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新的文化正在崛起:“新南方”的潜能与路径

2022-11-14 09:15
广州文艺 2022年9期
关键词:阿娟雄狮舞狮

李 浩

(李浩,中山大学中文系研究生。)

一个新的概念,只有当它能够有效地与现实进行对话,进而激活现实的时候,它才是一个有潜能和有力量的概念。“新南方”就是这样一个概念。“新南方”其实并不新,作为南方以南的地理区域,它一直都在那里,只是,长期以来,文化意义上的“新南方”被“南方”遮蔽住了。新南方的地理区域主要指中国的海南、广西、广东、香港、澳门,更宽泛地说,还应该包括云南、四川、贵州等地。这些地方,与传统意义上的南方——亦即江南地区相比,是文化上的弱势者、无声者。这些地方拥有的文化资源和文化权力是稀薄的,因此,也就没有文化上的话语权,很难引起全国性的关注。发出的声音很容易消散在风中,不被人听见,做出的事情不被人看见、不被人重视,这是常态。人们常说的南方人“低调”,其实不是主动的选择,是没有人关注而已。因此,陈培浩、杨庆祥诸位老师提出并讨论“新南方”这样一个概念,在我看来,其中一个诉求,就是为了让它从传统的南方话语中挣脱出来,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新南方”的命名,首先就是获得话语权、关注度、讨论度的一种努力,长久以来的文化边地,正在努力走出边缘地带。从这个意义上说,“新南方”不应该仅仅是一个文学概念,更应该是一个文化概念。

杨庆祥在《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一文中提到了“新南方”的经典性问题,“就新南方的广大区域来说,现代汉语书写的经典性还相对缺失”,这是不争的事实,“新南方写作概念的提出,也是对这一经典性的召唤和塑形”,召唤和塑形,同时吸引和汇聚力量。我认为这是“新南方”这一概念的第一重意义所在。文学永远不是处于真空中,经典的形成从来不是自然而然的。一部作品成为经典作品,一个作家成为经典作家,固然需要自身不俗的艺术价值和审美高度,但外部的力量——文化权力的赋权,有时候可能更为重要。被发现、被关注、得到有力的阐释,这是身处新南方的作家走向全国、走向经典的前提条件。没有这一层具体的、现实的运作,身处新南方的作家不大可能真正走出来。“新南方”的命名,首先是在召唤对于这一群身处文化边地的作家的关注和讨论。

“新南方”的第二重意义在于提供了一种可行的写作路径,或可照亮作家的写作事业。写作是需要理由的,为什么写,为谁而写,写什么,怎么写,作家对这些问题都要有所自觉。新南方提供了一种可能。好的写作一定是从具体的生活、具体的经验中生长出来的,没有具体的生活经验和现实历史经验、纯粹的想象性写作,终究不能走得更远。“新南方”召唤的正是这样一种在地的写作,它不是简单地在作品中加入一些异质性的所谓南方元素来哗众取宠,而是切切实实地书写新南方经验,讲述新南方故事——中国故事中不可替代的当代故事和经验,还要用心力去描摹生活在新南方这片土地上的人在这几十年间动人心魄的心灵史。我同意陈培浩老师的说法,在时代经验同质化如此严重的今天,对一个作家来说,“如果他的写作不能跟某种区域文化资源接通,并由此获得自身的写作根据地,他的写作终究是很难获得辨识度的”。好的写作,一定是经由特殊抵达普遍的。我想起鲁迅先生在写给青年木刻家陈烟桥的一封信中所说的话,“现在的文学也一样,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为别国所注意”。这句话后来常被说成,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在新南方写作,写在新南方,扎实的、在地的、切时代的新南方写作,是可供生活在这一片土地上的作家们写出世界性作品努力的一个方向。当然,话说回来,写作是个人的事业,就像张爱玲说的,一个人只能写他能写的、想写的东西,没有人有权利要求他怎么写。但对有抱负有雄心的写作者而言,生活在今天这个文学式微的时代,有必要对这种个人化的写作观念保持警觉,有必要深入去思考写作者与时代、地域之间深刻的互动关系。

如前所述,经典的形成过程,或者说“重要作品”的“产生”过程,外界的力量起着不容小觑的作用。这就需要新南方的评论者、研究者要着力于发现、发掘新南方的杰作,并给出有力的阐释,建构起新南方的文学/文化景观。同时,还要推出一些代表性作品。一个文学/文化概念,如果没有一些重要的代表性作品支撑,很难真正立起来。在此意义上,我想深入讨论《雄狮少年》这一案例,我认为它是讨论“新南方”文化的一个范本。

