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 措
那天,黄昏和夜一起从天上落下来,人来不及躲藏,黑就来了。
在这之前,凹村所有人都在老坝子里开会。老坝子里长着一棵白杨树,又粗又高,从下往上望,白杨树像长进了天里。白杨树自我出生就长在那里,我不知道白杨树多少岁了,很多人都不知道它多少岁了。天气好的时候,老坝子里经常坐着一群老人,他们聊上几句看一眼眼前的白杨树,聊上几句又看一眼眼前的白杨树,一棵白杨树硬生生地插在这群老人的老话里,像是这群老人中一句不温不热的话。我常看见有些老人边用手摸着白杨树干,边在树下猜测白杨树的年龄。他们说这棵白杨树活成精了,看它如今还一个劲儿长的样子,估计自己再活上几辈子也别想活过它。
白杨树上常年挂着一个大喇叭,每当村子有什么重要事情要说,藏在白杨树里的大喇叭就会在某个早上或下午响起来。那声音高高地从树顶落下来,响透凹村不够,连对面山坡上的日央村都能听见,好像凹村的重要事情也成了日央村的重要事情。掌管喇叭的人是村长,村长是村里的大官,村长在喇叭里说重要事情,人都会放下手上正在做的事,跑到敞亮的地方伸长脖子听。人听,凹村的狗呀鸡呀猫呀牛呀也听,人听完喇叭里说的重要事情,缩回脖子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讨论一番,狗呀猫呀牛呀也通过它们能交流的语言,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讨论一番。正因为这样,喇叭里村长的说话声停了很久,村子里还闹哄哄地停不下来。人和动物都要把村长的话研究再研究,生怕自己哪里没有搞清楚误了事。
村长从老坝子往回走,一路听见人和动物讨论自己刚才说的话,心里乐滋滋的,把脚下的步子走得更像一个村长的样子。为了展示自己的权威,村长下一次在喇叭里说话,故意说得大大声声的,声音越大传得越远,村长想自己在凹村是村长,在对面的日央村也得是一个村长的样子。有好几次,村长讲完重要事情,对面日央村的动物跟着叫起来,他知道对面的动物听见了,人肯定也听见了,自己是更多人和动物心目中的村长了。日央村的人活得精细,他们明白听别个村子的壁脚是件不光彩的事,所以哪怕他们听见了凹村喇叭里的话,也一副假装没听见的样子,他们该种地种地,该放牛放牛。他们做这些事情心不在焉,头斜着朝凹村,左耳或右耳斜着朝凹村,他们也像凹村人和其他动物一样,生怕漏听喇叭里的什么。
凹村人喜欢听村长在喇叭里大大声声说的重要事情。每次喇叭声响起,说明凹村又有重要事情了。重要事情越多,似乎凹村也变得比其他村子重要起来。凹村变得重要了,人和动物也变得重要了。凹村的人和动物重要了,走在日央村的人和动物面前,趾高气扬的,高高在上的,仿佛自己有多重要一般;不像日央村的人和动物,生活在村子里,活得没有声响。可是人慢慢发现,村长在喇叭说的重要事情,被日央村的人听走后,日央村的人把这些重要事情,提前悄无声息地做完了。
比如村长说,他问了镇上的气象站,四五天之后有雨,雨来之前是种玉米的最好时机,大家准备好种子,后天一起下种;比如村长说,明天我们村请了阉猪匠来阉猪,哪家想阉猪的,把猪赶到坝子里来阉,免得阉猪匠每家上门耗费了力气,等到真正阉猪时,做不好手里的活路;比如村长说,过几天镇上要来卖鸡仔,想养鸡的人家提前做好鸡笼,到时鸡一到,就直接往自己家鸡笼里赶就是了。凹村村长的话通过白杨树上的大喇叭传出去,凹村人开始忙碌起来,该备种子的备种子,该做鸡笼的做鸡笼,他们把要阉的猪,早早赶到小圈里等待。
