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冉
(山东艺术学院 艺术管理学院,山东 济南 250300)
阿瑟·米勒是美国著名的戏剧家,他始终注意通过作品提高人们的道德观念,唤醒人们的社会意识和使命,被称为“美国戏剧的良心”。他一生中创作了许多杰出的戏剧作品,并凭借《推销员之死》在1949年获得普利策戏剧奖。1953 年他根据萨勒姆小镇“逐巫案”所创作的《萨勒姆的女巫》更是奠定了他在戏剧界的重要地位。
《萨勒姆的女巫》取材于1692 年发生在马萨诸塞州萨勒姆小镇的一桩因诬告而株连数百人的宗教迫害案。据记载,该镇的一群年轻姑娘忍受不了当时禁欲主义的束缚,深夜到树林里狂欢舞蹈,结果突然有个女孩昏迷不醒。于是,这场年轻姑娘们隐秘的狂欢被一群别有用心的人咬定为有人用巫术在作祟。为了找出作祟的邪恶巫师,萨勒姆小镇在当地教会和州行政长官的操纵下展开了浩浩荡荡的逐巫行动。在这场庞大的行动下,小镇上的人们开始互相指责,最后,逐巫行动以19 人被绞死,150 多人被指控并遭受牢狱之灾,许多家庭支离破碎、家破人亡的悲惨场面告终。纵观国内对《萨勒姆的女巫》的研究,大多是从人物形象、悲剧原型、文学伦理批评、新历史主义等角度进行解读,很少有文章从存在主义视角来解读《萨勒姆的女巫》。
存在主义是当代西方哲学的主要流派之一,存在问题从古至今都是人们极为关注的领域。亚里士多德就曾说:“存在之为存在,这个永远令人迷惑的问题,自古以来就被追问,今日还在追问,将来还会永远追问下去。”阿瑟·米勒致力于在《萨勒姆的女巫》中描绘出小镇上人们的生存状态和生存意义,这与存在主义关注“人的生存状态”不谋而合,因此本文将从存在主义出发,剖析作品中冲突与矛盾、荒诞与异化、神权的压迫以及极端处境下的自由选择。
《萨勒姆的女巫》围绕着逐巫背景下,人与人之间紧张且一触即发的关系展开。原本亲和可爱的邻居也许会化身为魔鬼,背后举报,原本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女仆也许借机举报老实善良的女主人。人们之间的关系在魔鬼的催发下充满了矛盾与冲突。
在和他人的具体关系中,萨特提出了两种情况:“或者,我注定要迫使他人行使他的自由,以建立我的存在;或者,我注定要取消他人的自由,以震慑他人。”在第一种情况下,他人作为两者之间的主体,而我被动地被他所爱,从而我成了他自由的限制;第二种情况中,我作为主体,他人作为我的对象,我要占有他的自由,把他的自由化入我的自由之中。于是这两种情况会形成对他人的不同态度:爱、语言、受虐色情狂或者冷漠、情欲、憎恨、性虐待狂。
阿碧格对男主人普洛克托有一种偏执疯狂的爱,甚至想要杀死普洛克托的妻子伊丽莎白,霸占普洛克托的自由,将他据为己有,这也就导致了阿碧格对伊丽莎白的憎恨和对普洛克托的因爱生恨。阿碧格是个矛盾的个体,她自幼父母双亡,寄住在舅舅巴里斯家中,靠给别人帮佣维持生活,可她年轻美丽聪慧,且情绪热烈奔放,不肯满足于贫瘠又无趣的生活。在普洛克托家做活时,她与身强力壮的男主人发生了关系,自幼孤苦无依的阿碧格便将这个男人当作依靠和港湾,想在他那里获得爱情的温暖和家庭的慰藉。但这个男人也抛弃了她,渴望爱又求而不得的阿碧格将恨意宣泄到伊丽莎白身上,这种行为加深了她身上的矛盾感。最初的阿碧格并不想伤害别人,是牧师赫尔的话启发了她,她借此假装能看到魔鬼,来报复他人。阿碧格在神权和政权的支持下,由一个无依无靠没什么地位的帮佣,一跃成为能决定别人生死的重要人物。即使掌握了小镇上人们的生死,阿碧格最初的愿望还是要跟普洛克托在一起,她甚至苦苦哀求普洛克托,在被无情拒绝后,阿碧格彻底成为了一个冷漠疯狂被仇恨和偏执蒙蔽的人。渴求爱欲与爱而不得的矛盾加速了阿碧格的疯狂复仇,以致酝酿出了株连百人的惨案。
