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灯火

2022-11-14 09:41
广州文艺 2022年8期
关键词:数学老师王老师女儿

畀 愚

我曾生活过的那个小镇很小,小得只有两名警察与一个小偷。

当年,有个地质队去到那里,要在那片水乡泽国勘探石油。他们在一马平川的旷野里打了无数的洞,快到春节时才陆续离开。只有三个年轻人没赶上航船,逗留在了这个黑压压的小镇上。

小镇上唯一一家旅社最早是公私合营的,后来成了集体的。管事的老卓是个又黑又瘦的秃子。因为黑与秃,年轻那会儿就被人称为老卓了。他老婆倒是个挺漂亮的女人,主要是年轻,还有那么一点儿丰腴,就是有些来路不明。有人传她是从乡下逃婚出来的,也有人说是在老家把名气搞臭了,不出来都不行了。反正,他们生的女儿倒是白白胖胖的,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老卓的影子,但初为人父的那股高兴劲还是溢于言表的。夫妻俩给她取了个苏联小姑娘才取的名字——卓娅。

因为小镇小,那家小旅社一年到头也没住过多少旅客。时间一长,它就跟一家夫妻店似的,同时也成了这一家三口的家,日子过得恬淡且平静。

卓娅十五岁那年夏天出了件大事。老卓去河里洗澡,一个猛子扎下去,让驶过的机船搅进了螺旋桨里,鲜血染红了大半条河。第二天捞上来时,七零八落的,怎么拼都少了半片脑袋瓜子。

还是因为小镇的小,街上的饭馆与店铺一到年三十就都打烊了,到了下午光景,整条街上已经连个鬼影也见不着。有的只是风刮过桥洞时发出的呜呜声,还有那些从远天飘来的细小雪花。

事情就出在这辞旧迎新的夜里。

地质队的三个年轻人在旅社的房间里关着门,喝了会儿酒,唱了会儿歌后,出汗了,打开门,又喝了会儿酒,唱了会儿歌。后来,他们醉醺醺地撞开了母女俩的房门。

除夕之夜的雪悄无声息地在外头下着,覆盖了屋顶、路面与大地。到了第二天一早,三名年轻的地质队员搭乘一条迎亲船去了县城。当妈的好几次都差点儿要冲出旅社那两扇大门,但又咬紧牙关退回到屋里,抱住了女儿。打落的牙齿有时候只能和着血水往肚子里咽。告状那样的苦头她不是没吃过,曾在生产大队的院门外跪了两天,结果把自己跪成了全公社最出名的“破鞋”。

那一年,卓娅也就十六七岁,对性的认识也就是疼痛,痛完了竟然还有那么一点儿期待。只是,她怎么也记不清那三张脸,只记得黑咕隆咚的,三张脸老是在脑袋里跑马灯。到最后,记忆里也只剩下那些从嘴巴喷出来的酒气。

更考验女人的是在大半个月后。该来月事的日子里,女儿身上还没来。这比当妈的自己身上没来,还让寡妇揪心。这个依然丰腴,却多了那么点儿岁月积淀的女人,在辗转一夜后,再次做出了她人生中的又一个重要决定。

两天后,小镇上都知道当妈的带着女儿要回娘家了,要去往她阔别了十多年的家乡。临走前,她把台账摊在柜台上,把抽屉里的硬币一个个地依次垒起来,把夹子里的每张钞票叠得就像用熨斗烫过那样平整。

她只带走了老卓留下的那一点点积蓄,缝在贴身的衣兜里面,就像当年离开村庄。她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回到小镇。

20世纪80年代,城市里最蔚为壮观的景象是下班的时候。工厂的大门口,到点的铃声一响起,蜂拥而出的自行车就像是钢铁与人肉的洪流。母女俩第一次见到时,都被这场面惊着了。当妈的同时也领悟到了——原来城里面有这么多男人,总有一个是会收留她们娘儿俩的。这是一个女人的自信,也是信心,但当务之急仍是女儿肚子里那块在日生夜长的肉。

可是,医院里不让刮,妇产科的医生们要先看证明。城外的卫生院里也不让刮,同样也要先见着了证明,他们才动手。一时间,女人又萌生了两腿一软的念头,但她忍住了。再不能把女儿也跪成一双“破鞋”了。最后,她只能听从长虹桥堍下摆摊的那个老军医的建议,先开七帖中药吃吃看。老军医不敢打包票,尤其不敢下猛药,弄不好那就是两条性命。他说,要真出了事,把他也搭进去,那就是三条命了。