可令凹村人没想到的是,他们在忙的时候,日央村的人忙得更带劲儿。种玉米的这天,日央村的人比凹村的人起得还早,那几个小时的早,让他们种下的玉米比凹村早几个小时,早种几个小时的玉米比凹村早几个小时开花结果,早几个小时开花结果,他们就比凹村人早几个小时吃上新鲜的玉米汤汤;阉猪匠要来的那天,日央村的人天蒙蒙亮就等在岔口,看见像阉猪匠的人来,急忙迎上去,端茶递水,说些暖心窝子的话。他们请阉猪匠先到自己的村子,再去凹村。阉猪匠被先前的几碗暖茶暖了心,嘴上说着这样对不住凹村的话,腿却随着日央村的人走了;镇上卖鸡仔的十几个人赶着马匹来,日央村的人不等赶马匹的人反应过来,就把竹篓从马背上卸下来,说卖哪儿都是卖,先卖给自己,他们在去凹村的路上,还可以让自己的马匹少费些气力。他们边说边把手往竹篓里掏,那一只只活泼健康的小鸡仔,在竹篓里早待不住了,直往日央村人手心里跑。他们把好的鸡仔挑选完,最后把通往凹村的小路,指给那十几个赶马匹的人去走。凹村人养的鸡仔都是日央村的人选剩的鸡仔,长大后母鸡下的蛋,没日央村母鸡下的蛋大,公鸡打的鸣,没日央村公鸡打的响,仿佛鸡也明白自己是被选剩的,自己把自己看低了。
人都知道是白杨树上的大喇叭惹的祸,凹村人在心里气,村长在心里气,以后无论再重要的事情村长都不在大喇叭里说了。大喇叭里响起的只是村长召集大家开会的简短几句话,至于村长要给大家开什么会,会上说些什么,连凹村的人都只有到了老坝子才知道。但日央村的很多人和其他东西,这些年都养成了竖着耳朵听壁脚的习惯,每次听见凹村的村长在喇叭里通知大家开会,他们也想听。他们的心贼起来,这种贼是长期形成的贼,没办法改过来。
那天,日央村的人都知道凹村的人去开会了,他们不需要像平时一样伪装自己。他们毫无顾忌地把头长长地伸向凹村,把平时耷拉在耳朵前面的头发,一次次往耳朵后面捋,仿佛怕一根头发都影响他们听凹村的事情。圈里的动物,它们也知道凹村开会这件事,开会两个字的发音早早装进一群动物的心里。凹村的一场会对它们来说也是重要的一场会,它们清楚每次凹村村长开的会,除了说地里的事情、人的事情和传达镇上镇长的话,就是说动物的事情。它们把脖子尽量伸出圈门,想能离凹村近些就近些。在倾听中,它们偶尔转转眼睛、皱皱额头,像在思考会场上谁说的一句话。
日央村的树有风时借着风往凹村歪,没风时学会了自己歪。树自己歪的时候,树干“咯吱咯吱”地响,树皮往外鼓。日央村上空的云朵,偷偷往凹村移,移一会儿停一会儿。停一会儿的时间,它们看凹村的云,它们不想让凹村的云看出自己正在往凹村上空移,云要云的脸面。
日央村那几年的房子垮塌得厉害,一场小雨会让一座房子垮,一场太阳会让一座房子垮,一阵小风会让一座房子垮,几声不大的吼叫会让一座房子垮。房子为什么会垮,日央村人最清楚,一个村子的什么都在朝凹村歪,房子也没有不歪的道理,歪着歪着一座房子就站不住脚了。那几年,日央村隔三岔五就在修房子。从凹村看过去,那修出的房子斜斜地歪向凹村。那几年,凹村人在路上遇见日央村的人,他们走路说话是歪的,笑是歪的,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歪,又或者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歪。凹村人每次遇见这种歪,都想走过去扶正一下,但凹村人知道自己扶正不了那么多歪着的东西,也就不在心里动这种念头,他们任由一种歪,长在离自己不远的一个村子里。
大喇叭在树上越爬越高。树今年长一节,大喇叭今年往上爬一节,村长今年的声音往上高一节。树明年长一节,大喇叭又往上爬一节,村长的声音又往上高一节。人每隔两三年就看见村长趁着去镇上开会,背上顺便捎一卷电线回来。人都看见了树的长,路上遇见背上背一卷电线回来的村长只问:“不够长了?”“不够了。”村长简单地答。年复一年,喇叭越爬越高,村长的声音越升越高,这几年只要通知开会,村长的声音像一道圣旨一样从天上传下来。人后来传,村长要开的会是经过天允许的会,是天让开的会,不容人怠慢。
