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云
从捷克布拉格那巍峨肃穆的圣维特大教堂出来,穿过一条寂静的小路,便来到标有卡夫卡生前重要写作时间的旧址,位于黄金巷22号的房子。中国旅游者大都会来这里。卡夫卡,中国读者耳熟能详。我发现这样一个现象,比较而言,中国读者对西方作家的熟识了解,远远胜过西方读者对中国作家的研读兴趣。我们有许多的专门机构和分散的译者,他们把古今的西方作家、诗人、哲学家、社会政治理论家的著作译介过来,帮助我们了解人类复杂的共同情感与事务。
卡夫卡出生、工作在布拉格,22号是他想躲开尘嚣,欲以找一个独立的工作间写作,特意租住的一座房子。
房子的外观是灰蓝色,门楣上端有“22号”的字样。进到屋子,房间狭仄,到处是书橱,摆放着卡夫卡的各类书籍,里边有一个年长的白发男子,他是这间小型书店的售书者。我们在那里翻看书籍并拍照留念。
回转身来,我发现进门的墙壁两端张贴着卡夫卡不同时期的一些照片。年轻时的他,面庞有些方圆,神情稚嫩,这是他葱茏青春岁月的形象;进入中年以后,他面容消瘦、神情峻冷,从他带有警觉的双眸里,可以看出某种紧张。
这后一种表情,是真实的卡夫卡。
我环顾四围,想象着1922年时这间房子的样子:放有一张简易的床,床头有盏台灯,床头一侧应该有个书柜。那么,在靠近窗子的地方,就应该是书桌了。卡夫卡在这里,将写下他的每一字每一句,沤着沤着,像深翻自己疼痛的心。
我临窗向外观看,但见窗外是一片坳凹地带,到处是灌木和树林,那些橡树、楸树、橄榄树和银杏树,在深秋的下午,发出金黄色的光泽。风中的树,哗哗作响,那华美的凄迷一下子笼罩心头。俯看着不远处有灰白色寒鸦飞过,在树丛和空中啁啾,如不祥的咒语。此等情景,当年的卡夫卡一定看到过。
房间如堵,心绪如铅。我想象着当年的卡夫卡,他常常会在写作之余向窗外远眺。秋风劲吹,将一寸寸收走爽适和明媚;接下去,寒冬就会来临。然后,坡地、沟壑、树杈都将被银白的霜霰覆盖,大地只有寂寥。黑夜来临,卡夫卡蜷缩在孤冷的床榻。沿街的作坊,打制黄金的手艺人已停止敲打的锤声;漆黑如墨,他更深地陷入负面情绪里。这个家庭环境并不太差劲的人,却执拗地将出生和存在当成了无可摆脱的梦魇与困局。
1883年出生的卡夫卡家境良好。1908年7月他大学毕业并获法学博士学位,而后比较顺利地进入国立保险局工作。这在外人看来的确是个体面的职业。
热爱写作的卡夫卡在办公室日益感到压抑和厌烦。自由的时间被剥夺,他在夹缝中喘息。不知是因为书写与工作的矛盾挣扎让他形成某种病理学特征,还是因为躯体内部早已殖入伤痕累累的病态质地,总之,卡夫卡只想躲开人群,躲开喧嚣的外部事物,只想更深地沉溺于绝对的自我孤独里,只想静卧床榻,慢慢咀嚼心事。
外部事务的奔趱不息,让卡夫卡日益感觉涣散、语言枯竭。要改变这种情形,只能停止行走,拒绝人群,甚至拒绝一切的阳光、鲜花和任何喜乐欢娱。必须将一个人彻底陷进去,陷入很久,陷入世界的内部乃至深渊,多少招幌都不放自己出去。可能在某一个神秘的瞬间,才可以听到上帝的箴言。身体在停止行走时也会变得羸弱,但这是另一种情形;大多数进入文学世界的人,早已习惯了静居幽隅。这些人天生有着阴郁、忧伤的个性。他或者早已携带着病理学特征:长久的不舒服,只有躺下才觉得不那么难受;跑动太多则觉得消耗。室内生活的主动性或被迫性,可以在远遁外部世界之后,发展出丰富敏锐的内心。当然,这只是对创造性禀赋者而言。人在静暝沉思中,正在探究世界之内奥,一些神秘通道在悄悄打开。想想真是奇怪啊,那些身体结实、习惯奔跑的人是坐不住的,他们必须借助于腾挪跳宕才能够让自己保持活力;而创造者则是身体孱弱,灵魂茁壮。