老军医伸着三根手指头,眼睛在母女俩的身上转了一圈后,又转了大半圈。

可纸里包不住火,肚皮里面也藏不下一个小孩子。眼看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这天傍晚,当妈的远远地望着人民医院门口那个红十字,用力地一拍大腿,说,生,大不了生下来我当亲生儿子养着。

其实,这也是老军医给出的主意。闯荡了半生的人,最知道的就是人家要什么,也掂量过自己能给出什么。他先是给女人说了说他的情况,打了大半辈子的光棍儿,家里有两间半的小屋子,要是找些砖头来的话,还能往外再搭出半间来,这样一家四口吃喝拉撒也能齐全了。为此,他特意带女人去砖桥弄里实地看了趟,但更关键的是后来在路上说的话——等闺女将来生了,就由他来给孩子当这个爹,再由外婆来当妈,孩子不就跟着他有了城里户口?说完,他看了眼女人的脸色,马上又补充了一句:这样一来,闺女不照样是个黄花大姑娘了嘛。

老军医又伸出了那三根手指,说,这是一举三得。

人家一口一个闺女的,还抛出了城里户口,女人还能说什么?一下子,她站在大太阳底下,只觉得都要热泪盈眶了。

只不过,卓娅的生育之路走得颇为艰辛。大半年里面,三个人去了周边很多地方,主要是为避人耳目。等再回来时,又已经快到一年的除夕,三个人变成了一家四口。

老军医满脸的褶子都快要乐开花了。人还没进砖桥弄,就一把从女人怀里接过孩子,逢人就说他这是老来得子,他这真是叫老来得子了。

真正的母亲却笑不出来。跟在他们屁股后头,卓娅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孤苦与迷茫,让人怎么看就怎么像个活脱脱的拖油瓶。

除夕之夜,孩子在被窝里哭个不停。她既然当了姐姐,也早就像个姐姐的样子了,回来前就已把奶断了,这时也只能把孩子摁在胸口,用来堵住那张嗷嗷待哺的嘴。那种钻心的痛,不光来自奶头,还有别的地方,让她死的心都有。

她又想起那三张黑咕隆咚的脸,走马灯似的,迷迷糊糊的,喷着酒气。

卓娅不是没想到过死,挺着大肚子那会儿就不止一次地想过。而且,肚子越大,这个念头就越发强烈。那晚在上海,一家三口站在外滩的人行天桥上,她挺着快要生产的大肚子,一下子只觉得心跳得不行,眼看自己就要融化在这满街的灯火里。

她先是在心里对肚子里的孩子说,妈要死了。然后,一把抓住女人的胳膊,又说,妈,我真的要死了。

老军医一脸都是喜当爹的急切,凑过来,说,那就是要生了。

卓娅的儿子生在去医院的路上,就在这满大街的灯火里。后来,因为老军医姓孙,就给他取了名字叫孙明,但卓娅在心里也给他取了一个,早就想好了的。她叫卓娅,儿子就叫卓伟。

其实,她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了。她只是嘴上不说,但把什么都看在眼里,藏进了心底。

日子一顺就过得飞快。

许多事情都是后来慢慢知道的。老军医根本不是个医生。他原先是粮站里的检验员,倒卖全国粮票被判了几年,出来后就成了个流氓,猥亵妇女又被判了几年。

照他的说法,他那点望闻问切都是在监狱里学会的。

刚开始时,姐弟俩住在那两间半屋子的最里间,有扇门可以插上。这是女人做的主,防人之心不可无,当妈的当然得为女儿多留个心眼,自己就只能跟老军医睡外间了。

他们在过道的地方挂了块帘子,白天拉起来,晚上放下去,但有时候是真的不方便。两口子的那种小心翼翼,连说句话都得在被窝里掐紧了嗓子。尤其天气一热,卓娅夜里是能不出去就不出去,再急,也只能夹紧了两条大腿等天亮。实在不行,就去百货商店里买个痰盂来,塞在床底下当夜壶。可耐不住的是孩子一天天地长大,再转眼都能上弄堂口去打酱油了。

总不能让孩子每晚都扒着床沿看姐姐嘘嘘吧?就算是看自己的亲妈也不成。

女人犹豫了几次后,才提出要跟老军医分床的——她跟女儿睡里屋,两个男的睡外头。

老军医相当委屈,挠了好一会儿的头皮,说,公共厕所才男归男,女归女的。

女人知道人家不情愿,就更觉得自己这是在过河拆桥。她打心眼里是感激老军医的,给了他们祖孙三代一个家,还让外孙成了她儿子,而男人自己呢?光知道为这家忙里忙外,其实什么都没留给自己,也就剩被窝里那几下打更点卯了。