凹村的村长是普措。普措比我大五岁。我三岁开始记事,那时就认识普措了。普措不知道我认识他,虽然他比我大五岁,那时他也是个娃。他自己是娃,就把我当成一个更小的什么都不懂的娃看待。
三岁那年,普措到我家。我家的狗冲着墙外的普措一声声地叫,狗一对墙外的普措叫,我就知道普措来我家了。那时我能听懂狗的叫,狗对每个人的叫是不一样的。狗叫是在喊一个人的名字。狗叫有的声音短,有的声音长,有的叫,叫得顺顺畅畅的,有的叫,叫得疙里疙瘩的。
你有没有仔细看过一条狗的叫,对第一次见的人,狗都不是先叫出声,而是愣一下,歪着头看人,像在思考什么,然后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出声。那是狗在想来人的名字,狗知道所有人的名字。狗是千里眼和顺风耳。你有没有见过一条狗孤独地坐在一块高地,默默看着远方的样子,那是狗在听千里之外的声音和看千里之外的人,狗把听来的声音和没见过的人模糊的样子记在心里,等哪一天有缘遇见那个人,狗就激动地叫出那人的名字。狗的记性好,只要听过谁的名字,狗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有时狗的记忆是从上一辈子顺下来的。对有些从来没见过的人,狗一看就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这个名字是从一条狗的上辈子留给这辈子的。狗对上辈子留给这辈子的东西有时也觉得怀疑,它不知道自己的上辈子为什么要给下辈子留下一些人的名字,下辈子自己不一定能遇见这些人。
但有些狗确实遇见过几个从上辈子留到这辈子的人的名字。它们知道这几个名字不是自己坐在高地听来的,也不是自己梦里梦到过的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就是从上辈子留给自己这辈子的。狗一见那个人,猛烈地叫,这种叫是狗在激动遇见那个人,它把自己的惊讶通过狗的叫声传给那个人,狗在向那个人讲述它和那个人之间的渊源。狗同时在向来的人讨一种说法,狗想从那个人嘴里知道他的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这辈子的命里。狗见人不懂自己,狗着急,叫得更加猛烈。狗是在掏心掏肺地想让那个人听懂自己的一番狗话。人不懂狗话,见狗的猛,吓得往后跑。人跑狗追,狗追人并不是要咬那个人,狗是想让那个人明白自己的苦心。人哪理会得了,跑得屁滚尿流,跑得身后冒烟。狗先是追一截,后不追了。狗明白越追那个人跑得越快,越追那个人的心离自己越远,那个人可能也是上辈子从自己的命里一路逃过来的人。那个人这辈子又没有被自己追上,只有留到自己的下辈子去追了。
我是在狗的叫声里知道普措的名字的。三岁那年,我能听懂狗叫出的凹村所有人的名字。过了三岁,我就再听不懂狗在说什么了,三岁在我的生命里仿佛是一道坎,迈过三岁那道坎,我活成了另外的一个人。
三岁那年,我很少出门,在我寥寥的几次出门中,狗都跟在后面,它见人就轻轻地叫出那个人的名字给我听,它是在向三岁的我介绍每个路上遇见的人。
我没有在三岁那年出门的路上遇见过普措,普措是自己到我家来的。他那次来,我被阿妈用一根两米长的皮绳,一头系着我的腰,一头拴在院坝中间的俄色树根上。每当大人忙,没人照管我时,他们都会用相同的方法把我和一棵院坝中间的俄色树连在一起,让我自己度过他们没办法照管我的那段时间。普措来时,是大人们又一个忙碌的季节,他们忙着打地里的土饼子,忙着给歇下来的土地备来年的肥。大人总是在忙,有时我想大人们完全没有必要那么忙自己。忙自己是一辈子,不忙自己也是一辈子,村子里的旺堆不忙自己不也过了他好好的一辈子吗?