卡夫卡苦笑了。他羡慕强健有力的人,可自己却做不到。是身体跟不上,也是灵魂排斥。
即使心理上如此拒绝,慑于父亲强势之威,习惯妥协的卡夫卡在几乎撑不下去的情境下,居然在保险公司工作了15年,直到1922年才被批准退休。他终于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了。
15年,他活得异化。所有的写作,那扭曲变形都是自我画像,都是隐曲表达。他活给别人的15年,是不堪回首的往昔。他之所以三次订婚三次毁婚,皆是因为他连自己也驮不动了,他怎么可能再去驮动一个家庭?他一再写信给订婚对象菲利斯,不是他不爱,而是他爱不动。一个活死人,一个连自己都照料不好的人,怎么可能去照料妻儿与家庭。
在寂静的冬夜,寒风呼啸,躲在被窝里的卡夫卡只觉难受与恐惧,他如在利刃上挣扎,劫难的序幕拉开,死才能获得自由吗?冬夜,悄悄下起了雪,早上,推开门扉,但见白雪皑皑,覆盖在街道、枯条、屋顶之上。黑色也被遮蔽,一切的不尽如人意都在银装素裹中变得肃穆圣洁。银色映衬着小屋里的木床、书桌、杂物柜。这默默飘雪,有一阵子让他发现有一种甜蜜的解脱,身心有恍惚的超然。随后,却又听到寒鸦呱呱叫着,格外凄厉瘆人。而自己的名字卡夫卡,就是寒鸦的意思,这是宿命的安排吗?
我望着窗外,窗外有一群鸟儿,其中还有寒鸦在金黄的秋叶中啁啾,时而飞起,惊起一片幽光。
卡夫卡从来都是作为失败者的存在。他对自己、对文学从来没有怀抱俗世成名的希望与信心。他只是每天都感觉不舒服。他患有胃病、便秘、神经衰弱、失眠,还有肺结核。这样的情况必然导致头痛。太阳穴四周像重锤一样在敲打、挤压,像要随时爆炸。在这样的身体情况下,他居然可以将一切的谵妄幻化成文字,这也是一个勇者所为了。在稍稍好一些的时候,他将一切的感受转喻成语言。写作是他摸索出的自救办法。后来的心理治疗中有一种疗治方法就是让病人将自己的种种不适、难受写出来,将自己种种的情绪感受写出来,这样可以在宣泄与释放中达到某种治愈功能。文学之于卡夫卡,也是这种救赎方式。他躲在阴郁地带书写,他不认为这些病态的呓语、变形的人物书写有什么价值。一只甲虫的蠕动、人的扭曲嘴脸和狰狞面目有什么值得阅读的。面对光天化日之下的真实生活,面对呼啸前行的历史趋势,自己的书写只是为了抗拒自我孤独,以便挨过那令人心碎煎熬的黑暗时光。是身体出了问题,他的精神才出现那么多妄念。他之于现实与历史是做着空耗与无用功,他想努力抗争,唯一的方法就是从胸膛里呕出那些污秽,从噩梦中驱散纠缠不清的魇魔,才会感到轻松一些。他从来没有过建功立业的宏志,没有荣膺道德文章的不朽。卡夫卡从来没有自恃过高,他的沮丧、虚无、孤独、恐惧,这全是不那么胸怀远大、不那么理直气壮的负值情绪。于是,他在临终前告诉他的挚友马克斯·布罗德,希望在他死后能将这些笔记、通信、手稿一点儿不剩地予以焚毁。卡夫卡说他也同时不希望已经出版的著作重版,他不希望这些劳什子浪费读者的时间和精力。
布罗德曾经听到过卡夫卡向他朗读自己手稿的片段,他知道这都是闪烁个人血脉焰光独特的珍品,他不忍心付之灰烬。卡夫卡1924年6月3日死于肺结核,享年41岁。