男主角普洛克托身上有着重重矛盾和冲突,他被束缚在夫妻关系与宗教关系之下,一边迫切寻求喘息的机会,一边又对此欲念感到羞耻。首先,就他与妻子伊丽莎白而言,他是一家之主,是顶梁柱,可他也是一个不忠的丈夫,哪怕普洛克托在生活中有意讨好妻子,但他们之间依旧有隔阂。就他与曾经的仆人阿碧格而言,他是农场主人,是威严的雇主,更是一个年轻力壮充满欲望的男人,是短暂的情人。他内心的欲望投射在阿碧格身上,形成了一道不可抹去的阴影。普洛克托在人前极力掩饰着他曾犯下的罪恶,努力维持着自己公平正义朴实的形象。这些矛盾冲突时常让他遭受道德的谴责和内心的不安,陷入彷徨迷茫的困境。
尼采那一句“上帝已死!”让整个西方世界震动,信仰上帝的人们仿佛世界因此崩塌,整个世界都是荒诞的,人们的存在也没有了意义。海德格尔曾说,人的存在就是死亡的开始。萨特认为,人与人之间是有隔膜的,活在这个荒诞世界让人觉得荒谬、陌生甚至感到冷漠。存在主义认为世界在无目的演化着,一切存在都是偶然,人也是,甚至怀疑人的存在。
人想要在社会中生活下去,难免与他人发生接触。萨特早期认为个人与他人之间的关系是一种“注视”的关系,“他人即地狱”,萨特的“注视”并不是“我”对他人的注视,而是将“我”作为对象的他人对我的注视,同时,这种注视并不是眼睛盯着。在世界中,我们与他人共处其中,我们在他人的注视下,变得不再是我们自己本来的面目,而是异化了的我们的面目,同样,在我们眼里,他人所展现出的也并不是他们本来的样子,而是异化后的模样。人在他人的注视中,永远都是焦虑不安,不自在的,在双方不断“异化”中,产生了新的“我”。
人们所生活的萨勒姆小镇本身就是荒唐的,没人喂养的牲口在公路上吼叫,人们为了争夺土地勾心斗角。镇上的牧师巴里斯把自己的职业当成买卖,为了工资与人讨价还价,在教堂内鼓吹金烛台。法兰西斯家族与普特南家族为了土地争来争去。人们为了利益,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正如普洛克托被捕后呐喊:“个个都暴露了真面目!狂风,上帝的刺骨的寒风就要刮起来!”詹里斯埋怨妻子总是在晚上看怪书,甚至臆想是因为妻子施咒才使自己的祷告不能顺利进行。一切荒谬不合理的怪事在小镇上盛行,人们视若无睹甚至加入了这场荒唐的把戏。
普洛克托的异化主要体现在他跟妻子的关系上。萨特定义了爱情的三重可毁灭性以及导致爱情走向失败的因素,分别是“不满足感”“羞耻感”“不安全感”。普洛克托和妻子两人的婚姻体现了“不满足感”与“羞耻感”。妻子伊丽莎白是个虔诚善良的教徒,认真遵守着禁欲节俭的教令,再加上身体柔弱多病,对于热烈地表达爱欲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和罪恶感,不能给普洛克托热情如火的回应。普洛克托没有在妻子那里获得满足,他转向了年轻热情的女仆阿碧格,两人在家中偷情。在妻子发现两人奸情后,羞耻感使得他对妻子时而冷漠,时而温柔讨好。这种难以捉摸的转变使得整个家庭都蒙着一层压抑痛苦的气息。虽然在同一屋檐下,但两人反而显得更加孤独和冷漠,他们展现了当时社会的荒诞和异化,哪怕是家人,也失去了交流,得不到关爱,远离温暖,变成机械又异化的婚姻关系。
萨特曾说:“如果上帝不存在,也就没有人能够提供价值或者明亮,使我们的行为成为合法行为。这样一来,我不论是在过去或者未来,都不是处在一个有价值照耀的光明世界里,都找不到任何为自己辩解或者推卸责任的办法。”
剧中的萨勒姆小镇正处于资本主义早期阶段,且被宗教神权统治,有着浓烈的禁欲和节俭色彩,马克思曾指出这种禁欲背后,“总是隐藏着最肮脏的贪欲和最小心的算盘。”镇上的人们过着一种枯燥乏味没什么娱乐活动的生活,甚至不庆祝圣诞节,假日对居民们意味着要花更多时间在祷告上。神权控制着小镇人生活的方方面面,维持了一种看似稳定的社会秩序。镇上有两人巡逻队维护治安,他们在人们做礼拜时巡逻,发现有谁不够专注虔诚或对上帝不够敬畏便会将名字报告给行政长官。在这种政教结合的力量的监控下,镇上的居民精神上忠诚于上帝,肉体上遵循着各种限制,辛勤劳动,自力更生。看似平静无波安乐祥和的小镇,早已暗潮汹涌,各色人物伺机而动,或想要突破泥淖,或想要借势而起抑或是想维持眼前的安宁。