“旺堆和我们不一样,旺堆的骨头自小硬,不像我们骨头又软,天生又爱疼,只要一天不握锄头镰刀,不到地里去走走,那种疼就会从身体的某个地方钻出来,让自己疼得不得安宁。”阿爸仿佛明白我的心,有一天他看见我在地上捉一只毛毛虫玩儿时,坐在门槛上给三岁的我说了这番话。阿爸说这番话时,我没停止抓在地上爬的毛毛虫。那天我边抓毛毛虫边把阿爸的话听进了心里。我不知道跟阿爸说什么,甚至连一眼也没看他,我的注意力全在那只被阳光照亮的毛毛虫身上。后来,我经常看见一个闲下来的阿爸坐在院坝里打瞌睡,手里总是握着一把锄头或镰刀呼呼地睡着,那时的阿爸睡得比床上的那个阿爸还要安稳。
普措来我家,我家的门大大地开着。我家的门经常大大地开着,空空地放在一条小路的面前。路过我家门口的人,只要想进来,身子稍稍斜一下就进门了。一扇门空空地放在那里,似乎就是随时在等想进我家大门的每个人。阿爸阿妈不怕一扇大大的门对着一条小路开着会丢什么东西,屋里没什么东西可偷。粮食每家每户都够吃,牛羊猪马都被他们早早赶到山上去了,家里空空的。如果是一个外人来凹村,不管那人是好人还是坏人,阿爸阿妈都不用担心,他们说有我在一棵树下眼鼓鼓地看着外人,外人是不敢进门的。外人怕一个娃眼鼓鼓地盯着自己看,娃的眼睛对除凹村之外的一切新鲜事物过目不忘。即使那个外人大着胆子闯进家门,拿了屋里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一旦被抓住,让一个娃去辨认,娃一眼就能认出他,娃会朝那个偷东西的人怀里蹭。凹村难得来个外人,娃对一个外人的新鲜劲儿还没有过完。娃欢喜一切新的东西,况且家里还有条狗。
普措是左脚先跨进我家家门的,他一进门就朝我走过来,他进我家的门没什么陌生感,仿佛是在进自己家的门。狗不叫了,狗在那之前告诉了我普措的名字,狗已经完成了它给我介绍普措的使命。狗趴在地上,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我和普措。
普措跟我说,他是找黄鼠狼来的。他说昨晚他睡觉的木窗上来了一只黄鼠狼,蹭着头往窗户里看。黄鼠狼来时,他在床上眨巴着眼睛睡不着,他看窗户外面的月亮,那晚月亮圆圆的,像阿妈做的青稞饼,让他越看越饿。那只黄鼠狼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站在窗户外面,他吓坏了。后来他偷偷细看那只黄鼠狼长长的脸,突然很喜欢,心里的怕也随着喜欢消失了。他喊那只窗外的黄鼠狼进来,他说黄鼠狼是可以缩着身子穿过窗户的,可它没有进来,它就那么定定地在窗户外看着自己。月亮挂在黄鼠狼的头上,像黄鼠狼头上戴着一顶圆圆的帽子,好看极了。夜渐渐深了,他看着看着睡着了,那只黄鼠狼跑进了他的梦里,和他一起玩躲猫猫的游戏,和他一起爬一棵梦里的树。梦里的黄鼠狼告诉他,白天他要是想找它,就沿着这条土路走,它会在土路的某个地方等他。可今天他已经从村子中间的土路走到这里了,也没见到一只昨晚看见的黄鼠狼,再继续往下走,就要出村子了,他不敢出凹村,他说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要走出这个村子。说着普措转过头告诉我,他说你不知道,昨晚的那只黄鼠狼一只眼睛是红色的,一只眼睛是蓝色的。普措跟我说这句话时,眼珠发着光,不过那道光亮在看过我之后,很快就消失了,脸上剩下的只有失落。
普措不停地说,普措只是想找个人说心里的话。普措看见一个小小的我被拴在俄色树下,毫不犹豫就走进来了。他跟我说那么多话,我全听懂了,可普措不知道我能听懂他跟我说的话。后来,普措站起来说他要回家去了,普措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天快快黑,天黑了昨天那只黄鼠狼说不定又会站在木窗上等我了。普措垂着头走出了我家的大门。普措走出大门,我家的门又恢复成了一扇空空的门,那种巨大的空让我忽然觉得恐惧。狗为了填补那扇大门的空,冲着门叫出一串声音来填补。我听懂了狗的叫,狗说:普措是个不会走出凹村的人,普措会成为凹村以后最大的官。