布罗德进到卡夫卡的住所,发现那些14开本的四个笔记本只留下封面,手稿已毁。布罗德将未及毁掉的遗稿整理出来。1925年,《诉讼》得以出版。随后布罗德又相继出版了卡夫卡另外的作品。幸亏布罗德善意的违背,这才使卡夫卡的作品得以重见天日。没承想,著作出版以后,卡夫卡的创作居然成为文学的一个重要流派,成为影响人类灵魂的大事件。
20世纪以后,尤其经历过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人类的英雄主义、整体性神话破灭。战争、死亡、瘟疫、谬论,在那无神的庙宇,何处是人类依托之所?在这个千疮百孔、分崩离析的时代,个体生命和社会形态都生病了,没有人可以给出综合治愈的方案。人文学者只能呈现诸多病理学特征,于是,弗洛伊德是心理病灶的考察者,海德格尔是存在病灶的考察者,福柯是疯癫病灶的考察者;而卡夫卡则穿透病体,直到临渊,来到语言的边界。他不是考察而是亲自体验众生的疾病与挣扎。
窗外的寒鸦在茂密的树林或稀疏的虬枝聒噪着盘桓,卡夫卡禁不住联想:“我是一只很不像样的鸟,一只寒鸦,一只卡夫卡鸟。我的翅膀已经萎缩,对我来说不存在高空和远方,我迷惘困惑地在人的中间跳来跳去。我缺乏对闪光东西的意识和感受力,因此,我连闪光的黑羽毛都没有。我是灰色的,像灰烬,一只渴望在石头之间藏身的寒鸦。”
他给好友写下这样的话:“刚才我四处行走,要么就是呆坐,犹如笼中一只绝望的困兽,到处都是敌人。”
卡夫卡心悸胸闷、头痛欲裂,深受失眠熬煎。他感到处处是敌对者的目光。
久病经年,他是一只连自己也驮不动、耷拉着脑袋在虚白的空中挣扎的寒鸦。
我从卡夫卡故居出来,走在黄金小巷里。小巷不长,房子低矮。这里之所以叫黄金小巷,是因为过去许多打制金饰的手艺人在这里工作和居住,黄金小巷的名字因此留了下来。这条路并不长,现在街道两旁的店铺卖一些旅游手信。石子路面很是干净,走上去有笃笃的响声。
出塔楼的门扉,来到一个坡上,从这里的围栏处可以俯瞰布拉格的市容,坡上有一棵银杏树。
我在想,当年的卡夫卡也到这里散步、驻足吗?
奇怪,自己来到布拉格,已经对各种风光不再上心,满眼都是卡夫卡时而清秀时而佝偻的身影,以及由他而来的延伸性思考。
我在坡地停伫。银杏树冠盖嵯峨,那些心形薄叶金灿闪光,无比奢华地飘落满地。向下俯瞰,布拉格城尽收眼底:青灰色教堂的尖塔直入云霄,闪着瑰丽色泽的皇宫、塔楼,橘红色各式屋顶。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到给城市带来灵性的伏尔塔瓦河像一条银练缠绕,风格各异的美丽桥梁横跨水域。
布拉格之美享誉世界,人们称她“千城之城”“文艺之都”。这里是欧洲大陆的中心,交通便利,位于德国柏林和奥地利的维也纳之间,有着重要的地理位置,也有着古老而悠久的历史传统。更早的定居者不用赘述,只说公元9世纪之后,陆续迁徙而来的人们在伏尔塔瓦河的右岸建起城堡。再往后,人们又在左岸安家,布拉格逐渐成为文化、宗教、政治、经济的重镇,神圣罗马皇帝查理四世在这里建都。因为布拉格太美,招来许多觊觎者贪婪的目光,17世纪时她被外族占领。
出生成长于斯的布拉格人卡夫卡,他会站在坡地去欣赏这全城景观,并发思古之幽情吗?不一定。他顾不上,身体的难受让他没有这闲情,也没有回望历史的逸致。
从坡地一路走下来,我们坐上老爷车游览市区。风吹着,有一种呼啸而过穿越历史的恍惚。让我比较惊诧的是,布拉格道路两旁很少种树,兴许是为了让沿街楼房外那精美绝伦的浮雕完整呈现于世人面前?是的,近距离欣赏这些风格各异的建筑真是更加美丽。在这里,世界各种风格的建筑都能看到,这座绚华璀璨之都,哥特式、文艺复兴式、洛可可式、古典主义、新艺术运动、立体派、超现实主义等建筑风格的楼宇鳞次栉比,大楼外墙有本白、赭红、褐色、蓝灰,颜色都非常耐看。
