篇)要多于《后汉书》(309篇),这是两部史书较为不同的一点,这主要是由于范晔生活年代距离东汉时期较远,可利用的材料不如班固丰厚,故而对帝王诏令载录较少;另一方面,东汉中后期多为冲龄之主在位,颁发的诏书数量也远少于西汉帝王。范晔为了使《后汉书》能够在体量上与《汉书》保持统一,便加大了对成年帝王诏令的收录比例,仅收录光武、明、章三帝的诏令之文就有181篇,占《后汉书》收录诏令总数的一半以上。而反观奏议类文章,《后汉书》收录的篇目(492篇)要多于《汉书》(475篇),这是因为东汉时期外戚专权与宦官主政的历史现象较西汉而言更为严重,故而有志之士都敢于上书弹劾,指斥弊政。范晔为了表达刘氏主政的理念,同时告诫后代统治者要引以为戒,遂将大量臣子的奏章收入了《后汉书》,其中仅涉及党锢的文章就多达387篇,范晔甚至还专门创作了《党锢列传》,集中凸显东汉皇权外移的政治特征和日益衰朽的统治危机。

(二)对《昭明文选》选文的影响

1.对经典篇目的划定。《昭明文选》作为《汉书》问世后的第一部文学总集,在具体篇章的选定上,必然要受《汉书》选文观的影响。据笔者统计,《昭明文选》共收录西汉各类文学作品四十九篇,涉及作家二十人,包含文体共十七类,其中西汉文收录二十一篇,作家十四人,文体九类。通过对比可知,在《昭明文选》收录的二十一篇西汉文中,有十八篇曾被《汉书》选录,只有孔安国《尚书序》、扬雄《剧秦美新》、王褒《四子讲德论》没有收入《汉书》。因此也可得知,这些文章进入《汉书》之时,就已经奠定了它们在后世的经典地位,萧统在编辑《昭明文选》时,只需要对《汉书》中选录的文章进行二次筛选即可。在萧统眼中,“‘选文’不仅是颇具文学性的经典,同时也是文献经典,甚至是颇具历史意味的经典,而且多与梁代政治、时势有契合或启发。”(42)孙浩宇:《〈昭明文选〉选诏“时义论”》,《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萧统作为太子,他在整理文学总集时不免要加入政治教化因素,而将文学与政治完美结合且具有典型特征的恰是班固的《汉书》。班固在《汉书》中广泛收录西汉文人作品的初衷与萧统一致,即对后世有警示与启迪功效。“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便是萧统最主要的选文标准。朱东根表示:“萧统选文是坚持事与义并举,沉思和翰藻兼顾的……也就是说,一篇文章好不好,要依据内容上和形式上的诸多创作要素,如立意、叙事、谋篇、语言等,来作综合性的判断,而不能执于一端。”(43)朱东根:《论〈昭明文选〉的选文标准》,《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这点与《汉书》选录文章的标准一致,班固没有选录枚皋赋作及各种空洞歌咏帝王恩德的文章进入《汉书》,就是因为这些作品缺少文学美感,同时也缺少体现时代精神的文学内涵。在这一点上,班固与萧统的选文观不谋而合,所以《汉书》成为《昭明文选》选文最重要的来源。

2.提供序言资料。《昭明文选》在收录的许多作品前面都保存了序言,目的是交代文章主体的创作缘由及作者相关资料。其中,诸多西汉作品的序言都直接来自《汉书》或间接改写自《汉书》。例如刘邦的《大风歌》,贾谊的《鹏鸟赋》《吊屈原赋》,扬雄的《羽猎赋》《甘泉赋》《长杨赋》《解嘲》,韦玄成的《讽谏诗》,刘歆的《移书太常博士》等,这些文章的序言都来自《汉书》本传,萧统在编选它们进入《文选》时,将《汉书》中记述的相关创作缘由或有关写作背景的文字一并截取,并将其作为作品的序文录入《昭明文选》,使《文选》整体呈现出结构完整,内容丰赡的著述特征。有些即便是《汉书》没有选录的文章,也可以为《文选》序文的编辑提供资料。例如王褒的《四子讲德论》虽然未被收入《汉书》,但班固却在《汉书》中记述了这篇文章的创作背景:“褒既为刺史作颂,又作其传,益州刺史因奏褒有轶材。”(44)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六十四下《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第三十四下》,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822页。“其传”便是《四子讲德论》,因此这段话便被萧统截取,改写成《文选》中《四子讲德论》的序文:“褒既为益州刺史王襄作中和乐职宣布之诗,又作传,名曰《四子讲德》,以明其意焉。”(45)萧统撰,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卷四《〈四子讲德论〉序》,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7页。可见《汉书》也为《昭明文选》的序文编辑提供了便捷。

四、 结语

《汉书》作为继《史记》之后的又一部正史,在文章写作与史传体例等方面均为后代史书树立了创作典范。尤其在人物刻画及辅助行文叙事等方面,《汉书》收录的“西汉之文”不仅具有文字叙述所达不到的“实证”效果,还具有提高《汉书》文学性与趣味性的现实功用,集中凸显了比《史记》更为典型的“选文”功能。另外,《汉书》对后世作品“选文”也具有示范意义。表现在以《后汉书》为首的史传作品上,便是确定了史书的录文规模与选文来源,在具体内容与文学体裁的选取方面也提供了较为成熟的选文范例。在以《昭明文选》为代表的文学总集上,《汉书》提供了代表汉代文人成就的文学经典篇目,同时留有大量的作者生平与创作背景资料,为后代文学选本的编辑提供了原始素材。而班固个人在文章选取中所表现出的“典雅”与“精深”之义,更成为后世文学批评与审美范式的重要指标,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文学经典的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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