我三岁就知道普措会当官。普措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当官。我长到十岁的时候,普措十五岁。我问过普措,你以后想当官吗?普措说想。我说你想当什么官?普措说想当凹村牛群里最大的官。我说当牛官还不如当人官。普措说人官没有牛官有气场。我说凹村有一千多人,气场也够大的。普措说牛官气场更大,凹村每家每户牛加起来的数量至少有两三千头,比人多好多。我说人会说话,牛不会说话。普措说牛叫一声大过好多个人,两三千头牛一起叫,你想想是人能比的吗?我说普措,你当不了牛官,牛官是别人的。普措瞪着大眼珠说,你又不是牛,你怎么知道我当不了牛官。自从这件事后,普措和我少有了来往。他恨我说他当不了牛官,仿佛是我剥夺了他当一个牛官的权利。
我看见普措整天和凹村的牛混在一起。一到早上,普措把他的大嗓门从村西头喊到村东头:放牛了,放牛了。凹村人一听到普措的喊,都把自己家没有赶上牛场的牛,从圈里赶到老坝子里。普措喊完一遍不会再去喊第二遍,喊完一遍,普措爬到老坝子的白杨树上等。普措在白杨树上能爬多高就爬多高,越高越能看见从村西头赶往村东头的牦牛队伍。普措和白杨树上的大喇叭挨得很近,从那时起普措就和那个大喇叭有了某种隐秘的联系。把牛赶到老坝子的主人,在树下仰着头喊一声普措的名字,说一声自家的牛赶到了,就转身走了。他们不需要得到普措的回答,他们看不见普措爬到白杨树的哪一节了,他们想普措在树上看见了他想看见的一切,无须他们对他再说什么。那时凹村的人已习惯了对树上的普措仰头,以至于普措第一年当上村长在大喇叭里给人喊话,人一听就觉得很顺耳。普措早早在一棵树上给凹村人铺垫了一个当村长的人的样子。
等所有家的牛到齐了,普措从树上下来,赶着全村的牦牛悠闲地往山上走。普措走着走着就混在了牛群中,人看不见普措,远远望去那群牦牛不是普措在放,牛是自己在放自己,又或者说牛在用这么大的阵势送一个叫普措的人上山。后来凹村人回忆,自己是什么时候把自己家的牛交给普措放的,都回忆不起来。人说,普措放全村的牛,似乎是自然而然开始放的。自己家的牛都习惯了普措的放,一听到普措的喊,牛在圈里就待不住了。牛用脚踢门,把脖子伸到窗户上喊睡梦中的人,很多人都是在一场梦中被一头自己家的牛喊醒的。人说牛不心疼自己的主人,只心疼普措。那几年,普措成了凹村的牛官。普措走在我面前,走得像一头赢过比赛的牦牛。我告诉普措,你的牛官迟早要丢的。普措说,现在凹村的牛都服他,他的牛官怎么都丢不了。
又过了几年,我和普措又长大了几岁,凹村选村长,凹村人私下商量选普措。人说,普措能把凹村的那群犟牦牛管得服服帖帖的,管凹村几个人算不了什么。那一年选举村长,是有史以来凹村人口径最统一的一次。还没等乡上刘书记把选举的条款念完,人就在下面迫不及待地说:刘书记,别念了,你念那么多拐弯抹角的话我们理也理不顺,我们就想问你一件事,今天开会是不是选村长?刘书记拿着手里没有念完的稿子尴尬地点点头,又补充道:是,是这么一回事。那不用你浪费口水了,我们心中早有人选了。刘书记把没有念完的稿子放在桌子上,问:谁?下面的人异口同声地说:普措,我们选普措当村长。