萨勒姆小镇的方方面面都被神权控制着,人们的身体与心灵被深深禁锢着,一切被神厌弃或影响人们敬神的东西都不被接受。年轻的姑娘们跳舞是一种与恶魔沉沦放纵的罪恶,姑娘们只能在深夜的森林里偷偷起舞。跳舞被发现后甚至有的姑娘被吓晕了过去,阿碧格等人为了自保说出了有魔鬼这样的弥天大谎。在当时的宗教氛围下,这样显而易见的谎言非但没有被拆穿,反而愈演愈烈,化成一场吞噬了整个萨勒姆小镇的烈火。阿碧格借此说出普洛克托妻子伊丽莎白的名字,指控她是魔鬼,妄图借此机会害死伊丽莎白。其他姑娘见此也纷纷说出与自己有仇怨甚至只是多年前有过不睦的人的姓名,私人恩怨在牵扯到“魔鬼”这一禁忌话题时,便上升到神权不可不过问的高度。神权赋予这些姑娘们参与法庭审判的权力,她们在法庭上不需要证据,随意指认,她们口中射出的冷箭哪怕是最强大的人也不能抵挡。姑娘们的一句话就能判定一个人有没有罪恶,有没有与魔鬼交易,法律在此刻只是神权的附庸。
上面派来的丹佛斯总督判断一个人有没有罪的标准只有一条:是否对上帝或政府绝对忠诚。一旦发现曾对上帝有过质疑或祈祷缺席的都被视为有罪,丹佛斯总督的行为加速了这场荒谬逐巫案的发展,每个人为了摆脱自己的涉巫嫌疑纷纷将矛头对准身边无辜的人,老实的女仆、亲善的邻居甚至是亲密的家人都有可能被无端地指控为魔鬼附身。
丹佛斯总督作为逐巫案的最终审判人,将官方的权威看得极为重要,凡是质疑当局的都被视为巫术操控者,被判处绞刑。哪怕案件的核心人证阿碧格出逃,哪怕德高望重的赫尔牧师请求推迟判决或释放无辜的居民,哪怕种种事件都证明这场逐巫案只是一个荒谬的笑话。固执的丹佛斯依旧坚持执行绞刑,来维护上帝和不容被质疑的当局威严。
萨特认为,人存在的根本是能够对自身的未来进行选择、谋划、创造以实现自由。自由是人们生来就有的,人要为自己的一切选择负责。在萨特的文学自由观中,有一个重要的概念不可忽视,即处境。萨特认为的自由不是随心所欲的自由,而是总处于一定境遇之中,受到一定限制的自由。萨特在其文学作品中为主人公的自由设置各式各样的极限“处境”,目的是凸显主人公们在极端境遇中的自由选择,以此来证明,对于主人公们来说,复杂艰险的境遇是存在的,但即使如此,他们的自由仍然能够实现。
阿瑟·米勒在《萨勒姆的女巫》中也设置了极端处境。首先,普洛克托因自己背叛了妻子感到羞愧不已。其次,普洛克托被诬陷为魔鬼入狱后,丹佛斯总督想尽各种办法让他认罪,高傲的灵魂使得他无法承认莫须有的罪名来换取活下去的机会。这样的极端处境影响他的人生选择,他需要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一个不忠的丈夫,一个被审判为魔鬼的人,渴望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他拒绝在忏悔书上签字,拒绝出卖朋友,拒绝出卖灵魂。无计可施的他只能愤怒地将忏悔书扯得粉碎来宣泄自己的无奈。最终,普洛克托选择了从容赴死来保护自己的名誉。普洛克托以生命为代价,在绝望的处境中放弃生命,选择名誉,虽然受到束缚,他选择的自由也未能完全实现,但他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处境的存在并不是对自由的绝对限制,而凸显了对自由进行选择的可能性。
阿瑟·米勒的《萨勒姆的女巫》体现了存在主义的观点,探究在矛盾与冲突、荒诞与异化以及神权压迫的环境下,人做出的自由选择,激发了人们的思考,揭示了对人性的关注。虽然没有一个完满的结局,但米勒通过这部剧展现出对社会的思考,作品的思想内涵在今天仍熠熠生辉。