车子经过伯利恒教堂,这座建于1410年的教堂,尖塔是钢灰色,沧桑沐雨之中,那浓烈深重的色泽比艳丽更夺目、比新潮更动人。然后,我们来到享誉中外的老城中心广场。
市区处处让人思古幽怀,把她称为欧洲最美丽城市毫无虚言。
卡夫卡来过这些地方吗?当然来过。他在布拉格生活41年,这里的角落、街巷、缝隙他都熟悉。但是他不会兴致勃勃陶醉于对美景的欣赏和对历史进行的叙事中。有病的人不会有心情观看什么美景;只有健康的人才有闲心四处溜达欣赏。
我记得2003年秋去云南采风。面对大理、丽江、香格里拉、泸沽湖、玉龙雪山的曼妙之姿,我全无兴致。我看到团队里的人那么兴高采烈,十分不解。那时,我在生病,只有难受,没有快乐,对美景无动于衷。
因为我有过长期生病的经历,对于卡夫卡的感受深有共鸣。身体有恙的人,只想躺在幽隅。躺的时间长了,脑子在虚白的史前状态下,会渐渐泛出些记忆的涟漪。然后,他就从那里抠出些有毒的籽粒。他在进入疾病与死亡的阴暗地带,写作是为着宣泄,这样才不会那么难受。这是解构自身而不是建构历史。你若说有了创作上的收获,也只是腐殖之壤长出语言之花,一切是化腐朽为神奇。卡夫卡对写作从不寄予奢望,他只为倾吐。对人类普遍性命运的挂虑,只是后来评论家附着于他的说辞。
我曾经长期处在亚健康的状态,我是如此厌恶疾病,从来不会将疾病美学化。
疾病中的人如一条虫,这虫蠕动着喘息着,浑身散发着腐败的气息,这正是我病中的写照。疾病中的我想远离一切人,连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想回避。谁都不希望终日面对一个被疾病折磨得面庞浮肿、眼神焦虑、体态虚胖的人。谁都希望看到身边人是衣着芬芳、面容鲜艳、状态饱满、笑靥盈盈的模样。这是人性深处的真实感觉,与道德无关。这也正是卡夫卡订婚又毁约三次之反复心境。我生病的日子,对那个面部肌肉扭曲、衣饰不洁、蓬头垢面、邋里邋遢、蜷缩床榻的自己心生厌弃,觉得像垃圾一样。
如果不是慢性病、不是器质性病变,仅仅是急病、感冒发烧拉肚子之类的,反倒是给人一个提醒。灰颓中会想,赶紧好起来吧,好起来以后要穿最漂亮的衣服。干吗不呢,买来的美丽贵重的衣服干吗要放着呢。总想将美服放到隆重一些的场合去穿,可人有多少好时光呢,每天活着都应该算作过节。在疾病中会想到人赴死而在的生命。西方哲学中的“先行在死中”,是说人从摇篮到坟墓的一生很是快邃,为对得起必死的自己,没有什么是不可跨界的;只要是活在快乐喜悦那充沛的感觉里,什么都不是罪过。欲望化叙事都是那么动人心扉,青春、健康、丰盈,为抗拒衰老与死亡,哪怕是以逾越的形式,这何尝不是被上帝允准的。
可惜,卡夫卡以及许多悲剧性神学的书写者,他们不是一时生病,而是长久生病,具有亚健康、不可调治的病理学特征。如此糟糕的身体,不会奢谈欲望化叙事,也不关注历史性叙事,他所可能投注的只有对自己变形、颠踬、幻灭的呈现与描述。这便是后来被称为现代派作家的精神气质与文学特征。
是的,类似卡夫卡,以及尼采、叔本华、克尔凯郭尔、普鲁斯特等现代派作家,你不要指望他们有推动宇宙乾坤的正能量。但现代派又是如此重要,其重要意义就在于他们将人内心深处的真实予以展现:那些溅着墨汁的诸如软弱、无奈、烦躁,以及虚空,那看似夜色轻如飞羽般之物,却有着比金属箭镞更具穿透灵魂的重之能量。