普措坐在老坝子的一个角落里,听见有人说自己名字,吓得站起来直摆手,普措说自己不想当村长,自己就想放好一群凹村的牦牛,当一个好牛官就是了。见普措不想当村长,有人说:俗话说得好,牛脾气牛脾气,为什么说人犟时要说犯牛脾气了,意思是牛的脾气大得很,人的脾气都比不上牛。你这几年把全凹村的牛管得服服帖帖的,也没见哪头牛给你闹过一次别扭,牛都能管好,你管凹村上千个人算个啥?上千个人加起来的脾气也抵不过一群牛的脾气,你怕啥?普措还是直摆手,嘴里喊着:我当不来人官,我当不来人官。书记见这架势自己也没必要再说什么了,他知道开会的这群人跟凹村的牛一样犟得自己掰不过来,顺势说:普措,既然大家都选你,你就当吧,人官和牛官差不多的,你每天放牛混在牛中间,和牛打成一片,牛自然就听你的话了。当人官也是这样,你只要和人打成一片,多为人想,多为人办事,你就是个好人官了。你看,就像现在的我是不是也和你们打成一片了?在这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当人官嘛。说完,书记笑着在台上看普措。普措还是不同意,坐在下面的人不耐烦了,说:普措,刚才刘书记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要和人打成一片,你看你现在躲在那旮旯里像什么样。再说了,这次你不当村长,连凹村两三千头的牦牛都不同意,它们一不同意,心生怨气,它们怨我们这些主人没把凹村的大官让你来当,它们的怨气会撒在八月它们正长肉的时候不长,正产奶的时候少产,正耕种的时候不好好耕种,你说让我们咋办,你让不让我们活?人没说完,跟着几家主人来老坝子开会的牦牛,在路边站起来,叫出几声粗粗的牛声给人听。人齐刷刷地往牛看,刘书记指着门外的牛说:普措呀普措,你看嘛,你看嘛,牛都快要伸出舌头说人话了,你还在那里拧巴。普措看看牛,看看人,他知道自己再逃不过村长这个官,一屁股坐下来,低低地埋着头不说话了。刘书记见势,立马说:不说话,就代表你普措同意了,大家鼓掌。老坝子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掌声里还混着牛叫声,震得普措耳朵发痒,那一年普措不情不愿地当上了村长。普措当上村长,最初还是把大部分心思放在牛身上,人不责怪普措,责怪普措相当于责怪自己家的牛耽误了普措的时间,人任由普措干自己想干的事。后来村里的杂事多起来,杂事缠着普措,那群普措放惯了的牛他再没心思亲近它们。普措先是不习惯,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慢慢适应了。他说牛是人养的,管人相当于把牛也一起管了,牛会体谅他。至于牛官到底丢没丢,他说不重要了。
普措当村长,越当越像个村长的样儿,越当心越野。他不但想当自己村的村长,连隔壁日央村的村长也想一起当了。村人笑话普措,当初让你当,你还躲在角落里跟我们会害你一样,现在知道当人官比当牛官好了吧?普措说不出当人官的好,也说不出当牛官的好,无论当人的官还是当牛的官,都是打交道的事情。只是当人的官越当觉得越有意思,人心里的花花肠子远比牛的多,当人的官需要有种隐斗的智慧,这种隐斗普措早在一群自己放过的牛中学会了。牛教给普措很多东西,牛是普措的师父,这是普措以后渐渐明白的。
普措开会常常拿牛来说事。他说,牛的眼睛大,眼珠子里装进的东西比人多,但说出的牛话比人少,人要像牛一样少说多做,很多话是需要在肚子里多捂捂的,多捂捂你就会明白好多话是没必要说出来的。他说,牛的脚又粗又壮,要它跑出凹村多远,它就能跑多远,况且牛还有四只脚,比人多两只。一头牛只要想跑,一路都是它的粮食,牛哪里都可以找到水,那牛为啥不跑?那是牛对人感情深,人要和牛一样重情重义,别因为一点小事就把祖宗拿出来骂,祖宗没惹谁,祖宗是我们的先人,你们连先人都不尊重怎么让其他人尊重你。他说,牛的肚子里虽然每天吃的草,草比粮食粗糙,但是自从那次拉嘎家的牛历尽千辛万苦,从草原上救回被狼咬伤的拉嘎后,人就该懂了,牛肚子里除了装的草,还装着一肚子的才,这种肚才牛关键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用一次。如果一头牛一辈子遇不到一件关键的事,牛宁愿把这个肚才顺到下辈子去用。