女人还是想再坚持一下,扭头一看他那副一脸愁苦的模样,到了嘴边的话只能咽回去,只能起身,张开双臂地叫:明明,乖,到妈这儿来。

现在,老军医早就不给人开方子了。没有营业执照就是非法经营。夫妻俩现在都成了个体户,经营小针织产品,也就是卖点儿毛巾袜子、内衣内裤之类,还顺带着一些小修小补,给人往皮鞋底钉个铁掌。摊位仍摆在长虹桥堍下,每天早出晚归的,跟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夫妻一样,他们未必知道有成语叫相濡以沫,他们只知道夫妻就是白天在一个锅里吃饭,夜里在一张床上睡觉,哪怕就是都死翘了,两个名字也会被并排刻在一块墓碑上。

这天,老军医一早有点儿拉肚子,上公共厕所里蹲过两三趟了,仍有点儿意犹未尽,就跟女人打了声招呼,说是回趟家里,去马桶上踏踏实实地坐一会儿。

事情就出在他进家门后不久。

伴随着一声尖叫,卓娅捂着胸口就冲了出来。她赤着脚,光溜溜的两条大腿上面只套了条三角裤,上身的花布褂子扯掉了一大截,两只手都有点儿快捂不住了。

她蹲在家门口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哭,披头散发的,直到街坊扯了件晾在一边的衬衫给她披上,才一边抽泣着,一边说棉纺厂里昨天调班,她上完白班又倒夜班,回到家里饭都没吃一口就睡下了,迷迷糊糊有人爬了上来,她连是谁都没看清楚。

可街坊们看得很真切,一进屋就见老军医叉着两条腿站在那里。屎已经掉了一裤裆,还张着两只手,一脸都是委屈,见人就嘟囔:这怎么说呢?这是怎么说的。

狗就是改不了吃屎。最后是砖桥弄的居民小组长赶来,一语定性后,老同志仍然义愤难平,又说了句:孙耀庆,你真不是个东西,你都讨着这么好的女人了,怎么还能干这种事。

当晚,女人什么话也不说,等到孩子睡着,抬手给了女儿一个巴掌。这是女人平生第一次打女儿。啪的一声响过后,她的泪水就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

女儿也眼泪汪汪的,扬着被扇红的那半边脸颊,看着母亲,说,现在不好吗?现在这家里总算干净了。

说完,她抓过桌上的那串钥匙,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大街上空旷而幽暗,路灯被行道树遮挡着,影影绰绰的,一阵风吹过就发出一片沙沙的声音。其实,这天夜里卓娅哪儿都没去,就站在了长虹桥上,迎着风,止不住的是泪水。她是忽然发现的,泪眼里夜晚的灯火竟会是别样璀璨,像太阳反射在水里的那种光,一晃一晃的,直到巡逻的联防队员把她送回家。

老军医这回赶上了严打,服刑的监狱远在西宁。女人千里迢迢地赶去探视,但他说什么也不肯见。女人知道,母女俩是把这个老男人的心伤透了。所以等到第二年开春,她又去了一次。老军医仍是不肯相见。

女人回来后,看着女儿,说,他这是恨死我们了。

卓娅不说话,只顾埋头织一件小毛衣。孩子眼看要上幼儿园了,听他每次追着女人一口一个妈地叫着,就像有无数把刀子在剜着她的肉。

女人其实也早就看在眼里了,很多次话里话外的,像是借着和尚在骂秃驴,但听上去又是那么苦口婆心,说,你就是心太急,你迟早是要嫁人的,到时候,你过你们的小日子,我们一家三口在这里,这多好?谁也碍不着谁。可话到最后,声音里难免会掺杂着丝丝的怨恨。女人说,可你倒好,非要把一个好好的家弄成这样子。

那不是我的家。女儿说,那是你的家。

谁的家不是家?女人说,我是你妈。

一下子,女儿的眼神从没像此刻那般醒目过。她逼视着母亲,问她到底是谁的妈。她一字一句地说,你是我的妈?还是我儿子的妈?