《雄狮少年》上映于2022年,由广州易动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参与出品、制作,由在广州生活了十多年的孙海鹏导演。我之所以看重《雄狮少年》,认为它可以作为“新南方”文化的一个范本,不仅仅是因为它“取景”于广东,里面有一条舞狮的主线,有着浓厚的岭南气息,更重要的是因为它提供了讲述新南方的经验、新南方的精神以及新南方的形象的一种可能。

电影讲述的故事并不复杂。三个小镇少年,因不甘于长年被欺辱,决心学习舞狮,主角阿娟还希望通过舞狮比赛到广州见打工在外多年未能回家的父母。在民间高手师父的训练下,舞狮之路一切顺利。按照通常的情节模式,故事走向应该是三人的技术突飞猛进,顺利拿下比赛冠军,成功逆袭,主角也得以实现自己的梦想。但电影中断了这一叙述模式,夺冠之旅因为阿娟的父亲在工地出了意外戛然而止,少年阿娟为了支撑家庭生计,背上行囊一人来到广州打工。电影对阿娟的打工生活有一段细腻的描写。尽管最后还是有夺冠的高光时刻,但电影最终还是回到了具体的生活,阿娟的打工生活并没有因为主角光环而停止。

《雄狮少年》没有顺着商业电影叙事的惯性讲述一个俗套的励志故事,而是紧紧贴着现实经验,用现实的逻辑展开了一个沉重又悲伤的故事。我们已经很少在电影院里看到这种有着毛茸茸的现实质感的电影了。在乡村因为弱小而遭受霸凌,在外打工被拖欠工资而回家不得,工地摔伤没有任何医疗保障整个家庭因此垮掉,年纪轻轻就辍学外出打工,这都是发生在光鲜的城市化进程中的广大事实,也是不被或是很少被讲述的事实。在新南方地区,这样的现象或许更为普遍。就以广州为例,城中村的数量有130多个,外来务工人员几百万,这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也是一个沉默的群体,他们是一个城市的底色,他们的生活经验不是新南方经验的全部,但至少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也是新时代的中国故事中重要的一部分。当代文学和当代的影视作品中,缺少了这样一种故事和经验,是不完整的。

故事和经验是表面的,更为重要的是内在的精神和心灵世界。这部电影最打动我的是它内蕴的情感结构和精神力量。父亲出了意外之后,阿娟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放下舞狮,只身来到广州打工,住在最便宜的“下下铺”,同时打着几份工,挣“不知道需要多少”的钱。阿娟没有任何怨言,默默承担着这一切。一场变故,让一个还不“生性”的少年一夜成长为一个撑起整个家庭的大人。这样的懂事与成长让人心疼。其中支撑阿娟的,是对于家庭的责任,这是一种最朴素的情感结构,它不一定是新南方所独有的,但一定是新南方最常见的。举一个小例子,南方人给小孩取名,多用“家”字,如家豪、家辉、家欣等,也可见出这一点。如果说这部电影中舞狮这一条线索是借用了常用的励志故事模式和套路,骨子里是日本动漫和美国电影的个人英雄主义,那么上述重视家庭、重视责任的情感结构,则一定是本土的,是新南方的。除了情感结构,我还想说的是电影所讲述的新南方的精神。电影中几次提及“不认”:被欺辱时“不认”,想通过舞狮成为一头“雄狮”;到广州打工时“不认”,每天晚上坚持在天台练习。有这些“不认”,后面的夺冠才会显得自然,而不仅仅是靠主角光环。这种不认命的精神,深深地刻在南方以南的人们骨子里。近代以来,南方以南,尤其是岭南地区,得以杀出一条血路,开启近代中国的政治变革和当代中国的经济变革,靠的正是这样一种精神。

故事经验和内在的情感结构、精神力量共同形塑出一个新南方形象。《雄狮少年》取得的口碑,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现实主义在当下仍然大有可为。从在地的具体经验出发,描绘出本土的情感结构和精神特质,进而抵达人的灵魂深处,最后揭示当代人的普遍困境,这是我理想中的新南方创作,也是讲述新南方文化一条切实可行的路径。文化归根结底是人的精神,只有把一个地方的人的精神世界展现出来,这个地方的文化才会立起来。和《雄狮少年》一样,可以视为近年来新南方文化崛起的代表作的,还有前些年广为传唱的广东雨神的《广东爱情故事》,在《乐队的夏天》火起来的五条人乐队和九连真人乐队的音乐,文学上有王威廉、陈崇正、林森、朱山坡等人的小说、冯娜的诗歌等,这些共同组成新南方的新文化景观。但“新南方”这一概念要想长久有效,真正形成一种蔚为大观的文化现象,还需要更多有自觉的作家作品参与其中,需要有真正的大作品出现,需要创作者和评论者共同努力。

在经济崛起多年后,“新南方”这一文学/文化概念顺势而生,作为“边地”的新南方的文学状况和文化面貌,是时候发生变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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