人要向牛学习,别把自己的小聪明当自己的才能天天拿出来用,是不是真的才你们看这些年自己的生活就知道了,真正的才是可以在关键时帮人一把的,你们有没有在关键的时候可以帮人一把?他说,牛的尾巴上长着又密又长的牛毛,牛却经常不拿出来用,牛把尾巴牢牢地夹在双腿之间,做一头本分的牛,即使要用尾巴也用得小小心心的,扇两下身上的苍蝇蚊子,驱赶一两只落在身上的小鸟,马上又把尾巴夹回去了,人没有尾巴,但人要学牛的谨慎和低调。拿去年的那几场大风来说,吹断的都是高出树林的树,风都会先刮断那些冒出树林的树,人也差不多。普措说到这里,觉得自己哪里没有说对,马上改口说,当然当凹村的村长是另外一回事,凹村需要一个领头的,就像羊上山需要一头领头羊,凹村的村长是被你们认可的,被乡上认可的。
凹村人清楚,普措有一套自己的牛学观,但牛学观毕竟是牛学观,不一定全部适合用在人身上。人认为普措虽然当了凹村的人官,可骨子里还残留着当初当牛官的记忆,普措是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贪得很。人不敢把自己对普措的看法拿出来说,人心里、嘴上拒绝普措的牛学观,不过普措长期给他们灌输牛学观,人早早就把自己浸了进去,只是自己没有发现。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普措在大喇叭里说的话,是从一棵高高的不知道活了多少岁的白杨树上传出来的,人好些年就看不见白杨树上的大喇叭长到哪里了。每次普措在大喇叭里说的话从茂密的树叶间传出来,像是一棵高高的不知道活了多少岁的白杨树开口说的话,又像是人头顶的天说的话。无论是天说的话,还是白杨树说的话,普措的话从高处落下来,落在了人的头上、身上、眼睛里、鼻子里,人无论在哪儿都躲不了。人逃不过普措对人说的话。
那天黄昏到来之前,普措召集大家在老坝子里开的会,是一场有关日央村房子越修越歪、人越长越歪、树越大越歪、动物长成歪脖子的会。普措说,日央村这些年的变化是自己一手造成的,自己心里愧。在当凹村的村长之前,日央村生活着一村子的好人、好树、好动物,房子也好好的。自从自己当了村长,突然想说的话多了起来,我平时给大家讲一整套自己的牛学观,我觉得该给你们讲,因为我是村长,我让你们学牛要有肚才,要把想说的话多在心里捂捂,要像牛一样谨慎、低调,但是我忘记了一点,你们中的有些人比我年长,比我在这世间的盐吃得多,比我走的路多,而我只是因为你们把我选成了村长。我现在终于明白,村长没什么了不起的,就像一群羊的领头羊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以前经常在大喇叭里给你们讲话,故意把声音说得大大的,想让日央村的人和动物也听见我说的话,我知道一个村子对另外一个村子正在发生什么很感兴趣,他们越感兴趣我越说,说得他们都习惯了听我说。这几年我没说了,那一村子就不习惯了。他们有事没事歪着身子、伸着脖子听凹村里的我们在说些什么。他们歪着身子、伸着脖子也听不见时,偷偷走一段路到凹村的地边,趴在离凹村不远的地上听我们这边的动静。人趴在地上听,动物学人,也趴在地上听。我常常看见有几个人和几只动物趴在地上听凹村这边的动静,他们一动不动的,像凹村地上长出的一个怪物。这都是我作为一个村长这些年的错,我觉得我是一个坏人。我不应该继续这样下去,继续这样下去,再过几年,日央村还会发生更大的变化,比人歪着、树歪着、房子歪着、动物长成歪脖子更可怕。我们应该让他们直直地站起来,人活成人样,树活成树样,动物活成动物样,房子立成房子样……
普措还在说话,那天的黄昏就和夜一起从天上落下来,人来不及躲藏,黑就来了。村人在黑里消失,普措在黑里消失,凹村的老坝子在黑的覆盖下,沉沉地陷进了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