疾病派生出现代派,现代派最大的特征是关于虚无与虚无感的体会。过去,你以为你无所不能,但是现在你得明白,无论你怎样建功立业,无论怎样钵满库盈,无论怎样著作等身,到头来都是在世的游戏。这样的想法不是不让你奋斗,而是在其奋斗过程中,人因虚无、荒诞而有着清醒。一生中在各个领域都须努力,这是个体生命充实的需要。但这里所做的一切,是为了给世界带来善行而非罪愆。那汲汲于功名利禄者,到头来都是一场空。这就是现代意识。一个人若是有了这种虚无的现代意识,并在想透之后依然抖擞前行,那么,这个人所做的一切就有了几分可以令人信赖的东西;否则,就必须打一个问号,写作尤其如此。
白天在布拉格的游览暂告段落,晚上我们在市区酒店住下。房间整洁,东西不多,合用就好,空气中散发着净爽好闻的味道。
晚上我躺在床上,脑子却依旧活跃,依旧围绕着卡夫卡在想自己的写作。20世纪80年代,西方现代派传入中国。我有过对现代派的迷恋,这和自己生病、不健康的身体有关。很小的时候我得过伤寒,虽然活了下来,但是肾与肺都不好。我早早就是虚胖体形,常年头痛、胸闷。我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喜静不喜动,只觉躺下才舒服,这被迫性蜷曲,兴许格外发展了我对内心精神生活的爱好;因某种敏感气质,对文学有着热爱。但我从来都是在幽隅中独语,是个胆怯、羞涩、后退的人,是作为失败者存在的人。我从卡夫卡以及一切低抑的现代派作家那里找到共鸣,我对语言的虚无感深有体会。
谁的文字能如铜铸金鼎般留诸历史?我们留不下什么,我们的文字在急遽晃动之中注定了易朽性。人类的历史早已留下先哲的铭碑,那才是刻在石头和青铜器上不朽的文字,永不衰褪其光泽。
我们这些弄文字的有多少人明白这真相呢?那知之不多的人注定无畏。他们不知思为何物,当然也看不起那忍受孤独、斗室枯坐的入思者。他们认为那寂寞无边的语言者是陈旧、落伍、跟不上形势发展的迂腐之人。他说,多少信息需要我们去捕捉。他在频仍闪回的信息中兴致勃勃,以揭露和否定他人引起轰动效应为乐事。他说,总要弄出些声响来。他认为即使是荒谬的、毫无理论规范的吵闹,也可以留给文学史,也是绕不过去的一笔,因此可以青史留名。
他热衷于潮流和运动,为自己廉价的鼓噪而兴奋。他不会依靠自己的作品说话,况且他也写不出什么作品。他害怕寂寞,每天总在外部逗留,这一个会议接着那一个会议;从这个城市跑到那个城市,心根本就静不下来。一旦有空闲时间在屋里,他把电话攥在手里,拼命向外打电话,否则就会心头发慌。他自诩多有名望,总有许多被邀参加的会议和活动。他嘲笑别人不被邀请的挫败,他说:这些人多可怜哪,总无人邀请,不在舞台不在中心。他说,那个可怜的人,虽说文章写得还行,可就是没有出名。出名就是被很多人知道,混个脸熟。
热衷运动的人认为自己被关注而颇有影响,他们将自己贩卖出去,溅起一阵浪花,便认为自己是文坛重要人物。
这真是道不同不相与谋。
有那些于孤独中等待上帝箴言和神谕的人,他们必须在苦挨中,不被任何人记起和理会。他们背转身来,让世人忘掉自己。他们埋在思考的落叶中,与天地万物同在。他们挖掘人性的神秘通道,如辛苦的劳工默默流汗。他们掘进越深,越不可能被很多人理解。寻找世界的彻底性而非通俗性从来不是众者的事业,而只是人类的极个别人,这些人必然会遭受冷眼和睥睨。如果没有开初就作为失败者存在的心理准备,有人会中途失踪。真正入思者是冥冥中听从了一种天命召唤,愿意九死而不悔去寻堂奥。他们会为每一个难题的破译而欣喜。他们不计前程和功利,充实于苦寂寒窗。他们不会让纷至沓来的外部图景占据自己的视听。那通俗易变的传闻逸事,很快会被新的风潮覆盖,而成虚飘流云。