这些年里蒙在心头那层窗户纸一旦捅破,母女俩谁也不买谁的账,直到熟睡中的孩子被吵醒,才一下都闭了嘴。

可是,等他很快又睡着后,卓娅低头看枕头上那张稚嫩的小脸,就像对天发誓那样,每个字都是从牙齿缝挤出来的。她说她这辈子都不会嫁人的,她要一辈子守着她儿子。

那是你弟。女人的声音平和下来了,提醒她说,你害了别人还不够?你还想害自己不成?说完,她仍不放心,就又说,你要真是害自己,我也管不着,只求你别害了孩子。

看来,当外婆的是真把外孙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但一个女人要真对自己发起狠来,有时候连当妈的都会束手无策。卓娅眼看就快三十了,连棉纺厂都倒闭好几年了,人家就是不肯嫁,连对象都不愿意谈。下班回到家里,常常是连大门都不出,只知道关在屋里给她弟弟织毛衣,织完毛衣织毛裤。反正,毛线就这点儿好,织了能拆,拆了又能织,洗一洗、蒸一蒸,换个样式又是一件新毛衣。

反正,她在二轻商场里当售货员那点儿工资,几乎都被花在买毛线上,就连砖桥弄里的街坊们都在替她惋惜——好好的一个黄花大闺女,这辈子都毁在那个禽兽不如的继父身上了。

有一天,女人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说,孩子的毛衣都能穿到他娶媳妇了。

娶了媳妇忘了娘。卓娅笑着说,到时候,我们扯平了。

看来,女儿心头这道口子是永远都愈合不了了。

卓娅终于还是嫁人了,在她三十好几的时候。新郎是城关中学里的数学老师,是个鳏夫,老婆也曾是个人民教师,在上课时死于心肌梗死,只给他留下了无尽的悲伤,还有一个不满十岁的儿子。

更值得一说的是他们的介绍人——王老师退休前在城关中学里教美术,也是个鳏夫,家就住在长虹桥堍下,沿街的那半间门面房租给女人也有几年了,上面那块招牌都是他帮着题写的,七个方正的仿宋体——庆红日用百货店。

老军医还在摆摊给人开方子时他俩就熟,看着人家一转眼就有儿有女,娶的还是这么招人待见的一个女人,王老师当初就曾扪心自问过,自己好歹也是个人民教师,怎就比不上一个个体户呢?何况还是坐过两回牢的。看来,老天爷也是个乔太守,就知道乱点鸳鸯谱。

没想到老军医会第三次去坐牢。王老师觉得是老天爷总算开眼了,就找人先拆了屋里沿街的那面墙,再撺掇着女人把摊位搬进来。

价钱什么的都好说,要换了别人我还舍不得租呢。退休的美术教师毕竟也是知识分子,话说得既含蓄,又有点儿露骨:我看中的是你这人,这么些年了,我都是看在眼里的。

嫁过两回的女人,这点儿门道能看不出来?她只是装作糊涂,不全图那几个省下来的租金,也不全是为了不再受日晒雨淋。女人想得更深远——女儿是横竖靠不住了,至于那个外孙兼儿子,将来说不定还有一出惊天动地的大戏在等着呢。

可一想到老军医,女人的心又莫名地揪了起来。

好在王老师不是个急切的人,画了大半辈子的画,人家讲究的是步骤。一年四季里面,有三个季节都摇着把折扇,就像个说书先生。坐在庆红日用百货店里,他什么都说:他的儿子调去省里了,是教育系统里的骨干;他的女儿在北京,在大学里面当讲师,嫁的男人还是教授呢。可以说,为了祖国的教育事业,不光他贡献了自己的这一辈子,他连儿子、女儿与女婿的那辈子也都贡献出去了。

这叫什么?王老师说,这就叫薪火相传。

女人的心又在隐隐作痛,但也知道,这么好的男人,从一开始就不是为她准备的。她把这个归结为命中无时莫强求,连觉海寺里求来的签上都是这么说她的。

女人就是从那时开始烧香拜佛,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会上觉海寺里去。基本是趁着天还没亮时,为的是不耽误赶早的那一拨买卖。到了月底的最后一个傍晚,就是她关起店门来盘货的时候。这是老军医在时定下的规矩,如今却已成为王老师人生中最期待的时刻。

一大早就在准备了。王老师不光会画画与背诗,烹饪上面也是把好手,煎炸炖煮,至少看上去都是有模有样的。等到女人把账目扎平,他的菜也上桌了。两个人面对面地坐下,再开上一瓶花雕酒,在灯光里很有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境。

