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山水（组诗）

三 子

月光很白

月光白得像纸

再白一些，像纸上的灰

像灰里浮出的

一张脸

月光白得像一张脸

那轮廓

比去年模糊

风一碰，就散

焚香记

溪湖曲折。待拾级而上

静舍在望

她已在自己的空里

点一簇炭火，煮茶

焚一把去年手制的

柏子。那香

淡淡地氲了开来

这是十二月，院里的三角梅

还在开着

这是人间十二月

她洗净鞋底的泥

拢一拢袖，只坐在自己的

空里

枯山水

我写过枯荷，那是荷花

和莲蓬的骨殖

遗落于九月之末

你说：“那是无序中的秩序”

曾经，我还把一枝枯荷

移到宣纸上

担心它孤单，我添上清水

更远处，画上隐约的山峦

九月之末，眼前

便出现了一幅枯山水

你无须冥想，就能看见

七年

七年，像一只虫子

做完了露水里的酣梦

七年，褪下最后一层盔甲

我与迎面而来的秋风，握手言和

流水

河堤上，高高矮矮地

站着几棵树

从树下走过的人

没有停步

他沿着河堤，继续向河流

下游走去

干涸的河床

空空荡荡。旁边

收割过后的田野空空荡荡

一轮硕大的落日

无声无息

悬浮在他头顶三尺的地方

想起我的父亲

父亲走远了。我的衣柜

一角，留着他的几件衣物

整齐地折叠着，摸不出

一点体温。寒冷的夜

他蜷着身子，不打招呼

就走了，四年过去

也只是回来过两次

偶然的两次，我却

看不清他，甚至无法开口

和他说话。人间事

总是匆促，而冬夜的风声

一阵接着一阵，不知

会往哪里吹

我所拥有的，正是

一天又一天，我所亏欠的

十二月，最后一首诗

等着它

为此我做了一整年的准备

写下它

我能否抱着风声幽然入睡

火车

站在丘陵上，我能看见更远的村庄

看见绕村庄而过的河流，看见

那列一意孤行的火车

坐在火车上，我能看见丘陵上的我

像块孤单的石头，被风一甩而过

河水在静静流淌

河水在静静流淌。暮晚时分

在柳树下垂钓的人

他的眼睛，略眯着

一缕风吹过

水里的云越来越远

在柳树下垂钓的人，他下垂的

手臂前伸，轻轻一抖

差点就接住了那一闪而过的

微光

造塔记

他的一生，都在渴望

建造一座砖塔

即使是夜里

他也未停止练习以下技艺：

捣和，调拌

堆砌，涂抹——

他的一生，都在努力

将词语和修辞，搬到

更高的山顶

作为旁观者，我愿意把这

不断重复的一切

当作接近月亮的过程

虚构

他想给自己画一只鸟

纸上出现的，却只有几根

散落的羽毛

他想将那几根羽毛捡起

拼凑成自己

儿时的模样，可是整个下午

昏花的眼，也没有数清自己的

手指

整个下午，他弄不明白

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

搜神记

万物自有生死

田野上有稼蔬，有鸣虫

河水里有鱼虾

远处的山峦，有层层叠影

托起我眺望过的暮色

和苍穹

而万物的生死，是否自有其所

作为一个冥想者，我

曾经试图窥视其中的隐秘

没有例外，我失败了

我失败了——

万物之一的我的失败，是不是

万物的某一种开始

流水之诗

有时流水是一种记忆

具体的细节，只在静坐的时候浮现

闪着磷火般的微光

有时，流水是一场恍惚的梦境

黑白的空间，有人来回走动

却始终看不清身影

有时用力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现在，我写下这些

试图接近流水的内部

可是中年以后的流水，不是

三十年前的流水，绕过省城的流水

不是某个县城的流水

现在我写下的流水，也不是我们

曾经一同蹚过的流水

时间已过去大半

时间已过去大半，有多少事

还未做完，又有多少事

没有开始就已结束

是的

甚至从来没有开始，就已结束

譬如，一缕风无声地吹过脸颊

譬如，一首诗

多少年过去，仍旧只有

一行标题

埋骨之地

月亮，什么时候

又飘浮在远处的山顶

月光落到渡口

照见了不语的垂柳

月光落到丘陵

照见了四散的村落

月光

静静落在人间

照见我的影子

还有我的埋骨之地

将老之一

秋风

剔去他的形容词，副词，叹词

接着，是连词，介词

数量词，动词

秋风——

他所能抱紧的，只剩这个

纯粹的名词

将老之二

事如春梦

了无痕

遗憾的是

蓦然发现，许久以来

未有春梦了

乌有之物

描述一种乌有之物

是困难的事。你不知它隐身何处

不知它的形状，颜色

如果寻找，不知该往哪里走

如果放弃，在某个夜晚

某一个梦里

也许它又会意外跑出来

有那么一刻，你看见了它

困难的是，你依然不知

它的形状，颜色

“我是不是真的看见了”

不知道，多年以来

没有人知道。那是一种乌有之物

我唯一知道的是

即使偶然看见，也无法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