可为什么又有那么多人喜欢作秀、容易逗留于外部事物呢?中国的写作者,固然是接受了现代思潮以及现代派的影响;但相当一部分人只是认为现代派很先锋很前卫,是文学时尚;他们实在没有得到现代派的精髓。
作秀、喧嚣,唯恐他人不知。没有学会思考的人,他没有胆量和禀赋在孤寂中一个人前行。他略有一点儿小感受就急惶惶大声喧嚷,力图占有话语高地。他嚷嚷着,急于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不知道引起别人注意不一定就会得到肯定、让人由衷敬佩。他不了解,在他手舞足蹈自我感觉良好时,人们侧目而视,记住他的只能是那浅薄的言辞和拙劣的表演。人们记住这个人的同时已经将他遗忘和否定,因为他选择的路径不对。
一个致力于语言的人,首先必须把路走正。走正路者,那致力于精神原创性的人,不惜以身殉言。他连命都搭进去了,他不会在乎他人的注意与否,或者有无鲜花、掌声和荣耀。他不会工于心计、不会以文字为敲门砖给自己以物质或名声的猎取。致力于原创性,同时带有致命性,这让人不寒而栗,许多人惊恐地退出这条道路。
当松弛取代深刻,当数据取代灵魂,当赝品取代瑰宝,一些不好的信息的确在误导人,以为闹哄哄形成吸引眼球的事件就会被载入历史。历史会记住君子,也会记住小人。在一些人的惯常思维里,做小人也比做凡人好,只要被人记住,哪怕是为人不齿的小人,也终归是被记住了。做君子代价太大,差不多又都是悲剧结局,做小人却可以自在逍遥,得到在世的既得利益。这种误导让人憋气。
可是,如果以思考和语言为生的人都如此不堪和堕落了,人类还有什么可指望的?
且慢,人类尽管在曲折、反复中,但总有明理之人存在,无论在明处或是暗处,人类不可能只听凭一种谬误的声音将自己引向万劫不复之深渊,这正是人类可以如野火般生生不息的密码。
我今晚的思绪一直很活跃,恐怕要失眠。我又想起了捷克另一个著名作家,我们中国作家和读者极为熟悉的米兰·昆德拉。
我读过不少昆德拉的小说和随笔。
东欧的社会体制与意识形态与我们极为相似,他们写下的东西总能与我们的感受体会共情。
明天,我得问一下导游,布拉格市区是否有米兰·昆德拉的旧址可供参观。
第二天清晨去问导游,他说布拉格没有参观昆德拉旧址这一项内容。
实际上,不是游览路线没安排,而是昆德拉早已移居法国,布拉格没有专门保留他的旧址。
昆德拉在卡夫卡去世5年以后的1929年出生,他的家乡不在布拉格,而在捷克的另一座城市。但他青年时代是在布拉格的查理大学读哲学系,后又在这里的电影学院教书。昆德拉的写作才华在青年时代就已显现,这是个犀利、有锋芒、有批判精神的作家。1968年苏联控制了捷克,昆德拉被开除党籍,被解除教职,其书籍也不能出版发行;已经在书店销售的,也得下架。
在布拉格待不下去,1975年,昆德拉和妻子移居法国巴黎。说是移居,其实就是流亡。
无论居于何地,摹状人类命运的复杂、吊诡和隐晦曲折,是昆德拉创作最吸引人的地方。他的作品《生活在别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笑忘录》《不朽》《缓慢》《身份》《无知》等等,无不具备流畅迷人的叙事特色,闪烁深刻思想内涵的异光。他在小说中,借人物之口传递自己的社会观念和哲学认知。他不是生搬硬套,而是将故事情境与细节水乳交融。