只不过,女人每次仍会想起老军医,但她更明白,男人都是翻脸不认人的,再老的也是。你不给他点儿甜头尝,他就会给你看脸色,可那也不能由着王老师的性子胡来。女人在这方面还是很会拿捏住分寸的,尤其是王老师喝到要老夫聊发少年狂时,她都会婉转地提一下城关中学里那位老校长。这是王老师亲口说的,老校长当年就是马上风,把命送在了校办厂女会计的肚子上。他那几个子女到现在都还没抬起头来呢。

子女就是套在父母脑袋上的笼头。在这样一种氛围里面,王老师那次是主动要求来当这个媒人的。

人生能有几回搏?不能碍于面子反把自己熬干了。他对女人说,嫁个人民教师多好呀!你闺女将来成了师母,那也是桃李满天下,还有你儿子,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补习老师吗?

卓娅婚前就跟数学老师提了两个要求,小孩她是不生的,她怕痛。数学老师当然没意见,他又不是没小孩,儿子都快十岁了。就是第二个要求他有点儿犹豫,卓娅要带着弟弟一块儿嫁过去。

你弟弟都已经快是小伙子了。数学老师说,他不是还有你妈吗?

那不一样。卓娅说孙明再有两年就高考了,他得上大学,他是迟早要离开这块小地方的,但关键是数学成绩不行。

数学老师明白了,笑着说,你这是在找补课老师呀。

你要这样想也成。卓娅有点儿不高兴了,说独生子女都娇生惯养的,她主要是想让两个孩子在一起,在学习上相互鼓励,在生活中相互帮助。她还说,他们都是男孩子,他们迟早都要离开这块小地方,独立生活的。

这话说到了数学老师的心坎里。他没想到二轻商场里的售货员还挺有见识,就用力地一点头,说,行,听你的。

不情愿的人反倒是当妈的。女人说她活了这些岁数,还没听说过哪个新娘子是带着弟弟上花轿的,除非是家里没人了。

他是我弟吗?女儿不咸不淡地顶了一句。

女人的眼神一下暗淡了许多,说,你们都走了,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

你怎么是一个人?女儿说,你店里有个姓王的,西宁劳改农场里还有个姓孙的,你忙得过来吗?

女人无语了,默默地起身,收拾起碗筷去了外头那半间,只能一个人对着水槽默默地抹眼泪。女人早就发现了,人的岁数越往上长,这眼窝子就越浅,动不动就会有眼泪掉出来。

不过,卓娅的婚期还是稍稍地往后挪了挪。主要考虑到拆迁——砖桥弄是全县城里第一个老区再建工程,公告早贴在弄堂口了——多留一口人在家里住着,那得多分上好些个平方呢。

女人是全弄堂里第一个踊跃报名的,虽然拆迁房建在了城外,但她早在街坊们还围着公告各打小算盘时,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对外宣称是为了不耽搁女儿的婚事。其实,女人心里想得更多的还是老军医——他真要回来了,哪有脸再待在这条弄堂里。

乔迁的当晚,一家三口终于有了各自睡觉的房间,却都失眠了。

几天后,女人第三次去了趟西宁。相隔了那么多年后,这一回老军医总算同意探视了,而奇怪的是他竟然一点儿都没见老,脸上的褶子还是褶子。除了头发白一点儿,皮肤黑一点儿、糙一点儿,人更瘦了一点儿。

他说这些年里的那些信他都收到了。

都是王老师帮着写的。女人说,他是个好人。

那我就不回去,你就跟他过算了。老军医说,他确实是个好人。

女人竟然有点儿脸红。她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脸红过。她说家里刚搬了,她这次来是留个地址的,怕他出来后找不着。说完,她想了想,又说女儿结婚了,嫁的是个教书的,二婚头,她带了两包喜糖过来,留在了外面管教那里。

老军医许久都没出声。女人就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心里还是没放下。

要怪就怪我。她说,都是自家人,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吧。

又过了多年之后,孙明要在上海成亲了。他用车把全家老小都拉了过去,共同见证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老军医茫然地站在酒店大堂里,对女人说,我做梦都没梦见过这一天。

女人也是,回头看看女儿,眼泪又要夺眶而出,但她强忍住了。

那晚夜深人静后,卓娅让数学老师带她去了趟外滩的那座天桥。置身于那么一望无际的灯火之中,她对丈夫说这跟她记忆里的一点儿都不像。后来,她还说她曾经差点就从这上面跳下去。

数学老师说,幸亏你没跳。

卓娅说,我跳了。她还想说,是儿子救了我。

但她永远不会说。

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就因为它是留给记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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