昆德拉对社会政治有着强烈关注,这和他健康的身体有一定关系。脑子好使,有灵动清醒的思维,如晨曦的风在清扬中。时而俯身,向着大地的本相逡巡。有足够的力气可以搬动上下千年的巨石,对社会政治的利弊、人类的真实看得透彻,也就有了对外部事物的兴趣。有足够的脑力,去分析事物内在的逻辑,铺陈稿纸,像个战地指挥员一样运筹帷幄,历史之幕徐徐拉开。
多少年来,昆德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呼声甚高;一届又一届,他被猜测可能获奖,但结果都是铩羽而归。他的创作在人们心目中早有着标高与赞誉,但他总没那么幸运。这很重要吗?对于一个坚信自己有蓬勃创造能力的作家,他的职责就是书写,在书写中完成自己对生活、世界及历史的认知,从而完成自己精神的淬炼与生长,其他都不重要。组织机构给予的官位、奖项的得失就一定很重要吗?有的人看重这些,有的人则处之淡然。不在话语权力的中心,在边缘地带,又有什么不好?文学不是秀场,而是个人生命的需要,用不着因为文学之外的原因,为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而沾沾自喜。只要自己在写作中不打诳言妄语,写出有启迪性和警策性的好作品,就足够了。
重要的是,捷克拥有卡夫卡与昆德拉这样两位蜚声世界的作家。他们两人的写作风格全然不同,但在精神气质方面却神秘交融,那就是:对人类深层命运的开掘。
卡夫卡面容苍白而艰难地活着,在低处和幽隅。即使他喘息着勉强而活,却通过手中之笔独自倾诉无奈与忧伤,他表达着自身以及人类的怯懦。他是个人叙事,用寒鸦凄厉般的嘶鸣,用战栗的虚无感,让人类认清真实的生存境况。
昆德拉眉峰紧蹙,在颠沛流离中顽强地活着。他以揭示批判的拳拳情怀,反省人类的媚俗。他进入历史叙事,如啄木鸟般不停地噬咬和敲击,对那些夸饰、狂谵的沾沾自喜、骄横跋扈予以反讽和戳穿。那些因谄媚、逢迎占据道德优越高地,并认为已经很舒服地拥有既得利益者,在睿智如昆德拉的摹状中,原形毕现。这是对人类的警策和自省。
文学不一定直接作用于社会政治与社会生活,但是有意味的文学则被赋予另一种无可估量的力量。卡夫卡对人类卑微的体验,昆德拉对人类卑琐的描述,都是在对人类命运真相与本质做着洞悉。
不讨喜的昆德拉去国经年。他无论生活在哪里,其作品的深远影响,让他成为人类精神的灯盏式人物。2019年末,捷克驻法国大使德鲁拉克在巴黎昆德拉公寓拜见了昆德拉,送给他捷克公民证,这意味着他已重获捷克公民资格与身份。2020年9月20日,捷克卡夫卡协会主席泽莱兹尼宣布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获得年度弗兰茨·卡夫卡国际文学奖。昆德拉十分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奖项,他感到荣幸,“因为这是卡夫卡奖——一个以我感到非常亲近的作家命名的文学奖项”。
卡夫卡患疾而短命,在无力中以失败者语言,无意于潮流,却掀起着现代派巨澜。昆德拉,这个在屈辱中挣扎的倔强的高寿老人,年已93岁,依旧如斗士般活着。
作家生命无论长短,只要以诚实精神、精湛笔致、深邃内涵表达人类的歌与哭、爱与恨,他们都会进入智者序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